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寒假都過去了。
楚山正開心地幫許晴川剪指甲,現在許晴川的手簡直變成了他的東西,連許晴川自己都沒有處理的權利,要受了傷什麼,還要被楚山罵一頓。
沉默了會,楚山突然開口說:「你生日什麼時候來的?」
「四月十二號。」
「哦,那還有兩個月。」楚山抬頭看了看日曆,「你想怎麼過?」
「沒怎麼過啊,就平時一樣。」
「你以前的生日都怎麼過的?請同學來家裡玩?蛋糕肯定要的……」
「沒……」許晴川縮了縮手,盡力笑了一個,「就我和我媽兩個人過。飯菜特別好!」
「傻,今年你到我家來。」
「不行,我媽會等我的。」
楚山戳了一下許晴川的額頭,說:「就這樣了,你敢不來……」一邊伸手去呵許晴川的側腰,弄得他左躲右閃,臉也笑得紅了。
鬧了一會,兩個人對看了看又靜下來。
「……生日過了就快要高考了……你打算考哪裡?」
「嗯,還沒想過。」楚山隨口回答。
「你成績這麼好,考哪裡都沒有問題的。」
「不知道,再說。」
「……你從來沒想過將來要做什麼嗎?我就老喜歡想,要是考了這個學校會如何如何,要是去了那個學校會怎麼樣。想一想都覺得很激動,好像這一切已經都在我手裡一樣。」
「傻瓜,就是想這麼多才想傻掉了。」
「不想覺得心裡不塌實。」
「有什麼好不塌實的,一天天就這麼過唄。」
許晴川低下頭去,也許是光線的關係,讓楚山覺得他臉上的神色有點陰冷,當他用一種很疲憊的感覺閉起眼睛的時候,彷彿連皮膚都是灰色的。
半夜裡,楚山心裡跳得厲害,竟然驚醒過來,一摸身邊,冷冰冰的。許晴川不知道去哪裡了。
楚山想去找他,可初春還挺冷的,他不想從被子裡出來。可他很想知道許晴川去哪裡。最後他還是沒有起來,只是覺得胸中一把悶火燒得越來越厲害。
他睜著眼瞪著喬丹,黑暗裡,海報上的人看起來都很猙獰。
半晌,輕微的推門聲傳來,然後是細碎的腳步。
偷偷掩好門的許晴川回過頭一看,發現床上的楚山瞪著他,嚇了一跳。
「幹什麼去了?」
「沒,就上廁所去了。」
「上廁所要這麼久!!要學習也不用挑現在吧?就你用功!」
許晴川被嚇住,站了一會,夜裡的冷氣非常厲害,他覺得兩隻腳已經冰得沒有感覺。他遲疑著挪動腳步走到床邊,輕輕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楚山觸到了他冰冷的四肢,不知是火還是心疼,低哼了句活該,一把抓過他的手,放在懷裡。熱烘烘的。
許晴川轉過身來。
楚山盯著他的眼睛,發現裡面有很多東西,可他喃喃動了動嘴唇,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楚山的神色柔和下來,歎了口氣,道:「這麼冷的天,就不要亂跑,我也是為你好。」
許晴川咬著下唇,黑暗裡,他的眼睛明亮得過分,楚山幾乎以為他要哭了。可他只是柔順地點點頭,然後向楚山的方向更靠了靠,彷彿貪戀著人體的溫暖。
***
寒假結束開學時,大家進入了衝刺的最後一個階段。家裡人催著楚山做決定。他總說還沒考慮好,再等等,再給點時間。
他在考慮,可他也許更在逃避,他在等待時間的流逝,讓這流逝為他選擇。少年人的肩膀還扛不起人生的抉擇,與其去選擇命運,他期待著命運自己來選擇他。
奇妙的是,命運以另一種形式給他答案。
就在一天早上起來,他看到桌上放著美國某學校的入學申請證明。
楚山摸著上面燙金的英文字,才終於發現那條飄渺的路原來是真實的,可以踏上去的。他的內心不由發生了劇烈的動搖。
他忽然發現平時遵守的一切是多麼可笑。本來以為牢不可破的東西是多麼脆弱。
他不用再看老師的臉色,不用再背死板的政治,甚至不做作業也沒關係。要出國了呀。就要和這一切切斷了呀。這些東西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這麼想著,面對著考卷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在語文考試的時候,他突然站起身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無限美好燦爛的春光,深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被壓扁的身體迅速膨脹起來,每個細胞都那麼鮮活。在枷鎖底下生活,並沒意識到枷鎖的沉重,可當他放開這一切,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輕盈到可以飛翔。他簡直想對著無限蔚藍的天空大喊一聲,可他最終只是微笑。監考老師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況,氣得臉都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順理成章,下課的時候,他被請到了老師辦公室。
而看到楚山做出這種驚天之舉的許晴川不由地暗暗為他擔心,偷偷溜到辦公室外面,探頭探腦。幸好班主任的位子靠門很近,而且辦公室裡人來人往,老師和楚山都沒發現門口多出一個人來。
「……楚山,我知道你就要出國了,可以不把老師放在眼裡了,可你到底還每天來上課。來上課就要遵守學校的規章制度。不要給別的同學樹立壞的榜樣。你說,今天怎麼回事?……」
許晴川把脖子伸得老長,好歹聽到了幾句話。他的臉色剎時變得煞白,拚命伸手摀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發出什麼驚慌的聲音來,跌跌撞撞地離開辦公室。才走到一半,腳就軟了,他靠著牆滑坐下來,腦子裡亂哄哄的。
楚山要出國?要出國?
從來沒有聽他提到過,小晴和斗子知道嗎?他們也沒說過。為什麼不告訴我?!難道只瞞著我一個人?
一忽兒又灰喪起來,本以為楚山不管考哪裡,起碼還在這個城市,也許自己可以湊巧考個和他離得比較近的學校……這麼奢侈的願望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他總一個人偷偷地想,想他們可以騎著自行車往來,也許幸運的話還可以一起吃午飯,想著想著都覺得是真的事。可這一切畢竟都是幻想……只是他一相情願的幻想……
他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走來走去,有些人驚訝地看著他,有些人搖搖頭繞過他迅速走開。他忽然想大哭,或者馬上衝進辦公室拉著楚山對質。可他最終平靜下來,扶著牆壁慢慢站直。
他的眼神從渙散漸漸聚焦起來,最後像口深潭一般平靜下來。
——他可以等。
等到有一天,楚山親自告訴他。在那之前,他寧願假裝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那天之後,楚山的心情尤其好,而且整個人好像什麼都敢做,再沒有能威脅他的東西。
高三加了晚自修,要7點才結束。
有次楚山磨蹭得很,許晴川等著他。其它人陸陸續續走了後,剩下他們兩個人。關燈後,教室裡一片黑暗,許晴川拎著書包才跨出教室門,就被楚山一隻手臂卡著脖子拉了回去,順便把門也關了。
漆黑的教室裡就兩個人。
楚山特別興奮,眼睛亮得像狼,把許晴川壓在地上亂吻一氣。
手裡動作越來越誇張,把許晴川的上衣推到胸前,又伸到褲子裡去。
許晴川一開始任由他擺弄。當明白楚山要做下去的時候,突然劇烈反抗起來,連楚山都壓不住,被反推到地上。許晴川一邊慌忙地拉衣服,一邊跑到角落裡。
「你瘋了!」半晌,許晴川罵道。
「幹嗎,這又沒什麼。」楚山坐在地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教室啊!你要在教室裡做啊!」
「我知道是教室,這樣才刺激嘛。有什麼關係。」
許晴川渾身顫抖,兩眼不可思議地瞪著楚山。嘴唇不斷哆嗦,根本說不出話來,只好死死咬住,拚命深呼吸來控制自己的情緒。
楚山跳起來,衝到他面前,把他困在角落裡,門外的燈光透過門上一小塊玻璃射進來,許晴川覺得面前的人他根本不認識。
他尖叫著揮了一拳,打開門逃走了。
可楚山好像愛上這種遊戲,隨時隨地會偷襲。
在廁所的隔間,樓梯的陰暗角落,體育館後的小森林。
次數越來越多,許晴川也越來越麻木,只要周圍沒有人,總讓楚山得逞。
還陪他逃課。
逃了一整天,楚山帶他去逛街。眼花繚亂的東西,還試了好幾套衣服,不過最後沒買。
楚山把自己的口袋翻給他看,根本沒多少錢。
「你到底要我出來陪你幹什麼?」許晴川一字一句地問道。
「玩啊。」楚山裝傻地眨眨眼睛。
「楚山,你一定是瘋了。」許晴川對他已經說不出第二句話。
走了一會,許晴川忍不住又說:「你難道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你想聽什麼?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只愛你一個?今天我大放送,你想聽什麼我就說什麼。」
許晴川頓住腳步,直直站在地上。他緊盯著楚山嘻嘻哈哈面孔,想從上面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但是沒有用。他無力地承認,有一堵透明的牆隔開了他們兩個,以至他們的對話只是自己對自己的無聊迴響。
「……原來你對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許晴川甩開他的手,一個人先走了。很快,這個倔強的背影就融入到萬千人海中,連一個影子都看不到。
楚山停在原地,呆呆看了會,就轉過去面對著櫥窗,把頭無力地靠在上面。櫥窗擦得非常明亮,透明的玻璃竟然也能映出人的影子。他看著自己的臉映在玻璃上,兩行淚水默默流下來。他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最近情緒這麼激動呢……真不好。」
可淚水越擦越多。
半晌,他猛地站直身體,對著天空露出一臉囂張地微笑。
他拿出藏在內兜裡的卡,回頭走到剛才他和許晴川試衣服的店裡。
「小姐,幫我拿剛才試過的那件。」楚山點點許晴川穿過的一件襯衫。
許晴川一開始扭捏著不肯試,好說歹說才拿了衣服進試衣間。穿出來的效果意外的好,乾淨的白色襯衫,在衣服下擺和袖口淡淡暈染了一層奶黃色,正好襯托出許晴川白皙的皮膚,剪裁非常合身,樣式古典又添加了點流行元素,許晴川穿了就像換了一個人。
他拿著這個淺綠色的袋子,無意識地掂了掂份量。忽然想到以前的那件運動衫。不過是短短一年不到,他和許晴川的關係就有了這麼巨大的改變,而現在,他又要準備離開那個人……想到這裡,心口不由覺得蒼白的荒涼……
「可惜我以後看不到你穿起來的樣子了。」
***
楚山終於還是決定要走了。
他透了點口風給小晴和斗子,叫他們不要告訴許晴川。
「為什麼啊。老大?你不把川子當兄弟?」斗子問。
「不是,我想自己告訴他。」楚山看著窗外,用很開朗的聲音回答道。
可他說不出口。
許晴川禮拜五來補課,根本沒辦法好好讀書,每次都被折騰到床上,沒有休息。
楚山覺得許晴川在為了什麼拚命忍耐,哪怕自己耍賴地撕了他正在做的作業,偷偷把他的書藏起來,把他按倒在床上,他總是咬著牙一聲不吭。
也沒有抱怨,也沒有質問。
只是用一雙出奇大的眼睛盯著楚山,好像要直接從他腦子裡看出點什麼。流光變換,又彷彿在哀求,在低訴。
不能說,不想說。
楚山伸手蒙住了許晴川的眼睛,狠狠心把自己埋進他體內。
什麼語言都是錯的,什麼解釋都是徒勞的,什麼詞彙都是蒼白的。
身體結合著,交換著液體……用這種方式來交流……那是自己的狡猾。失控的迷茫,莫名的情緒如果通過這種儀式就可以全部傳達給他,讓他和自己一起分擔那有多好。現實的迷濛的,各種顏色的光影晃動著,楚山覺得自己一路往上,他在掙扎,在攀爬,想去更接近,更接近沒有距離的一瞬間——最終一道白光在楚山腦海裡炸開。
他覺得自己想流淚。
然後就感到手心一片溫暖的濡濕。
當他睜開眼睛,拿開手,看著許晴川的時候。
那雙大眼睛裡已經什麼光都沒有了。彷彿那眸子裡的星光都化做眼淚流完了。
只剩下空洞洞白茫茫灰慘慘的絕望。
許晴川在穿衣服,很慢的。當他扣完最後一粒紐扣,開始整理書簿的時候,楚山清了清嗓子問:「你以後還來嗎?」
許晴川彷彿沒有聽到一樣,仍然整理著自己的東西。鉛筆盒、作業本、教科書,有條不紊。
他離開屋子的時候停了停,回過來對著楚山點點頭,甚至帶著灰白的微笑,說:「再見。」
楚山抱著自己的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無法控制自己。灼熱的情感哽在喉嚨裡,化做一塊碎片,炙燙著他自己。他害怕許晴川對他有所期待,那讓他焦躁,不由地就想去破壞,可真的面對破壞的結果,他又覺得有種被掏空的虛脫感。
他的情緒像一團線頭,怎麼也理不清,找不到頭。他在這個感情的遊戲裡沒有方向,他只懂得橫衝直撞,他不能習慣自己的情緒被別人的一舉一動控制著,他想掙脫,他對這種心理的束縛有種本能的恐懼。
真的,他從小就是個特別乾脆的人。
求了很久才吃到的最新的雪糕,他吃了兩口就沒興趣了,把它給了路邊的小孩。
昨天晚上還吃得津津有味的牛肉,帶到學校,就已經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了,被扔進了垃圾桶。
至於女朋友,人類的保鮮期比較長,可他很快也會厭倦,恢復到平時的狀態。
惟獨對著許晴川,他忽冷忽熱。一時想對他好,想把他整個抱在懷裡疼愛;一時又充滿惡毒的點子,想看他哭,看他無奈地咬著嘴唇的樣子。當許晴川出現在他面前,他就失去了自我控制,變成心中最直接的渴望的執行者。
我為什麼不想去美國,為什麼想到這件事就難過得一個晚上睡不著……是許晴川吧……是他對我的影響吧。
楚山仰躺在床上。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他一直以為喜歡也就是一種遊戲,新鮮勁過了,就換個對象,一遍遍重複遊戲規則。
他不能一輩子在一個遊戲裡走不出去。
遊戲應該結束了。
***
許晴川果然再沒有和楚山說過話,再沒有看過他一眼。楚山覺得來學校沒意思,也就不去了。
要他忙的事太多了,光是家裡的親戚就一堆堆地請客,說是要餞別。再加上亂七八糟的什麼身體檢查,整理行李。他媽媽帶著他又到處採購了一番,好像他去的地方不是美國而是非洲原始森林一樣。
他媽媽還說:「出門在外,多一樣東西就是多一份方便。你們年輕人不明白的,用習慣的東西始終是用習慣的東西好。」
「有道理。」楚山一邊應著一邊又給滿得不行的行李加了件睡衣。
媽媽眼尖,說:「你拿錯了,那件不是你同學來穿的睡衣嗎?真是的,這麼大的小孩自己的衣服都搞不清楚。」
楚山訕笑著想解釋,可他發現沒有任何一個借口可以讓他依賴,他只好慢慢地把那件睡衣重新拿了出來,放到旁邊。
「你怎麼不和你同學道別道別?」
「沒什麼的嘛,反正讀個五年不是又回來了嘛。」
「也沒朋友來送你?」
「送我幹什麼,都要上課呢。」
走的那天,全家老小都出動了。楚山提著貼身的行李,剩下的大箱子已經托運了。在明亮的飛機場,他突然湧起不可遏止的悲傷。他竟然勾著媽媽的脖子一直哭,不肯下來,不肯走。周圍的人也都紅了眼睛,他爸爸拉著他的胳膊把他送進機檢處。他死死拉住爸爸的手,好像在拉著最後一片過去的碎片,他舉目四望,發現自己如此渺小,周圍的東西如此陌生,來來去去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好像整個機場都站滿屍體。他哭著,害怕,心裡想大喊——如果他喊的話,只有一個名字可以拯救他——
「許晴川!」
飛機轟鳴著飛上了藍天。
而那個被喊到名字的男孩正在公車上無聲的流淚。
***
許晴川這一陣對時間的流逝有種彷徨的恐懼。他看著教室裡空出的一個位子,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塊,涼颼颼的風可以貫穿他的胸口。
他走了嗎?
想到這裡,心臟就會承受不了的緊縮。
那是因為,支持著他的期待的,還有最後一線希望。
四月十二日,他的生日。
在楚山生日的時候,壽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那上帝不會責怪他在這一年一度屬於他的節日裡貪心地祈禱吧……
不求他留下來,只求他親口告訴他。
這微小的希望如寒夜裡一枚燃著火的火柴,靠著它,可以得到暫時的安寧和溫暖。
窗外飛過一架飛機,許晴川不由自主地兩手交叉,擺出祈禱的姿勢,把它當做一顆流星來許願。
正是下課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怪異舉動。幾個人圍聚在一起,在討論楚山的事。
「哎呀,這小子說走就走了,真不夠哥們。」
「真好,可以不用高考了~~羨慕死我了~~」
「家裡有錢你也去呀?」
「啊,斗子,我記得他說是今天走吧。你和小晴都不去送他?」
「唉,老大考慮得不周到,怎麼挑個讀書的日子,難道叫我們逃課去送他?」
「他不想我們去,看了難過。」小晴答道,說著,看了看手錶,自言自語說:「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飛機場了吧。」
話音剛落,就聽到匡鐺一聲,凳子倒下來的聲音。一群人順著聲音看過去,就看到許晴川瞪大了眼睛,渾身不停顫抖,六神無主的樣子。
「川子……他沒告訴你?」斗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許晴川一低頭,衝出教室。斗子連忙追出去大叫:「川子,你瘋了?!快回來!還要上課的!!」
可那人根本什麼也沒聽見,用極限的速度向前狂奔,地板太滑,他摔倒了,斗子想上前去扶他回來。可才抓住他的手臂,他又甩開來,繼續往前跑。斗子連忙也跟過去,一把把他推在牆上,大叫:「你瘋了!你去幹什麼?」
許晴川全身緊繃,眼睛甚至有點突出,呼呼地喘著氣。
斗子吼道:「你去!你去幹嗎??你又不是他親戚,他朋友這麼多,我、小晴——連小晴都沒去送,你去幹嗎?犯得著逃課嗎?」
「我——」許晴川噎了噎,眼睛突出,彷彿被什麼力量撕扯——最後還是像確認了什麼一樣,發出沙啞的聲音答道:「我喜歡他——喜歡——」
斗子張大了嘴,舞動著手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許晴川的神色黯了黯,推開斗子繼續拚命跑下去。
「可是……可是下節課……是班主任的課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可那人已經拐過一個彎,消失在斗子視野裡了。
許晴川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只是一路跑到學校門口。跑得太急,喘不過氣來,只好扶著膝蓋休息了會,他覺得頭腦發漲,但還留著一線清明,能很清醒地考慮怎麼去飛機場。幸好他們學校門口就有一路車直接到飛機場。
許晴川才喘了一會,瞥到那路車已經停在站牌下,他顧不上休息,連忙衝過去。沒幾個人上車,車門關上了。許晴川看著車門關上,突然眼睛一熱,就想哭。可他不敢放慢腳下的速度,他覺得自己簡直沒在呼吸,一路追過去。
還好距離不是太遠,他癲狂的樣子又很明顯,車子啟動開了兩米,又停了下來,開著車門等他過來。
他奔上車,車一啟動,他才發現自己四肢發軟,抓不住扶手,差點就摔倒在地上,連忙用整個手肘勾住。
他蹲著拚命喘氣,眼前一陣陣發白,臉漲得通紅,他覺得簡直全車廂的空氣都被他吸完了,懷裡一陣難受,乾渴的嗓子發癢,想嘔。
這路車是自動投幣的,他摸了摸口袋,找出一塊錢扔了進去。那本來是他媽媽給他買午飯的錢。
車開得很慢,一路搖搖晃晃的。
一開始,他心急如焚,眼神都發紅,簡直想自己衝上去開車。可呼吸平穩了,瘋勁過去了,他才覺得頭腦一片空白。
我這是幹什麼呢?照這個速度去飛機場,恐怕人早就走了。就算他還在,那麼大個機場可能根本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然後跟他說什麼?「一路順風」嗎?這麼不顧一切地跑出來就為了去跟他說這四個莫名其妙的字嗎?或者,質問他?打他?然後他跟我說「對不起,沒告訴你。不過沒辦法,我要出國了。再見。」就為了這個嗎?為了這麼可笑的念頭,為了這麼古怪的會面,我竟然逃了班主任的課,把自己的午飯錢扔進一個鐵箱子,待在一輛蝸牛一般的公交車上胡思亂想……
許晴川呆呆地看著窗外,覺得自己無比可笑,後悔像巨浪把他完全吞沒。他想馬上下車,可這裡停的站他都不認識,而且車廂搖晃著,很舒服,而且……而且他跑出來只帶了一塊錢。他無神的眼睛看著錢箱,目光渙散,頭腦混亂。他無意識地用手抓著自己的肩膀,好讓自己平靜下來。
指甲已經被剪短,根本無法造成什麼傷害。他不斷加大力量,他想要一種尖銳的疼痛,他覺得身體在膨脹,沒有出口,他近乎恐懼地撕扯著自己,好讓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不然他會馬上瘋掉。
他一遍一遍地挖著自己的肩膀,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流過他空白的眼睛,他的面頰,然後匯聚在他的下巴,滴到他的手臂上,可他沒有發出一聲嗚咽。
飛機場到了,他像個要去完成指令的機器人一樣,機械地跳下了車。
人流與他擦肩而過,不斷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周圍的人左推右搡。終於有人說道:「你個小孩腦子有毛病,站在路當中,要走不走。」
「哎呀,手裡都是血,好髒。」
許晴川無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發現指間在流血。
他把手指放到嘴裡,吸到一陣血腥味,然後感官才活了過來,慢慢感到一種鈍痛。
他把每個手指的血跡都舔乾淨,默默地在機場外圍徘徊了一圈。一架架飛機在他頭頂飛過,他感到有些東西被抽離他的身體,他無力移動,只能微抬著頭,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著。可他不知道哪架才搭載著那個人,他只好交叉雙手,做出一個祈禱的姿勢,祈禱每架飛機都能平安無事地到達目的地。
明天他就是壽星了,他願把他十多年來沒有用過的所有幸運都壓上,為無數個和他無關的人祈禱,只為他們中間有個他牽掛的人……
明淨的天空一碧如洗,像上帝的臉。
他做出個慈悲而無奈的手勢。
許晴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飛機場呆了多久,只覺得冰涼的風,麻木了他的手,他的臉,他的時間感,他幾乎以為自己就是一尊石頭的雕像,從出身以來就在為別人的安全祈禱。
他拖著疲乏的步子慢慢走著。他沒有錢,沒有辦法坐車。他只能走。一步步地在昏暗的天色下走。
***
第二天,照常去上學。
小晴一看到他就遞個他一樣東西。
許晴川拆開來,原來是件襯衫。
「喜歡嗎?生日禮物。」
許晴川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說:「你挑的?」
「不是,是楚山和我合送的。昨天你走得這麼急,嚇死我了。」
許晴川忽然想到昨天——好像對斗子說了什麼,臉刷地就紅了,眼睛不敢往小晴那裡看。
「楚山也真有心,臨走的時候告訴我你生日就快到了,我還緊張要送你什麼東西,他說他早就準備好了,把襯衫給我看。我出了一半的錢,所以算合送的。怎麼樣?你喜歡嗎?不喜歡要去問他,是他挑的。」
許晴川只能胡亂地點著頭。
那襯衫靜靜躺在他手邊,乾淨的白色襯衫,在衣服下擺和袖口淡淡暈染了一層奶黃色。許晴川下意識地抓了抓,好像要從這上面辨認出什麼東西一樣。
小晴看了他一會,忽然問:「川子,你和楚山到底是什麼關係。」
許晴川青了臉,一聲不響地坐回到位子上去。
小晴慢悠悠地跟上來,「你要一輩子瞞著我們是不是?——昨天斗子都說了。」
許晴川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連耳朵根子都紅得能滴出血來。
「這麼說是真的了。」小晴都有點不知所措地安靜下來。
半晌,她坐到許晴川對面。認真地對他說:「親我一下。」
「什麼?!」
「算他欠我的,你還我一個。」
許晴川彷彿被施了定身術,他害怕得想把自己縮小,心臟都快跳出嗓子口了。
「……嘻嘻,騙你的~~」
小晴安慰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許晴川神經過敏地把手藏了下去。
小晴臉色變了,「你是什麼意思?不認我這個姐姐了是吧?把手伸出來!」
許晴川愣了半天,把右手伸給她。小晴捏著他的右手,臉色變了幾變,突然一口咬了下去。
許晴川不敢叫疼,任她咬著。
她的眼圈忽然紅了,彷彿一滴顏料突然暈開來,眼裡醞著水,然後,眼淚落在許晴川的手臂上。很燙。
小晴把許晴川的手臂抱在懷裡,像抱著另一個人,喃喃說著:「為什麼……為什麼……我以為我已經是最接近你的了……」
哭了一會,她清醒過來擦了擦眼淚,又露出一個微笑。
「不過他真不是東西,竟然扔下你跑了。」
兩個人互看了看,終於什麼話也說不下去。
小晴走過許晴川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我還喜歡做你姐姐。」
「他不喜歡我的……」他突然說。
可女孩只給他了一個瞭然的微笑。
高三就要過去了。大家都要學著別離。
斗子雖然態度有點扭捏不自然,不過他認真地說:「川子還是我朋友……至於他和老大……」他露出一個尷尬的神色,「我不管……我管不著……」
斗子上了本科線,讀物理系。
小晴似乎開始喜歡欺負人了,起碼她就老欺負許晴川。整天捏捏他,拍拍他,把他當個寵物一樣,但她總還幫他做份午飯。
「管他的,我是他姐姐呀。人家姐弟同姓,我們姐弟同名。親著呢。」
小晴成績好,上個本地最好的大學。
許晴川仍然很沉默,高三最後,他的成績上揚了一些,可還是落了二本。讀兩年的專科。
大學開學時,提著手裡的行李,看著陌生的校園,許晴川有種做夢的感覺。未來如此不真實。晚上,在黛紫色的天空下,他坐著發呆。樓下的聲音像一些剪輯片段,一下一下浮到他耳邊。也許是情侶吧……女孩快樂的笑聲,夾雜著自行車鈴聲……他突然想到了曾經幻想的情景,騎著自行車的是他和楚山,於是,像一隻動物在麻木的溫柔中,動了動腿,在這其中發現了極限。細絲密密捆綁。唯一能抽動的只有緊縮著快要膨脹的心臟。所以它拚命拚命把自己縮小。他捂著自己的心臟,那疼痛告訴他,這是現實。
楚山送的衣服,他根本一次也沒穿過,放到箱底。他看到另一件缺了一顆紐扣的襯衫,心裡顫抖了一下,狠狠心,把兩件衣服鎖到了一起。
成績雖然不算頂好,但也不錯,拿過一個最低等的獎學金。他換了些筆,可以前舊的不捨得扔,放在自己的抽屜裡。那上面曾經有過那人的味道,雖然已經淡了。可它凝聚的回憶卻越來越濃烈。他打開抽屜,那筆骨碌碌滾到他面前,他就覺得有種過去的味道把他籠住。他只好把筆放到抽屜的深處,黑暗裡。可下一次,它還是固執地滾到他面前。
還有,許晴川的樣子也變了一點,看起來比較容易和別人溝通。班級裡還有點人緣。和別人一起參加活動,什麼社團啊、運動會的,相處得挺融洽的。
大學畢業,許晴川有一陣迷茫,慌慌張張投了好幾份簡歷,可都沒有收到回音,幸好小晴幫忙聯繫了一家公司,要求和待遇都不高,不過對許晴川來說,已經很滿意了。拿到第一個月1000塊工資的時候,他給家裡裝了個電話。他帶著些興奮地撥通了小晴的電話,說好請她吃飯,又把自己的號碼告訴她。
像每個家裡新裝了電話的人一樣,那天晚上他老懷著一種莫名的期待,希望這台簡單的電話突然響起鈴聲,打破他的寧靜。不管他看什麼,過一會總要把思緒移到電話上來,心跳也不規律起來。半夜裡,他正睡不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鈴響,他掙扎了一下,還是閉著眼睛去接了。響了一下的電話,而且又是半夜,說不定是他做夢呢……可他明明白白地拿起聽筒,那裡面不是盲音,甚至還有輕微的呼吸聲。
彷彿突然站在海邊,屏息聽著海潮撫摩海岸的聲音……潮汐起伏……許晴川不由地把話筒捏緊,生怕漏掉任何一個聲音。過了一會,這電話掛斷了,嘟嘟地單調地響著。
他不可置信地把話筒拿遠,看了一會,又不死心地把耳朵重新貼上去……確實只有盲音……
不會是他吧……不會是他……
他握著電話的手因為不確定而微微顫抖。
***
星期天,小晴來赴約,仍是學生打扮,而許晴川已經穿上了正式的西裝。
小晴看到哈哈一笑,「看來社會是能磨礪人呀,弟弟看起來比姐姐成熟了。」
許晴川羞澀地撓了撓頭,幫小晴拉凳子,讓她坐下。
兩個人邊吃邊聊,說斗子在大學裡好像也談戀愛了,可死活不把對像帶出來看,已經成了班裡的密聞之一。然後又問了問許晴川工作習不習慣,上司待他好不好。
許晴川說:「我是做文書工作的,工作量又不大,老闆又很客氣,實在是太好了。」
「你人好呢,1000塊的工資,人家大學生都不肯。」
「謝謝你介紹。」
「嗯,小事啦。」小晴停了停忽然感歎道:「唉,怎麼時間過得這麼快,一轉眼就已經分開兩年了。你竟然都工作了……真奇怪啊。」
「是啊。」許晴川想到了什麼,手上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窗外。模糊的記憶中,那個人的生日似乎是在8月。
「要是——我說要是啊,要是楚山那傢伙回來,你打算怎麼辦?」
許晴川低著頭,忽然想到那通神秘的電話,不自覺地反覆撥弄著手裡的勺子,說:「我不知道,反正不可能再見面了。」
「那如果他來找你呢?」
「——不會的,反正已經都結束了。」許晴川像加重語氣一樣用力點點頭,「結束了。」忽然想到什麼,又問:「你有沒有告訴別人我的電話號碼?」
「沒有啊。」
許晴川聽到這個答案不知是放心還是沮喪,呆呆想了一陣,習慣上又咬著食指的指甲
「哎呀,你指甲怎麼啦?」
許晴川連忙把手指縮回去。可小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是掰開來。一看,指甲上坑坑窪窪,果然是咬出來的。
「真是的,你這麼大個人竟然還有咬指甲的習慣。來來,我幫你修一修,不然很容易劃到自己的。」說著,從皮包裡拿出把指甲鉗。
許晴川不好意思地把手掙脫開來,接過小晴手裡的指甲鉗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他笨手笨腳地剪著自己的指甲,弄得小晴不斷地在旁邊指揮。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臨走的時候,小晴還特別關照他別咬指甲,對身體不好。許晴川只好胡亂地點點頭。
回到家裡,躺在床上,黑暗裡,開著窗。
許晴川舉著自己的手,想起以前楚山小心翼翼地幫他剪指甲,每次都剪得不長不短,又修得特別圓滑。想著想著,想到別的事情上去,有些癡了……等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習慣性地把手指含在嘴裡,連忙拿出來——
現在,沒有人再幫他剪指甲,自己又剪不好,不是長了就是短了,漸漸的,長了就把指甲放在嘴裡咬。咬指甲有點輕微的麻木,而且手指覺得很溫暖,慢慢的,就成了習慣。
開著窗,呼呼的風灌進來。今年的天氣真奇怪,8月呀,就刮起了這麼大的風,好像可以把什麼都吹掉一樣。
躺在床上,沐浴著風,許晴川祈禱,這風可以帶走一些快樂又哀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