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經常在家穿著短薄的舞衣跳舞,跳累了就粘到羅秉夫身上吵說肚子餓,並不知道對他而言是如何嚴峻的考驗。
晚上睡覺時他不能關門,這女人又老是不設防地往他房裡鑽,他不知警告過她多少次,她不長記性,轉個身,有個什麼事急著要告訴他便又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念她,她還扁嘴怪他老古板,讓他哭笑不得。
他不是古板,而是希望她記得男女有別,要保持點距離,要保護自己,不是每個男人都經得起這種試煉,也不是每個男人都懂得尊重女性,萬一哪天他不在她身邊,沒辦法照顧她——
近來,他時常感到煩躁,腦子裡有兩股勢力對峙著、衝突著,他其實清楚為了什麼。夜裡,一顆心彷彿萬蟻啃咬著,陣陣疼痛,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所以備受折磨。
清晨,倪安琦溜進羅秉夫房裡,輕輕地在他耳邊說話。
「嘿……我要出門咯……」她要去機場了,儘管人還在這裡,卻已經開始想念他。
不想吵醒他,倪安琦只是趴在床邊靜靜地凝望著他,唇瓣漾著笑容,迷戀地以目光巡視他的五官。
這份愛,既甜蜜又難熬,既感到幸福也感到心酸。
她好像愈來愈貪心了,知道他疼她,還想知道他為什麼疼她、為什麼寵她,對她到底有沒有一點男女之間的喜歡?
她不只想待在他身邊,還想長長久久,長到一輩子那麼久
但她又擔心自己太過濃烈的情感令他為難,為難自己無法用同等的熱情回應她,能給的不是愛情。
倪安琦的心彷彿在半空中蕩著,搖擺著,忽而前進,忽而後退,滿滿的愛意無處抒情,就要超載,就要溢出。
羅秉夫接近清晨才閉上眼,尚未熟睡,察覺床邊有動靜,緩緩睜開酸澀的眼。
「啊……吵醒你了……」倪安琦頑皮地吐吐舌頭。「我要出門去機場了。」
「要不要送你去?」
她搖頭,溫柔地應道:「不用啦,你繼續睡吧,我到舞蹈教室跟同事會合一起搭車到機場……」
「嗯。」他困乏地閉上眼。
她剛洗過澡,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和那太過輕柔的聲調令他心神蕩漾,他得您神專注於調整氣息,才能抗拒這太過親密的距離。
倪安琦以為他又睡著了,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和同事約定的時間將至,才依依不捨地起身。
「喜歡你……」起身之後,她隔空對著他好輕好輕地低喃了一聲。
即使他已入睡,根本沒聽見,倪安琦仍為此微笑了。
終於說出口,如釋重負。
羅秉夫聽見她踮腳下樓梯的聲音,睜開眼,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好一陣子。
胸口熱烘烘的,再也沒有睡意。
霍地,想起雪兒。
他是在奶奶開刀住院時認識了數度進出醫院的許雪瑩,當時他已經知道她的病情,然而,她的開朗與勇敢仍舊吸引了內斂沉穩的他。
還記得奶奶出院那天,雪兒送他們到醫院大門口,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聲:喜歡你「,而後笑著對他揮手說再見。
之後他回到醫院看她,她說,她沒談過戀愛,他是她第一個喜歡的男生,因為生命隨時可能結束,告訴他只是不想留下遺憾,然而,他卻無法漠視她的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安琪給他的感覺跟雪兒太像了,以至於產生移情作用,他很困惑、很苦惱,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如何處理這份情感。
他曾答應雪兒,這一生,他的心裡只留有她一個人的為止;如今,他卻對安琪動了情,對自己背棄了承諾產生罪惡感,所以只能逃避,只做鴕鳥,假裝感覺不到兩人之間的變化。
他是個懦夫,不能面對也不願放手。
糾結的情緒令他無法再安然睡下,索性起身下樓,取出紙筆,開始練字。
沒多久,門鈴想起。
他抬頭看向牆上的鐘,才七點,不是姚怡慧上班的時間,倪安琪也應該已經到了機場。
他起身去開門,意外地看見許冰瑩。
「怎麼……」前幾天她才來過,帶了些季節水果。
「秉夫……」許冰瑩喊了聲,隨即眼眶泛紅,往前踏了一步,似乎要偎向他尋求慰籍。
羅秉夫下意識地往後退。「發生什麼事?」
許冰瑩望著他許久,才囁囁嚅地開口道:「我夢到雪兒了。」
「雪兒?」
「雪兒在我夢裡哭著,說你已經忘了她。」
他驚愣住,無法動彈。
「我問你,你是不是愛上那個安琪了?」
「我——」他張口欲言,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我就知道……」許冰瑩痛苦地瞅著他。「雪兒也一定知道了,所以她才會出現在我的夢裡向我哭訴,說你忘了她——」
「我沒有忘記她,從來沒有……」羅秉夫沉痛地說。
「那你立刻叫她搬走,當初你不是跟我說她只是暫住,為什麼一住住了半年多?」一向文靜的許冰瑩突然有些歇斯底里。「你這樣怎麼對得起雪兒?」
他低下頭,沉默了。
「你知道雪兒有多愛你,為了不讓你擔心,開刀的時候也不肯我們通知你,她忍受多少寂寞,凡是都以你為重,凡是都先為你著想。她計劃著手術成功後要給你一個驚喜,計劃著你們結婚後要生幾個孩子,她一心一意想和你白頭到老的……」
許冰瑩哭訴著。「你怎麼可以背叛她……」
許冰瑩一字一句如重錘敲打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痛得他無法承受。
他記得,就因為清楚地記得雪兒的情深意重,所以他不能也不該對倪安琪動情,就因為清楚地記得那些山盟海誓,所以他備受煎熬;許冰瑩只是提醒他,該快刀斬亂麻,該讓一切僅止於此了。
逃避只會增加彼此的痛苦,既然給不起倪安琪任何承諾,就不該明知她對自己的感情卻任其滋長。
他真是個混蛋,到現在才明白逃避可能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他不能誤了她。
「我知道了。」他抬起頭,堅定地望向許冰瑩。
倪安琪捧了個世界肚皮舞大賽團體組的亞軍回來,興奮地想將喜悅第一個與羅秉夫分享,沒想到面對的是一張冰冷的面容。
「你怎麼了?」她撒嬌地蹭蹭他的肩膀,卻感覺到他明顯地閃躲。
羅秉夫不發一語,離開工作室走上二樓,倪安琪乖乖地跟上去。
「你坐下。」他要她做坐下,自己卻步向窗邊。
她聽話,像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以為乖巧一點就能避開那件她不想面對的事。
「我幫你找了間套房,東西都幫你搬過去了,房租也已經預付了一年……」他一直望著窗外,不肯回頭。「地址寫在桌上那張紙上,鑰匙在旁邊,離你上課跟劇團的地點很近。」
倪安琪沒有出聲,只是靜靜注視著他的背影。
羅秉夫要說的話已經說完,說不出任何聽來比較不那麼傷人的婉轉的話;他就是要趕她走,要她搬離這裡,用再多美麗的詞彙包裝仍掩飾不了這殘酷的決定。
倪安琪的沉默令他更加沉重,他甚至沒有勇氣回頭,沒有勇氣再看她一眼。
冷冽的空氣自窗口吹入,默默無語的兩人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他看著窗外,她看著他。
「那……」終於,她開口了,如幼貓般無助,乞求他施捨點憐憫。這一聲,讓他的心都碎了。
他知道自己十分無情、殘忍,完全不留給她時間調適,因為他懦弱、自私,才會讓兩人之間的感情演變至此,為時已晚。
「以後我還可以來找你嗎?」倪安琪逼自己嘴角上揚,逼自己用輕快的語調說話,不讓他覺得虧欠她。
本來就是她一直賴著他,該愧疚的人是她,害他必須這麼為難的決定。
而她相信,他會這麼做,一定有他不得不做的苦衷。
羅秉夫輕搖頭,斷了她最後一線希望。
「呼……好累哦!」倪安琪誇張地大吐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紙張,拎起鑰匙,站起身來。「我要快點去看看我的新家,好好睡一大覺。」
他痛苦地閉上眼聽她故作堅強與灑脫,緊握著拳強壓住轉身拉她入懷的衝動,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被撕裂成碎片了。
「拜拜咯!」她忍著欲奪眶而出的眼淚,背起行李,衝下樓。
羅秉夫在二樓窗邊,看著她在門口與姚怡慧話別,看著她轉身離去,走了一段路後低下頭,邊走邊哭,邊走邊擦眼淚。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錯了。
從一開始便錯了,然後,一錯再錯……
按著地址,倪安琪找到了她的新家,落成不久的公寓大樓,有美麗的中庭花園,親切的守衛伯伯。
打開房間,看見十坪大小的套房裡,一應俱全——雙人床、梳妝台、書架、小廚房、兩人兩人座沙發、地毯、小茶几;牆上掛著阿健為她畫的素描,床上枕頭邊擺著她一定要抱著入睡的多多龍布偶,她的腳踏車也在,擦得乾乾淨淨,放在入門的玄關處,還有一盞鵝黃色的立燈落在窗旁暖暖的迎接她。
浴室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她的盥洗用具,浴缸上的架子還擺了些全新未開封的備用品,這個地方比她過去住過的都還要舒服一百倍,所有的一切都是羅秉夫一點一滴幫她打理的?只有他才瞭解她的生活習慣。
他對她不是沒感覺,也不是因為討厭她才要她辦理「傳閣」……這些她都明白,但是為什麼他們只能走到這裡?
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卻是為了結束這一切,他甚至不讓她再去看他。
以後,她只能從回憶裡去搜尋他的身影,不能再對他撒嬌,不能再任性地吵著肚子餓,吵著要喝他親手泡的花草茶,不能再陪他去遊山玩水……
想到這兒,她跌坐在光潔的馬桶蓋上,痛苦了起來。
春節即將到來,街上的商家開始忙碌了起來,有的門口擺出春聯、有的兼賣財神爺、金元寶、糖果餅乾,處處鑼鼓喧天的節慶音樂把氣氛烘得熱熱鬧鬧,只有「傳閣」一如往常的低調沉寂。
羅秉夫比過去還要沉默,尤其曾今有過倪安琪的存在,如今少了一個人,相較之下,連空氣都凝結了似的,讓人幾乎不敢大聲呼吸。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秉夫會做這個決定,也沒人膽敢問他;以前他話少大家習慣了,但不像這陣子這麼行徑怪異,讓人摸不著頭緒。
他會在下午兩點多時,突然站起來說:「我去吃午飯。」
走沒幾步,不知想起什麼,又踅身上樓,這一上樓就久久沒聽見動靜,姚怡慧有事找他,上樓去才發現他泡了壺花草茶,手裡拿著杯子發呆。
有時,他像不知生誰的氣,緊抿著唇,洩憤似的將桌上的工具弄的鏗鏘作響,如果有人問他怎麼了,只會得到一張木然的表情,什麼答案也問不到。
他還曾說要出門,走向門口卻忘了將門打開,直直地朝門板撞上。
總之,這些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奇怪狀況,層出不窮,姚怡慧與阿健接班時得花愈來愈多時間交換討論羅秉夫的「病情」。
「這八成是相思病,錯不了。」戀愛經驗老到的阿健告訴姚怡慧。
「怎麼說?老闆愛上誰了?」遲鈍的姚怡慧完全猜不到。
「你豬喔,當然是小琪啊!」阿健對長他十幾歲的姚怡慧完全不給面子。
「不可能。」姚怡慧頗為自信地搖頭,並且點出阿健的矛盾處。「拜託,要是老闆真的喜歡安琪,那他為什麼要她搬走?」
「這也是我猜不透的。」阿健撫撫他藝術家的雜亂鬍渣,思索著。「不知道他在怕什麼,會不會他其實有難言之隱……」
「比如說什麼?」
「比如說不能讓小琪幸福之類的隱疾……」這是血氣方剛的阿健腦子裡所能蹦出來的唯一答案。
「所以說……讓安琪搬走,其實是長痛不如短痛,是為了安琪著想?」
「長遠來看是這樣啦……你曉得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小琪雖然現在還年輕,但早晚也會三十歲。」
「你也說太白了吧?」姚怡慧後知後覺地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居然和年輕男孩討論到這件事情上。
「小琪離開後有沒有跟你聯絡過?」阿健隨口問道。
「沒有……我打了幾次電話給她,她似乎還是很忙,奇怪的是,她也沒提到老闆,只問我好不好,問你好不好。」
「嗯……」阿健又摸摸鬍渣。「這兩個人都很怪……」
「那怎麼辦?」做了母親的姚怡慧改變了操心的習慣。
「涼拌嘍!」阿健聳聳肩。「他們都幾歲的人了,這種事情不自己搞定,旁人急也沒有。」
「唉……」姚怡慧歎了口氣,這麼說也沒錯。「那我下班了……」
「嗯。」阿健聽到羅秉夫下樓的聲音,立刻噤聲,向姚怡慧揮揮手。
羅秉夫瞥見他,只淡淡地點了個頭,就走向後方工作室。
「剛才小琪打電話給我。」阿健突然靈機一動,出聲對羅秉夫說。
說好「涼拌」的,卻忍不住雞婆,誰教羅秉夫不動如山的溫吞個性教人冒火;換作是別的男人,早就向倪安琪撲過去了。
漂亮女孩多的是,但像小琪這麼善解人意又甜美可愛的女孩,打著燈籠都不一定找得到,他還有閒情逸致慢慢蘑菇。
「是嗎?」羅秉夫果然停下來,假裝不經意地問。「她最近好嗎?」
「有幾個還不錯的男人在追她,聽起來行情高漲。」
「嗯……」羅秉夫頓了頓,接著說:「那就好。」
有人照顧她,過得好就好。
「呃……」阿健見策略失誤,趕緊改口,「其實是我騙你的啦!她聽起來沒什麼精神,一點都不好。」
這個怪老闆,到底在想什麼?聽見有人追倪安琪,他竟然還說好。
好個頭啦!真的好的話會一臉落寞,整個人呆在那裡動也不動?
「你有時間多陪她聊聊天……多關心她一點。」羅秉夫像鐵了心不再打擾倪安琪的生活,只是淡淡地交代阿健,便轉身走向門口。
打開門,望向遠處,太陽西沉,天空一片灰黑,就如他的心情。
他終於明白什麼叫魂不守舍,心神不寧,大概只有天曉得這些日子他過的多麼渾沌。
明明腦子裡想著一件事,下一秒就突然就放空了,忘記自己為什麼走到這個地方,剛才究竟是想做什麼;他還出現幻聽,聽見樓梯間響起輕快的腳步聲,聽見房間外頭有人跟他說話。
他經常半夜醒來便再也睡不著覺,靜坐在窗邊看月亮,直到天色亮起。他感覺不到餓,因為少了一個老是吵著肚子餓的傢伙,少了提醒他吃飯時間到了的女人,他經常忘記吃飯。
他的日子變得一團糟。
想念一個人的心情相會發酵似的,時間經過愈久,感觸便愈深。
他想念倪安琪,想念的緊、想念得幾乎發狂;他擔心她怕黑、不敢一個人睡,半夜醒來透過月光在心裡安撫她;他擔心她沒有人可以耍賴、沒有人陪伴就懶的出門吃飯,萬一餓出病來……
他想很多,不由自主地想,只要一靜下來,腦子裡就會冒出千奇百怪的念頭,干擾他的思緒。
原本以為她的出現影響了他長久以來的作息,沒想到她離開之後,才是混亂的開始;他掛記她、擔心她,卻沒空去想如何處理自己生活上眼中的失序。
羅秉夫清理自己生活上嚴重的失序。
羅秉夫輕吐一口氣,漫無目的地朝天空隱約可見星星的方向走去。
沒了倪安琪吱吱喳喳的笑語,沒了她像個無骨動物攀掛在手臂上的感覺,街上熱鬧的氣氛似乎與他完全無關。如果她還在,一定開心得像個孩子,拖著他一間一間逛,看見什麼新奇的玩意兒非得要他也見識見識,就怕他真像個老頭子,跟這個世界脫節了。
「吼……」他無端惱怒了起來——能不能別再想起「倪安琪」三個字了!
適才,阿健和姚怡慧之間的對話,其實他聽見了。
是「相思病」沒錯,但他哪有資格患這種病?他怎麼能在心裡住著一個女人的同時又思念著另一個女人?
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與心裡真是的感情衝撞著,無論做什麼決定都令他痛苦萬分。
空氣冷冽得像要將人凍結,他快步急走,想甩開那種哪些糾結無解的紛紛擾擾。誰知,當他停下腳步,赫然發現自己走到了倪安琪居住的大樓前。
「呵……」他笑著搖頭,笑得心都酸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沒有人能夠告訴他?
生命中至今唯一的一段感情讓他經歷最甜蜜的時光與最深的絕望,最後化作心頭上難以抹去的遺憾;他以為這一生除了雪兒再不會對任何女人動情,孰知無預警地闖進了倪安琪,人生從此轉折,他措手不及,根本應付不來,只能拚命閃躲。
躲的了他人探詢的目光,卻躲不了內心的渴望……
他抬頭遙望上方公寓窗戶透出的燈光,企盼能稍微撫慰相見卻不能見的思念。
驀地,聽見腳步聲,他轉身望向遠處,瞥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羅秉夫想也沒想,立即移到陰暗處。
真的是安琪……
她低著頭,手上提了個像是裝了陽春麵之類的紅白相間塑膠袋,無精打采,步伐緩慢。
進到住處大門前她霍然轉身,羅秉夫心一驚,以為被發現了,往牆角縮去。
她並沒有注意到陰暗處躲著個人,只是抬起頭看向天際,整個人被定住了似的,看了許久,而後,失望爬滿她臉上。
大大地歎了口氣,她拿出感應器,打開大樓鐵門。
大門關上後,羅秉夫才從牆角走出,凝視她孤單的背影。
這一幕揪緊了他的心。
他好混亂、好掙扎、好衝動——
但最後,他還是選擇閉上眼,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