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的天氣不過剛入夏,炎陽火燙的強光便殺得人昏頭轉向,提不起勁,該幹活的人少了精力,有錢有閒的人也沒了享樂的活力。這該死的關中炎陽,真教人氣結,指天大罵後,又不得不唉聲歎氣、低聲下氣地求祂收斂些,好歹下個幾斤幾兩雨。誰教天生萬物以養民,雖然民無一物以回天。
飯館中,飲茶避曬兼閒聊碎嘴的人們越來越多。熾熱鎖得住人們的四肢百骸,鎖不住四肢百骸之外,那道軟趴趴舌頭……人們將炎陽下僅餘的力氣,全集中在那張嘴上,藉以宣洩無處可去的悶氣。
唯獨她袁環秋例外。
悶悶地坐在飯館中獨飲,茶是甘美抑或苦澀,環秋既嘗不出也不在乎,只是將心思由舌頭移至腦袋,靈活地轉動著。
她灌了不少茶了,一壺又一壺。店家一壺壺地送上來,心裡也覺納悶,上飯館不吃飯,光喝茶?也不找人聊天嚼舌根,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瞧她身子細瘦、容貌秀曬,竟像個水桶般能喝,真教人不能小覷。
最教店家奇怪的是,環秋竟然指定用冷水沖茶!打從他開店到現在,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客人。店家搖頭。就算天熱也不能這麼喝,冷水哪能衝得出好味道,弄不好還會衝出毛病!剛開始他還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再問明確認後,才滿頭霧水地下去沖茶。
這年頭的人真奇怪,尤其是女人!店家心中咕噥。
環秋根本沒心思理會他。她一心只想將心智澆冷,好冷靜地想些問題,所以叫了冷茶,一口口、一壺壺灌著。
她今年二十一了,尚未出嫁。距離她上一次訂婚不到半個月,今天就得知被退婚的消息,按理說她應該悲傷才是,這對一個姑娘家來說可是奇恥大辱,可是她卻只冷冷地灌著冷茶,冷眼旁觀。
她爹痛罵退婚的王家公子。王家不過是關中一戶小康人家,王公子人品亦平平,與財勢雄厚的袁家結親己算高攀,袁家不但沒要聘金,還附贈一筆可觀的嫁妝,加上環秋少有的傲人美貌,袁父怒不可遏地痛斥對方有眼無珠,袁母只是在一旁流淚,兩個弟弟則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袁家等於是將面子、裡子全拋去了,只盼能求得這門親事成功,結果仍舊落得這樣的下場,怎不令袁家人嗟歎!
吹皺袁家一池春水,活該干她家人底事?環秋對憂傷的家人略有歉意。
算算這是今年第四次被退婚了吧?環秋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這些年來被退婚都退到麻痺了,她的爹娘卻認為婚姻才是她的幸福所在,執意為她找丈夫,儘管她不只一次表明過今生無意婚嫁。
果然又被退婚了吧!環秋有著自己的笑話,將冷笑隱藏在茶杯內,彷彿事不關己,這是第二十次!不必她去記,家中兩名隨時會提醒她這些年來訂過多少次婚,然後失敗多少次;上回是誰,這回又是誰;東家公子俊秀,西家公子良善,要她好好把握,然後勸她安分地準備出嫁,沒有例外!每回都是袁家主動對外結親,而看上袁家財富的人家其實也不少,訂親後卻每每因男方當事人後悔而落得退婚的下場,原因其實大家都清楚——
她是關中名聲最壞的女子。
自從四年前與她的表哥——觀海山莊主人倪夙潮——解除婚約後,她就背負著「棄婦」的醜名。倪夙潮被稱為「關中之神」,他的妻子劉小莫有「關中第一才女」之稱,兩人的結合雖也有些風風雨雨,但仍是關中津津樂道的佳話,倪夙潮棄環秋而就小莫,在外人眼中便理所當然。
十七歲時的這紙婚約無疾而終,從此她的身價跟著一落千丈。四年來,她爹為她找對象的條件一次次降低,嫁妝一次次提升,近來活像是賤價拍賣般,但仍然流標。
流標倒好,她樂得輕鬆自在,反正天下男人雖多,既然僅有表哥能讓她看得上,嫁不著喜歡的人倒不如不嫁,只是爹娘不顧顏面地對外求親、對內逼婚,令她心煩至極。
環秋甩了甩頭,氣悶地吁了口氣。
愛過一個堪稱天下第一的男人,教她如何再將其它男人放在心上?
觀於海者難為水。身為觀海山莊主人的表哥,本身可不就是那浩瀚無垠的大海,教她再也難將身旁的污水清水看在眼裡。
偏偏,那海可不是兼容並蓄,來者不拒;弱水三千,他只取劉小莫一飄飲,氣煞一干「閒雜水等」,包括環秋。
怪表嫂麼?不。劉小莫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連環秋都深深傾倒於她的丰采,心生仰慕,在思想上進而受到她的影響,跟著活絡、反叛起來。
也只有那獨一無二的才女,才配得上她那舉世無雙的表哥吧?環秋的釋然仍帶著點悵然。
他們也曾力圖為環秋挽回名聲,不過她並不介意。一次次的退婚令她從默然到漠然,令她的閨譽雪上加霜,更令她習以為常。
當一件件外人眼中天大地大的事情,陸續因著她而發生,如果沒有習以為常的本事,教她如何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
環秋又喝完了一壺茶。她搖晃著傾斜的茶壺,試圖將最後一滴茶水送進杯裡,奈何滴水皆無,只得放下空杯子叫了店家,再要過一壺,無言地繼續灌。
如今,是吹縐多少池春水,都不干她底事。
「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消息……」一個故作神秘的聲音自鄰桌響起。飯館、客棧乃是非之地,多的是無聊碎嘴人,環秋意興闌珊。
「聽說袁家這次又被退親了呢!」又是剛才的碎嘴聲音。
話題竟與她有關!環秋讚歎消息之快。她也是剛剛才從家裡得知的呢!原本少得可憐的好奇心,終於稍稍被挑起那麼一丁點。
「這回是哪家公子?」
「西寧街張公子吧?」
「不對,應該是凰束街李公子,張公子不是上回就退掉了嗎?」
「我說是南基巷林公子。李公子條件好,怎會看得上袁環秋那老姑婆?」
「不會吧?那姓林的癆病鬼也配稱公子?」
一場混亂開始了。
環秋平日深居簡出,偶爾會出來喝茶透氣,露面的機會並不多,即使出門,也不帶隨身侍從僕婢,衣著也寒酸隨便,絕少人知道袁環秋的真正模樣,加諸她身上的形容詞便越來越難聽,才導致今日的局面。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三姑六婆,三公六伯,居功厥偉。
「這是第三十回了吧?」
「才十八回而已啦!」
「沒那麼多也沒那麼少,二十五?」
「而這袁環秋竟然還有面目活到現在?」
環秋忍不住笑了赴來。她有多久沒笑了?這些人竟令她突然有大笑的興致,她的家人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感激他們的碎嘴,感激他們讓她綻露久未現世的笑容。
她好頭好臉,為何無面目活到現在?環秋不自覺地摸著右臉頰。
「她今年又是多大歲數了?」
「二十八吧?老姑婆一個。」
「我看不只吧?怕有三十了。」
「反正袁家財大勢大,她遲早嫁得出去啦!只是不知道是哪個男人倒霉而已。」
「誰都可以倒霉,反正只要不是我就好。」
「其實看在嫁妝的份上,我倒想娶她,反正只要娶回家供著,另娶幾個妾補償、補償,也挺划算的。」
「得了吧!袁環秋再沒人要,袁家還是會有最起碼的要求,一般小老百姓想娶到她委實也不容易。你呢?就別作發財夢了。」
「唉!有錢真好,再醜再怪也有人要。」
「嘿?別扯開話頭,我半個月前跟你賭這樁婚事不到一個月會吹,我贏了,五兩拿來。」
接著又是一陣催討賭債的混亂。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報著自認靈通的第一手消息。環秋在一旁幾乎將茶噴出!
這些人其是有閒情逸致啊!對別人家的事情這麼有興趣,還藉以打賭,比她這個當事人熱中。這年頭的人都這樣有錢沒地方花嗎?那不如借幾兩銀兩來花花吧!雖然她家境富裕,並不缺錢。
說做就做。環秋帶著淺笑,起身靠近那幫人,興致勃勃地加入他們的談話。
「我可不可以也下個注呢?」環秋拿出五兩銀。
「當然可以!」眾人異口同聲,將視線從捏著銀兩的纖纖玉指,沿著手腕、手臂、肩膀、頸項,一路往上瞧,直到那張臉……
哇!哪裡來的大美人?眾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她,被炎陽殺得渾身奄奄一息的死細胞立刻又甦醒過來。
「我說呢,袁環秋今午「只有」二十一,這回退親是今年第四次,歷年來第二十次,對象是宣莊王公子。總共四十兩銀。你們全輸了,拿來。」環秋一口氣說完,笑吟吟地伸手將桌上銀兩納入荷包。
「等等!怎知你說的就一定對?都還沒求證呢!」美人笑得讓人骨頭酥麻,可是事關銀兩,茲事體大,總算還有人清醒著,記得阻止她。
「不必求證,因為我就是袁環秋。」
這是她四年來首次發自內心暢快的笑,笑的再美不過了。「你們放心,不管哪家公子倒霉,怎麼倒霉也輪不到你們,千萬不要害怕喔!」她巧笑倩兮地豎起食指在眾人面前搖了搖。
平常冷若冰霜的面孔,今日乍現笑容,如同春風吹拂冬雪,驟化嚴寒,更將斗室照亮,說不盡的清麗嬌媚,教一群人看得呆了。
環秋滿意地掂掂重量,收好荷包。這些銀兩正好當旅費。她打算離開關中,邀游天下,這是剛剛下的決定。至於那些拿她終身打賭的無聊人,贏他們點銀子,一點也不必愧疚。她的笑話可是很貴的。
「你有何證據證明你是袁……姑娘?」一人結結巴巴地問道,打死也不敢相信。
飯館中適時出現的袁家僕從此時趨近環秋,恭敬地請她回去,證實了她的身份。
眾人面色青一陣白一陣,怎麼也不相信竟有女人拿著自己的終身當笑話來賭!
然而,她是笑話嗎?關中所有人的眼睛都長在哪裡?怎麼沒人說過她是個大美人?
早知道就碰碰運氣上門提親去,說不定這個美人現在就在懷裡了!眾人仰天長嘯,為「人財兩失」而飲泣。
***
沿著運河而下,環秋輾轉換了幾趟客船。
選擇走運河也是臨時起意,她的一生大半在陸地上度過,鮮少有機會搭船,既然要離家,就要過些不一樣的生活;既然要過不一樣的生活,便從坐船開始;既然坐上了船,乾脆就一路坐到最遠的地方去。
於是輾轉幾趟,登上了前往揚州的船,一路欣賞著迥異於北方陸地的山光水色,享受流水搖晃之樂。
暫時,她可以不必去煩心家裡逼婚的事。她留書出走以明志,渴望逃離婚姻枷鎖,雖然此舉不孝,但若不如此,總有一天,她將在心不甘情不願的狀況下,莫名其妙地登上花轎,嫁給一個只圖她銀兩和美貌的魯男子——依她目前的行情有來,這是最有可能的下場。
沉寂這麼多年,並不代表她已安於自己的命運,她一直有股離家的衝動。自從與表嫂日益親近後,「見見世面」這個念頭便在她心中扎根,一日日茁壯。
客棧那些碎嘴客,不過是催化劑而已。
但,畢竟是個北方人,環秋終究不習慣長時間坐船。她迷迷糊糊地中途下船,想稍作休息,下了船才知道來到了龍蟠虎踞的帝王之都——古城金陵。
井底之蛙的日子過久了,令環秋恨不得將天下盡收眼底,能來到這,也算是個不錯的意外收穫吧!她拎著簡單的包袱,進了金陵城。
繁華的金陵城內,隨便一家客店都是客朋滿座,她飢腸轆轆地站在一家客棧前,為難地看著僅剩的幾個空位子——十成十得和陌生男子同桌。誰敢這年頭出門的女子仍是少數,客店內極少有女客,尤其是她這樣的單身女子。她要嘛走人,要嘛只得留下同桌。環秋考慮著自己的孤僻習性能否接受和陌生人同桌吃飯。
正好一桌人用完飯,空出了一大張桌子,環秋鬆了口氣坐了下來點餐,暗自慶幸不必空著肚子再找下一家客棧。
才點完餐,她看到了個背著柴薪的男子,一拐一拐地走進門。
「喔?阿清你來啦?柴先送進柴房裡,出來再領錢和吃的。」掌櫃的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以手指著客店內部,又埋頭打著算盤。
男人拐著步子入內,客棧內也無人理會他。
環秋很難不去注意到這個男人。他的身材魁梧,在一群南方人當中顯得特別突出;
衣著雖粗劣但還算乾淨,頭髮隨意束在頸後,兩頰和下巴留有短短鬍髭未剃,氣質陽剛但不威猛;背著一大捆看來絕對不輕的柴,穿著草鞋,拐著腳步,像是隨時會跌倒,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他是個瘸子!看著他雖顛簸但熟練的步子,環秋發現了這點。可惜了,他的長相不差,氣質更是特別……有股說不出的特別,初次見面使教人印象深刻。
有誰能將陽剛的氣質控制得如此恰到好處?過與不及,都將教人惋惜。這樣的人竟是個瘸子?!她在心裡歎了口氣。
環秋緩緩吃著飯,不一會又見他拐著腳步出來。
「來,這些吃的拿去,這是二十文錢,你找個地方坐著,別打擾我的客人。」掌櫃隨手拿給他兩個饅頭、一壺清茶,和二十文錢。
環秋睜著疑問的眼看著他。這男人有病啊?那一大捆上好的柴,沒有兩百文也有一百五,他才只拿二十文和兩個粗糙饅頭,以及一壺看來比自己的冷茶好不上哪去的茶水?她開始同情這個顯然不太聰明的瘸子。
瘸子似乎餓了,找了個靠門的空位坐下。同桌的一人不悅道:「喂!不要坐在大爺面前礙著大爺的眼。」
瘸子面無慍色,看著隔桌空位。
「滾開!滾開!」另一人跟著呼喝趕人。
環秋皺著眉看他受盡欺侮。
瘸子拿著糧食起身,默默地走開,顯然對這種待遇很習慣。
環秋心裡為他不平;真是個連脾氣都沒有的人,是呆還是老實?
他四顧瀏覽,那些同桌有空位的人見了,皆嫌惡地咒瞪他一眼,以防他走過來;
瘸子雖看到了環秋的桌空了好幾個位子,卻視若無睹,識趣地走到牆角,就地坐下,吃著他的食物。
環秋的同情心很少這麼氾濫過,此時卻難以抑制地澎湃起來。她起身趨近他:「你叫阿清是嗎?」不介意他對自己視若無睹,她誠懇道:「我那桌有很多空位,要不要到我那坐?」
阿清抬頭望了她一眼,表情渙散無神,不久又低下頭繼續吃他的東西。
近距離與他對視,環秋不禁心頭狂震;好完美的眼眸!好瀟灑的面容!如果去掉那些鬍髭,這是個相當英俊的臉孔,這樣的男人竟是個瘸子?她再度為此感到惋惜。
阿清對她的友善淡漠以對,反倒是鄰近桌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巴巴地湊上來:「哎喲!人家不想理你呢!姑娘,不如我來陪陪你吧!」話氣相當輕浮。
環秋不理會他,仍對阿清道:「這樣說吧,我請你幫個忙,坐到我那桌去。你也看到了,如果不這樣,我恐怕很難安穩的吃完這頓販,他們似乎都不太喜歡靠近你,就請你照應我一下,替我擋走這些人,可以嗎?」她改以求助的方法。
阿清淡漠地看了看她,凝著眼珠好一會兒,終於默默起身,走到她的桌前。
「哎喲!這位姑娘請得動阿清哩!敢情阿清今天看上了人家大美人?」
輕浮的小伙子見環秋不理他,竟去理會一個瘸子,尖酸地高聲譏諷。
阿清平時沉默寡言,因為長的不差,雖是個瘸子,偶爾也有姑娘向他示好,常招其它男人嫉妒,但阿清心高氣傲,誰也不理會;今天他坐上美人的桌,立刻有人眼紅。
客店裡許多人投射過來好奇的眼光,阿清神色自若地低頭吃著。反正他吃的快,吃完就走人,他就幫到這為止;到時她再有什麼麻煩他可就不管了。阿清心想。
環秋也視旁人如無物,只對著他道:「你知不知道那捆柴不只二十文?其實你可以索到超過一百五十文的價碼。」她實在看不過去了,好心提醒他。
阿清淡淡瞄她一眼,並不領情。
「二十文跟一百五十文有什麼差別?一樣都是過一整天,要多了又沒用,剛好就好。」他首度開了金口,聲音相當低沉而散漫。
環秋愣了一下。「你要是喜歡這樣的日子,那我就無話可說,恕我剛才多言。」
她碰了釘子,也不惱怒,只對這阿清的性子更感好奇——他是看得開還是完全不會算?
「沒關係。」阿清看也不看她,逕自吞嚼著,彷彿粗糙的食物相當美味似的。
「可是,你這樣子怎麼養家活口?不怕餓著了妻兒?」環秋看他年約三十一、二,理當已娶妻生子,而這種生活方式只怕會委屈了妻兒。她皺眉想著。
「一人飽,全家飽,孤家寡人餓不著誰。我沒娶親。」話氣仍然單調冰冷。
喔?這倒奇了,年過三十仍未娶的男人還真不多見,不過,比不上她年過二十仍未嫁來得少見。跟他的瘸腿有關嗎?不會吧?他除了貧窮和瘸腿,相貌不差,人品似乎也不壞,不至於因此娶不到老婆吧?環秋暗忖。
「那你沒打算存些老婆本嗎?這麼攢錢要攢到幾時?等你存夠了,你老婆已經垂垂老矣,等不及你要了。」環秋搖頭,對他的生活態度不表贊同。
「這是我的私事,不勞姑娘費神。」阿清語氣更加冰冷,不知是不是已動了氣。
「好吧!算我多嘴,真是抱歉。」環秋沒什麼誠意地道了歉。阿清不表意見。
「嘿!阿清!你怎麼可以獨佔美人呢?輪我和美人聊聊吧!」剛才那個小伙子索性也坐到他們這桌來了。
環秋微微不滿,也不好趕人。
「這位姑娘不知怎麼稱呼呢?在下齊仰天,你可以叫我一聲齊哥哥,嘻嘻!」小伙子自彈自唱,涎著臉對環秋道。
她忍無可忍地瞪了他一眼。齊仰天不知死活,還動手握上她的柔荑:「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你這等大美人,今天一定是咱們的大日子,老天安排咱們相識,你說是不是!」噁心到極點的話毫不臉紅地自他口裡說出。
「放手?」
環秋怒極,憤憤抽回玉手,凌厲地怒視他,讓他有些膽怯;豈料,阿清竟也抬頭,以極嚴峻的目光掃他一眼,齊仰天似乎聞到血腥味。
「算了?大爺我不玩了。」齊仰天摸摸鼻子走人。
「他好像很怕你?」環秋看出了端倪。這個阿清究竟是個讓人欺負的料,還是個狠角色?一會兒人欺他,一會兒人怕他,到底他是個怎樣的人?
「欺負人也是有限度的。」阿清喝了口茶,又道:「超過我的忍耐範圍,就是找死。」他口氣平淡,表情也很平淡,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平淡。
金陵許多人都知道他阿清可欺,是因為他不在乎!但若是欺到他在乎的地方,他就會全力反擊。三年前有不知死活的傢伙嘲笑他的瘸腿,令一向好欺負的他火起來,狠狠揍了這人一頓,揍到斷了肋骨、鼻樑,差點出了人命,也嚇得這人再也不敢嘲笑阿清的跛,而金陵人也有好一段時間見到阿清跟見鬼一樣。後來大家漸漸發現,只要不惹到他的痛處,阿清還是很好欺負的,就逐漸恢復了以前的態度,唯獨不敢再嘲笑他的瘸腿,其餘的,照欺不誤。
這就是齊仰天只敢說風涼話,眼見阿清面色不對,就乖乖閃一旁去的原因。
旁人也是。他們雖敢驅走阿清,卻不敢靠過來接近與他同桌的環秋,縱然美人令人垂涎。
欺善怕惡,見風轉舵,乃小人生存之要則。
「那麼我最好知道一下你忍耐範圍在哪,免得超越界線,自找死路。」環秋想把氣氛弄輕鬆點。剛才阿清幫了忙,令她寒如冰雪的心中流過一絲暖意。
「你不需要知道。」阿清吞下最後一口饅頭,放下杯子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已經說了太多話了,這不是他的習慣。女人,還是少惹為妙。
環秋看著他的背影,也不挽留。這個阿清的一切,她太有興趣了,儘管她的好奇心一向低,卻被眼前這個瘸子阿清點燃至前所未有的高點。
因為,環秋自剛剛那道嚴峻的目光中,意外地讀出了他應該不會有的東西。
怎麼可能?環秋自問;看似如此卑微的瘸子,為何能在他身上找到幾許唯我獨尊卻內斂含蓄的氣勢,一種極少數人才有的特質王者的特質。
***
環秋對外在事物若是不感興趣,她的態度會如同千年寒冰裡的石頭,又冷又硬;
如果相反,她會卯起全身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金陵既有個阿清,她就暫時留了下來。她也不太確定自己的判斷是對是錯,畢竟天生王者極少,她尚且不敢斷言阿清是否為此流。
她打聽到阿清以砍柴賣柴維生,偶爾也打些獵物餬口,生活平淡刻苦,性格乖僻,是很平常的樵夫獵戶,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喔!有一點滿奇怪的,那就是沒人知道他住的地方在哪,就這一點而已。
這些消息讓環秋有些失望。是自己看錯了嗎?
入夏的金陵和關中差不多炎熱,環秋忍著,坐在客店守株待兔,希望能等到阿清。約莫三天之後,才等到阿清又背著一大捆柴薪而來。比上回更大捆的柴,還是二十文、兩個饅頭、一壺清茶?環秋看著阿清拿了同樣的報酬,終於相信,這人顯然不是笨,而是壓根懶得計較。她的目光緊追直接走去角落就地而坐的阿清,再次迎上前去。
「阿清你好,又見面了。」環秋故意製造不期而遇的驚喜:「我剛剛叫了桌酒菜,一同吃飯如何?」
「謝謝?我自己有吃的。」他說完,咬著饅頭嚼了起來。
「別這樣,我剛才一時貪吃,多點了些菜,恐怕自己吃不完,丟了又浪費,所以邀你一道,吃多少算多少,好不好?」環秋盡量讓自己的態度和善謙卑如交友,而不是驕傲自大如同情。
阿清看了看四周,猶豫了許久。
環秋知道他的意思,不過她可不會輕易罷休。
「難道你擔心瓜田李下,怕人說些什麼?我一個小女子都不怕了,閣下一個大男人又有什麼好擔心的?」王者自尊是不容挑戰的,環秋試著引出他的個性。
阿清笑了笑:「你怕不怕於我何干?我擔不擔心又關姑娘何事?酒菜吃不完,倒到餿水桶裡或我肚子裡,又有什麼差別?」笑容令人如沐春風,語意卻無情而嘲諷。
環秋失算了,他沒生氣,甚至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他並不在意被女人輕視,也不怎麼輕視女人,這令環秋有點高興;她原本以為他是個刻苦節儉的人,沒想到他只刻苦但不怎麼節儉,這是一般樵夫的性子嗎?環秋狐疑地想。
「當然不同。」她收回思緒,微微一笑:「倒到餿水桶裡,喂的是豬的肚子;倒到你的肚子,喂的是你。除非你壓根把自己看成豬,才會認為沒什麼不同。」她試著捋虎鬚。
阿清哈哈大笑:「豬就豬,當豬不見得差到哪去,當人也不見得高明多少,只除了豬吃不了人,人卻吃得了豬,不過如此差別而已。」
他替這個女人著想,不想同桌招惹閒言閒語,她卻大剌剌地公開挑釁!有趣的女人,阿清稍稍起了點興致。
第一次見他笑,環秋震盪著心情,勉強自制,試著將遺落的魂魄找回。「這差別可大了!當人,可選擇吃豬或不吃;當豬,被吃或不被吃可沒得選擇,你說這差別不大嗎?」
「吃或不吃,被吃或不破吃,差在一條命操控在誰手上。豬之命操於人手,人之命操於天;而一條賤命何時丟掉,因何而丟掉,同樣是丟掉,在我而言沒有差別。」
阿清說完跟著抬頭,首度正眼仔細瞧了環秋。
眼前女子穿著如同村姑,素淨著一張臉,脂粉未施,荊釵布裙,乍看相當平凡,然而她水靈般的清幽氣質與雪膚麗容,與衣著截然不搭軋,難怪要引起登徒子的注意,阿清為她不懂保護自己而感到有些生氣。
環秋接收到他那玩味而犀利的目光,熱力逼人,那一瞬間,她彷彿有被看透的錯覺,渾身冷熱交替,不知所措地抽離視線。
阿清收回目光,拍拍屁股起身就坐,不客氣地吃著酒菜,將方纔的對視甩在一邊。
環秋定了定神。捋虎鬚雖無效,但還是邀到他同桌,她的心情愉快不已。
「你應該多笑,你笑起來很特別,好像天下盡在你手中,任你擺佈一樣,自信得特別好看。」她不掩飾地道出對他的欣賞之意。
阿清對她直言不諱的稱讚有些不自在,岔開話題,「姑娘不像是金陵人士?面生的很。」他隨口問道。
這個女人不同於一般小家碧玉,與陌生男子同桌也不害羞忸怩,亦無世故造作的模樣,落落大方,妙語如珠,很引人好感。
「我是關中人。這回出外遊歷,湊巧到了金陵,就多留了幾日。」環秋可不敢告訴他是為了他而留下。
「姑娘一人出外遊歷?妥當嗎?」阿清奇道。這女人看似嬌弱,膽子倒不小。
「也許有些不妥。但於我來說,目前順順當當,也許我還挺懂趨吉避凶的,沒碰上過什麼麻煩。」環秋笑道。這男人沒有鄉野匹夫的粗魯樣,談吐不差,相當特別。
兩人暗暗打量對方許久,琢磨著對方難測的斤兩。
「小心一語成讖。」阿清笑著搖頭:「聰明的還是別把話說的大滿。世事難料;
誰曉得下一刻又將發生什麼事?凡事小心為上。」
環秋頗表贊同,笑著點點頭。
阿清相當孤僻,朋友不多,與女人也不甚親近;而環秋自然的態度既不看輕他,也非對他心懷遐想,中性的角色漸讓他降低防備。
環秋本性也屬孤僻之輩,好惡尤其分明。她對阿清此人有興趣,才刻意接近,平常對人則是一概不搭理;話匣子一打開,環秋發覺他的裡外實在不協調,心中疑惑漸深;能人隱於朝市,他該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來頭吧?
事實證明,環秋不但猜對了,還對的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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