遙遠的另一方忽然傳來呼喚我的聲音。
我慢慢回神,空白的眼前世界逐漸凝聚成一張熟悉的臉,臉上兩道濃眉還擔心地皺著。
「你怎麼了?別嚇我,幹嘛愣愣站著一動也不動?嘴巴還張這麼大。」
「我……」
我才想說話,嘴裡就被塞進一樣東西,甜甜的味道擴散開來。
「剛剛陪我媽去市場買菜,在那裡買的一口泡芙。」況寰安舉舉手中的紙袋笑道:「怎麼樣?好不好吃?」
「不要隨便往別人嘴巴裡塞東西啦!」我含糊地抗議,瞪他一眼,嚼嚼嚼,把那團東西吞了下去,就算真的好吃也絕不承認。
「對了,阿珣呢?」他視線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我出門時他還在的,你有沒有看到他?」
「何止看到,簡直就是驚到……」我喃喃地說,繼續嚼他又塞來的泡芙。
「什麼?唔……」大概看我吃得起勁,況寰安也好奇地嘗了一口,隨即整張臉扭了起來。
「他『老公』來接他走了……」
我吞下泡芙,說話清楚了一點,但被咬了一口的第三個很快又湊來我嘴邊。
媽的,餵豬啊?我張嘴忿忿地咬下。
「喔,苑森也來過了嗎?難得他會來我家,怎麼不多留一會兒,讓我媽好好招待一番。他跟你一樣也喜歡吃甜的喔。」
看他一臉自然地說著,我越聽越覺得不對……等等,姓阮的喜歡吃啥干我屁事,重點根本不是這個好不好!
「奇怪,為什麼你還可以這麼『平靜』?我一提『焦珣的老公』你就知道是阮苑森,難道他們搞斷背在協揚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這是什麼詭異的球隊啊!
「他們感情特別好,用看的就知道了,哪有什麼秘密不秘密的?」況寰安笑說:「我剛進協揚時他們就是那樣,每天床頭吵床尾和的,三年下來早都看習慣啦。」
我嘴裡的奶油差點沒噴出來。拜託,這位老兄……「床頭吵床尾和」這句話是這樣用的嗎?居然可以一派輕鬆地說出這種話,這傢伙腦袋該不會真的少了哪根筋吧?
發覺我跟況寰安根本是雞同鴨講,我吸口氣,正想提醒他該不會忘了他那兩個隊友不巧都是男的,他手一伸,又塞來一顆泡芙。
「不吃了!」我別開臉。
「好啦,最後一個了。」他甩甩空了的紙袋。「你不是從小就最愛吃泡芙的嗎?」
我一驚,抬眼瞪他。「你……你怎麼知道?」
況寰安微笑不答,手裡捏著的泡芙往我嘴邊頂了頂。
「喏。」
我很不爽地一口含住,實在很想連他的手指也一起咬下來。
「客廳有貴客喔,猜猜看我剛才在市場遇到了誰?」
他一副神秘兮兮樣地拉我下樓,我翻翻白眼沒有抵抗,以為大概又是他哪個怪咖隊友,沒想到卻看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人物。
難怪他會知道要買泡芙給我。我臉馬上沉下來,用力甩開況寰安轉身往樓上走。
「欸?等等,趙永夜你要去哪……」
「拿背包。我要回去了。」我冷冷地說。
「別這樣啦,至少說說話嘛,你媽本來也擔心你會生氣,我勸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氣跟我回來的,你這樣會讓她傷心的啦……」
他壓低聲音叨念著,伸手揪住我,我才爬了一階,就卡在樓梯中間一步都動不了。
我回頭狠瞪他,要不是他老媽在場,我早就一腳踩在他臉上。
「誰要你雞婆?你故意想整我是不是?」我握緊拳頭,從牙齒中間迸出聲音。
「啊?」他一愣,皺皺鼻子一臉委屈。「我哪有……」
更,裝什麼小狗無辜表情!超想揍他的!
***
客廳裡的兩個女人正在聊天,一看見我們下來,況媽立刻露出太陽花似的大大笑容,對我招了招手。
「小夜,你總算起床啦!過來過來──瞧瞧誰來了!」
我不得已,只好被動地任況寰安拖我過去沙發那邊。才坐下來抬起眼,一不小心就對上那女人的視線。
「永夜,媽媽來這裡坐坐,看看你……」她有些侷促地笑了笑,兩隻手在腿上絞在一起。
我「嗯」了聲,迅速轉開臉,正好看見況寰安的大腳丫就在旁邊,立刻暗暗舉腳用力給他踩下去。
他邊揉著腳骨邊皺眉瞪我,沒有吭聲。
「哎呀,仔細一看,你們母子五官好像,原來小夜人生得這麼清秀,都是遺傳到漂亮的媽媽啊。」
「對啊,根本就是翻版,所以剛才在市場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雖然只見過一次面……」
我又狠跺一腳,況寰安悶哼一聲,一臉大惑不解地看著我,顯然完全沒自覺他正好踩到我的大地雷。
哼!又不能對他媽怎樣,只好拿他洩憤了。
況媽很健談,拉著相對之下安靜許多的女人一直聊東扯西,從老公、孩子到保養品電視劇沒一樣遺漏。
她一向不擅長講話,我想光是要和況媽正常應對就用掉她大半注意力,暫時也顧不到我這邊。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你的生日快到了,你爸爸應該還在大陸忙,媽媽想說做個蛋糕幫你慶生,好不好?」
啊?我慢了幾秒,才意識到「她」是在跟我說話,剛伸出去的腳猶豫一下,還是縮了回來。
「不用了。」我一口回絕,她臉色明顯僵了僵,「喔」一聲吶吶地低下頭去。
我盯著她變紅的耳朵,哼了一聲。
「要慶生也要有地方,你講個地點啊。」
「嗯……」她很快地抬起一亮的臉,微笑說:「我跟你姚叔叔提過了,他說可以在家裡的庭院辦,找你同學朋友們一起來玩……」
「我看算了吧,你老公只是說些場面話應付你,你也當真?我對他來說只是個外人,我的朋友在他眼中八成也都是流氓混混,他沒拿掃把趕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還讓我在他地盤上撒野?」
我越說越氣悶,實在受不了這女人,都四十歲了還一副搞不清狀況的天真樣。
「是……是這樣嗎……對不起……」她肩膀一縮,頭垂得更低了。
「趙──」
況寰安不贊同地瞪我,不過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我抬手擋住。
「沒你的事,你給我『惦惦』。這筆帳還沒跟你算。」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他張著嘴定格,歎了口氣,一臉拿我沒辦法的無奈表情。
我撇開臉,正想起身走人,卻忘了現場除了況家的雞婆沒神經兒子,還有個功力更高強的狠角色在──
「怎麼了?小夜媽在煩惱給小夜辦慶生會的地方嗎?『諾普拉本』,我們家客廳就可以啦,連廚房一起免費外借,不用客氣喔!」
「啥……」
況媽拍拍身旁女人的肩膀,笑吟吟地說:「小孩子長一歲是大事,當然要好好慶祝,我們家每個寶貝每年過生日,可是從來都不馬虎的呢,不信你問問我們家小安安。」
「是啊……每年都有吃不完的超甜蛋糕……」被頂了一下的況寰安低聲附和。
「呵呵,沒錯吧?」
況媽笑得開心,握住女人的手親暱地晃來晃去,好像她們已經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媽的,原來某人裝熟的本領也是遺傳來的!
「喂……」
「小夜媽想做什麼樣的蛋糕?我也可以加入嗎?我最近剛研究出一種新的慕思比例,口感很好又不會太膩,還沒有機會用在大型蛋糕上面呢。嗯,就這樣說定吧,小夜生日是哪天呀?我先把材料準備好好了。」
「啊?下、下個月十號……」
「喂……」
「那還有一個月,還早嘛!對了,下個月初剛好大湖草莓季開始,我已經請朋友帶一箱給我,不如我們來做草莓千層派?唉,做蛋糕還是要講究素材,上個月我家小妹生日,我嘗試第一次做造型蛋糕,外表漂亮是漂亮,但是味道就差多了……」
「喂──等等,我根本沒說我要來……」我簡直傻眼。
靠,這是什麼狀況?臭況媽!東拉西扯說個沒完,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人還沒死好不好!
「算了,沒用的啦。」
況寰安搖著頭暗中扯我一把,手放在腰側左右擺了擺。
「都是你雞婆在先,還敢講!」我咬牙橫去一眼。
兩個女人繼續你一言我十句的聊著蛋糕經,我挫敗地閉上嘴,胸中鳥氣無處發,索性抬腳再給他狠狠「贊」一下,外加奉送一拐子。
***
這天晚上,我還是留在況家過夜,順便搶了好幾支協揚練習賽的錄影帶來看。
況寰安無所謂的由我,還笑著問我要不要考慮轉隊過去協揚,他們正缺二年級的控衛。得到的答覆當然又是幾下拐子伺候。
大概是早早上床的關係,隔天調五點半的鬧鐘一響,我馬上就起來了,沒有像平常那樣總是要賴上個半小時。
冬天的清晨特別冷,我打著顫換上楓淮的籃球隊服,隨便用冷水潑把臉,摸黑走出客房。
「早安,小夜同學,這麼早就要去學校啦?」
本來以為況家人應該都還在睡,沒想到廚房的燈居然是亮的,況媽已經在裡頭準備早餐。
被她笑咪咪地一拗,我只得乖乖坐到餐桌前,把她端來的一大碗熱粥和幾碟小菜啃完。
「小夜同學,你的生日會訂在晚上六點,那天記得要準時來喔。」況媽坐在桌子對面看我吃飯,忽然說道。
我盯著她的笑眼,拒絕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點點頭。
哼,算了……如果沒忘記的話,就勉強去一下吧!到時再隨便找個理由開溜好了……
扒完早餐,把空盤、碗筷放到洗碗槽時,我注意到槽裡已經有另一副用過的餐具,當場嚇一跳。
不會吧!況媽才剛開始吃飯,難道在我之前,已經有人先吃過了?
誰?
「趙永夜,早安!」
一踏出大門,謎底馬上揭曉。況寰安一身輕便運動服,袖子在大冷天捲到了肩膀,正好騎著腳踏車回來。
「你要去楓淮嗎?上車吧!我載你去。」他拍拍後座說,看起來身上沒什麼汗,但是臉頰紅通通的,明顯剛鍛煉過。
「……怎麼了?上來啊。」他微笑,探手過來拉我。
我一屁股坐上去,瞪著他寬大的背好一會兒,悶著聲音問:「喂,你幾點起床的?」
「四點半。」
可惡,比我想的還早!
「你每天都這麼早起來?起來跑步嗎?」
「不一定。今天是騎腳踏車繞公園二十圈,加上練投籃兩百顆。等一下回家會再做做重訓吧。」
「靠!我受到刺激了!」我大叫,放下兩腳在地上拖,不讓腳踏車繼續前進。「放我下來,接下來的路我要用跑步的去!」
「幹嘛啊你?現在不就是要載你去學校練球嗎?」況寰安大笑起來,回頭抓住我的手放到他肩膀上,「抓穩了,我要騎快點囉!」
「喂!給我等一下──」
車子一下子顛簸起來,一不留神真的會摔出去,不得已,我只好握住他的肩膀,手指還故意偷使了勁。
好硬,全是扎扎實實的肌肉……太可惡了!
「不懂你在刺激什麼,楓淮的練習量應該比協揚多很多吧?」
況寰安的聲音順著迎面的風飄來,即使載了個身高超過一八零的男生在飆車速,說話還是一樣平穩。
「我們教練沒你們教練嚴格,大家都是自己安排時間練體能,不自動自發點是不行的。我以前有個學長才厲害,聽說他從小學開始就每天早起練跑了,後來還拿下HBL冠軍呢。」
「我知道,三年前那屆對吧?從小學開始?你學長『金』變態。」我下巴頂在他背上,看著還有點灰的天空,喃喃說:「冠軍……楓淮籃球隊成立了這麼久,都還沒拿過咧……」
「放心,明年你當隊長,楓淮一定可以拿冠軍!」況寰安呵呵笑著。「所以今年就先讓給我們協揚好了。」
「啥?吃大便啦你!我就是要今年拿,明年再拿一個!」我火大地仰起頭,對準了他背上穴道,「哼──看我的『下巴鷹嘴突』攻擊!」
「好痛!」他哀叫,皺眉回頭瞪我。「你啊……真奇怪,你媽媽明明那麼溫柔,怎麼會生出你這個凶小孩?」
「不准提她!還有你說誰是凶小孩啊?」我瞪回去。這傢伙「金」好膽,一再踩我的地雷,「她是個沒用的女人,唯一做過有出息的事,就是跟我老爸離婚。不過那也是因為我拿死老頭偷腥的鐵證給外公看,事情才鬧大的,不然她根本沒那膽子,只會一直偷偷掉淚,表面上卻硬裝作沒事。」
「……原來如此。」
況寰安好像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只說了這句。
「什麼溫柔?那叫懦弱好不好。」我閉上眼睛,身體往後傾,任冷風吹在臉上,「我才不要跟她一樣……」
***
「學弟?難得這麼早看到你欸。」
溫和的招呼聲響起,我轉頭,看見副隊長紀攸茗正微笑著走過來。
「給你。」他說,低頭從背包拿出一塊麵包遞給我。他假日在麵包店打工,常常帶食物來體育館給大家當早餐,包括動不動就會睡過頭的我。
「不用,我剛吃過。」我拍拍肚皮,搖頭。
「你吃過了?」紀攸茗有些驚訝,縮回了手,想了想又說:「在寰安家吃過的嗎?」
「欸?」我嚇一跳,瞪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其實剛才我有看到他騎腳踏車載你來……」他抓抓臉傻笑。「不過因為距離很遠,我不太確定是不是寰安……」
「寰安寰安……」
我學著他軟軟的口氣,挑眉說:「你跟他很熟?之前怎麼都沒聽你提過?他也叫你『攸茗』,那口氣活像你們有幾十年老交情一樣。」
「也不算很熟啦……」他面露尷尬,吶吶地說:「我是國三在鬥牛場上認識他的,那時常一起打三對三。他人很好相處,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我在心裡哼了一聲,很能理解他說的「一下子就好起來」是什麼意思。
「那焦珣和阮苑森呢?也是那時候一起認識的?」
「不是……我和他們是國中隊友……」紀攸茗咳了一聲。「就……梓齊國中的。」
「對齁,好像有聽說過。」
梓齊和協揚的關係很深,只要是從梓齊國中畢業的籃球員,幾乎都會直升進入協揚高中,紀攸茗是非常少數的例外之一。
據說當年他選擇楓淮就讀,還曾經引起了不小騷動,原因到現在仍然是謎。
「那兩個怪咖的姦情,是從國中開始就有了嗎?」我忍不住問。
「啊?」紀攸茗一臉呆呆地看著我。「……你說誰?」
「還有誰?就焦珣和阮苑森啊。」
他還是愣看著我,只是眼睛睜得更大。
「奇怪,你跟他們好歹也是國中同學,怎麼啥都不知道?」不會是斷絕來往了吧?
「那兩個傢伙昨天在況寰安家上演夫妻吵架記,還當著我的面嘴對嘴『啵』起來……嘖嘖……依我看,他們八成已經有『內個』關係了。」
我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把右手食指伸進左手食指和拇指搭起的圈圈裡,來來回回套了幾下。
紀攸茗看了,臉忽然漲紅起來,低下頭去半天都不出聲。
「拜託,這樣就害羞了?你也太遜了吧,這樣下去你民國幾年才能破處男身啊!」
我敢打包票,憑紀攸茗這德性,活了十八年一定都還沒有過半點經驗。
見他還是不說話,我把左手的圈圈放到他臉前晃了晃。「哈囉?這裡是焦人妖的小菊花,聽到請回答。」
「別、別鬧了啦……」
紀攸茗臉簡直紅得像番茄,縮著脖子拚命閃躲,就是不願意把臉抬起來一下。我覺得他這副模樣很有趣,又很樂的玩了好一會兒,才肯收手。
「原來如此……原來他們已經……」他忽然低低地說。
「聽到以前的國中同學走上『不歸路』,打擊很大齁?」看他一副失魂落魄樣。
他搖了搖頭。
「只要彼此真心喜歡,就算都是男生也沒關係……我很替阿珣高興,真的……苑森是個很溫柔的人。」
溫柔?我全身起雞母皮,差點沒被自己口水嗆到。
拜託,他眼睛是生在褲底喔?姓阮的那副德性叫溫柔,那我都可以叫和藹可親了好唄!
「對了……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鬥牛賽嗎?我已經報名了,你看看。」
紀攸茗好像也被我瞪得有些尷尬,趕緊改變了話題,低頭掏出一張印著「斯伯丁三對三斗牛大賽」的廣告單,塞來給我。
我眼睛立刻一亮。
「喔!贏得總冠軍就可以去上海跟對岸球隊打的那個?」
「嗯……你、我再加上隊長,三人一隊,下個月九月十號在信義區的新光三越停車場打,沒問題吧?」
「歐夫扣斯!」我興奮地猛點頭,但仔細一想,忽然發現不對。「什麼?你說……下個月十號?」
紀攸茗點點頭。「怎麼了嗎?我覺得這時間很理想,剛好和HBL的賽程都錯開了,而且是週日,不用練球。你那天有其他事?」
「不……沒有,比賽都在白天的話,不影響……」我搖頭,把廣告單又塞回給他。
反正那個慶生會是晚上六點開始,大不了我晚點去,沒差啦!
「那就這麼說定了。」他微笑說。
體育館已近在眼前,我做好被老頭臭念一頓的心理準備,跟在紀攸茗後面龜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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