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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路上千萬里 第八章 作者:雷恩那
    他從未見過她哭得這麼淒慘。

    淒慘有另一種解釋,不是號啕大哭、眼淚鼻涕齊流那一款,她只是眉心蹙著、靜靜流淚,流很多、很多的淚,水霧淹沒她的眼、潤濕她的臉,他無法碰觸到她的眸底,那讓他極度驚慌。

    他想起失控小貨車朝她衝撞過來的那一刻,他也曾有過相同的驚懼。

    身體的某部分要被強行剝離似的,痛且驚懼。

    獨自一個走出入擠入的國際展示場,火野剛在西側小廣場的石椅上坐下,點起一根煙,慢慢吞雲吐霧著。

    他戒煙三年多了,當初為了什麼原因而戒,他一時間想不起來,好像那時開始和他的余秘書在一塊兒,有了另一層關係,她雖然沒說,但他知道她很不喜歡煙味,漸漸地,他就不碰了。

    口袋裡的香煙是剛才經過自動販賣機時,一時衝動買下的,而造型像MP3的打火機則是展場裡的小贈品,正好派上用場。

    望著矗立在不遠處東京港上的彩虹大橋,天很藍,藍得有些刺目,他眉眼深思,夾在兩指間的煙再次湊近雙唇。

    今天是東京國際電腦展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的首日,來自世界各地的相關產業早在三個月前就如火如荼地辦理申請展覽場地等等事宜,國際展示場幾大展區大爆滿,各家廠商更是乘機發表新機種,大打品牌廣告,好東西折扣再折扣,再加上贈品加碼,整座浮在東京灣上的展場湧入可怕的人潮。

    他的顧問公司有兩個小團隊分別為關東、關西兩家電腦廠商作咨商,這一次兩家皆參展,搞得沸沸揚揚,他其實已將權力下放給顧問團,今天來這裡一趟很有假公濟私的意圖,要不,他不會只跟服務的兩家廠商各打了聲招呼,就跑出來小廣場吹海風。

    怪了,這香煙真是越抽越煩悶,他以前不是挺愛這個牌子的嗎?瞪著半支煙,他撇撇嘴,最後把它往石椅上用力捺熄,彈進旁邊的垃圾桶裡,把口袋裡整包煙也都投了進去。

    五指將頭髮往後梳扒,他濃眉一揚,沉鬱眼神恢復幾許元氣,直盯著此時走出展示場側門的一抹纖影。來來去去的人好多,而她就佇立在門邊,微踮著腳尖往外邊引領張望,是他的余秘書。

    把她拖來今天的展場,火野剛其實是私心地想製造與她相處的機會。

    三天前他那位不貼心的娘搞出一個變相的相親宴,他又嘴賤把她惹哭,後來還是母親下樓來找到他們倆,哭成淚人兒的她才稍稍控制住臉上的災情。

    她躲在飯店的化妝室十幾分鐘,讓他在外頭心焦得拚命扯頭髮,母親問他前因後果,他解釋不出,心裡複雜得想撞牆,總之,是他對不起她。

    這三天他過得很慘啊,而母親昨日回伊豆,似乎打算讓他自生自滅,完全沒想幫他說好話。他日子真是挺慘的。

    她仍是完美的余秘書,是太完美了,工作上無論大小事皆處理得無絲毫缺點,挑不出毛病,就連對待他的方式也一樣的精準完美——

    她是員工,他是大老闆,她恭敬有禮不逾矩,嚴守上司與下屬之間該有的界線。

    他真是……真是憎恨她那樣的完美。

    他甚至懷念起她以往種種大不敬的舉止,就算偶爾覺得自己有些小窩囊,被她管得大氣也不敢多喘,可如今回想起來,卻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甜蜜。

    她在找他。

    進展示場不到半小時,他就想拖著余文靖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吹吹海風、看看海景,然後再試著談談那天他幹下的蠢事,但她畫出一道無形的界線,根本不願與他獨處。談公事沒問題,但若涉及私人部分,她會找各種理由避得遠遠的。

    而她適才就用了一招尿遁法拒絕他。

    既是如此,現在幹麼又跑出來找人?他這麼大的人,還怕走丟嗎?

    這三天他八成太吃癟了,苦悶得很,望著她東張西望卻遍尋不著的模樣,他也不急著過去,心裡竟升起小小、小小的報復快感,想藉以平衡一下郁卒過頭的心靈。

    很要不得。他明白。內心不由得苦笑。

    他終於起身朝她走去,這是個「挾持」她的好機會,他愈挫愈勇,不怕她冷若冰霜。

    此時,火野剛尚未走到小廣場中央,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從展一不場的側門步出,男人見到佇足在那兒的余文靖不禁露出驚喜的表情,走近拍拍她的肩。余文靖回眸瞧見對方,先是一怔,跟著亦頷首露笑。

    不妙!大大不妙!火野剛臉色大變,「快步走」馬上升級成「快快跑」。

    來參展的廠商百百家,人潮多到毫無天理的地步,為什麼偏偏還遇得上這個姓楊的傢伙?!

    他剛跑近,就聽到楊志嘉溫文道:「……妳那天下去後就沒再上來,我聽瑞馨姨說,妳有事先走了,沒能和妳多聊聊很可惜呢!對了,妳幾點下班?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妳吃晚飯。」

    「我——」

    「她沒空。」

    余文靖還沒來得及表達意願,低沉的男性嗓音忽然間搶進,粗魯地替她下決定。

    瞪著這個剛剛讓她找了一陣,現在又不知從哪裡跑來擋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余文靖臉一白,氣息有些不穩。

    火野剛陰沉地注視著楊志嘉,再次重申。「不要打我秘書的主意,她很沒空!」

    楊志嘉雙手插在口袋裡,聳聳肩,笑了笑道:「小靖只是為你工作,不是簽賣身契給你,就算我真的在打她主意又如何?中國有一句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麗的淑女人人都想追求,也沒什麼不對,火野先生管的範圍會不會太廣了些?」

    余文靖聽了頭很暈,她沒處理過這種場面,一時間愣在當場。

    火野剛眉峰糾結,惡聲惡氣地說:「不要喊她小靖!你和她沒這麼熟!」

    「現在下熟,不久的將來就會很熟了。況且是火野先生的母親建議我這麼喊的,小靖、小靖,又親切、又好聽,為什麼不喊?」

    又是他那個不貼心的娘!火野剛頭上頂著一把火,肚子裡也燒著一把旺火。

    「你不會有跟她很熟的一天!」

    「唔,是嗎?」楊志嘉的目光飄向他身後的人兒,溫聲道:「這可能要把選擇權留給女上了。小靖,晚一點一起吃頓飯吧,好嗎?」

    還真當他的面約她了?!火野剛怒火中燒,恨得牙癢癢的。別妄想,這傢伙跟我的余秘書根本不配,一點……不,是半點也不配!

    「文靖她不會跟你——」

    「好。」

    火野剛有力的低咆被背後乾脆的應聲給瞬間截斷。

    他側首瞪她,兩顆冒火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嘴巴掀了掀,沒掀出聲音,傻掉地看著她越過自己,走向那姓楊的傢伙。

    「我晚上有空。」余文靖揚起略白的臉容,身體有些僵硬,她深吸口氣,仍對著楊志嘉牽牽唇瓣,不想去管被她拋到後頭的火野剛怎麼想。

    那天在飯店不歡而散後,她一直思索著兩人的事。

    該進?該退?還是就停在原地?

    她珍惜當下所擁有的,也開始懂得期盼,或者正因如此,他的言行舉止便能輕易使她受傷。

    「你會在展場待到幾點?這附近有一家中等價位的義大利餐廳,東西很好吃,晚餐吃義式料理可好?」她平靜詢問。

    楊志嘉含笑點頭。「好,我喜歡義大利菜。我差不多六點半就可以走人,我們等會兒就約在這裡?」

    傻了整整一分鐘的火野剛終於把不知被震飛到哪個空間去的神智召回來了,他往前大步一踏,掌溫超高的大手緊握住余文靖的上臂,沉聲一吐,道:「妳今晚要陪我加班,妳沒空!」

    那家中等價位的義式餐廳還是他和她無意間一起找到的,他愛他們的卡布裡海鮮飯,她則鍾情他們的提拉米蘇。她好!夠狠!竟約著別的男人去吃!當他透明人嗎?

    余文靖轉向他,臉上罩著薄薄寒霜。就是因為愛他,心裡才又恨又氣。

    「那我下午請假,等明天到公司再補假條給老闆。」

    「我不准!」火野剛瞠目。

    真是寧願她發脾氣大吵大鬧,衝著他吼出滿腔不爽,揍他、踹他、扁他、捏他大腿,怎樣都行,就是不要用這套「冷凍哲學」對付他。

    心慌意亂地,他咬牙氣憤地道:「妳要敢蹺班,我我……我就扣妳薪水,年終考績不及格!」看看!這種爛招他都不知禮義廉恥地使出來了!

    余文靖凝霜的臉硬生生被氣出兩抹頰紅,呼吸微促,聲音微顫。「不用那麼麻煩,你直接炒我魷魚好了,反正我絕對蹺班蹺到底!」

    「妳——」火野剛既驚又怒,握住她上臂的力道難以控制地加重,她皺眉卻不叫痛,賭氣的意味濃得嗆人。

    楊志嘉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手搭上火野剛的肩膀,另一隻手握住文靖另一邊手臂。「你弄痛她了,火野先生。」

    火野剛如夢驚醒。

    他迅速放鬆了力道,但並未撒手,跟著看見楊志嘉竟也大膽地握著文靖的手臂,還一副以保護者自居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算他們三個杵在門口,早已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他仍毫不在乎地衝著楊志嘉咆哮——

    「不要碰她!」

    他伸手要打掉楊志嘉的手,對方反射性地格擋,誤打到他的臉,然後,他腦中僅存的一滴滴理智就瞬間蒸發到外太空去了。

    握緊拳頭,他由下往上重揮——

    砰!

    「哇啊啊∼∼」

    四周響起驚駭的尖叫,眾目睽睽下,楊志嘉被一記鐵拳近距離擊中下巴,他整個人往後飛,像打保齡球般撞倒不少正要走出側門的人。

    余文靖傻了,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楊先生!」

    她想衝去察看,上臂仍被拖住,她氣憤無比地回眸瞪人,邊掙扎邊罵:「你渾蛋!野蠻人!放開我,你走開!」太氣了,氣得口不擇言,氣到也掄起拳捶了他幾下,又恨恨地使勁扳動他固執的五指。

    火野剛的神情陰鬱到了極點,他由著她打,死抿著唇,終於主動鬆開對她的掌握。

    一得到自由,余文靖立即飛奔到楊志嘉身邊,後者被擊中倒地,雖沒喪失意識,但眼冒金星、耳朵裡哄哄叫,也很難一下子就爬起來。

    「楊先生,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這是幾隻手指?噢∼∼我的天,你嘴裡都是血啊……」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快哭了。

    而火野剛覺得自己的心也快哭了。

    站在原地,他看著她奔向另一個男人,忽然有種幾近滅頂的恐懼感。

    極想、極想上前去把她拉回自己身邊,但倘若真這麼做,她八成要氣他氣一輩子,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吧?

    週遭聚集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團團把他們三個圍住,他沒什麼感覺,也彷彿聽不見層層的音浪。

    他只是呆呆地垂眼瞧著自己那只發紅微腫的拳頭。揮出那一拳,每個指節都在痛,他下意識微微一笑,模糊地想著,其實,很想再揮第二拳,把自己也揍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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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鬧到最後,楊志嘉被接到消息趕來的醫護人員用擔架抬至設在展區旁的臨時醫療站。初步檢查,他顎骨沒有受傷,是受重擊時,牙齒咬破嘴唇,而牙齦部位也滲出血來,所以看起來才會如此觸目驚心,簡單的處理過後,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至於火野剛,他則被負責維護展場安全的人員帶到警衛室裡的小會客室「奉茶」。

    他不知道要被留在這兒多久,有可能等一下就會有警察進來盤問,他算是「現行犯」吧,人證一大堆,對方想依法律途徑討回公道的話,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他想著,自我嘲弄,也不覺得需要擔心什麼,反正……就是這樣了,他還有什麼該擔心的?

    他站在窗邊,沉思地望著窗外。

    小會客室的門被打開了。

    他回首,見到來人,不由得怔了怔,定定地瞅著她走進。

    余文靖在離他約莫三步的距離停下,一個小時前氣憤難平的神情已不復見,心臉仍有些清冷,那雙動人的黑眸沉靜地迎視他。

    沉默了幾秒,她唇淡啟:「楊先生的傷勢已經處理過,沒什麼大礙了。外頭的警衛先生說,你可以自由離去了。」

    就這樣?火野剛雙臂盤在胸前靜佇末動,五官冷峻。

    余文靖抿抿唇,忍不住又道:「你動手打人,把人打得流血,還好楊先生沒想計較,總之……你欠他一個道歉。」

    他該死地會去道那個歉才有鬼!火野剛悶悶地想著。即便他承認自己不該衝動地出手,但當下那種狀況,他卻也不敢保證如果重新再來一次的話,他有辦法克制住自己不揮拳。

    目光一黯,他仍是不說話。明明該有好多話想同她說的,但思緒亂得很,心情也鬱悶得很,他怕隨意出口又要傷害她,到最後兩人之間的距離要越拉越開,他想補救都難了。

    他和她怎麼變成這樣的?

    本來一切不都挺好的嗎?

    他撫撫悶脹的胸口,突然間極度懷念起之前在台灣的那段溫泉假期。就算差點被車撞、被甘薯和芋頭K到腦震盪、耳後多了一道疤,但那樣的滋味如今回想起來也全是甜的。

    「……你的手還好嗎?」內心掙扎了會兒,余文靖還是問出口了,眸光溜向他有些紅腫、破皮的指節。

    火野剛一時間像是沒聽懂她的問話。

    似乎沒料到她會注意到他的手,畢竟從他揮拳出去後,她就一直待在那傢伙身邊,在自己被警衛帶走前,他親眼目睹她緊張萬分地陪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後來還跟著醫護人員一塊兒離去。

    「沒斷,還能動。」他聲音悶悶的。

    「最好去醫護站上個藥。」

    「妳還會關心嗎?」放下環在胸前的手臂,他把紅腫的那隻手有意無意地擱到身後,不讓她繼續盯著猛瞧。

    余文靖的小臉白了白,氣息略促。「你需要人關心嗎?要不要搽藥隨你,反正手是你的,你高興怎樣就怎樣。」

    枉費她剛剛在外面做了那麼久的心理建設,告訴自己要心平氣和,結果講不到幾句話又被他氣到了。她先前那幾波怒氣都還沒消化完呢!

    火野剛也沒好到哪裡去,臉色臭到發黑,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妳進來只為了告訴我這些嗎?」悄悄握緊雙手,克制著想抱她、吻她的慾望,受傷的指節因過分用力而刺痛著,他歡迎這份疼痛,甚至有些自虐地加重力道。

    氣氛搞得好僵,這不是她想要的。

    余文靖內心苦笑,雙眸淡淡移向窗外,沉吟了幾秒才道:「我進來是要當面對你說,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既然相處得不愉快,動不動就起衝突,我如果再繼續待在公司裡,一定會影響到工作的,這樣很不好,公私不分……我不喜歡變成這樣。」

    像被掐住脖子,火野剛呼吸困難,嗄聲問:「……妳想怎麼做?」

    「我總是忤逆你,對你大不敬,我一直不是唯老闆之命是從的好員工,有時管得確實太多,所以啊……不用等你炒我魷魚,我自己炒自己。」聳聳肩,她試著讓語氣輕鬆,嘴角甚至還俏皮地揚了揚,但側眸瞥了他一眼後,那張峻厲的男性臉龐教她不禁又想歎息。

    「我明天會把辭呈遞上,這樣對你我都好……」

    她並不是要棄捨她的愛情,只是察覺到也許是距離太近才讓磨擦太多,彼此都退開一些距離吧,相互留下空間,緊繃的心才能得以喘息。

    愛一個人的體驗永遠不會白費力氣,她堅信不移,縱然他遲鈍得讓人想哭,神經比電纜還粗,她仍未放棄。

    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

    這條愛情的道路千里又萬里,她有些些累了卻又不甘心,總得停下來自我審視一番,讓她重新儲備戰鬥力。

    聞言,火野剛腦中嗡嗡作響,響得發痛。

    像來了千軍萬馬一般,瘋狂又無情地踐踏著他的腦漿,而掐住他喉嚨的那股力量正用力收縮,瞬時間沉重加劇,他快要無法呼吸。

    余文靖的抉擇聽在他耳裡,猶如青天霹靂,打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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