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御飛神采飛揚,條理清晰地陳述將展出的作品。「我會在展場建築物內外噴上色料,解構現代建築物的工業性,展現三角戀混亂的情境意象,再利用投影機將燈光打在……」
會議結束後,墨霓、巴熙、蕭禾陸續告辭,張摩爾收拾資料,聽見白御飛跟曦西有說有笑地聊天——
「上次讓你等我那麼久,心裡一直很內疚,明天晚上有空嗎?一起吃飯?給我個補償你的機會。」
「真的嗎?太好了,我很期待喔。」曦西聽了心花怒放。
瞥見白御飛說話時,不時親暱地撥撥曦西的發,拍拍她的肩膀,張摩爾怒火中燒。那傢伙剛剛還摟著另一個女人深情款款說話,現在就約曦西出去?可惡,一定要揭穿白御飛的真面目,不能讓曦西糊里糊塗被欺騙。
當曦西離開,剛打開車門,張摩爾追上來就問:「可以載我到捷運站嗎?」
「好啊,我直接送你回家好了。」她欣然答應。
車子剛駛上馬路,張摩爾就迫不及待說:「你好像很喜歡白御飛。」
曦西嚇一跳,差點撞車,慌張地笑著說:「嗄?我不知道你說什麼喔,呵。」裝傻敷衍。真糟,她喜歡白御飛有這麼明顯嗎?連他都發現了?
「他很爛。」張摩爾說。
「什麼?!」曦西愣住。
「白御飛很爛。」
曦西臉色丕變,緊握住方向盤,努力壓抑怒火。「你亂講什麼?你跟他很熟嗎?為什麼中傷他?」聽見愛慕的人被詆毀,好氣。
「剛剛我看見他吻墨霓,然後他又約你出去。」他急著保護曦西。完全不修飾說法。
曦西驚駭,腸胃一陣翻攪,她心亂如麻,顫聲喝叱:「你別亂講!」不信不信!
看她不信,他急了,說得更明白:「墨霓還為他拿過小孩——」
砰!車劇震,撞上前面汽車,引擎蓋冒大煙。
幸好對方的汽車,只有後車燈撞壞,雙方交換名片。
曦西的愛車就慘了,車頭撞凹,沒法發動。她聯絡拖吊公司,又打電話請秀蘭來接,心情很惡劣,但張摩爾還不肯住嘴。
「你一定要聽進去,我沒亂講。」他額頭都撞腫了,還急著揭發白御飛的真面目。
曦西吼他:「你閉嘴!」電話撥通,曦西跟秀蘭說:「你來接我好不好?我出了車禍,沒關係,嗯,中山北路一段……沒事沒事,嗯,快來。」
掛了電話,在路旁等,曦西不想跟他說話,看也不看他。她心亂如麻,被他的話氣得頭昏腦脹。白御飛品行如何,她會不知道?多年來,他熱心公益,常參加慈善義賣,在業界評價極好,又潔身自愛,從不上聲色場所,甚至得過優良市民獎,他會亂搞男女關係?會像張摩爾講的那麼不堪?不可能。曦西抱臂,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張摩爾還不識相離開,沉默地忍很久,又忍不住要說:「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問啊,如果你還去跟他約會,你就是笨!」
「說夠了沒你說夠了沒!」曦西吼他;「你很差勁你知道嗎?喔,因為墨霓反對你,你就中傷她。張摩爾,你知道你說的話對女人有多傷嗎?低級,喔,喔……」撫額,頭痛欲裂。「我怎麼會被你這種人說服,讓你參展?現在想起來,你實在很不簡單,你離開,馬上離開。」
「我知道我說的不中聽,但是,都是實話。」
「我叫你滾!」
張摩爾凜容,心痛地,看她一臉唾棄。但他能不警告嗎?看到喜歡的女人就要掉進爛坑,還要視而不見?無動於衷、話都不吭?他辦不到,就算被當成小人,還是要說。
「你問白御飛,看他什麼反應,你可以去跟墨霓求證。」
她丟給他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從現在開始,除了公事外,我不想跟你有任何關連,甚至不要跟你講話。張摩爾,我卓曦西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這麼重的話,這是第一次,你,是我見過最下流的人……」
張摩爾寒著雙目,冷笑一聲,笑得冷淡又勉強。「他在你心目中就這麼神聖?因為他是他媽的大藝術家,你就一廂情願地相信,被糟蹋也無所謂嗎?」
她的怒氣再也控制不住,對他大吼大叫:「對,沒錯!我喜歡白御飛,相信他勝過你說的話,話說回來,我愛喜歡誰又關你什麼事,我們很熟嗎?熟到你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你以為你是我的誰?我們連朋友都不是。搞清楚!不要批評我喜歡的人!不准講白御飛壞話!」
張摩爾冷冷地說:「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歡白御飛,你實在不必在大街上這麼熱烈地告白。」
這時秀蘭到了,打開車門,候在路旁。曦西上車,秀蘭看著杵在車外的張摩爾問:「張摩爾呢?不進來?」
「不用管他!」曦西大喊。
張摩爾看著車子遠去,寒風中佇立很久,冷風吹得骨頭都痛了,還無法移動腳步離開。
「不用管他!」曦西吼這一句,把他因愛她而始終熱烈的心,狠狠撕裂。
「……你說,他是不是很誇張?」車上,曦西哇啦啦吼叫,氣炸了。「他怎麼說得出那種話,白御飛跟墨霓怎麼可能——」
「原來他也知道了。」秀蘭歎息。
曦西駭住,顫聲問;「你說什麼?!」是真的?
「就白御飛跟墨霓的事啊。」秀蘭憐憫地瞥曦西一眼。
「難道……難道……」曦西面色煞白。
「哈哈哈哈哈哈,嚇到你了吧!」秀蘭爆笑,曦西啊地撲去,不顧她在開車,用力槌她。「我快氣死,你還開玩笑?要不是已經跟記者說了,我甚至不想再看到他,我討厭讓那個低級的人參加我的展覽。」
「冷靜冷靜,OK?可是,很奇怪喔,張摩爾幹麼中傷他們?」
「一定是嫉妒白御飛的才華,又氣墨霓反對他的作品,卑鄙!」
「那也太小題大做了,他會笨到不知道這樣講你會生氣?」
「這個……」曦西腦袋亂槽糟。是啊,張摩爾到底在想什麼?剛剛一聽白御飛被批評,氣得頭昏,哪有心思研究張摩爾為什麼這麼說?不管,重要的是,誰都不准誣蔑她的心上人。「白御飛那麼好,常參加慈善義賣,張摩爾什麼東西,這樣詆毀他,過分……」不信他說的,絕不可能。
「你啊,和白御飛曖昧得夠久了,三不五時約會算什麼咧,趁這件事,問清楚吧。很容易啊,就問白御飛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們常吃飯約會算不算男女朋友?」秀蘭亂出主意。「我覺得我說的還不錯,問吧,問清楚才不會亂想。」
「嗟,哪有女孩子主動問喜歡的人這個?」不問,丟臉。
「不然你想跟白御飛耗到四十幾歲嗎?假如張摩爾說的是真的,你就冤枉死了。」
曦西膽戰心驚。也對,一直耗下去算什麼?難道永遠滿足只是吃飯約會?現在又聽張摩爾說的,不問清楚,受得了嗎?
是夜,張摩爾躺在黑暗中,床後,有扇窗,月光進來了,亮著左掌裡,握著的小公仔,它是Flyingf0X一系列拇指大的玩具,但這款,獨一無二。
「她」有跟曦西神似的瓜子臉,長頭髮,黑眼珠,柔潤晶瑩。更特別是「她」的衣著,白襯衫,貼花鑲鑽,蕾絲拼接的牛仔短裙,穿著皮靴。一如他們第一次見面,她當時的模樣。
這小人兒,是私下繪圖,讓工程師製造的迷你版曦西。他常將迷你曦西牢握掌心,卻握不住真實生活中的曦西,彷彿他做什麼,都惹她反感。
「白癡,那種人你喜歡個屁!」張摩爾罵「她」。
「白癡,那種人你喜歡個屁!」
「她」回罵,即錄即播,這是Flyingf0X的小人兒系列特殊裝置。
張摩爾目光哀傷,對她呢喃:「對,我下流低級。」
「對,我下流低級。」
對「她」咆叫。「啊!」往牆壁摔擲。
「她」摔在地上也「啊!」的咆回來。
笨透了,那個女人。張摩爾悶悶地,點一支煙抽。抽完捻熄,安靜了會兒,下床,走到牆角。蹲下來,雙手托著下顎,瞅著「她」。
「哎。」他歎氣了。
「唉。」「她」也歎氣。
他一隻大手掌,擁抱全部的「她」。側身,他呈蝦狀倒下,伏在冰冷地板,貼地的左耳,聽見下層住戶聲音,有小孩咿咿呀呀,電視機正喧嘩,漸漸地,聲音都模糊了……
他合上眼,半夢半醒,彷彿看見曦西來給他上課的那一天。他開門,怔握著門把,傻看著她。當時並不知道,心悸,可以延續這麼多年,來到今天。想追上她的腳步,終於能夠面對面了,她的心卻去到更遠處,跑到另一人身上。
愛讓人對未來充滿期待,感受到生存的喜悅。有時,愛又讓他灰心絕望,譬如被她討厭的時候,他恨不得從這世界消失。
愛一個人,為什麼這麼難?
有這麼難嗎?
問吧,曦西!都敢跟黑道嗆聲了,難道還不敢問人喜不喜歡你?
曦西盤坐在床,瞪著床鋪上的電話。啪,她拿起話筒,按下號碼。說清楚,問明白,不要再這樣愛得糊里糊塗,不要只是暗戀!
嘟……嘟……嘟……
「喂?」
「呃,白御飛?」
「曦西?我正想打給你,但是又擔心你睡了。」
他愉快的嗓音,讓曦西頓時輕鬆不少。「現在方便講話嗎?」
他笑了。「傻瓜,你任何時候打來,我都方便。剛剛山水畫廊的小老闆來找我,他說紐約那邊,有一家私人的美術館,想收藏我的作品。」
「太棒了!」曦西大叫。「你真了不起啊,對方開價了嗎?」
「星期六他們會派人過來,我英文沒有你好,你能來幫我看一下嗎?愉快的話,可能會訂合約長期合作。」
「沒問題。」她欣然答應,與有榮焉哪,不枉多年來極力向外國藝評人士,推銷白御飛的作品。這是台灣的驕傲,身為他開作品展,固定聘請的策展人,這是最大的肯定。
「很奇怪,這麼高興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要說的人就是你……」
「嗅……為什麼啊?」因為喜歡我啊!曦西暗暗竊喜,期待著——快,快跟我告白。
白御飛沉默了會兒,反問:「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麼?」
「我……」曦西面紅耳赤。「你不說,我怎麼知道……」說更明白更明白吧!
「你還聽不出來嗎?」他懊惱。「唉,有些事,說出來就失去美感了……」
不,說出來會更美更美!求求你說吧!曦西心跳急狂,興奮緊張:「我還是還是不大明白,你能不能……說得更清楚?」
他嗔惱地歎口氣,好像非常困窘,聲音飽含情感地說:「有些感覺……太強烈,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曦西,你明白的,你這麼聰明怎麼可能不明白?你饒了我吧,我……唉,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握著話筒,曦西躺下,被他的話催眠,覺得快樂又迷茫。聽見他無助又苦惱的口氣,教她不忍心再逼問。她笑瞇瞇,聽著覺得整個人軟綿綿了。他愛我的,是喜歡我的,雖然沒明講,但聽起來就定那個意思啊……
曦西為他神魂顛倒,曖昧不清的情話,折磨人卻又教人更癡狂,捉摸不住,握不大牢,身心反而更加投入到他的世界裡去。
白御飛像拿著控繩的傀儡師,對曦西這兒拉拉、那兒扯扯,單純的曦西就隨他預料的做出反應,結果是忘了該問的事、該釐清的疑點,那些疑慮都在快樂中消失無蹤。
為著跟曦西的爭執,張摩爾一夜未眠,第二天,又去工作室找她。
曦西正在和空間設計師開會,一看見他,隨手抓了文件夾遮臉,躲他像躲瘟神。
看見曦西的舉措,秀蘭震驚,這是第一次,看見曦西這麼沒禮貌,可見她對張摩爾有多生氣。
「哈囉,有什麼事?」秀蘭招呼他。離下一次開會還有一個多禮拜哩!
張摩爾回身指了指門邊的洋傘,他拿來還。現在想想,保管曦西的傘,似乎不大吉祥,彷彿預告跟她注定分散。
秀蘭對曦西喊:「嘿,傘又亂丟了對不對?張摩爾幫你送回來了。」
曦西轉頭,看著傘,小花傘斜在門邊,浴在柔黃夕光中,外頭,行人走過,細塵在光中飄蕩,楓香樹,被風搖的日光流蕩,午後慵懶街景,叫曦西想到那一日的午後,想到在SUBWAY外,跟張摩爾吃麥當勞薯條的快樂,想到在SUBWAY內,張摩爾認真將蔬菜挑出來排好的神情,孩子氣的專注模樣,惹她笑出來……
曦西緩了臉色,不明白那天讓她笑的,跟昨日惹她生氣的,明明同一人,怎麼給她這樣大的差別?也許他一時糊塗講錯話,這麼冷漠懲罰他,會不會太狠?目光移到他臉上,他站櫃檯旁,望著她,在他眼裡,有抹黯然的神色,摻著苦澀與寂寞。
曦西心軟了,暫停開會,過去對張摩爾說:「原來傘在你那裡,謝謝你送過來。」
「不客氣。」
「關於昨天的事,你願意收回詆毀白御飛的那些話嗎?」如果認錯,她願意原諒。
他低頭,想了想,說;「說了就說了,怎麼收回?」
「你中傷別人應該道歉,尤其是講了那麼過分的話。」
「跟誰道歉?跟你道歉嗎?因為勸你遠離那個爛人所以道歉?還是跟白御飛道歉?我沒對不起他,不需要感到抱歉。」
「很好,好極了。」她目光一凜,回去開會。
秀蘭搖頭,嘖嘖道:「了不起了不起!從沒有誰可以惹她生氣超過兩天,你厲害。」
張摩爾本想藉拿傘過來,看曦西氣消了沒,沒想到幾句話又將她激怒,可是他也控制不住脾氣,氣她一味地信著那個爛人。
他問殷秀蘭:「她晚上要跟白御飛出去嗎?」
殷秀蘭打量他。「你也喜歡上卓曦西了,對吧?」
他凜容不語。
她點點頭,聳聳肩,笑了。「怪不得你中傷白御飛。你知道嗎?」瞥他一眼,同情道:「在那些追曦西的男人中啊,你是表現最笨最差的。」接著湊近,低聲道:「講白御飛壞話,就等於拿刀割曦西。白御飛對曦西來說就像上帝那麼偉大,你真笨!」
「長得像諧星白雲,有什麼好。」張摩爾丟下話,氣唬唬地離開了。
秀蘭怔在原地,回神時,大爆笑,笑得曦西不得不中斷會議過來罵他。
「你笑什麼啊?」
殷秀蘭抱肚,笑得流淚,直不起腰。「他說……他說白御飛像諧星白雲,哈哈哈哈。你覺得他像發哥,他說像白雲,哇哈哈哈,怎麼差這麼多啊?!」
「他真的這樣說?」這個張摩爾真的很討厭!「過分,哪裡像,哪裡像了嘛!」
明明就像迷人的周潤發咩!
曦西啜著紅酒,在貴賓室包廂用餐。她癡迷地看白御飛動作優雅,將鮭魚切好裝盤,他好周到,事先跟主廚預約好頂級的食材款待曦西,把她當公主照顧。
「來,嘗嘗帝王鮭魚。」
「哇,看起來好好吃。」橘紅色魚肉,泛著油亮光澤。
「這是鮭料中最上乘的食用魚,充滿豐腴的天然油脂,對皮膚很好。」
張嘴吃一大口,汁液瀰漫舌腔,滑入喉嚨,曦西豎起大拇指讚歎。「唔……」入口即化,鮮嫩肥美。
「很好吃吧?」白御飛笑了。
曦西直點頭。
「這個更好吃了……」他切好羊排。「澳洲乳羊,肉質是清透的粉紅色,乳豐的油脂很薄,燒烤後,氣味香而不膩,沒有腥臊味,這是最近當紅的頂級肉品。」
「哇,這一餐要吃掉你多少錢?」
他朗笑道:「你吃得開心最重要。」
聽,聽,曦西暈陶陶,好幸福喔!
「沾一點這個。」白御飛幫她倒一些芥末醬。「法式第戎芥末醬。」
「法式第戎芥末醬?」
「法國的Dijon,最知名的芥末醬產地,Edmondfallot是最好的品牌,風味濃郁但不嗆口,搭配紅肉別具風味,還能去腥解膩。」
聽,聽,品味一流,見多識廣,談吐得體。「你什麼都懂,真了不起。」曦西只差沒跪下來膜拜他,頂級食材,一流男人,醉人醇酒,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嗚
「這沒什麼,我只是盡力要讓美麗的策展人高興。」
白御飛享受曦西迷戀的眼神,她眉展眼笑的,男人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他喜歡卓曦西,相較那些擅於和男人調情,世故精明的女人們,曦西在感情上,某方面仍保有女孩的純真。她心思單純,對他的欣賞和迷戀全寫在臉上,明知她為他癡迷,他卻故意不滿足她的愛慕。忽遠忽近,忽冷忽熱,看她一步步淪陷,很有成就感。他不缺女人,他貪的,反而是這種曖昧的情調。
「我吃得好飽好飽。」用完甜品,喝得七分醉,曦西好滿足。
白御飛撇下餐巾,過來。曦西怔住,看他左手撐桌上,身子俯下來,吻了她。曦西又驚又喜,閉上眼睛,歡迎他的親吻。
白御飛滿意地感覺到她在他的深吻中輕顫。
曦西回家後,泡澡時傻笑,看電視傻笑,最後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睡覺也傻笑。
暗戀成真,心花怒放,她抱著枕頭,想像抱住的是白御飛。剛想著呢,他打電話來了。
「睡了嗎?」
「還沒,睡不著。你咧?要睡了嗎?」
「還有事要忙。」
「噢,早點睡,不要熬夜,熬夜對身體不好。」嘿,口氣像女朋友了。有過親吻,等於間接確認彼此戀人的關係了。
「今天晚上……我很高興。」他說。
「我也是啊。」
「大概喝了酒,所以對你做出很失禮的事,請你別放在心上。」
曦西怔住,沒聽明白。
「我太衝動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大家還是好朋友?」
好朋友?!這到底是……頓時,她覺得像被誰揍一拳,震驚莫名,驀地眼紅。「你吻了我,我沒有不高興啊……」她原本熱呼呼的心凍住了。
白御飛苦惱道:「我感覺很混亂……所以,唉,坦白跟你說,我受過感情的傷,我是沒有心的男人,我不敢跟任何女人建立感情,這也就是為什麼一直沒有女朋友。我怕你跟我在一起會受到傷害,因為你是這麼好的女孩,可是偏偏又被你吸引……唉,你知道我多矛盾嗎?」
視覺藝術大師,談起感情時,變身成憂鬱的文學家,讓曦西聽得好迷糊,被他的話牽著走,走入迷宮,是非黑白全迷糊了。
「你想說什麼?我不懂啊……」她哽咽了,很著急,沒那心眼臆測他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愛不愛她,要不要跟她交往,是好單純好簡單的事啊,可他說得模稜兩可,瞹昧不清,太渾沌,把她的心提住,卻沒有要握住,她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懂的……你不懂我的掙扎。」他重歎。「都怪我,你難過了嗎?我真該死。」
曦西聽得掉淚,可憐的白御飛,他哀愁的口吻,教曦西好心疼。她想,他一定曾經被哪個女人重重傷害過,才會面對愛情就矛盾害怕,頓時間,她忘了自己的傷心,反過來安慰他——
「不要有壓力,真的,這樣好了,那個吻我們當沒發生過,還是好朋友。等你想清楚了,再跟我說,我會陪著你走過去的。」
解決了!白御飛真是詩興大發,有如志摩附身,極盡所能地風花雪月,講得情真意切。「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釐清自己的感覺,好嗎?我不想再糊里糊塗掉進愛的漩渦裡,我曾經被感情撕裂,再來一次我不知道承不承受得了……」
午夜,新聞女主播呆板嚴肅的播報聲,從老公寓傳出。
「最近香蕉過剩,一公斤跌破十元,蕉農欲哭無淚,呼籲政府出面幫忙……以下是記者翁欣在南投的採訪報導……」
電視裡,出現面容愁苦的焦農,他們乾瘦黝黑,站在堆滿香蕉的卡車前講話,一個個紅了眼睛,操著鄉音急道——
「啊賣不出去啊,有目屎哭到沒目屎,十塊也責不出去。」
「吃香蕉就不會便秘,這麼好的水果大家不愛吃……」
「現今價錢不到這麼低,是怎麼辦才好……」
張摩爾看著蕉農哭訴,旁邊散置主管送來的報告,是明天的開會資料。他無心檢視,他看蕉農哭得傷心,心裡也很酸。
唉,他也不開心,今晚,卓曦西和白御飛約會,他心神不寧,什麼事也不想做,腦子全想像著她跟白御飛約會的畫面,想得快瘋了。
翌日中午,張摩爾頂著一頭亂髮,和徹夜未眠的紅眼睛進公司。
「老闆,午安。」總機小姐對他笑。
「嗯。」點點頭,張摩爾問:「會便秘嗎?」
「嗄?」
「如果會,多吃香蕉有幫助。」
老……老闆說什麼啊?總機小姐驀地面紅耳赤,又羞又慌之際,門口闖入一名矮瘦黝黑的老人,手臂戴工作用塑膠手套,雙腳踏長統塑膠鞋。
「呃?」哪來的鄉民?總機小姐傻住。
「大家好∼∼」老人熱情揮手,向大家致意,操鄉音問候:「謝謝你們,我代表濃美鄉跟大家多謝,感溫感溫∼∼」
總機看向張摩爾。「老闆?他是……」
「濃美鄉的蕉農。」張摩爾說。
「各位各位大家好∼∼」又四名鄉民闖進來,扛進四大箱黃橙橙的香蕉。
「多謝啦,感溫!一百斤香蕉馬上來。」鄉民們呵呵笑。
來什麼?總機小姐一臉茫然,她身後同事們也很茫茫然。
張摩爾說:「多吃香蕉對身體好。」摘一根香蕉,剝皮,邊走邊吃,進辦公室,經過怔在座位的會計小姐時,不忘吩咐:「一公斤五十塊,錢算一算,結給他們。」
「這麼貴?!」會計驚呼,這是天山的特級大香蕉嗎?
「多謝多謝∼∼」蕉農們分髮香蕉,笑得合不攏嘴。這玩具公司的老闆真好心,主動以高價買他們的香蕉哪!
會議室內,大家很配合地吃香蕉,聽報告。張摩爾修正研發部兩項產品,刪除採購部四項決議。
「十月十二到十五號,我會在朵美藝術館展覽,這幾天各部門有事盡量自行決定,必要時,可以請秘書跟我聯繫……」
下個禮拜,展覽就要開始了,他卻面無喜色,心情憂鬱。
自從惹曦西生氣後,每次開會,曦西對他總是很冷淡,除了公事,對他是避而不見,視若無睹。本來已經被其它參展人排擠,現在又讓策展人看不起,張摩爾就是再強裝無所謂,也免不了內心抑鬱著,悶悶不樂。
張摩爾僵慷地開會,右手托著臉,左手拿香蕉,一口一口百無聊賴的啃著。
唉,沮喪,原本想藉著展覽可以更接近卓曦西,可是,感覺他們是更遙遠了。
衝著能賣掉五百萬畫作的新人張摩爾,連平日不看藝術展的人也被吸引來看展覽。
展覽第一天,曦西盛裝打扮,迎接媒體記者們入館。
一樓是視覺藝術大師,白御飛的展區,曦西笑盈盈地跟媒體人介紹;「白御飛在雕像心臟處,投射男女面孔,隱射三角戀的——」
「曦西,我們三點還要趕去故宮那邊有採訪。」乙記者打斷她的話。
「張摩爾在哪一區?先過去看他的吧!」甲記者催促。
白御飛聽了面色一沉,表情陰鬱。
曦西尷尬地繼續介紹:「你們注意一下天花板的噴畫,白御飛藉著畫彩的噴灑方式解構建築物的——」
「好了,我們往下一區吧?」丙記者主動帶大家離開。
曦西趕緊追上去,回頭對白御飛抱歉地笑了笑,慘了,他面色鐵青,大概生氣了。
一夥人來到二樓墨霓的展區,墨霓站在展區入口,歡迎記者朋友。裡面漆黑,不開燈,點五百根蠟燭,排出圖案。墨霓還特地訂製三個三百公分高的巨型蠟燭象徵三個燃燒的芯,詭異糾纏不清的戀情。
卓曦西介紹:「裝置藝術家墨霓小姐這次為了配合展覽,她想表達三角戀中盲目的三個關係及愛情的……所以——」
「好了,這上面都有寫。」乙記者揮揮手上的DM。「我們都知道啦,快去張摩爾的展區。」
曦西笑得勉強。「關於這些蠟燭……墨霓還有個非常特別的裝置,她做了一張釘床,想表現出刺刺的愛情!」
記者不賞臉,全數離開。
曦西僵在原地,對著墨霓的臭臉微笑。「不好意思,我……我先去陪記者逛逛……」
這群記者很叛逆噢,竟不賣面子給策展人,整田往外移,其中一個還拽住曦西的手,拖著她往外走。
「再拖下去我們會被故宮那邊罵死啊,快快快!」
「好好好,我們現在去前衛藝術家巴熙的展區。」
眾媒體跺腳的跺腳,嗟歎的嗟歎,不爽的不爽。
「直接去張摩爾的啦!」
「主編要我們採訪他。」
「巴熙的作品我們很熟了,不用介紹。張摩爾的在三樓是不是?走!」
曦西力挽狂瀾,截住大家。「巴熙的已經到了,大家進去看一下就好了,各位媒體大哥大姐∼∼」
結果是巴熙站在展區門口,看見大批媒體過而不入,曦西則滑稽地小跑步追他們,那一夥人登登登,性急地往三樓奔去。
「他們不進來看看我的作品嗎?」巴熙瞠目結舌。
女助理說:「每個人一來都往張摩爾那裡跑了,唉,沒道理,一個新人有什麼好看?」
另一助理埋怨;「還不是新聞炒作出來的?剛剛我去墨霓那邊,冷冷清清,連白御飛那裡也沒什麼人。這個展覽又不是為張摩爾做的?莫名其妙!」
媒體們挾著曦西一窩蜂地湧入張摩爾的展區,加上之前在展場的參觀者,這個只掛了畫作的小展區,人滿為患,空氣稀薄。
曦西頭昏,拿著小麥克風介紹道:「張摩爾是——」
「張先生,張先生,請來這邊。」不等曦西介紹,媒體朋友主動出擊。他們熱情地喊張摩爾過來,又拿相機對著他猛拍。
曦西被擠到最旁邊去,她看張摩爾很沒禮貌地坐階梯上,戴著大墨鏡,不想理人的機車樣。他不乖乖過來討好媒體,這些媒體們竟乖乖迎上去採訪他,真是見鬼了。
「請問你對『貓夢』買了五百萬有什麼看法?」
「沒看法。」
「因為閔智投顧公司總裁羅閔睿,你的作品被收藏家注意,對一個新人畫家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際遇,你有跟羅董道謝嗎?」
「沒有。」
「是不是很感謝他?」
「噢。」
噢?噢?!曦西瞪大眼睛,這傢伙可以更踐一點。
這時,媒體朋友注意到藝評家艾德華先生,圍住他問:「你對羅閔睿花了五百萬收藏新人畫家張摩爾的『貓夢』有什麼看法?你對張摩爾的評價怎麼樣?」
應該是很爛,完了……曦西撇過臉去,不敢聞問。
艾德華先生說;「簡單就是力量,樸素最難表現。張摩爾的東西乍看下平凡無奇,就如一般學生作品,但細看後我終於看出其中奧妙,不管是構圖還是色彩的運用,張摩爾故意筆觸粗糙,用色簡單,構圖單調,正是為了彰顯出他畫作中的真諦,所謂畫中有詩有禪就是這個境界,我明白羅董為什麼願意花五百萬收藏他的畫,這個新銳畫家了不起啊!」
曦西錯愕。
記者們勤做筆記,又有記者問張摩爾。「你覺得艾德華先生對你畫作的評論怎麼樣?」
「他說的我聽不懂。」張摩爾講實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艾德華尷尬,媒體們卻笑得很開心。
曦西冷著臉,笑不出來,冷眼看這讓她一手捧出來的爛藝術家,心情矛盾。真正該受講美的,備受冷落,意外被恭維讚美的,卻表現得這麼冷漠差勁,偏偏媒體吃他這套,對張摩爾冷淡的態度覺得有趣。
張摩爾望向曦西,她投射過來的目光,鄙視裡透著寒冷。於是,他的表情更陰鬱下來,眼看曦西轉身走出他的展區,他獨自留在喧嘩的眾人間,感覺卻是那麼的荒涼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