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我就滿八十歲了。
沒想到當年連一分鐘都活不下去的我,竟然連黃浦江都淹不死我、日本的機槍掃射也殺不死我,就這麼一路活到了八十,真不知是上天眷顧我,還是折磨我?!
「咳咳咳——」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已快面臨淘汰了。
「季老師,您藥吃了沒?」李隨玉是我的隨身看護,伺候我已有十年的光景了。
「小感冒而已,過去就沒事了。」我一向討厭吃藥。
「你看你,又不聽話了,這回我一定要向柳老師打小報告。」
「柳書巖這老傢伙又給了你啥好處啊?」我笑著瞪了隨玉一眼。
說也奇怪,人年紀愈大,性子就也隨之改變,書巖就從一位緘默安靜的青年變成了嘮嘮叨叨、囉哩叭唆的老傢伙,一天到晚叮嚀著我如何如何,把我季雪凝看成小孩了,哎!
「季奶奶——」門外跑進來的是柳影蘭。
「蘭兒,下班啦!」我對柳書巖的這位孫女有份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小到大,我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孫女般疼愛。
「嗯——」她點點頭,說:「怎麼樣?好點沒有?聽隨玉阿姨說你又不吃藥了。」
「哎!她都快成你們柳家的眼線了。」我搖頭笑著。
「奶奶——人家是關心嘛!而且,過幾天就是你的八十大壽,我們特地為你辦了一次大規模的畫展,耿爺爺還托耿叔叔帶了件神秘禮物要送給你,就憑這樣,你可得乖乖地把藥吃了、把身子調理好,才能去看看我們為你辦的一場風光啊!」影蘭真不愧是柳書巖的「愛將」,三言兩語就讓我心甘情願地把藥吞了。
「十麼時候去法國呀?」我順口問著。
「大既下禮拜吧!公司還沒正式定案。」
「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忙得要死,還出主意幫他們那夥人辦畫展,其實生日嘛!每年都有,沒啥大不了的。」我話雖這樣說,但心裡卻是溫暖的。
「這可不行!您要害我被爺爺叨念個三天三夜不成啊!累一點總比被爺爺轟炸要好,嘻——季奶奶,您有沒有被我爺爺的深情打動呀——」
「你呀!上天到晚盡想把我跟你爺爺湊成堆,同你那書縵姑婆是一個樣——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上海的柳書巖,而眼前的這小女娃說起來,還與書縵有幾分神似的地方,這也或許是我對她疼愛有加的另一個因素吧!
送走了影蘭,我又一個人躲進書房,順手翻尋著打發時間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後,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無味」的苦澀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幾次。
坐在前年影蘭送我的歐式躺椅上,順勢地翻開了我手中隨手拿來的書本,一看,又是這冊西洋詩選。
不知怎麼一回事,我總愛在生病脆弱的時刻,想起這西洋詩選中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了,我該對他怎麼講?
就說我一直在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
假如他問起你在哪裡,我又該怎樣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給他,不必再做什麼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為什麼屋子裡沒有人?
指給他看,那熄滅的燈,還有那敞開的門。
假如他還要問,問起你臨終時刻的表情?
跟他說,我面帶笑容,因為我怕他傷心……
這有點像是交代遺言,但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自從四十年前見到穆穎的那次以後,這些年來,一種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渴望總會在午夜夢迴時湧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認,我多麼盼望穆穎有一天能擺脫恩義的羈絆,飛來與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烏絲變白髮、等到生命逐漸消褪,就算在我幾次病重之時,這個火苗也始終沒有熄滅,我一直等著見他最後一面。
「鈴——」刺耳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喂——季雪凝——」我拿起話筒說著。
「雪凝啊!我是耿肅——」
「耿肅!哎呀!真難得。」耿肅在大陸淪陷的前一年,就與芳燕到美國求發展了,短短幾年光景,他就在美國的商業插畫界打下了基礎,算是當時最搶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壽,說什麼我也不敢忘,否則芳燕在地底下一定還會跳起來罵我呢!」耿肅的玩笑話帶點淒涼,自從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後,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還好他是子孫滿堂,才能陪他度過那段傷心的日子。
「老傢伙,怎麼樣?!聽說你送了份神秘禮物給我!」
「何止神秘!簡直教人大吃一驚。」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說——是幅畫,可是我費盡唇舌才說服人家借給我的——」
「借?!你把借來的畫拿來送我?」這老傢伙是不是有點老人癡呆症了。
「沒辦法嘛!因為太特別了,那位畫家本來是怎樣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輕的照片拿給他看——」
「耿肅——你病了嗎?幹嘛拿我的照片去買畫——不,去借畫——」我皺著眉,有些擔心。
「因為那個人畫的少女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肅眼花了。
「還有,等你看過那畫就要歸還人家了,那畫家說那幅畫其實尚未修改完整——」
「什麼?!」這我又是一愣,「那——就別這麼麻煩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煩!反正那位畫家過些日子就要來台灣看看,到時候我把你的地址給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畫不就行了,說不定你們還可以討論討論呢!」
掛了耿肅的電話,我的心裡頓時七上八下,自從芳燕去世後,耿肅就因傷心過度,患了嚴重的憂鬱症數度進出醫院,本以為這些年已經漸有起色了,沒料到——哎!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那幅連畫都沒畫完的人物肖像。
這天,台北下著一場難得一見的滂沱大雨。
對我這八十歲的壽星,不知道是祝福還是抗議?!
「唉呀!你可是來了,這麼大的雨,我怕你頂著虛弱的身子,又攔不到車。」書巖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嘮嘮叨叨地念個沒停。
「影蘭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覺了。」
「季老師,快進來看哪——」一群學生跑了過來,拉著我進入這為我暖壽辦的書畫展。
一種進入時光隧道的恍惚霎時湧現,聽入耳的是三0年代的流行音樂,映入眼簾的是當年上海的華麗顏面,一幅幅的上海風景畫、人物生活畫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感動滿面。
「謝謝大家——」我拭著淚,有些哽咽。
「耿至剛——」書巖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帶份神秘禮物來嗎?快送上來,別賣關子吧!」
「在這兒——」他們一字排開,而廊的盡頭就看到一個蓋著布幔的畫架。
「送畫架有啥稀奇的?!」書巖不以為然。
「不是畫架,是畫架上的畫啦」耿至剛笑著。
「是耿肅的裸體畫嗎?」書巖淘氣地瞎說著。
「哈哈哈——」全場笑岔了氣。
「來吧!謎題揭曉——」話一說完,耿至剛就手一掀,一幅畫法飄逸、畫工細緻的少女畫像就大剌剌地呈現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薔薇?!穆穎曾經為我描繪的「水晶薔薇」?!一幅在烽火中化為灰燼的「水晶薔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瑩的用玫瑰花來襯托少女的熱情與純真——」
「這對季老師有特別的意義嗎?」
「不可能、不可能——」我臉色發白地喃喃自語。
「怎麼會這樣?季老師你不舒服嗎?是這幅畫——」大家突然間安靜下來,猜想著我與這幅畫的關聯。
「這畫中的少女是年輕時候的季老師——」書巖一眼就看出來了,「想不到耿肅的功力這麼好——」
「這不是我爸畫的——」耿至剛開了口,「這是他在美國最近一次的新畫家交流聯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當場嚇了一跳,他還跑去問那畫家是不是認識季老師呢!結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怎麼會這麼巧呢?」書巖此刻才覺得奇怪。
「是啊!我還聽我爸說,只有一個人會把季老師擬作薔薇,可是那個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說的可是穆穎?!我頓時心口收緊。
「耿至剛,把話說清楚,耿肅說誰死了?!」我拉著耿至剛的手臂,急切又虛弱地問著。「這事已經有十三年了,記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媽在報紙上看到一篇訃問以後,他們整整難過了一個多月,尤其是我媽,每每一談到這件事,她都會流眼淚,直說穆穎真是癡情,竟然終身未娶,連送終的子媳都沒半個——」
穆穎終身未娶?!他當真堅持著對我的承諾——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論今世或來生。
「那——阮菁呢?」我自問著。
「阮小姐啊!是她處理穆穎的身後事,聽我爹參加葬禮回來後講,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搶地,直罵穆穎無情,直說她用盡心思、不惜賠上自己兩條腿來留住他,沒想到全都一場空——」
「耿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渾身發寒。
「怕你受不起這打擊吧!」書巖扶著我,安慰我。
穆穎走了!那我活下來的唯一理由都沒有了!
連今世見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告訴我,我還在這裡做什麼?!
一股千年的疲倦湧向了我,也好!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合起眼、癱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見了穆穎眼中的萬般繾綣——
「季老師——醒醒哪!」
「雪凝——不要丟下我呀——」
別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見穆穎了!他還是穿著月眉湖畔時的那套長衫。
「穆穎——」隔著一條穿越不過的馬路,我叫喚得心急。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他微笑地揮著手向我走來。
突然間,我驚愣地發現自己已是白髮斑斑、皺紋滿臉。
「不行,我不要這樣與你相見,不行——」我頓時以手遮臉、痛苦難抑。
「季老師、季老師——」
我醒了,淚流滿面,「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的心神還留在剛才的夢裡面。
「季老師,您千萬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師現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麼了?!」我這時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兩天昏迷時,柳老師的孫女柳影蘭也出車禍住進醫院,至今還昏迷不醒呢!」
「車禍?!蘭兒出車禍?!」
這一嚇,反倒讓我下了床,撐過了這場心病。
不是對這世界還有眷戀,而是不忍心讓書巖獨自一人承擔這一切。
「書巖——多少吃一點嘛!才好有體力照顧蘭兒。」我熬了一鍋粥想說服書巖吃下。
書巖只一味地搖著頭,說:「為什麼這種禍事都會發生在我摯愛的人身上,六十幾年前是書縵,現在是我的蘭兒——嗚——為什麼——」書巖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書縵也是這樣與世長辭的——這一想,倒讓我的記憶再回到六十幾年前,書縵去世前曾有意無意地交代我幾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蘭兒一定會醒過來的。」突然間,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會的,這是書縵告訴過我的事,就像你妻子當年帶黃金在身邊一樣,都在書縵的預言裡面。」我才愕然發現書縵的預言全都實現,包括要我阻止穆穎回東北。
果然!蘭兒在昏迷了個把月後,竟奇跡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蘭兒雖醒了,卻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癡癡傻傻、不說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與她說說話,試圖喚回她的心神與記憶。
這陣子下來,我白天得換上精神飽滿的面具,晚上回到房裡,則是對著那幅水晶薔薇發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議!
同樣的構圖、同樣的筆法、同樣的用色,連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筆都是穆穎尚未修改的那一筆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嶄新的畫布、新塗的顏料及些微生硬稚嫩的筆觸。
但,還是有穆穎那幅「水晶薔薇」的靈魂在裡面,對於這點,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負苦心人,蘭兒在書巖與我夜以繼日的呼喚下,終於逐漸康復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許多當年在上海書縵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我就是柳書縵——」她是這樣解釋著她的行徑。
書巖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決了,我一心只等著與穆穎在天上相會,或許是這個念頭太過強烈,我的身體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總覺得靈魂已在這老舊不堪的房子裡躍躍欲出了。
這種感覺,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沒有任何為難的事情了。
「季奶奶,你可要撐下去呀!」影蘭似乎感覺到我的「視死如歸」,這幾天常過來探探我的氣色,並不時語出挽留。
「蘭兒——不要難過,也不要留我,因為我只想到一個有穆穎的地方。」我笑得很平靜。
「就叫你別讓他回東北嘛!」蘭兒哽咽地蹦出這句。
「我愈來愈相信——你曾經當過我的上海姊妹柳書縵了。」我笑著握住她的手。
「季奶奶您一定要撐著,我就快結婚了,我要你當我的主婚人,與爺爺一起為我祝福。」
我撫著蘭兒的臉,不禁羨慕了起來,「籣兒穿新娘禮服的模樣一走很——想不到這個夢想,對我而言是那麼困難、那麼遙遠。」
「我從來都沒聽你這樣說——」蘭兒眼眶含淚。
「六十幾年前我就斷了這個念頭了——」我仍笑著,「只是遺憾——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遺憾——」
「要不——我也去為您訂作一件禮服,上面還繡滿薔薇——」蘭兒急切地握著我的手。
「傻孩子——」我搖著頭笑著,「沒有了穆穎,要再美的新娘禮服作什麼?」
「我爺爺還在啊!他一直在等你——」
「我想,我無法報答他對我的一片心了,不只這一世,連下輩子我都許給穆穎了。」
這一晚,我又習慣地躺在書房的躺椅上,看著那幅耿肅為我借來的畫,幾乎徹夜未眠。
白天與黑夜,對風煙殘年又寂寞的我,已經是無所差別了。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連續著幾天,穆穎都來到了我的夢中,重複著這份期待。
這天,一大清早,莫名的興奮漲滿了全身,我被一股力量無形地牽引著,竟心血來潮地換上了一件新衣裳,梳起了散亂無章的白髮,再安靜恬適地坐在書房的躺椅上。
「季老師——」隨玉端了粥進來,那表情就是嚇一跳的模樣,「您?!您今天要出門嗎?打扮得這麼隆重——」
「哇,連胃口都這麼好——」她邊走邊疑惑著。
沒一會兒,有人按了門鈴——
「哎呀!原來是你們要來,難怪季老師心情特別好,一大早就打扮好等你們呢!」隨玉嚷嚷著。
「是嗎?我們還擔心來得唐突呢!」說話的是耿至剛的聲音。
「老師,我們來看您啦!」尾隨的還有幾位學生。
「怎麼今天有空啊?」我滿心歡喜地看著這一室熱鬧。
「因為我明天就要回美國去了——」耿至剛說著。
「這麼快?!」我有些不捨,「替我向你老爹問候一聲。」我沒忘記交代著。
「季老師——這幅畫——」耿至剛吞吞吐吐、面有難色。
「我知道,這幅畫也要帶回去了——」我體貼地說著。
「這畫的創作者今天也來看您了。」
真的?!我一側過頭往旁邊看去,一位金髮高大的中年人就站在那裡,而他身旁則依偎著一位東方女子,右方還有個漂亮的混血男孩子。
「謝謝你!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幅作品——」我對那走到我面前的金髮男子說著。
「這不是我丈夫畫的——」那位東方女子笑著說。
「這就是我老爹要給您的另外一個驚喜——」耿至剛插著嘴,「這幅畫是由美國最新發掘的天才小畫家——傑米所獨力創作的。」
傑米?!竟然是那位漂亮清秀的小男孩?!真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他不過才十一、二歲吧!」
「是啊!不要說整幅畫,就僅僅是那半帶透明的玫瑰花就不容易了——」
「那不是玫瑰花,是薔薇——」只見這小男孩站了出來,語氣肯定而自信地說著。
這口氣好熟悉,像——像穆穎說過的。
「傑米——」我露著溫暖的微笑叫喚著他。
他走了過來,有些靦腆、有些怯怯。
「告訴我,你怎麼會想到要畫這個?還畫得這麼類似——」最後一句是我的自言自語。
「沒什麼啊!我只是把我作夢時看到的一幅畫面照樣畫下來呀!」傑米天真地笑著,「我爹地說,你就是我畫裡面的那個姊姊啊?」
我又笑了,「你認為呢?」
「有點像又不太像——」傑米認真地端詳著我的臉。
「呵呵——」我笑得更開了,「我已經八十歲了,你畫中的我才十七、八歲呢!」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筆呢——我的筆呢——」傑米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著,並迅速地從他母親手中的提袋中找出筆及顏料,衝到那幅水晶薔薇的前面。
「抱歉!這孩子都是這樣,靈感一來,就停不下來。」他父親滿臉的歉意中有著一絲驕傲。
「喏——我終於改好了——」小男孩興奮得跳了起來。
我這一看,全身都僵住了。
「原來是這一筆呀!不說都看不出來呢!」在場的學生們交頭接耳著。
「是啊!這孩子老說這幅畫不完整,其實,我們根本看不出來嘛!」
「怎麼這一筆會拖了這麼久?」孩子的父親開口了。
「本來就是嘛!我夢中的那幅畫也是少了這一筆,所以我絞盡腦汁始終找不出重點來修補——」小男孩回答著。
「其實也不能說不完整,這全是見人見智,不加這一筆,整幅畫看起來沉靜安寧,加了這一筆,就讓咱們季老師笑得更徹底了,這不是缺不缺的問題,而是感覺迥異。」
耿至剛不愧是我的「高徒」,把畫的內涵說得很詳細。
「就是感覺的問題嘛!我自始至終都覺得缺少點什麼——」這孩子的敏銳度很高。
「那你怎麼又突然知道了?」他母親問著。
「因為我看到了這位奶奶的微笑啊!我希望畫中的姊姊也能永遠這樣笑著——」
「我一定會回去接我的小薔薇,再補上畫中的最後一筆,這象徵著我們至死不渝的約定——」耳中再度響起了穆穎對我的承諾。
穆穎啊!穆穎!可是你要這孩子來告訴我,你至死都沒忘記這個約定?!
「傑米——告訴奶奶,你夢中還見到什麼?」我忍不住激動地問著。
「見到什麼?!」他很認真地想一想,說:「好像沒有了吔——」
「季老師,究竟是什麼事情?」大家滿頭霧水。
我拭去淚,微笑而滿足地說:「六十幾年前,穆穎就是畫了與眼前一模一樣的一幅『水晶薔薇』送給我,只是在他臨行前,他還記掛著尚缺一筆未完成——」
「後來呢?」
「後來這幅畫在戰火中燒燬了,他始終沒回來補上這最後一筆——他一直希望我能永遠笑得這樣燦爛。」
是幸抑或不幸?有如此疼我在心的穆穎。
「奶奶——你哭了——」傑米用手輕輕拂去我流下的淚珠,那雙無邪的眼睛有憐惜。
「我是高興,謝謝傑米為奶奶的朋友了卻了這個遺憾。」我撫著他的頭,安慰地說著。
只是畫完整了,但是人呢?卻是天人永隔。
「奶奶——其實我還作過一個很奇怪的夢——可是我不好意思說——」這孩子倒是挺害羞的。
「我想聽呢!」對眼前的這個孩子,我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有似曾相識的熟悉。
「我夢見這畫裡的姊姊走下來,說要當我的新娘吔——」傑米害羞地說著。
「哈哈哈——」
「哇——這麼小就想娶新娘啦——」大家笑著逗弄他。
「傑米這麼乖,以後你的新娘一定很漂亮。」我也被這孩子的言詞逗得高興起來。
「是呀!這畫中的姊姊穿新娘衣服真的很漂亮吔!有好多好多盛開的薔薇在她的四周圍,她還畫了一張圖給我,要我長大後一定不可以把她忘掉。」傑米敘述得有模有樣。
「你這麼聽話,一定不會忘記的。」我握著他的手,笑說著。
「是你藏起來,不讓我看的那一張嗎?」傑米的母親恍然大悟。
「這孩子想不到還有編故事的天分。」傑米他父親向大家解釋著傑米的夢境。
「才不是我編的——」他從背袋中找出一本畫冊,「我只是把夢中看到的,全畫下來,看,就是這一幅,是那姊姊交給我的那一幅——」
這一定是在作夢?!
傑米手上拿著的,正是我在天津替穆穎畫的那幅「月眉湖畔的飄逸」。
「隨玉——去把我抽屜的那本畫冊拿來。」我此刻已覺事有蹊蹺,解題猜謎的心愈加急切。
「是這本嗎?都黃成這副德行了——」
我一把拿了過來,以顫抖不已的手翻著這本跟著我顛沛流離幾十載的畫冊。
一翻開,全場一片默然。
「一樣吔!奶奶怎麼你有這幅畫?」傑米興奮地叫嚷著,「同姊姊給我看的那幅一模一樣吔!」
「好玄哦——」學生們一致地說著。
剎那間,我已全然瞭解!
不必多說、不必多問,所有的疑惑皆在此刻一一揭曉了,天知、地知、我知、穆穎知。
好個清秀聰慧的傑米、好個意料不到的奇跡,我盼到了八十歲,老天還是同情地施捨我一個心願。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訌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喃喃念著晏幾道的鷓鴣天。
我喜極而泣,這份生日賀禮教我感激莫名。
我情何以堪,以雞皮鶴髮的面貌與他相見。
我只能流著淚,用微笑傳達著我對他無盡的思念,我只能流著淚、流著淚……
「季老師,再見了!」
「季老師,保重了!」
「季奶奶——」在出大門前,傑米又想起什麼似地回著頭說:「如果畫中的那位姊姊真的存在的話,請你告訴她,傑米長大後會回來看她,我會帶好多好多的薔薇來看她——」
我會告訴她的!我內心回答著。
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感受到一份從未被遺忘的信念,像顆種子,早在六十幾年前就已種植於心了,只是風雨無情,使其不斷地被摧殘、枯萎、凋零,化入塵土中無聲無息。
但,種子終將發芽,只需要再多點時間。
就如同我和穆穎終將再會面,說不定,就在我一覺醒來之後的那一剎那間——
我安心、高興、期盼地合上了眼,帶著穆穎喜歡的那份笑意進人夢境。
很甜、很舒服的隨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