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對著鏡子仔細的看了看,喬晉微高興的笑起來,露出一對可愛的酒窩。叔叔的新娘子真漂亮,以後自己也要找個那樣的女孩子結婚。
出了衛生間,正要往大廳走,一雙手突兀的從背後摸了過來,拽住他的衣服下襟。喬晉微嚇一跳,回頭看到一個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小孩子正哭得稀里嘩啦:「我,我找不到哥哥了……哇……」
喬晉微不認識這小孩,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抓住自己,慌慌張張的四處張望,也沒看到附近有什麼貌似他哥哥的人。只好矮下身子哄他:「別哭,別哭,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只是哭。
喬晉微只好換個問題:「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小孩還是哭。
喬晉微終於不耐煩了,伸手想掰開那雙揪著自己衣服的手,可是對方卻死死的抓著,兩人你拉我扯,那小孩子哭得愈發的驚天動地。
終於遠遠的跑來一個男孩子,年紀比喬晉微大四五歲的模樣,急急忙忙的衝過來,那小孩子看到了,鬆開了抓著喬晉微衣服的手,搖搖晃晃的迎上去:「哥哥——哇……」
喬晉微只見那男孩子熟練的蹲下來,伸手替那哭得一塌糊塗的小孩子抹乾淨眼淚,輕聲的哄著他說:「好了別哭了,哥哥不是來了?」
待到那小孩子終於止住了哭聲,男孩子抬起頭,對著喬晉微露出個和善的微笑:「多謝你幫我找到小川——小川,快說謝謝哥哥。」
喬晉微剛想說我沒有幫你找弟弟,是他自己跑過來拉住我的……那被叫做小川的小孩子已經在他哥哥身後露出臉來,規規矩矩的說:「謝謝哥哥。」
喬晉微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同時又有些得意,彷彿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好事,當了一回英雄,靦腆的搖著頭說:「不用謝,不用謝。」
小孩子扯著他哥哥:「哥哥,我們走吧。」男孩子點點頭,牽著他離開了。喬晉微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覺得,如果自己有個弟弟也好。
全心全意的依賴著自己,信任著自己,被自己不小心丟失後就哭得天昏地暗,滿世界的找尋,也是一種幸福吶。
在叔叔的婚禮上,喬晉微看到那個小孩子和他的哥哥坐在賓客席,小孩子的眼神一直追隨著他哥哥,而他的眼光則不由自主的追逐著他們。
覺得很羨慕。
很羨慕,也想要那麼個弟弟,把自己當天一樣看待的弟弟。
喬晉微和夏小川的初識,其實早已經開始,只是兩個人都不知道,長大後自然也忘卻了。喬晉微是獨生子,心裡面卻總是想有個弟弟,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的,他也不記得。十三歲那年,隨著他爸爸仕途的陞遷,他們全家搬到了政府機關大院。喬晉微驚喜的發現對面家住的小孩子比他小兩歲,眉清目秀的看起來很乖巧的樣子,他開始想像自己被叫做哥哥時的感覺了。
結果那小孩子年紀比他小,態度卻囂張得多,開口就是直呼他全名。喬晉微心裡很不高興,可是對方的父親要那小孩子禮貌點,叫自己哥哥時,自己的父親也只是笑,說:「只差兩歲,不用叫哥哥。」
喬晉微雖然只有十三歲,可他知道對面人家的男主人,比自己的父親職位高,權勢大。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喬晉微小小年紀,已經知道察言觀色。
他很聽話的附和著自己父親的話,笑得謙虛謹慎:「是的是的,我和陳曄本來就是念一個學校,叫什麼哥哥。」
他心裡想的是,死小子,總有一天要教會你什麼叫做禮貌!
喬晉微心底裡從來不把陳曄當朋友,這小子越長大越不招他喜歡,雖然他漸漸變得高大英俊,學校裡的女孩子大多喜歡他,男孩子或親近他,或懼畏他,卻沒人敢得罪他。陳曄身邊一直伴著的朋友裡面,喬晉微是時間最久的一個,他理所當然的認定喬晉微是自己的死黨,剖心置腹,萬事好商量的那種。
喬晉微不喜歡陳曄那種生來的優越感,雖然他自己也算個高幹子弟,可是高幹子弟之間也是有階層之分的,他喬晉微就是比陳曄低一個階層。陳曄說話間有種不經意的指示語氣,習慣用祈使句,每當輪到他值日,而他不想打掃衛生時,就會命令般的對身邊的人說:「今天放學我們去打電游,你,留下來打掃衛生。」
那個被陳曄指名代他打掃衛生的倒霉鬼,卻是一點不覺得委屈,反正這種活是陳曄的跟班們輪流來的,二話沒說的就操起掃把進了教室。陳曄則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殺進了遊戲室。
喬晉微是不得已陪著陳曄,他當然不是他的跟班,一來他比陳曄高兩個年級,又是學校的學生會骨幹,別的學生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二來他的父親官職雖不如陳曄的父親,但也是這個城市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沒人敢得罪陳曄,也沒人敢小瞧喬晉微。而且喬晉微比陳曄會做人。陳曄不喜歡的人會很乾脆的鄙視,不高興就一個字,滾!可是喬晉微不會,他再不喜歡也要放在心底,進退得宜。這並不是說他就不會罵髒話發脾氣,遇到實在不識相的人,喬晉微冷下臉來照樣是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只是他收斂的多,往往是背地裡事後解決,不像陳曄,看誰不爽了堵校門口就是一頓爆打。
在陳曄看來,喬晉微這人,成熟冷靜,是自己那幫哥們兒裡面最對胃口的一個。在喬晉微看來,陳曄這人無非是個紈褲子弟,驕傲自大,總有一天會吃苦頭。
喬晉微長到二十四歲,再一次遇上夏小川。當然他們彼此都不知道以前認識過對方——喬晉微想不到眼前這個男孩就是當年被自己幻想著當弟弟的小孩,夏小川也不會記起年幼的時候曾經在洗手間外抓著誰的衣服號啕大哭。那是一場巧合,夏小川要甩了和他交往了三個月的男人,對方不肯死心,兩人在酒吧裡吵架,最後夏小川最後對那男人說:「我第一天就告訴過你,咱們好聚好散,但是在一起的時候,就別在外邊偷腥!管不住下面,就給我滾!」
只一句話,那男人氣焰頓消,垂頭喪氣的走出去了。喬晉微是第一次看到同性戀鬧分手,很是稀奇,夏小川一口氣喝光了喬晉微遞過來的啤酒,說了聲謝,跳下吧檯高腳凳,頭也不回的走了。
喬晉微記住了那家酒吧名字,時常去坐坐,夏小川似乎也偏愛那間酒吧,多碰見幾次自然就認識了,兩個人有時候一起喝杯酒,說說笑笑。喬晉微發覺夏小川也不是個純粹的gay,很多時候他也會和女孩子一起出去,不過他真的很花心,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換了又換。
後來,陳曄和喬晉微開始一起去那家酒吧,夏小川也在的時候,大家就一起坐著喝幾杯。陳曄本來是沒有在意夏小川的,偏偏有次看到夏小川和個男的說笑得很是親密,怎麼看怎麼不像普通朋友。他疑惑的看向喬晉微,喬晉微不以為然的說:「沒什麼,他就是個雙。」
陳曄很是吃驚:「男的和男的?怎麼搞?」
喬晉微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沒這麼純吧?沒吃過豬肉好歹也見過豬跑路,男的和男的,還不是一樣的搞?」
陳曄喃喃的說:「操!我還真第一次見著!」雖然這麼說,卻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目不轉睛的看著夏小川。
喬晉微心裡「咯登」了一聲,不動聲色的繼續喝著酒。
過了一會,陳曄說:「夏小川其實長得不錯。」
喬晉微不說話。
陳曄咂了一下嘴,露出個邪氣的笑:「男的和男的?哪天我也試試看?」
喬晉微皺皺眉,看了不遠處的夏小川一眼,陳曄要往一條邪路上走,是推一下還是拉一把?
喬晉微最後選擇了事不關己。
夏小川具體和陳曄怎麼發展到上床關係的,喬晉微不清楚,他不過是無意中把夏小川介紹給自陳曄認識,他倒不擔心這兩個人會怎麼樣,陳曄的個性他太清楚了,玩歸玩,要收手也是乾脆利落。而夏小川,短短幾個月已經見慣了他在酒吧更換伴侶,這兩人不過是你情我願,大家都是高手,過把癮就走。
直到有一天,陳曄黑著臉對他說:「我聽說夏小川被個男人纏上了,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我的人也敢碰?」
喬晉微覺得好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夏小川是那種為你守身如玉的人嗎?發什麼火?」
陳曄搖頭,臉色陰霾:「夏小川跟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絕不會在外面找別人。我弟兄看到了,是有人對他動手動腳。操!別讓我查到是誰,否則廢了他!」
喬晉微說:「你弄清楚再說,別打錯人。」
陳曄不屑一顧的說:「還用你來教?」
結果,某天陳曄氣勢洶洶的帶人去教訓那個對夏小川毛手毛腳的男人,回來後喬晉微見他一臉的晦氣,不解的說:「怎麼了,沒找到?」
陳曄說:「操!弄錯人了!」
喬晉微心裡想果然如此,不知道哪個倒霉蛋挨了冤枉打?
幾天後,喬晉微見到了那個被陳曄打錯了的男人。第一眼看到喬晉微心下就在歎氣,這個男人,一看就是個循規蹈矩的書生相,唯唯諾諾的還戴著副瓶底厚的近視眼鏡,怎麼看都不會是有膽子招惹夏小川的樣子,陳曄居然把他給打了?眼睛脫窗吧?
這個人叫譚鑒,是夏小川的哥哥。
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完全沒可能和陳曄扯上關係的男人。
很久以後,喬晉微才知道自己的第一印象錯得有多離譜。
陳曄開始以喬晉微不能理解的速度迷上了譚鑒,他興致盎然,愈挫愈勇。喬晉微不明白,他想陳曄本不是個同性戀,和夏小川上了床,多半也是出於獵奇心理——可是譚鑒呢?這個男人身上有什麼吸引陳曄的地方?
陳曄對他說:「你不明白,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我就是見不得他不把我放在眼裡的那副德行!」
喬晉微說:「你不是明白了麼?無非是個不甘心。」
陳曄恨恨的說:「總有一天我會要他哭著求我愛他!」
喬晉微實在無法想像譚鑒那樣的人會有哭著求別人的時候……除非他神經錯亂。
「何苦呢?你都要出國了,遲早是個走,浪費這些精力幹什麼?」喬晉微皺著眉頭問。
陳曄沒有回答,神情有些狼狽。
他無法自圓其說,他說他只是不甘心,可他未免付出太多。
喬晉微心裡冷笑,是愛上了嗎?
踢到鐵板的天之驕子,沒想到會愛上這麼個男人吧?無法理解,愛情本來就是無法理解的東西,就像查爾斯王子偏偏就不愛迷倒全世界男人的戴安娜王妃,卻要死心塌地的愛著卡米拉。
後來,喬晉微看到了夏小川紋在身上的紋身,是譚鑒名字。
他在瞬間呆住了。
他想原來如此,夏小川喜歡譚鑒,恐怕已經病入膏肓。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名字紋在身上,過程有多痛,心裡就有多苦。
可是譚鑒不為所動,淡淡一句話,他是我弟弟,所有的解釋,只是這一句。
微笑著的殘忍,喬晉微才知道喜歡上譚鑒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沒有回報,永遠也不會有回報。
可是偏偏……就是有人要去愛上他。
一個不夠,還要兩個。
不久後,喬晉微在以前遇上夏小川的酒吧外揀到了喝得爛醉如泥的他。夏小川似乎已經神智不清醒,傻傻的看著他笑,然後一遍遍的問:「你愛我嗎?愛我就跟我上床吧?」
喬晉微憋著火把他弄回家裡,一把扔進浴缸,劈頭蓋臉的涼水沖下來,夏小川尖叫一聲,喬晉微冷冷的看著他:「清醒了?」
夏小川半睜著眼看著他,頹然的笑:「怎麼是你?」
喬晉微說:「不是我,你現在還有命?」
喝成那樣子還敢隨便拉男人過夜,萬一碰上個性變態或者不乾淨的,他有沒有想過後果?!
夏小川閉上眼睛,喃喃的說:「你說譚鑒有沒有愛過我?五年了,為什麼他就這麼心狠?」
喬晉微說:「愛你?愛你他就不會跟陳曄上床了。」
夏小川陡然睜開眼:「你說什麼?上床?他和陳曄上床?」他從浴缸裡跳出來,瘋了般的往門口沖,喬晉微慌忙從背後抱住他,大罵:「你瘋了嗎?大半夜的往哪裡跑?!」
夏小川尖叫:「我要找他,我要去問他……譚鑒,既然你能愛男人,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
喬晉微忍無可忍的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你給我清醒一點!你也知道五年了,要愛你他早愛上了,還等到今天?」
夏小川沒了聲息,喬晉微一看,昏死過去了。
難道自己下手那麼重?喬晉微吃了一驚,慌忙把他抱起來,放在了床上。
不聲不響昏睡著的夏小川,臉上沒有喬晉微初見他時的玩世不恭和輕佻放蕩,安安靜靜,像個孩子。
一個得不到愛的孩子。
喬晉微突然覺得很累,累得不想動,僅餘的力氣也就是拿支煙出來抽。在這場三個人的感情追逐中,他一直是最清醒的一個,冷眼旁觀,不關心結局。可是忽然之間,開始心疼,為了這個叫夏小川的男孩子。
心疼他苦苦追逐,不過是要一個人的愛,天下那麼大,為什麼非要那麼執著。
換個人,肯給他愛,他會不會幸福?
喬晉微被自己腦子裡猛然竄出的念頭嚇到,狠狠的抽了兩口煙,在夏小川身邊躺下了。
夏小川隔天醒過來後,情緒穩定了很多,也接受了現實——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他要求暫時在喬晉微家裡住下來,等到陳曄出國後再回去。
喬晉微覺得他太天真,這樣了還學不會死心。
陳曄走後,夏小川並沒有搬回去住,因為譚鑒給他申請了念住宿。
喬晉微暫時沒時間去管那麼多,他在忙著年終評職稱,自己是新來不久的醫生,畢業也不過兩年,形式化的東西還是要走一走的。只是那年終總結實在寫得鬱悶,於是寫了一段又寫不下去了,於是走到也在埋頭猛寫工作總結的同事桌前,隨手翻著那上面的書頁紙張。
然後,他看到了一張簽名熟悉的驗病報告單。
***
譚鑒剛剛遞交了辭職報告,正站在學校外面,東張西望的準備過馬路。有人從背後拍了他一下,回頭一看,竟然是喬晉微。
譚鑒笑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真巧。」
喬晉微說:「不巧,我本來就是來找你的。」
譚鑒有些疑惑的看著他。
喬晉微說:「手伸出來給我看。」
譚鑒說:「幹嗎?你要給我看手相?」喬晉微已經不由分說的把他的手扯過來,手背向上,仔細的看。
譚鑒問道:「你究竟要看什麼?」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喬晉微已經變了臉色,放開他,開口就吼:「我操!譚鑒,什麼時候的事?」
譚鑒不解:「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喬晉微說:「你他媽還裝!你的指甲怎麼回事?我是醫生!要不是我恰好看到了你的檢查報告,你打算一直不說?」
譚鑒沉默了,良久終於開口:「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大馬路上你別這麼激動,都看著呢。」
兩人找了一家路邊的咖啡店,坐了下來。
侍應生慇勤的走上來,遞上菜單,喬晉微胡亂點了兩杯咖啡,掏出了煙盒。
譚鑒笑起來:「別這麼一副我就要死了的樣子,你知道沒那麼嚴重,至少十年內我還死不了。」
喬晉微煩躁的敲著桌面:「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為什麼還……」
他說不下去,剛看到這張報告單,他以為他明白了,譚鑒為什麼會這麼冷酷,因為他知道自己有病,因為他以為自己愛不起。他是來告訴他,沒那麼嚴重,不過是10~20%的病變率,有希望的。
可是譚鑒自己已經知道了,雲淡風清,他反而無話可說。
他只是更加不明白。
又喝了兩口咖啡,譚鑒說:「我準備離開這裡,去另外一個城市。」
喬晉微愣住了:「好端端的,你要去哪裡?旅遊,還是換工作?」
譚鑒說:「都有打算,正好今天碰到你,算是道別。我下星期就走。」
喬晉微問:「去哪裡?」
譚鑒說:「很遠。」
喬晉微有些怒,這什麼狗屁答案?很遠?多遠?
「什麼時候回來?」
譚鑒笑起來:「不回來了。」
喬晉微這次是徹底愣住了。
「為什麼?你身體都不好,打算跑哪裡去?夏小川呢,他知道嗎?」
譚鑒說:「他知道我要走,恐怕不知道我不會回來。」
喬晉微突然就怒了,他想譚鑒怎麼能這麼對夏小川?一聲不響的就離開,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不覺得你對夏小川太殘忍了嗎?」喬晉微厲聲說,「突然之間就丟下他一個人離開,他會怎麼想?你要他怎麼接受這個現實?!」
譚鑒淡淡的笑:「怎麼接受這個現實?你也把他想得太脆弱了。當年他父母同時拋棄他,他也不過是背地裡哭了一場,後來還不是好好的?這世界上,誰沒了誰就活不下去?」
喬晉微說:「你明明知道他愛你!」
譚鑒低頭攪著杯子裡的咖啡,那一瞬間,喬晉微以為他愧疚了,然而不是,譚鑒抬起頭說:「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一定要走。我一直在等夏小川成年,等他有能力獨自面對一切,我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若再不離開,他這一輩子都放不開了。你也清楚,我在他身邊一天,他就一天不會死心,即使我結婚了,或許他還會幻想等我離婚吧?」
喬晉微沉默,是的,譚鑒說得對,夏小川會那樣的,他會默默的看著譚鑒,等待,毫無希望的等待。
「除非我徹底的從他身邊消失,讓他再看不到,再找不到,對他來說,活著和死了已經沒有分別,他就會忘了我了。」譚鑒喝了一口咖啡,微笑,「你知道,一個人的感情,只會放在活人身上,不會放在死人身上的。也許會有幾年的痛苦,但終究會過去。」
喬晉微的手指顫抖起來,幾乎握不住咖啡杯:「你……你寧可這樣,也不能試著去愛上他?」
譚鑒歎息:「他是我弟弟,喬晉微,我的親生弟弟。你要我怎麼去愛他?」
如同五雷轟頂,喬晉微不敢置信的看著譚鑒。
「所以……你就這麼做?」
譚鑒說:「其實也是為我自己著想。我想去一個新的城市,認識一個普通人,談一場簡單的戀愛,結婚生子,平淡而終。你知道,我年紀也大了,該為這些事做些打算了。」
喬晉微冷笑起來:「你這個願望倒是容易實現——何不乾脆飛去找陳曄呢?你不能愛夏小川,陳曄總不是你親弟弟吧?」
譚鑒笑起來,看著他:「喬晉微,難道我說的還不夠明白?你以為我和陳曄會有什麼結果?只能這樣子了,他走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喬晉微終於明白了,這個人,他比誰都清醒,比誰都看得明白。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可是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他就要放棄一切,孤身一人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未來不可預測,雖然他得的不是絕症,可是誰知道最終結果?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然而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起那個冰冷的雨夜,陳曄抽著煙,對他說,沒有什麼過不去,以後我也會有他那樣的硬心腸。
譚鑒離去前,對喬晉微說:「今天的談話不要告訴夏小川,他不經嚇。」
喬晉微最後還是拿著譚鑒的檢驗報告去了夏小川的學校。
太不公平了,譚鑒這樣自私的決定一切,既然狠得下心離開,又何必怕夏小川經受不起事實的真相?難道非要讓夏小川以為自己被拋棄了,恨他一輩子,譚鑒以為夏小川就能幸福了?
喬晉微做不到,也許夏小川看到那張報告單,不會明白譚鑒離開的真正原因,但他總不至於盲目的去恨他。
夏小川的臉色,由驚訝轉為絕望,像雕塑一樣呆坐在那裡。
喬晉微說:「你哭吧。」
痛痛快快大哭一場,譚鑒說得對,就當是哀悼一個死人,痛苦會有幾年,但只要熬過去,總會有再生的機會。
兜兜轉轉,不過是愛錯了人。可是最後,還是要得到幸福。
***
十月花開,夏天已經結束。
夏小川每天守著電話,等待著一個沒有希望的希望。
喬晉微偶爾來看他,陪他說說話,吃個飯,絕口不提譚鑒的事。
一年很快結束,來年初春,陳曄回了國。他打電話找譚鑒,夏小川接的電話,喬晉微正好在夏小川家裡,聽到夏小川在電話裡冷笑:「在哪裡?我也想知道他在哪裡。兩個月前他買機票走了,只留下了十五萬的銀行存折和一張檢驗報告——你那麼神通廣大,不如幫我找到他,然後問問他現在躺床上還是太平間?」
掛了電話,夏小川失神的看著窗外,但是再沒有眼淚。
喬晉微知道,夏小川的愛情已經結束,可是生活還要繼續。他在譚鑒走後,替代他承擔起照顧夏小川的責任,他因為夏小川對譚鑒堅韌而無望的愛,愛上夏小川。
雖然很多時候,喬晉微不明白自己對於夏小川,究竟是因為心疼而喜歡上,還是喜歡上才會心疼,但他只看重結果。
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所以,他也明白了陳曄為何會愛上譚鑒。
因為愛情實在來的沒有道理。
陳曄把喬晉微找了出來,追問他譚鑒究竟出了什麼事。喬晉微便把對夏小川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的說了一遍給陳曄聽,還把那份檢驗報告給他看了。
陳曄先是呆住了,然後開始慢慢的冷笑:「就這樣,所以他走了?喬晉微,你騙得過夏小川,騙不過我!譚鑒會是那種躲起來等死的人?他不過是找個借口,離開這裡吧?」
喬晉微臉上波瀾不驚:「有本事,你找到他當面問他。」
陳曄說:「我會的,明年年底前,我爭取修滿學分,提前拿到碩士學位。至於博士,誰耐煩去念!老頭子要我出國,可沒規定我在外面呆多久。等我回來,我會找到他的。」
然後,他轉身就走了。
***
日子還是慢慢的流逝著。夏小川的性格變了很多,他不太說話,也不關心周圍的人。就連喬晉微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也好像完全感受不到。
他的心死去了,復甦的時間很漫長。然而喬晉微有的是耐心,他想也許在告訴夏小川譚鑒得病的那一瞬間,他潛意識裡已經決定讓夏小川對譚鑒徹底死心。
三月的時候,夏小川的母親從美國飛回來,還是希望兒子跟自己回美國。夏小川有一絲動搖——想遠走高飛,離開這個城市。因為無論走到哪裡,總可以回憶起那個人,他喜歡散步的街區,喜歡光顧的飯店,常去的超市……四處都是那個身影,如潮水般蔓延在夏小川的四周,幾乎就要將他淹溺。
然後,夏小川看到身邊另一個人,輕輕的拉他一把。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幸福。」那個人溫柔的對他說,「而我,會一直守著你,直到你得到幸福。」
「為什麼?」夏小川茫然的看著他。
喬晉微不回答,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而我會等到那一天,和你一起幸福。
終於,夏小川拒絕了母親的要求。他說他過的很好,哪裡都不想去。
喬晉微聽到他的電話,默默的微笑。
夏小川放下電話,回頭,看到喬晉微倚在門口,好心情的微笑,忍不住也笑了笑,說:「這麼晚了,還不走?」
喬晉微點點頭:「嗯,就走。明天的早餐給你放在冰箱裡了,起來了就熱了吃。」然後穿上外套,打開門準備離開。
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開車小心點。」
喬晉微嘴角上揚,露出唇邊淺淺的兩個酒窩。
或許讓夏小川真正愛上他,還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喬晉微想,這樣已經很好。
***
三月,春暖花開的季節。
喬晉微漫不經心的翻閱著病人的病歷,抬起頭,看到窗外暖暖的陽光。
他想,那個不知道現在身處哪個城市的人,是否也得到了幸福,或者,也和他們一樣,終有一天會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