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川有幾天的時間都在高燒中度過,她一度以為自己撐不過來,但只要想到索日痛苦的模樣,她又咬牙撐了下來。
偶爾她會在半夢半醒間聽到索日對她說話,他會告訴她小時候的事,有時則念誦彝族治病驅鬼的咒語,為她祈福,希望纏著她的病鬼都能遠離,這必是扎格教他的,聽著他念誦她熟悉的咒語,讓她安心。
當她能在床上坐起時,差不多已過了十天,胸前的傷口還是有些發膿,周圍的皮膚也因為發炎而紅腫,索日每天都小心地為她換藥,每回見她胸前醜陋的傷口,眉頭總是緊緊揪著。
扎格的治癒之術雖不是頂尖,但總算還是發揮了些許功用,五天後,她終於能下床走動,又過幾天,她已能到外頭去。索日總是亦步亦趨地陪在她身邊,她想去看羊,他就抱著她坐在草地上,聽她說話。
「我有件事一直沒跟你說。」夕川靠著他的胸膛,讓溫暖的陽光熨著她,好久沒到外頭,陽光顯得特別刺眼。
「什麼事?」他撫著她的臉,在她瞇眼時為她擋去光線。
「我在彌留的時候瞧見了一個好漂亮的花園。」她歎息出聲。「還瞧見了我爹娘、阿西木嘎跟符氏的祖先。」
他沒有說話,只是抱緊她。
「我小時候,母親一直告訴我,祖靈住的地方很漂亮,那裡一年四季如春,鳥語花香,後來長大了,我問母親,陰曹地府是什麼,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呢?母親說那是漢人道教的觀念,跟符氏一族的信仰不同,我問她哪個才是真的,她說你信了哪個,哪個就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我想,我還是喜歡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想到黑漆漆的陰曹地府去。」她望著他,抬手撫摸他僵硬的臉,她曉得他不喜歡她說這些。
「你放心,我要好久好久才會到那兒去,在那之前,我陪著你,好嗎?」
他點頭,激動地抱緊她,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我第一次這麼害怕。」他沙啞地說。
「怕什麼?」她問。
自她出事後,他變得很安靜,雙眸的暴戾之氣也退去許多,與之前的他判若兩人,現在的他比以前更寡言,剛認識他時,他不多話,雙眸叛逆,渾身上下都充滿暴力之色,後來漸漸好些,到了這兒,她發現他慢慢放鬆,話也多了點,還會跟她在草地上玩耍逗弄她,但她中箭後,他靜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前些日子她整天都在發燒,沒法顧及他,後來退了燒,身體還是虛弱,與他也說不了幾句話,只是偶爾在半夜醒來,發現他一直盯著她,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一樣。
「索日,跟我說。」她輕聲道,他把話都悶在心裡,對他沒有好處。
他鎖著她蒼白的臉蛋。「我怕你只是一個夢。」
「我不是。」她保證地輕撫他的頸項。
「小時候我作過一個夢,夢裡有許多好吃的東西,我跟阿母都很快樂……」他頓了一下,夕川也沒催他,靜靜等他準備好了,才又聽到他接續道:「阿母想要一頭牛,她說牛能耕田,我們只要一頭牛,母子倆就能有一口飯吃。在夢裡,我養了很多牛,可是一覺醒來什麼也沒有,我睜眼的時候,屋子是黑的,什麼也看不見,我躺在那裡,心裡好恨。」
他細細撫過她柔美的眼鼻。「我看到……看到你中箭,沒有……呼吸,好像又回到那個黑漆漆的屋子,只有我一個人,又黑又冷,一點光、一點溫度都沒有。」
夕川抱著他,眼角潤濕。
「我覺得自己好像又被騙了。」他抹去她的淚。「我心裡想,為什麼老天對我這麼不公平,我什麼都沒有,在黑暗裡,它連一點光都不給我,我真的好恨。」
夕川想到他那天惡鬼般的模樣,她拉下他的頭,親吻他的嘴唇。「索日,你聽我說,人的心像一個房子,只要打開窗就有光,你不可以把自己鎖在黑漆漆的屋子裡,你聽得懂嗎?」
「不懂,我不懂。」他粗暴地回答。「他把你帶給我,就不能帶走。」
他的語氣又開始像個任性的孩子,夕川歎口氣。「那你答應我,你要打開門讓我進去。」
「你已經在裡面了。」他如此回答。
她的心酸酸的、暖暖的,淚水直往下掉,她輕輕吻著他的唇,感覺他小心翼翼地親吻著她,在她唇上廝磨。
「索日,有件事……我想問你。」
「嗯!」他的嘴唇栘到她臉頰邊,他已經許久沒與她親近。
「你記得有一次你作夢,夢到你的母親……也夢到我。」
他停下動作,低頭看著她。
瞧他沒應聲,夕川急忙解釋。「你別誤會,我……我不能進入別人夢裡的,我不是故意要侵犯你的隱私,是因為你的情緒太強烈,然後……我就被捲進去了,你生氣嗎?」她擰著眉心。
「我沒生氣。」他安撫地親了一下她的嘴,反正他早猜過這個可能性,只是他們兩人一直沒敞開來談過。
「我是想問你……」她頓了一下。「夢裡,你母親有給你一件嬰孩穿的肚兜……這是真的嗎?」
「嗯!」他平淡地應了一聲。
「肚兜呢?你想找你親生父母嗎?」她探問。她必須確定他的心意,如果他想找,或許她該據實以告。
「阿母給我的那一晚,我就把它丟到火裡燒了。」他冷哼一聲。「他們不要我,我還找他們做什麼!」
他憤世嫉俗的表情及話語讓夕川覺得那個桀騖不馴的索日又回來了,她淺淺地勾起嘴角。「或許他們不是不要你……」
「他們把我丟在奴隸區就已是最好的證明。」他冷哼一聲。
夕川沉默下來,她無法昧著良心告訴他他的父母是慈愛的,或其他安慰的話語,因為這並非事實,在她臥病期間,扎格懺悔似的向她招供了一切。
「事情會弄到這地步,我難辭其咎,也要負最大的責任,我隱瞞了許多事,也私自做了許多逆天之事,我私心以為就算有報應,也會應在我身上,沒想到卻把你給拖下水,還差點害你喪命,我想也是我該給你交代的時候,我一直告訴你索日會滅我族人,卻一直沒告訴你原因為何?」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二十多年前,符氏一族出了個能力很強的人,她不是畢摩,能力卻幾乎超出畢摩,因此驕傲了起來,她私自下山後到一戶貴族落腳,因為有預知的能力,屢屢預言之事也都成真,所以這貴族很信任她,她之所以會選擇待在這位貴族的身邊,是因為她瞧見他將來必為一國之王,所以想靠著他成為最高巫師。
「後來這位貴族喜獲麟兒,可她卻瞧見不吉之兆,她告訴貴族,這嬰孩有著野獸之眼,殺氣大重,將來勢必殺父弒弟,推翻他所建立的王朝。貴族聽後猶疑很久,但最後決定殺之。嬰孩的母親不忍心,於是連夜將嬰孩送出府,丟棄在奴隸區,聽到這兒,我想你已經知道這嬰孩是誰了。
「嬰孩長大後,一路遇上的主人都對他非常殘忍,最後他終於爆發,殺了主人逃到山野區,而後慢慢有了勢力,鼓動奴隸起來叛變,成了奴隸王,最後真的殺了親生父親跟弟弟,他的母親臨死前認出他,告訴他一切後死去,自此之後,他的性情更加殘暴,誓言殺滅南詔境內所有的巫師,符氏一族逃避他的追殺整整逃了三年,而後畢摩預見了符氏的滅亡,大家商量後,決定逆天行事,將我送到這兒狙殺索日,永絕後患,只是沒想把你給牽連進來。
「當我瞧見你竟然買下索日時,你可以想見我的吃驚,我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基於好奇,我一路跟著你們,有好幾次我都想殺掉索日,可我實在禁不住好奇想知道事情到底會演變成什麼樣。
「後來我想到一個好辦法,如果高年山活下來,那鄭買嗣就不能篡位成功,這樣或許以後的事都不會發生,所以我把你們引到高大人的府裡,用符氏特製的迷幻草,讓人產生幻覺,告訴高年山你住的旅店,還跟他說我是洱海神派來的。」
說到這兒,扎格喃唸了一聲「洱海神可別降罪給我」。「起初他有些疑慮,後來當他真的發現有你這個人時,自然也就信服了,之後我故技重施,想借高年山的手殺掉索日,沒想到你們卻匆匆離府。高年山因此派了贊路來截殺,而我也在好奇心驅使下雇了一個黑衣人來刺殺索日,沒錯,林得是我雇的,我是想試試看到底殺不殺得了索日,結果……你也看到了,他躲過了。
「之後贊路來了,但他卻有了私心,想利用你,所以才把你擄走,使你闖進奴隸暴動中,這些都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不能害無辜的你喪命,所以才出手救了你們,更令我詫異的是,後來你們竟然與鄭買嗣妻兒打了照面,這一切……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卻仍想操縱這一切,所以才將你們帶到撲罹蠻來、沒想到……卻差點害死了你……唉……」
聽完扎格訴說完來龍去脈後,夕川只能歎息,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何反應,但既然知曉閩氏與鄭仁旻就是索日的家人,她不得不探問他對於親生父母的看法。
其實早在替鄭仁旻治病時,她就一直覺得怪怪的,因為有時看著他們兩人,她會突然驚覺到兩人五官的相似處。
後來聽阿比甘莎說戈阿婁告訴她,鄭仁旻是讓贊路給擄走的,因為他想替高年山報仇,想以鄭仁旻來威脅鄭買嗣,後來在交涉的過程中,贊路中計落入戈阿婁手上,被嚴刑拷打,在一次拷打中,贊路不小心洩漏了阿比甘莎沿途留記號給他,所以戈阿婁才會找到他們。
他擔心贊路欺騙他,所以示意士兵在山中埋伏,自己先上來探探情況,沒想到就讓他碰上了正要毀滅記號的阿比甘莎。
「想什麼?」見她一段時間都不說話,索日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沒什麼。」她偎著他。「我是說,別恨你的親生父母。」
「我只有一個母親,她已經死了。」他的話到此結束。
夕川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不過也沒再繞著這個話題轉,她原是想,如果他還留著肚兜,或是有找親生父母的念頭,那她會考慮告知他此事,但如今……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心中的憤恨與不平若已釋然了她再提,或者一輩子不說,畢竟說了又能如何呢?
「索日。」她頓了一下,忐忑地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好好問過你,你真的要跟我回到我的時代嗎?」
他堅定地點頭。
可他的回答還是無法抹去她心中的不安。「我……我必須告訴你,若你留在這兒,你以後會照你想要的路走,會成為一方的霸主領袖,你會帶領奴隸起義,這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有了權力,但是……」她歎口氣。「我不能欺騙你,你也會經歷很多痛苦的事,但至少你實現了當初的夢想,我不知道你最後會不會有遺憾,但……」
他撫過她的唇。「我知道。」
「你知道?」她眨眼,難道扎格告訴了他他的未來?
「我一直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從底下爬起,握有權力,然後我會好好對付那些曾經對不起我的人。」他誠實地說道。「我現在還是會這樣想,心裡也有不甘,我甚至想去殺死戈阿婁,他傷了你,我恨不得能割下他的頭。」
見她顫抖了一下,他抱緊她。「但是如果得到那些必須失去你,我就做不到。」
「索日……」她將臉埋在他頸邊,覺得自己的雙目中有了濕意。「我不想逼你做選擇,如果可以……我也想跟你在這裡生活,但是你將來的日子是我沒辦法承受的……」
「我知道。」他親吻她的額際。
「南詔的奴隸制度再過二十幾年就會崩壞了。」她希望能讓他安心。「以後不會再有奴隸制度,你可以放心。」
他頷首,心中的憤怒似乎撫平了些。
夕川見他臉色稍稍和緩,朝他綻出一抹笑靨,她靜靜的偎著他,與他聊些快樂點的話題,她知道他心中的憤恨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消除的,但她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紀,他會開心許多。
「你喜歡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給你吃的餅嗎?」
他立刻頷首。
她漾出燦爛的笑。「在我的家鄉有很多,那裡的東西都很好吃,你一定會喜歡的,還有很多新奇的東西……」
他聽她說著家鄉的一切,嘴角慢慢勾起笑容。
片刻後,他問道:「有些熱了,要不要回屋子休息?」
「再坐一會兒,然後去看阿比甘莎,再跟宏督說聲謝。」她舒服地靠他懷裡,看著羊群吃草。
據扎格所說,若不是當時戈阿婁氣力還未自她的咒術中恢復,再加上宏督當時射了戈阿婁一箭,她的胸膛可能會讓箭矢整個貫穿,那時就算是祖先顯靈也救不了,而她一直未向宏督道謝,不過她在半昏迷時倒是聽見阿雷娜驕傲的話語。
「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宏督的箭術可是這兒最厲害的,他連幾百尺外的螞蟻都瞧得清,何況是那個大塊頭戈阿婁,我說他準是嚇破膽,逃之夭夭了。」
這件事後,阿雷娜似乎把崇敬之心移到宏督身上,也不再纏著索日了,這樣的發展倒是始料未及的。
「你們還要比箭嗎?」夕川問道,他與宏督的射箭比賽至今未辦。
「不需要了。」索日漫不經心地回答,雙唇回到她嘴上,舌尖探入她唇內需索,他對別人的事沒興趣,他只要她好。
夕川暈紅著臉,羞怯地回應他。
遠遠地,在草地的另一頭,石拍拿著木棍不停地敲打草人,古比在一旁懶懶地地打著呵欠。
「好了。」石拍露出笑。「一千下了。」他瞧著自己的掌心。「不流血了。」之前剛練的時候,掌心都磨破了,現在長了繭,不怕再磨出血了。
「那就開始練箭吧!」古比無聊地開始倒立,讓腦袋活絡活絡。
「我知道。」石拍拿起樹下的弓箭,開始認真學習射箭,這是扎格交代他每天必練的功課,他說要當勇士就要訓練自己,首要訓練的是身,再來是心,他要把自己練得跟索日一樣強壯才行,這樣才能保護主人還有阿比甘莎。
當他被士兵追著掉到河裡時,他一動也不敢動,只敢伏在水裡,之前索日把他丟到河裡,他嚇得要死,後來便偷偷地練著,雖然還是不大會泅水,可他待在水裡比較不會害怕了,而且他練了閉氣,所以他便一直在水面下等著,直到士兵離開。
但最後他已經支撐不住,等他醒來時已在古比的背上,瞧著主人和阿比甘莎身受重傷,他一路由山下哭到山上,他第一次哭得這麼淒慘,連主人安慰她,古比笑他,他也止不住淚,他真是太沒用了……
咻的一聲,箭矢正中紅心,他露出一抹稚氣的笑容。再這樣練下去,他一定會愈來愈厲害的,那個戈阿婁若敢再出現,他一定會一箭射穿他的胸膛,替主人報仇,然後再替阿比甘莎刺他幾刀。
練了一會兒後,他對古比說道:「我先去看阿比甘莎,等一下再練。」雖然阿比甘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過他還是每天帶紅花去看她。
古比輕鬆地翻躍幾個觔斗。「隨便你。」他拍掉手上的草屑,看著石拍走開。
原本要直穿過草地的石拍在瞧見主人與索日疊在一起的身影後,只得由另一邊繞去。
「大人真愛親嘴。」石拍呢喃一聲後,開始搜集花草。
微風吹過樹葉,窸窣的聲音令人心情平靜,扎格倚在樹幹上,望著藍天白雲,喃喃地說了一句。
「畢摩說的沒錯,到哪兒都還是一樣的天。」
他現在苦惱的是該留在這兒,還是跟著夕川到一千多年後,他真的挺好奇「肥雞」長得什麼樣,到了那邊應該會很有趣吧!
「天應該也還是一樣的天吧!」扎格深吸口樹木的芬芳。
對了,差點忘了一件事,晚點他得告訴夕川,他不叫扎格,他的名字是海圖。海圖·扎格蘭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