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這裡有一件你一直在找的中國古青銅鏡。徑寬16。6,有中國的青龍、朱雀、白虎紋飾,我已經鑒定出它的年代是中國漢朝……」
隨著他長勁有力的手指在鼠標上略一點、移動,只見屏幕上立即現出了一張色彩清晰逼真的古老青銅鏡影像。
年輕男子黑深的眸依舊冷靜異常,就連他的聲音也是。「好!我會立刻派人送過去給你。至於你要的另一件十五世紀青銅鎏金劍,我也已經聯絡上了擁有它的收藏家……」屏幕上出現了一柄霸氣森然的西洋古劍。「只要他肯割愛,價錢不是問題?行!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切斷聯機。
他隨即又撥了另一通電話。不過這回他說的是純正的法文。
「Adams,叫Simon用最快的速度將那件我們剛到手的中國古青銅鏡送到Brague先生手中。還有,馬上把所有關於安格爾古堡內古物遭竊的後續新聞資料傳過來給我!」
年輕男子一連撥了好幾通電話。等到他終於將所有公事處理完畢之後,他的面色也不由舒緩了下來。
摘下耳機,他動動僵硬的肩膀,再懶洋洋地舒展四肢後,他站起來離開辦公的書桌,走到一旁的櫃子取出了一瓶酒。
看了這酒瓶一眼,他的神情浮上一抹熟悉的趣然。不過他也只是暢意一笑,隨即動作俐落純熟地開瓶,倒酒。
透過玻璃酒杯,讚賞滿意地細細看著酒液呈現出帶著古銅色的粉紅色光澤一會兒,接著他才舉杯輕啜了一口。而這順喉的口感,令他的身心都不由舒暢了起來。
一手握著酒杯,他移到了那面可以俯視下方萬家燈火的大窗子前。
一邊喝著酒、一邊望向窗外,他的神色漸漸若有所思起來。
而就在這時,一陣悅耳的交響樂曲響起——是桌上他的電話來電鈴聲。
他挑起一道劍眉,然後很快揚唇一笑。他走過去接起了電話,一開口便是道地的中文。
「小郭!……對!我已經來到台灣了……我當然沒忘記你托的事……怎麼?不放心我這國際級古董專家的眼光嗎?……我已經挑選好,順便帶來台灣了,我想這兩天等我把幾個台灣的收藏家搞定後,就會親自替你送禮物上門……」他突然撇出打趣的表情,對著那一頭的人說:「放心!我會把帳單寄到你手中,到時你就知道你要古董加老闆親自出差的代價到底有多大了……什麼?怕我對你二姊一見鍾情?……嗯,誰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化學反應本來就很難預測……」他唇邊帶著戲謔的笑容。「就像你一樣,你當初想得到你會愛上那抹紅影嗎?……怎麼?又頭痛了?……呵!愛上她的確會讓你很頭痛,而且我確定你還會有得痛!……好了!大情聖,你慢慢去痛你的吧!拜!」很乾脆地收線。
輕鬆的情緒仍在,他舉杯將手上的酒一飲而盡。不過當他的視線下移到他的計算機屏幕、他剛才最後叫出的那一份檔案上,他的雙眉之間立刻微蹙起來,神情很快又凝回先前的沉穩冷靜。
鈍銀的皇冠上,精巧鑲嵌著燦爛美麗的珍珠、祖母綠寶石,不過其中最光采奪目的,卻是皇冠頂端那一顆水滴形、宛如迷霧般的色透明鑽石。
他的手指,彷彿要感受那皇冠、那藍色鑽石透過計算機屏幕仍強烈透出來的古老榮耀氣息般地輕輕撫過了它。他微瞇起了眼。
瑪莉皇后之冠。
十八世紀法國王室後裔,所保有最有力的王脈血統證明與稀世珍寶之一。
瑪莉皇后之冠,跟著安格爾古堡的遭竊被盜了。不過在古堡提供警方的失竊名單中,皇冠並沒有被列在其中。原因之一,是安格爾家族不願皇冠原來一直被秘密存放在古堡的消息曝了光;原因之二,是驕傲與尊嚴使他們禁不起傳家之寶竟由他們手中失落的事實。
所以無論如何,皇冠必須在最快、而且還未走漏出任何風聲之前被找回來。他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所以,他們秘密地找上了他。
因為他是「K」。古董界最有名的獵人。
他的視線由計算機屏幕上的皇冠轉移開,腳步移到木櫃前,他再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享受地啜飲著。
瑪莉皇后之冠。不管偷它的人是有心或者無意、識貨與否,那小偷肯定不會留它在手中太久,只要它出現,他就有辦法攔回它。
他對著映在窗面上的自己乾杯,充滿自信地揚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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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懶懶掃過,隨風而下的,是滿街的落英繽紛。
綠色的羽葉、黃艷的小花,為這午後的秋日、又滿是咖啡香的街道,平添了一股詩情畫意的氣息。
至少,這場城市裡難得一見的差麗景象,倒也吸引了原本腳步匆忙的年輕男子突然緩慢下了步子,甚至還興起了悠閒心思地乾脆立在原地,等待這一陣略帶涼意的秋風帶著面前的黃花綠葉飛舞過。
手提黑色公文包、一身極有品味的薄長大衣、西裝褲襯出年輕男子深俱型款的欣長身材,而即使他的鼻樑上掛著一副遮掉他眼睛的墨鏡,但他露出的那大半張性格俊美的臉龐,也足夠令過往的行人不自主多看向他一眼了。
年輕男子明顯是個自然的發光體。他什麼也沒做,只不過停駐腳步這一站,就能將人們的目光轉到他身上去。
年輕男子當然已察覺到投向他的視線,只是因為早習慣了,所以他的神情看來仍變也未變。他突如其來的閒情逸致,可不會因為這區區的小事就被破壞。
不過,另一幕畫面卻很快將他的注意力自眼前的街道景色轉移去——
他停下腳步的地方,正是一家飄散著迷人咖啡香的咖啡館、一面大落地窗前。就在那毫無遮掩的窗後,一個獨自坐在座位上的女人,她什麼動作也沒有,就只是一邊呆然著表情、一邊……流著淚。
年輕男子墨鏡邊緣上方的劍眉一挑,同時性感的唇也微微一抿。
窗後那女人,還在流淚。
那是一個既不美麗養眼、也非清秀可人的女人,可她卻濃眉大眼得令人由心底感到非常可親可愛。
而現在這個奪去他注意力的女人,淚流得愈急愈快,簡直有要把體內的水份一次出清的趨勢。並且光顧著發呆與飆淚,她似乎完全沒發現到窗外的世界與動靜。
他就站在窗外,甚至不自主地將腳步移到她坐著的位子旁。此時,他和她之間就只隔著一道玻璃,不過她竟依然沒發覺到他的存在。
現在這又是什麼狀況?
年輕男子墨鏡後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這女人,很意外地發現,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明明已經淚流得很淒慘、甚至鼻頭都紅通通了,他竟還覺得可愛!
下由得伸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努力回想著距離上次他還覺得女人可愛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過他的思緒才動了一下,窗內女人的動作立刻讓他將所有雜思拋諸腦後,因為,她終於注意到他了——
錯愕的、傷心的情緒,彷彿已藉著控制不住的淚水被沖刷走了大半,窗內的女人總算慢慢由恍惚中回過神。而那忽然有種被緊緊盯視的直覺使她一怔,她下意識地轉過頭,然後,看見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就站在她的身邊。
她差點嚇跳了起來。不過很快地,她發現了自己仍在咖啡館內,而那人影則和她隔著一面玻璃窗站在外面!
她立時心安了下來。可是一下子,她就察覺了不對勁。
她看著他——而外面那正對著她的年輕人,即使戴著墨鏡,她也能毫不遲疑地知道——他也在看著她。
她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直到他的嘴角突地一揚,接著一抹刺目耀眼的笑容在他臉上展開,她才猛然意識到此刻的怪異狀況——
她竟然對著一個陌生人流淚?不!不對!是……一個陌生人竟然在看她流淚!
一股又羞又惱的情緒馬上使她的臉頰轟地熱辣起來。可她下一個反應是兩手迅速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後再惡狠狠地瞪住他。
原以為他再怎麼無禮、無聊,這時也該知道立刻消失在她眼前。沒想到他接著消失是消失了,但卻是在臉上笑意不減的情況下,還伸出兩指在額前戲謔地一點後,這才轉身,極度瀟灑地闊步離開這片窗前、和她的眼前。
看到這一幕,她忽然不知道該氣該笑?
該死的男友——不!更正!是前男友——剛來跟她提分手也就算了,她竟然還被個臭小子嘲笑……
郭晏秋一時像洩了氣般地萎頓回椅子裡。不過才沒多久,她又重新振作了起來。
算了!托被個陌生人嘲笑之賜,她現在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為了那承認愛上公司老闆千金的混蛋傢伙,她整整裝了一個月的淑女,現在她下定決心了——她要吃!她要吃到飽、吃到撐,再吃到吐!
外面,天涼好個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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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糟了!她快要遲到了!
由床上整個人彈跳起來,再匆匆忙忙一分鐘內刷牙洗臉完畢,郭晏秋就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閉著眼睛往衣櫃裡抓出一套體育服換上,便火燒屁股一樣地往門外沖。
糟糕!死定了!一個禮拜才一次的早餐周會她鐵定又要遲到了。
雖然她只是個不怎麼重要的高中體育老師,開會也根本不用輪到她發言,不過她這次要是再遲到,她就得準備破自己連三冠的紀錄了。
快、快、快!
郭晏秋足踩球鞋,火速衝出她溫暖舒適的窩,就連等電梯的時間她也嫌浪費。她很乾脆地直接往樓梯間跑。
由六樓跑下來,她只來得及向朝她微笑道早的管理員一擺手,便繼續趕她的時間。
還有二十分!
郭晏秋邊跑邊瞄著腕上的表。哇嗚!來得及吧……
七點十分的早晨街道,正是學生、上班族通勤的顛峰時間,而每到這一天就是郭晏秋最痛苦的時候了。除了必須全校老師、行政職員與校長開會的這一天,其它日子她根本不必這麼早起——因為她的體育課很少排在早上第一堂課——所以她老是會遲到不是沒理由的。更何況……
更何況昨天她才被人拋棄,失眠個一晚,她竟還記得起床趕這周會,就這點她也值得記嘉獎了吧?
氣喘吁吁地跑過一條街,邊煩急地一手撥開跳飛到她眼前的頭髮,這時,她才突然驚覺她忘了的一件事——
她立刻伸手往自己頭頂上摸去。
天哪!她昨夜終於迷迷糊糊睡著前忘記拿下的大螃蟹髮夾……
趕緊一把抓下它塞進背包裡。她停下匆忙的腳步,只一轉頭就找到了理想的地方。
她立刻一步就移到停在路邊的其中一輛車旁,面對著這光可鑒人、簡直是最完美鏡子化身的黑面車窗,她隨即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用雙手三兩下耙梳了頂上這頭亂七八糟的短卷髮,再迅速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算是檢查過一遍沒問題了之後,她忍不住伸直手朝車窗裡的自己比了個「非常好」的大拇指,再露出一個加油的笑容。接著,她馬上放下手,往後退、轉身向旁邊的馬路一站。
很快地,她成功攔到出租車。
載著她的出租車立即在她的催促下,加足馬力呼嘯向前衝。
不過早在她意外挑中路旁這銀色炫眼的車子車窗當鏡子利用時,車子內,車子的主人,一雙饒富興致的視線一直緊盯著她——當然,她毫不掩飾的率性舉動,與最後那一抹燦笑,也一點沒保留地在他眼前自然呈現——追隨到她最後跳上出租車、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之後,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好個可愛的女人哪!
這個可愛的女人,他當然沒忘記。更何況距離他們上回見面的時間不過才經過了十幾個小時。
只是跟昨天不同的,她今天臉上一滴淚也沒有。
沒想到他會再見到她,更沒想到他還一眼就認出她。
雖然他的記憶力真的很下錯,不過只以「哭」就能帶給他如此深刻印象的女人,倒真的是絕無僅有。
笑聲慢慢收斂了回來,他性格的兩道黑眉突然向中間靠攏,一雙不放電就足夠迷死人的細長俊眸微瞇了瞇。他若有所思盯著的,仍是那哭笑同樣讓他很有感覺的女人離去的方向——
二十四小時內連遇兩次,這是不是代表他們很有緣?假使她在下一個二十四小時內再讓他遇上第三次呢?
他性感的紅唇突然勾出一抹愉快的笑。
好吧!這如果真是上帝的旨意,那麼他也無話可說。而且他還會非常徹底、認真地從她身上去挖掘出弛老人家的用意。
至於現在他最重要的任務——去辦辦那傢伙交代的事再說!
今天,看來已經有個好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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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最後倒數三十秒前,郭晏秋就連自己都感到奇跡地飆進了會議室。
還好校長還沒來,也有一些老師跑在她後頭進來的,所以她一找到張椅子坐下,就不由慶幸地差點軟攤在椅子上。
雖然有著一早及時沒遲到的幸運迎接她,但是接下來的一天,她發現她彷彿衰神上身。
首先,她臨時接受另一位體育老師的請托替他上一堂課,沒想到她一上來就被那群全校最有名的搗蛋班學生嗆聲單挑,結果是——兩手一抓就把那個被推舉出來、魁梧她至少兩倍的學生過肩摔的她,贏得了那班學生英雄式的叫囂歡呼,不過卻被剛巧路過看到這一幕的訓導主任,當場叫回辦公室再度威脅要報告校長、革她的職。只因為她,帶壞學生!為此,她得寫三頁的報告兼悔過書。
再來是下午的一年級鉛球課,一名前後方向感嚴重失調的學生,竟然把該往前丟的球向後拋,另一名坐在後頭跟人聊天的學生閃避不及地被準準砸中了腳掌。那倒霉的女學生當場腳掌腫了兩倍大,還嚇得立刻放聲大哭——雖然她很慶幸鉛球不是砸中學生的頭,不過被砸中腳一樣後果慘重。接下來的一下午,她忙著跑醫院、忙著和校方解釋,更忙著安撫心焦如焚趕來的學生家長兼被罵到臭頭……
總之,當這一天終於結束,她也總算在晚上七點回到她溫暖的小窩時,她筋疲力竭、精神耗弱地幾乎一回來就直接倒上她的床。
呼!天啊!好累!
就讓她這麼睡到死吧!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答應校長到他的學校當體育老師?在還沒有來學校之前,她是被校長——也是身兼她父親的多年老友、從小看他們一家子小孩長大的世伯——三番兩次親自上門來遊說,終於被鼓動了滿腔作育英才的理想抱負而點頭答應。那時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啊?
她可以打拳打遍國內外無敵手,不過要教她用愛的教育教小孩,她卻常常會忍不住想直接一拳用打的比較快。可為了怕被現在這些保護小孩保護過頭的學生家長告,她忍哪!也為了不給鍾伯伯惹麻煩,她努力調適自己符合「好老師」的形象。畢竟,若不是鍾伯伯給了她這份工作,她也不知道自己除了打拳還能做什麼?更何況,她現在還想打拳?
打跆拳道,好像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可事實上她自比賽的意外受傷中不得不從此退下國內外賽場,時間也不過是一年前……
唉!她怎麼又想到這些「往事」啦?
郭晏秋直到肺部內的氧氣快用完了,這才不甘不願地放棄這個最舒服的姿勢,稍稍挪一下頭露出半個臉,好讓自己脫離窒息而死的危機。
呻吟了聲,她閉上眼睛。全身的肌肉酸痛感和由心底湧上的疲倦終於使她一下子陷進夢鄉。
一室的黑暗與寧靜。時間似乎才過去沒多久。
啾啾啾……啾啾啾……
小鳥鳴叫的聲響突然劃破了屋裡的恬靜氣氛。
啾……
尖銳刺耳的門鈴聲只停了三秒,立刻又催魂似地響起。
至於房間內睡熟了的女主人,則顯然完全不受干擾地繼續睡她的。不過外面的人似乎相信屋裡主人在,毫不死心地乾脆按著電鈴不放。於是——
啾……啾……啾……一分鐘連續沒停的小鳥啾啾聲成了魔音穿腦。也終於,鍥而不捨的門鈴聲敲進了女主人昏昏沉沉的意識裡。
迷迷糊糊中,她覺得好像有聽到什麼聲音一直在叫……她掙扎地從深深的睡意中睜開眼睛來。
啾……這惱人的聲響更清晰地穿透她的耳膜。有好一會兒,她才總算認出了這是什麼聲音。
吐出一口長氣,她想直接再埋進枕頭裡,當作什麼都沒聽到,可是那門鈴仍然響個不停……
她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懊惱地抓抓頭。她終於認命地踩下床,眼睛還是有些睜不開地走向她家的大門。
外面這人最好確信有十二萬分非按她門鈴不可的理由,要不她一定砍人!
不過睡意仍壓過她的危機意識。
她邊打呵欠邊把門打開。仍在半夢半醒之間,她只看到門外站了個高大的影子。
「你誰?有什麼事?」她靠在門牆上,睡眼惺忪地又打了一個大呵欠。她努力想看清究竟是哪個人來找,不過門口實在太暗,她只隱約看出個陌生年輕男子的輪廓。
那人卻在她開了門後,顯然不受光線不足的影響,一眼就看清了她,並且既意外又驚喜。
「妳就是……小郭的二姊?」悅耳磁性的聲音有些失笑地說。
小郭?
會叫那傢伙「小郭」的,一向也只有與他私交親密的朋友了。
郭晏秋突然將上半身俯近這人,想將這人看清楚。不過似乎是她的動作太大,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的身體卻是不受控地一個往前歪倒。
「哇呀……」意識雖然在這瞬間清醒,可仍救不了她出糗的下場……
一隻臂膀卻適時伸出抱住了她。
郭晏秋這下完全醒了。
原以為會摔得很難看的她,此時腦袋空白了好一會兒地掛在這只救了她的手臂上。直到一抹清清冽冽的、類似男性香水的迷人氣息,藉由呼吸竄進她的鼻間、沉進胸腔,她才猛然由失神的狀態回復思考能力。
盯著就近在她鼻端前的這一堵屬於男性的胸膛,她總算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妳沒事吧?郭小姐!」大概是發覺她久久沒動靜,頭頂上方,這年輕男子好聽的聲音帶著關心落下。他同時歪下一顆頭顱想查看她。
郭晏秋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她看清了眼前是張俊俏飛揚的面孔——她突地友善地對他微微一笑。
「謝謝!我沒事!你是阿極的朋友對吧?你也可以叫我二姊!」一揮手,她轉身就往屋裡走。「進來吧!順便把門關上。」
年輕男子自然求之不得跟在她身後進門。
「二……姊?」他的語氣裡有抹玩味與古怪。
郭晏秋在烏漆抹黑的客廳毫不受阻礙地拐過一張矮凳、再彎過她丟在地上的一疊舊雜誌,但她後面的年輕男子可就不同了——
碰咚!矮凳被撞倒的聲音加上一下悶哼,緊接著又是一聲痛呼。
「妳……都不開燈的嗎?」經歷了兩次意外,他吃痛地扭曲著一張俊臉,這下乾脆站在原地不敢再亂走動。
不過這時他已漸漸適應屋裡的黑暗,再加上由其它房間傳來的微弱燈光,他終於勉強可以看出這客廳的大約輪廓,和那女人移動的方向。
「抱歉!這裡的燈壞了,我一直沒時間叫人來修理。」郭晏秋摸到牆邊,「啪」地打開牆上的小燈。接著她去後頭小廚房轉了一下出來,手上已多了一杯茶水。她直接走到仍杵在那堆被踢散一地的雜誌旁沒動的他面前,再把馬克杯塞到他手裡。「你來的真不是時候,我屋裡的飲料、食物剛好在昨天全被我吃喝完了還沒空去補貨,喝水可以吧?欸!先坐吧!」有些困擾地搔搔一頭亂髮,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隨手將被她放了一堆雜七雜八東西的沙發椅先清出一塊乾淨的位置來,然後再朝他招招手。
他實在很難對這小客廳裡呈現出的凌亂做出視而不見的神情。
所以,郭晏秋的神經再粗,視力再差,也沒錯過他打量的眼神和皺眉的動作。
他的表情看來,有點兒在忍耐。不過他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三兩步就跨到她整理好的椅子上坐下。然後,他抬頭看向站在那裡沒動的女人。「妳不坐?……對了!我打擾到妳了嗎?」
看了看在他對面、被她當成置物架的沙發椅,她根本不想浪費力氣再動手整理,所以她對他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
「我正在睡覺……」她實說。唉!一提到睡覺,她渾身的疲累感立刻又上來了。忍不住甩手指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她再努力專注精神看住這突然來找她、阿極的朋友——那傢伙,明明人都遠在日本,還老不忘三不五時找人來關照她,簡直就怕她餓死了似。就連在中部的其它家裡人都沒他這麼緊張和囉嗦——「好了!你說吧!阿極要你來找我做什麼?」
上回她被拉出去騎鐵馬環島半圈;上上回她被兩名高級敗家女挾持到各大精品百貨公司,用那傢伙的無上限信用卡血拼到她腳軟加心悸;再上上上回,她和個有無底洞胃袋一樣的傢伙由最高級的餐廳到夜市,吃遍大街小巷,她還因此增肥了三公斤……總之,以上那些來找她做出各類瘋狂事的,全是她那親愛的弟弟遙控出來的。
當然,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只不過她早就已經脫離意志消沉的那一段時間了。
她現在很好。真的非常好!
「妳看起來很累。」年輕男子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她的臉上,顯得有些答非所問。「怎麼了?是不是今天的課特別多?」他問得極自然。
唉!被他一提又想起今天發生的事,郭晏秋的頭忽然痛了起來。
她忍不住朝他直搖手:「拜託!別再跟我說到上課的事,我的頭又在痛了!」
年輕男子的眉陡地一挑,接著對她露出了真心誠意的笑臉:「如果妳願意讓我試試,妳會相信我有一手連大師也甘拜下風的按摩技術,保證可以很快消除妳的頭痛和疲勞。」他自我推薦了起來。
他並沒有自誇。而且他這項手藝還是用他賣的一樣東西換來的。
盯著他俊臉上那誠摯的神情,郭晏秋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阿極該不會就是特地叫你來替我做這個吧?」她大叫。
那傢伙,什麼怪主意都想得出來!果然他當初拋下「柔道神童」稱號,半路出家跑去日本投靠那當年同樣叛逆出走的叔父當奸商是對的。
不過眼前這雅痞性格、又充滿某種奇特異國氣息的年輕人,再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按摩師父啊!
她心裡的懷疑立刻毫不掩飾地在她臉上表露出來。
年輕男子能夠成為他那行業中的最頂尖,察言觀色的本領自是必備要件之一——更何況郭晏秋這女人根本就坦直得可以,所以他光只是看著她的表情就清楚讀出她在想什麼。
他朝她咧嘴露出漂亮的牙齒。「我不像做這行的,那妳覺得我看起來像做什麼的?」故意為難她。誰教她記性這麼差,才昨天見過他的事,現在就完全不復記憶。他可是對她的印象深刻到難忘。更何況他才在心裡有趣地設想他們會不會有再一次見面的巧合而已,他們還真的又再見了!而且轉了一圈,她竟然就是那傢伙的姊姊?
非常好!那麼這是不是就表示,就連上帝也贊同他繼續保持對她的興趣?
郭晏秋眉頭立刻打結地看著他一臉不讓她輕易過關、刁難似的笑。
這臭小子,既然知道她「看起來很累」,還自願要幫她按摩,那他竟還敢裝神秘、教她花力氣動腦?
她的眼睛開始冒火,兩邊太陽穴又一陣抽痛。
「你這……對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要發火,她才突然想到,從他進門到現在,他的名字好像一直只停留在「阿極的朋友」五個字裡。
她終於記得問他了——從沒被人忽視得這麼徹底的他,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過他發現到她對他惱火的表情裡夾帶著一絲不好意思,他又不由得笑了,立刻振作起來。
「范冬陽。妳可以叫我名字。」他說。
他的笑,有些痞,卻又真如冬天的日陽帶著令人出乎意料的溫暖。
看著他的笑臉,郭晏秋有一瞬的失神。而且莫名其妙的心跳快了一下。
突然,她像要清醒腦袋似的用力一甩頭。
「范冬陽……」她皺著眉,竟忘了她剛才到底要叫他幹什麼。
「叫我冬陽吧!」范冬陽絕不洩漏當他發現她看著他出現失常舉動時,心裡的愉悅情緒。他朝她眨了眨眼。「我招認好了,我的確不是專業按摩師,小郭要我來也不是為了這事……現在妳的頭還痛嗎?」
揮揮手,她決定不理會方纔那怪異的心情——總不可能她竟會對一個看起來年紀比她小的小伙子一見鍾情吧?
哈哈!好好笑!
更何況他又是阿極的朋友!
就算她剛失戀,現在又在疲勞、眼花加心跳紊亂的情況下,也不至於隨便就「煞」上他吧?
是是是!看來她真的是太累了。
「謝謝你!我想我現在只需要一個真正的睡眠……」她明白地直說。「阿極找你來有什麼事,你可以說了吧?」言下之意是要他快快說完,就可以快快走人了。
聰明如范冬陽,又怎麼會聽不出她趕人的意圖。
他的心裡忽然有某種念頭一轉。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小郭打電話托我帶個東西給妳,不過因為找到妳這裡的時間太匆促,所以我把東西放在飯店裡忘了帶出來……」他邊說著邊站直起身。「對不起!這樣吧,我明天再將東西帶過來,現在就請妳好好去休息吧!」他展現十足紳士的體貼舉動。
「他托你帶東西給我?」郭晏秋不免有些好奇。
那傢伙這些年是三不五時就寄東西給她——上至一組可以消除疲勞的微電腦全自動功能按摩椅,下至日本女孩子流行的保養品、裝飾品……總之,琳琅滿目、雜七雜八——不過,請人特地將東西送到她手中,這可是頭一遭了。
范冬陽長步幾跨便已走到了門口。而她也不自覺跟在他後面。
「喂!范……」前面這小子走得實在很莫名其妙,她可不可以教訓他一下啊?
「冬陽!」范冬陽卻突然停住腳、轉身,同時不厭其煩地對她截口,笑瞇瞇道。
「我們不必這麼生疏客氣,叫我冬陽就行,二——姊!」迷人電眼一挑,他最後那一句「二姊」喊得過份甜膩。
差點撞上忽然停下腳步的他,幸而郭晏秋的運動神經很發達,她反應很快踩住向前的步伐,並且還往後一跳。
她張大眼睛,瞪著他很桃花的雙眼,耳邊再聽他那聲「二姊」,她的兩隻手臂乍地豎起雞皮疙瘩。
她忙不迭兩手在臂上用力猛搓。「麻煩!拜託!別把『二姊』叫得像蜜糖一樣,我會過敏。」
「是嗎?」范冬陽儒雅的笑容裡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狡黠。「幸好妳不是對我這個人過敏,所以說,妳可以接受我了,對吧?」語中暗藏玄機。
明明他的話淺顯易懂,她卻怎麼有種莫名其妙不對勁的直覺?
盯著他臉上好看到刺目的笑容,郭晏秋猛地感到似曾相識。
「我們……以前見過嗎?」脫口而出問他。對自己差勁的認人能力,她也感到很莫可奈何。最佳例證就是:她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終於勉強記住她帶的體育課學生的面孔。
「咦?有嗎?」范冬陽毫不做作地露出十足驚訝的表情。跨近她一步,他將自己的臉俯向她,俊眸熠熠生輝。「妳覺得有見過我?在哪裡?」
記得小郭提過他這二姊的認人功力可說簡直是差到太平洋去,所以他早也有了心理準備。不過這時她竟會對他意外感到熟悉,他倒不禁有種滿足感上身。
心情突然在這時更愉快了起來。
足足瞪著他一點也不客氣杵到她眼前的臉孔三十秒,郭晏秋發現她的腦袋似乎完全起不了作用後,她很乾脆地直接把這張臉向後一推。
「我想我記錯了!」很快將這疑惑拋之腦後,她現在只想回床上繼續補她的眠。「好!晚安!有事明日請早!」她越過他,替他開了門。
摸摸自己被她毫不在意推開的臉,范冬陽倒不覺受挫地順她的意走出大門。
他在門外站定,轉身,正好捕捉到她張大嘴巴、打著呵欠的表情。
顯然她也發覺他看到她這一點也不優雅的舉動了——再怎麼隨性、大而化之,她倒還知道該在才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維持些形象才是——她馬上閉上嘴巴,再對著他擠出十二萬分善意客氣的笑容。
「嘿!我說……」她試圖調和下尷尬的場面。
「我知道!我就不再打擾妳了,我們明天再見!」不用她再說下去,范冬陽貼心地出聲,並且向後退了一步,俐落不拖拉地轉身就走。
反倒是郭晏秋一時看傻了眼,不自主跨出了門,她就這麼瞪著那傢伙欣長的身影頭也不回地走向半暗的走廊裡,接著踏進盡頭的電梯中。
唬……一聲,電梯的關門聲在安靜的公寓樓層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眨眨眼,郭晏秋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對著那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走的傢伙想出了神。伸手拍了下自己的額,她一放鬆下來,疲累感立刻征服了她的全身,包括腦袋。
甩甩頭,三兩下就把那打擾她清夢的傢伙忘得一乾二淨。她邊打呵欠邊半閉眼睛往自己屋裡走。
「……呵啊……明天一早還要去醫院看學生……明天上午有三堂課……一定要早起……記得定鬧鐘……」夢遊似的呢喃一路隨著她飄進房裡。不過才下一秒,房裡除了陷作深眠的呼吸聲外,再也沒有其它動靜。
這一晚,郭晏秋睡得非常香甜。而且,她還直睡到第二天的快中午,才被一通學校打來的電話叫醒。
可以想見接下來的這一天,她可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