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裡約莫坐了七成滿,桌桌都是低聲的笑語跟愉悅的氣氛,幾乎人人臉上都帶著開心的笑容。
如此一來,角落靠窗雅座的兩人,凝滯沉悶的氣氛格外明顯。
那一桌坐著兩個人,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男人,跟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兩人眉宇間很相似,看上去很容易讓人覺察他們是一對父女。
中年男子英俊瀟灑,氣宇非凡,有著相當的自信,風度翩翩,非常吸引人。
他穿著英式剪裁的手工高級西裝,舉手投足充滿優雅閒適的貴氣。
這樣的人應該要是意氣風發的,可此時他卻微微蹙著好看的眉,神情飽含憐愛與無措,一直看著對面的女孩。
用餐的氣氛冷清已不是頭一回了,每次要說話,男子都會斟酌許久,雖說這是他的女兒,卻不同於一般的親子關係。
「小晏……」中年男子黎竟宇輕輕開口,有著濃濃冀盼的語氣。
女孩看向他,沒有開口,只是用那雙與他相似的眼,冷淡的、不帶情感的回視他,像是在看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十多年來,她都是用這種眼神去看這個她要叫「父親」的人。
縱使她不喜歡這樣子,卻無法控制自己,也無法對他擠出一個笑容。
「啊……小晏……」被她的冰眸一掃,黎竟宇知道這一次絕對又不會成功的。但他仍是硬著頭皮開口:「小晏,搬回家裡住好嗎?你一個人住外面我不放心。」
雖然現在已是學期末,而她已經自己住半年了,但天下父母心,他哪放心她一個女孩子獨居在外。
這孩子應該是他的掌上明珠,跟小女兒一樣,應該有管家、傭人跟司機照顧,而不是得要什麼事情都靠自己,更不要說讓她一個人在外生活。
他怎麼會同意,只是也由不得他不同意。
無法以「父親」的身份要求她,只能放下身段柔性勸說,這是他欠她的。
所以,每個月跟她固定餐聚時,就會不死心的再提一次,即使一再的被拒絕,或者女兒索性當作沒聽見,他也無法克制自己想要勉搬回同住的念頭。
女兒小時候跟著外公、外婆住,而他忙於事業,真要說同住,也很難有親子時間,所以只能向現實妥協;後來女兒長大,他的事業也如曰中天,開始把工作往下派後,他渴望多跟家人相聚,尤其是這個
他虧欠甚深的大女兒,但始終無法如願。
接著,女兒一上大學,就搬出外公外婆家,連通知他這個爸爸也沒有,他還是有一次去亡妻娘家要看女兒,才從岳母口中知道的。
「家?」黎晏殊看了對座的父親一眼,不屑的抿抿唇。
「我以為從媽咪跳樓以後,那個東西就已經不存在了。」
黎竟宇又是傷心又是難堪。亡妻跳樓自殺,這件事他是主因,而他明白女兒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小晏。」他尷尬的開口,卻完全沒有辯白的辭語可用。
「若說要「搬回去」,那也是搬回外公外婆那裡,跟你沒有關係。」
維持著的冷調,黎晏殊努力忽視心中的痛楚。
這樣的冷淡已經持續了好多年,但今天似乎有著加重的怨憤。
黎竟宇心裡多少有數,應是小女兒前些日子做的事,讓大女兒更加不諒解他了,所以更加的疏遠。
黎竟宇多懷念當年那個在他膝上撒嬌的小女孩,甜甜的叫著爹地,總愛在他懷裡睡著的小寶貝。
想到過去,黎竟宇有點激動,語氣不穩的叫道:「小晏,你打算永遠這樣跟爹地說話嗎?你小時候最愛黏著爹地的,你——」
「夠了。」黎晏殊冷厲的打斷他。
「小晏……」
她痛苦的合上一雙清澈的眸子,半晌,睜了開來。
「不要老是跟我提以前,那在你選擇背棄我們母女的時候已經結束了。
你想要天倫之樂。……回你家去。你現在有個「家」不是嗎?美麗的愛妻、一個可愛的女兒,你擁有的夠多了,做人不要太貪心。」
聞言,黎竟宇有些難堪。他在十年前與當初外遇的對象結婚,如今跟妻子有一個十歲的女兒黎歲念,這是他永遠無法取得大女兒原諒的原因嗎?
「小晏,事情過去十四年了,你就不能有一點點的釋懷、一絲絲的遺忘?你也是我的女兒,爹地愛你啊。」
老天!他真的不能夠失去這個寶貝女兒,她一直是他最疼、最寵的寶貝啊!縱使他現在有了美滿的家庭,但對過去是不曾或忘的,他一直放在心裡,他的亡妻、他的虧欠跟他鍾愛的大女兒。
「釋懷?遺忘?』:黎晏殊驚詫的鐵青了小臉,而後冷冷的笑著。「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看待嗎咪的事情。」
郎心如鐵,無情薄倖!說得真是對極了。
「不是的,我……」他不是這個意思。
已經沒有再跟他對話下去的力氣,黎晏殊乾脆開門見山的開口。
「媽咪的日記還我,所有的。」
說出她今天答應與父親吃飯的主要理由,她婪拿回所有屬於母親的東西。
聞言,黎竟宇的臉色忽地刷白。
他當然知道小女兒去找大女兒的事,但聽司機描述那曰兩人說完話後的情況,他根本就不敢在大女兒面前再提到那件事情。一來小女兒的莽撞顯然傷害了大女兒,二來他就怕女兒跟他要他最寶貴的珍藏,沒想到小晏仍是開口向他要亡妻的日記。
「小晏,你媽咪所有的日記,我一直都好好的收藏著,那也是我很珍貴的東西,我不可能讓它們離開我。如果你想看,可以搬回家來慢慢看。」
黎晏殊冷冷一笑。「既然都「釋懷」又「遺忘」了,又何必假惺惺的當寶貝留著?」。
「小晏!」
萬萬沒想到女兒竟會這樣跟他說話,一時間真令他頭昏目眩。她真的這麼恨他嗎?
「你不配當我的父親。」黎晏殊讓自己忽視他痛苦的神情。
黎晏殊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說出,讓黎竟宇灰白了一張俊臉。
她從沒對他說過這樣重的話,今天卻不知怎麼著,無法控制自己。
是嫉妒嗎?
她想是的。
原來她這麼嫉妒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可以享受完整家庭溫暖的妹妹,直至u見到父親的此刻,這個意向才清楚浮現。她竟是這樣的在意,在意到已經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她知道這樣不好,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幫助,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
她的心很痛!
痛得想要不顧一切的去傷害什麼人。
「我為媽咪的死感到更沒價值,因為你一點也不值得她為你傷心。自殺,是她太傻。」頓了頓又道:「你愛我?」她苦笑著搖頭。
「你的愛太廉價又太淺薄,還是留給你不幸的妻女吧,我消受不起。
媽咪的日記我要定了,如果你不給我,就永遠不要想我再跟你吃一頓飯。」
這是撒手鑭,她知道。
不想再看見他一臉難過的樣子,黎晏殊抓起包包,迅速的離開餐廳,留下黎竟宇一臉頹喪的坐在位子上。
「小晏。」他輕喃著,有些鼻音。
他伸手進西裝口袋,拿出放在裡頭的一個精美小禮盒。
紫色的包裝紙上紮著金色絲帶,還仔細的纏了個漂亮的小花。
這原是要給女兒當生日禮物的,他卻連送都送不出去。
他低頭,將額靠在小禮物上,疲倦的閉上眼,腦海中卻一直浮現女兒方才氣憤的小臉,和她說過的話。
——你不配當我的父親。
——你的愛太廉價又太淺薄。
是這樣的嗎?
一步踏錯,竟連累至今,女兒連認他都不肯。
如果能重來……
黎竟宇搖頭苦笑,生命裡沒有「重來」這回事。
「生曰快樂。」他只能跟自己說。
渾渾噩噩的走著,竟也回到學校附近的租屋處。黎晏殊抬頭看看天空,是一片迷茫。她抹抹淚眼,超過公寓大門繼續往前行。
她想要讓自己很疲倦,於是選擇不停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她累得沒有知覺,累得什麼也記不起來。
她知道她說的話非常傷人,但她沒有辦法控制。
因為她恨,恨父親背棄他的愛情、他的家庭:恨母親選擇自殺這樣的決裂手段,懲罰了父親,也懲罰了無辜的她。
她也怨,怨父親有了幸福的新家庭、新妻新子:怨父親積欠了她的家、她的幸福,這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背叛。
濃烈的恨怨幾乎將她淹沒,也迫使她口不擇言,因為疼痛刺骨銘心,所以她猛力的反撲、傷害。
母親自殺後,父親因為愧疚,也因為一個大男人不好帶孩子,於是她就被接到外公外婆家,由他們照顧成長,安慰他們的喪女之痛。
但是母親過世所造成的傷口,讓外公外婆失去了笑容,也讓她幾乎成為一個自閉兒,縱使兩老很疼愛她,也無法彌補忽然間失去母親的痛楚。
伴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慢慢明白很多小時候似懂非懂的事情;而越是清楚,她就越痛恨父親。也越加明白,母親死前一直要她記住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的厭男症也是這樣來臥,越年長越嚴重。
淚水再度氾濫,淌濕整張小臉,她任它奔流著,累得不想擦拭,也不想去理會。
外人側目的眼光向來於她無礙,真正有辦法傷害她的人,今天已經被她傷透了心。
嚏!
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黎晏殊在原地站定,不再向前,迷濛的淚眼模糊她整個視線,讓她一時看不清來人是誰。
「晏晏!」紀雅卓驚叫。
「怎麼哭成這樣?」他剛剛在馬路對面看見她,像孤魂野鬼一樣的晃蕩著,好幾次都差一點被車撞到。
「紀雅卓?」黎晏殊啞著嗓子喃道,有些訝異他怎麼會出現,心中卻是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她覺得自己像是從孤獨漂浮的異世界回到現實一樣,終於有了點確實活著的真實感。
「是我!」他伸出手掏掏口袋,沒有半張衛生紙,於是就直接用袖子在她小臉上抹一抹,把淚痕擦乾淨。
「舒潔面紙三包十塊,便利商店都買得到,你省錢也不是這種省法。
看,哭得這麼慘。」
黎晏殊的小臉被他擦得又紅又痛,他袖口的扣子還幾次磨到她的臉頰,但是在這樣的時候有人在身邊,感覺真的很好。儘管他是個男生。
「好啦。」紀雅卓擦完,笑看著她。「說吧,怎麼哭成這樣?是被狗咬還是被鬼嚇到?」
黎晏殊瞪他一眼,這個傢伙真是沒個正經。
「都不是?」紀雅卓搔搔頸後,一臉苦思的樣子。
「那是被怪叔叔搭訕還是被無賴糾纏?咦?不對啊,我現在才碰到你,應該沒人比我更無賴才對。」
黎晏殊被他逗笑,突然覺得輕鬆多了。
他真是個怪人啊!說話做事都奇奇怪怪,有時還亂七八糟,但聽他說話真的讓她舒坦很多。
「啊,笑了。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揉亂她的長髮,順手牽住她往前走,動作非常自然。
黎晏殊有些不自在的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覺得怪怪的,卻不想鬆開。
他的手很大,也很溫暖,能讓她浮亂的心緒平靜下來。
真是不可思議……她思付著。
「心情不好不要一個人獨處,會亂鑽牛角尖的。」
他牽她來到他停機車的地方,打開車箱,拿出全罩式的那頂安全帽給她,自己扣半罩的那頂。
弄好之後,看黎晏殊還愣在那兒沒動作,於是又拿起安全帽替她戴好。
「不戴要罰五百,還是戴著吧。」
「啊?」為什麼要這樣?要去哪嗎?
黎晏殊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紀雅卓把車牽出來發動,拍拍他身後的座墊。「上來吧,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喔。」
黎晏殊笑。「又去一個好地方?」
聽出她的挪揄。紀雅卓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這次我把油加滿了。」
指指油表,還真是滿的。
被他逗笑,頓時輕鬆了一些。「大不了推車而已,沒在怕的。」
「那上車吧。」他眨眨眼,笑得像個溫柔的天使。那天之後,兩人沒有再見過面,今天是第一次遇見,她發現自己其實很想念聒噪又黏人的他。
看著他純淨漂亮的笑容,黎晏殊覺得心中有些什麼不知名的東西,正在發酵著。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裡?」
黎晏殊不明所以的指一指腳下。遊目四顧,層層疊疊的山巒,而他們站在一座禿峰上面,前面是一道灰撲撲的石頭陵線,周圍沒有東西可以抓扶,萬一失足跌落,不管哪一邊都是陡峭過七十五度角的山壁,絕對可以一路滾到陰曹地府去。
下午的風有點大,現在是十二月中,空氣冷颼颼的,站在這種沒有半點遮蔽物的地方,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冷斃了。
「因為你心情不好。」他笑,說得理所當然。
黎晏殊更懷疑他的腦子裡裝的是什麼了。
「我心情不好,所以帶我來這裡?」
「是啊。」
往下瞥一眼,她發現自己想尖叫逃走。以前不知道,但現在她明白了,她除了有厭男症之外,還有懼高症。
「為什麼我心情不好要來「皇帝殿」?」來找死重新投胎嗎?
她心情很差沒錯,但還沒有差到想去死。
「皇帝殿」是台北縣石碇鄉非常著名的景點,它由三條太陵絨傭數條小陵線組成,光禿禿的石頭陵線驚險刺激,是喜愛登山探險爾人必到之處。
晏晏,心理學家說過。恐懼會使人的大腦產生間斷性的空白,而空白會造成記憶的流失。所以,你走完這個,就會淡忘不愉快的李情了。」
紀雅卓認真的說。
「啊?」是哪個該死的心理學家這麼說的?
真有學者這樣說嗎?她強烈懷疑。就算有好了,而他還真是「學以致用」到了極點!他長腿一跨,站上陵線,回頭對她伸手笑道:「走噦。」
那樣子好像只要她把手伸給他就真的會忘記一切的煩惱。不得不承認。『這個笑容讓她非常的安心,即使他怎麼看都是一個不可靠的傢伙。
真的滾下去就滾下去吧,握緊那隻大手,讓自己嘗試遺忘再遺忘。
陵線上的風很大,專注著腳步的黎晏殊,心中真的莫名的舒坦起來,但她很快便發現一件事——
「喂!」她喊。
「啊?」沒回頭,紀雅卓專心得像在撿地上的黃金。
黎晏殊開心的笑了,像全身的細胞跟著笑起來似的顫動。
紀雅卓被嚇了一跳,忙回頭抱住她。
「小心!」怎麼笑成這樣,這裡可是很危險呢。
「你真是一個瘋子。」黎晏殊笑罵,口氣卻無比的親密。
這是唯——個男生這樣為了抱著而抱著她,沒有引起她嘔吐,也不會被她推開。她早該承認的,對她而言,他是特別的,一直都是。
紀雅卓瞪大眼,卻不敢有什麼大動作,只在嘴裡嘟噥著:「我好可憐喔,帶你散心還被你罵。」
黎晏殊反手抱住他寬寬的背,笑得快流出淚來。「傻瓜,你有懼。高症吧?」而且絕對比她還嚴重。
「哪有。」死不承認的逞英雄。沒法子,剛剛上來的時候說得太好聽了,現在不好意思漏自己的氣。
黎晏殊握住他冷汗浸濕的掌心。「乖,別怕,我保護你。」她很感動,真的很感動,這個傻瓜呵。
「搞錯了,是我保護你。」紀雅卓抱緊她。「你這樣抱我,我可是會誤會喔。」他真的真的會誤會喔。
黎晏殊無辜的眨眨眼。「誤會什麼?」
沒想到自己會意外發現她這麼嬌俏可人的一面,紀雅卓傻了好一會兒。
「會誤會你對我……」
完了!他中毒更深了。
「對你什麼?」黎晏殊直視他專注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她不想再遮遮掩掩的欺騙自己的感覺。』
「對我也有感覺。」是嗎?他可以這樣期待嗎?:
上次的拒絕著實讓他覺得挫敗,但並沒有讓他真的死心,只是把感覺隱藏在她不會覺得不舒服的角落。
其實他沒有忘記過「心動」的感覺。
視線忽然模糊了起來。黎晏殊眨眨眼,眨掉討厭的淚意,她感覺得到他的屏息、他的小心翼翼,跟他的認真。
踮起腳尖,輕輕貼上自己偏涼的唇,看見他漂亮的鳳眼驚詫的瞪圓。
「我也喜歡你。」淚水流過兩人吸吮著的唇,她含糊不清的告白著,然後兩人同時嘗到那帶著甜意的鹹味。
黎晏殊忽地感受到腰間收緊的手臂,以及那顫抖。
漂亮的風眼性感的輕瞇下來,有點笨拙的加深兩人的吻。
帶著點霸道的溫柔,他喃道:「我這個人很死心眼的,一旦愛上了就永遠不會放開。你說的我聽到了,可不准你忘記或賴皮,我會一直一直提醒你的。」
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黎晏殊再沒看到他一點嘻皮笑臉,說這件事的時候,他都是很認真的,不管是這一次,還是上一次。
「嗯。」她輕輕許諾,即使對愛情沒有信心,但這一刻,她願意放手一搏,就為了他願賭上自己的心碎。
心裡有個聲音似乎說著:好好放手愛一回吧。
即使有一天會心碎,像從這兒墜落,但仍要去愛,她是這麼捨不得錯過他呀。
「晏晏、晏晏。」喃喃重複念著她的名字,紀雅卓發現這一刻竟比考上知名大學法律系更高興。
黎晏殊輕輕拍拍他的背,沒有想到自己竟對他有這樣的影響力。
這就是愛情嗎?讓人歡喜讓人憂。
不過——
「你要不要考慮走完陵線再來感動?」她不是故意要潑冷水,只是兩個有懼高症的傢伙在這陵線中間感動個沒完,似乎很危險。
「啊!」像是從甜美的夢鄉醒來,紀雅卓回頭看向還很漫長的冒險行程,他需要小叮噹借他們竹蜻蜒或任意門啊。
談戀愛的男女應該是什麼樣子?
天天膩在一起?每天一句我愛你?還是鮮花巧克力外加精美小禮物?
連續劇都是騙人的。紀雅卓這樣想著。
在一起四個多月,都放過一個寒假又開學了好久,但是他每天
差不多都是在這個狀態中。
什麼狀態呢?
左右瞄瞄,他一如之前的每一天,被好學生軍團包圍著。
他紀大帥哥從國小到大學從沒進過這個地方唸書——圖書館,而他現在幾乎每天坐在系圖裡唸書,而且一念就像地老天荒那麼久。
像今天。此時已經邁向K書的第四個小時。
他被那群損友笑死了,成績突飛猛進得像是見了鬼,某科教授一度以為他作弊。下課還密召他到辦公室去問答,才證明了他的實
力;而且他最討厭的憲法還不小心考了全班第一高分,連他姐都說「媽祖顯靈了」。
剛剛把輪到他做的共同筆記整理好,然後等一下要去上上學期從沒去過、被教授當掉的犯罪學,這在以前應該都是花點錢拗別的同學幫忙做的。
被當掉的不是必修科目,本來應該就算了,當作沒修過就是,但現在他卻很認真的做了課前準備。下學期還要去跟學弟妹一起上課補上學期的學分。
重修這種科目明明很糗,但他居然覺得這麼做很快樂。現在只要唸書就很快樂,即便認真唸書加上樂團團練搞得他累得像條狗。
偷偷瞄隔壁認真唸書的「神仙姐姐」——他會突然轉性的原因啊。
他這個女朋友很忙,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唸書,晚上還要去麵包店打工,他如果不一起上課一起唸書,晚上會被勒令不准雲麵包店,那他不就完全沒有機會跟她在一起了?
拼了!
不過說真的,坐在她旁邊唸書上課真的很不賴就是了,而且本來以為低調的她,應該不會讓兩人的戀情公開,沒想到在成為男女朋友的隔天,他居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跟她牽手走在一起。
這種「妾身很明」的感覺他很甲意啦。
他才不管什麼女性愛慕者減少,他本來就沒什麼好愛慕的,就像他姐說的——這傢伙根本是個痞子。
現在跟晏晏一起上課、一起唸書、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然後送她去打工,再去接她下班回宿舍……
他的願望變得好小奸小,像小美人魚那麼小,這樣就超級滿足的了。
差不多要準備去上課了,紀雅卓暫停自己心裡的一大堆0S,伸伸懶腰左右張望了一下,晏晏還是相當認真的在唸書。
對於等她,紀雅卓有十足的耐心:坐在她旁邊,他可以坐上好幾個小時,不見得會持續唸書念那麼久,通常會有很多左右張望的時間,偷瞄一下系圖裡的書獃子都在幹嘛。
十點鐘方向,那個好像是大四的學長吧,每次都會在系圖看見他,不過每次看見他都好巧的在挖鼻孔,難怪這傢伙有對超大超漏財相的鼻孔。
嘖!又把鼻屎黏在桌子下面了,超級噁心的!還好他都固定坐那,要是換別人坐了,難保不會一伸手就摸到一堆鼻屎。
一點鐘方向,是他們繫上成績最好的女生,據說要拼應屆考上司法官的。
難怪每次看見她都只能看到她頭頂的發旋,因為她總是低頭在唸書,臉都快黏上桌面了,眼鏡超級厚一副,都快把她的鼻樑壓斷掉。
晏晏的成績也很好,也很認真唸書,但她唸書的樣子看起來就很賞心悅目,坐姿端正,面容安詳,不疾不徐。
唉聽比的「神仙姐姐」跟普通的凡大俗女就是不一樣。
再掉轉視線,偷偷往後面瞄瞄,這一瞄,卻瞄到一個老爺爺,引起紀雅卓一愣;他們繫上有這麼「年長」的學生嗎?
看起來像是個教授,不過,教授怎麼會跑來這裡唸書?
看他桌上放的是法學期刊,紀雅卓又多瞄了兩眼。這一瞄,卻對上了老爺爺的視線,感覺到一股殺氣。
慣性的對人露出笑容,紀雅卓出對這爺爺燦爛一笑,再眨眨眼,卻被一對冰眼直直砍了回來。
哇塞!這爺爺的眼神好凌厲喔。
被那股殺氣一遍,紀雅卓摸摸鼻子轉過頭,不好意思再偷瞄,卻也藏不住話匣子。
湊近隔壁認真唸書的女孩。「晏晏。」
頭也沒抬的,只是稍稍側耳。「發現什麼新大陸了?」
黎晏殊很習慣了,隔壁這傢伙能坐這麼久已屬不易,她不能剝奪他愛看人的小小樂趣,而這樂趣包括跟她分享這一點。
「後面有個老爺爺也來唸書,他該不會是學長吧?」小小聲的說著,忍不住又瞄了一下。殺氣又砍過來,老爺爺唸書不認真喔,居然還在看他這裡。
「既然是老爺爺,又怎麼會是「學長」。」她不記得有聽說繫上有特別年長的學生。
「不然難道是個教授嗎?」吃飽太閒來埋伏在系圖裡,看看學生有沒有用功唸書。有人這麼無聊嗎?
如果哪天仙當教授就有可能。
把自己看一個段落的部分做個記號,黎晏殊沒那好奇,所以沒回頭看的興致,只是搭腔說:「教授應該不會來這裡唸書吧。」他們有自己的研究室。
「我也這樣覺得。不過,不是教授,也不是學生,這麼老了跑來這裡唸書也很奇怪。」
再回頭偷瞄,老天!那爺爺該不會愛上他了吧?居然還在看這邊。
他紀雅卓沒那麼大的魅力吧?不過,那種眼神應該是厭惡的成分居多,他沒欠這老爺爺錢吧?
「更怪的是……那個爺爺一直在看我。」真的很怪呀,難道他欠了這爺爺的孫子錢?
沒有吧?他不記得有欠人家錢啊。
一直看他?這樣就真的有點奇怪了。黎晏殊收好自己的東西,然後順勢的往後一瞄,看看是怎樣的奇怪老爺爺。
「外公。」
「外公?」紀雅卓聽到這稱謂後愣了一下,然後下巴掉了下來。
這老爺爺是晏晏的外公?他剛剛做了什麼?對著嚴肅的老人偷瞄,然後桃花笑、然後拋媚眼,完蛋!
聽說,有人是被鹵蛋噎死的,以前覺得這種死法聽起來很蠢,但現在紀雅卓不這麼認為了。
他想他可能會被鮮蝦雲吞噎死。
跟一個不會笑的老人對坐吃飯,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而這老人除了不會笑,還很沉默,一沉默就是半小時,害他一碗鮮蝦雲吞麵一直不敢吃完,因為怕吃完沒事做要跟他對望,不用五分鐘,他就會被老人凌厲的眼神殺死了吧。
而且,他還不能逃走,因為這老人好死不死正好是養大他寶貝女友的偉大外公。
他今天才知道,這位外公以前是檢察官退休,在實務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難怪這麼威嚴。
外公很討厭他,他心裡很清楚,因為外公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問:「你跟這傢伙是什麼關係?」
「你」指的當然是晏晏,而「這傢伙」就是指他紀雅卓。
外公在說「這傢伙」的時候,口氣是十分厭惡的;然後晏晏說了「男女朋友」之後,外公就「哼」了一聲,沉默到現在。
雖然晏晏的回答讓他覺得超級開心,不過他可沒膽在老人面前笑出來,到時候可能真的會被他砍死。
是因為偷瞄嗎?
因為他一直偷瞄外公,所以惹毛他老人家?不然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好讓他這麼討厭的。
第一次見面,就讓人家討厭到像要拿蒼蠅拍揍他,這還是頭一回。如果沒有蒼蠅拍,拖鞋他想這位爺爺也是會將就的。
忍不住再瞄瞄坐在隔壁的女友,他們祖孫吃飯時都這麼沉默的嗎?
沉默到他都可以清楚聽到後面那桌情侶吵架的對話、左邊那桌上班族在說老闆壞話、跟前面那桌男生們低級的黃色笑話了。
終於,碗裡剩下最後一粒雲吞,再不吃完實在說不過去了,而再不說話,他也快悶瘋了。
吃下最後一粒雲吞,硬著頭皮開口:「咳……外公有吃飽嗎?」
問完這個問題,他發現祖孫倆都一起看著他,不用說外公又是兩道凌厲的目光,而他的晏晏則是一個怪表情。就他對她的瞭解,這代表她快笑出來、卻忍住了的意思。
他的問題很好笑嗎?還是什麼弄得她這麼開心?
外公終於開口。「我昨晚聽你外婆說你交了一個男朋友,所以今天來看看你,也看看你的男朋友。」說完這句話,凌厲的眼神又掃向紀雅卓。
外公真的很討厭他,紀雅卓很確定。外公在說「男朋友」的時候,口氣像在說蟑螂之類的生物。
從小到大都是人見人愛的紀雅卓,對這種「討厭鬼」的角色還真是不太習慣,只是也不知道如何改變現狀就是了。
「剛開始交往的時候,我就有跟外婆說了。外婆說等我們穩定一點再告訴您。」黎晏殊仍是不疾不徐,輕輕說著,無視她外公難看到極點的臉色,就像個沒事人一樣。
「哼。」外公並沒有因為她這個解釋而顯得比較開心。「現在是很穩定了嗎?」所以現在告訴他?
「雖然不敢說非常穩定,但已經算滿穩定了。」說這句話的不是黎晏殊,而是最不該開口的紀雅卓。
「我沒問你話,小子。」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就差沒拿封箱膠布來貼住他的嘴了。
「咳,是。」差點被口水嗆死。真不該開口說話的,紀雅卓提醒自己,別再白目了,這位偉大的外公真的很討厭他呀……
偷偷瞄瞄隔壁的女友大人,她該不會因為外公不喜歡他,就把他「放生」吧?沒這麼殘忍吧?電視上不是說「愛它就不要拋棄它」?
紀雅卓乖巧的閉嘴,顯然讓外公終於有點滿意,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向孫女。
「從小我是怎麼教育你的?看人不要看外表,皮相漂亮通常沒有什麼用。真沒想到你給我交了這麼一個男朋友,哼。」
「外公,看人真的不要看外表,我會跟紀雅卓在一起,絕不是因為他的外表。而他除了外表,還有很多地方值得欣賞,相形之下,外表是他最引不起我注意的地方。您不應該在沒跟他相處前就先下定論。」黎晏殊緩緩說著,沒理會隔壁男友感動的傻盯著她看。
「這傢伙會有什麼優點?」老人十分不以為然。
「今天下午我在那兒坐了三小時,不時看到這傢伙東張西望、打瞌睡,還一直吵你、干擾你唸書,像這樣不思進取。又沒定性得像條蟲,對感情會有多專注?」
冤枉啊,大人!
礙於先前外公要他閉嘴,紀雅卓沒敢造次,只能在心中喊冤。
他是坐不太住沒錯,也很愛東張西望沒錯,可這並不代表他就會用情不專呀!蒼天可表,他對晏晏是很專情的。
「外公,您對他的成見太深了。」黎晏殊淡淡的說。
深知外公的個性,也知道他這麼緊張是怕她步上媽媽的後塵,被一個英俊的配偶拖累,所以她沒有極力去說服。她相信時間會證明,紀雅卓跟爸爸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一般人的看法,她爸爸怎麼說都還是今有為青年,學歷好、家世好,還把公司經營得好,然可笑的傳統觀念裡,這樣的男人出軌是可以理解的。
相較之下,紀雅卓只是個痞子,還有著比她爸爸更俊俏的外表,橫豎感覺起來都比她爸更危險。
「哼。」固執的老人也感受到孫女的固執,看看表,孫女上課的的間快到了,於是說:「你明天晚上回家一趟。」
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他絕不同意孫女跟這種痞子在一起。寶貝女兒的遺憾,他不容許再發生一次。
「明晚吧。」黎晏殊說道,在外公瞪她的同時,她解釋:「我晚上要打工,現在才跟同事調班太趕了,不禮貌。」
外公輕輕的哼了一聲,然後說:「打什麼工!學生的本分就是好奸唸書,經濟有外公支援,又不怕沒得花用。」
黎晏殊只是微笑,沒有說什麼。對老人家,她自有應對的方法。
「就明晚吧。」外公威嚴的說完,就起身準備要離開,臨走前還瞪了紀雅卓一眼,然後說:「你外婆很想你,早些回來。」
每次他自己想念黎晏殊,都推說是外婆。
「晏晏……」
把一盤一盤麵包排列整齊,黎晏殊抿著唇輕笑。
這傢伙黏她一整天了,真的很像是被三秒膠沾上,黏得不得了,晚上還黏到麵包店裡來。
「答應那個有那麼重要嗎?」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同一件事。
紀大帥哥現在有「被遺棄妄想症」。對於搞不好會被放生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非要從她這邊得到一點保證不可。
用力點頭。「當然很重要啊。」這攸關他的幸福人生,怎麼能說不重要呢。
「說不定先變心的人是你呢,要是我答應不放生你,豈不是沒什麼意義?」人心是最難說的,要她看,及時行樂就好。
兩個人開開心心在一起,萬一誰變了心,電不要太過執著,太執著的人總是痛苦的。
不是她不重視這段感情,而是她清楚自己跟母親一樣,是悲觀又執著的人,所以先給自己打預防釗。這算是極度悲觀之後的樂觀吧。
聽到她這麼說,紀雅卓瞪大了一雙眼。
「嗅、晏晏。」捧著胸口,好像吸血鬼被木樁敲到一樣。
這個表情逗得黎晏殊很樂。
「晏晏。你該不會認為我會先變心吧?我可是曠古絕今的癡情種耶,我紀家的男人是絕不會風流的,這是我家的家訓,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唱作俱佳。
真的被他逗樂了,把正在整理的一盤小老鼠檸檬蛋糕夾了一個到他手裡。「真入戲。這個姐姐請客。你要是走演藝圈一定會大紅大紫。」
外型俊俏,還能自彈自唱,外加那演戲的天分,這傢伙念什麼法律系,他應該去念藝校的。以她看,現在的偶像劇男主角演技都有待加強,這傢伙倒是天生的戲感十足。
「晏晏。」他都快哭了,低頭看那只黃色的小老鼠,它上揚的嘴角簡直是在笑他。
紀雅卓瞪著小老鼠三秒,然後一口吃掉半隻。
「衝著你叫他一聲「外公」,他不會這麼狠心叫我們分手的。」淡淡的隨口安慰。
「騙人……」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外公那種馬上想去拿克蟑的表情,不會叫他們分手才有鬼。
他滿瞭解外公的嘛。「你應該去當他孫子,我想你們會溝通良好。」
「晏晏。」一張帥哥臉拉成了哭喪樣。她還有心情開玩笑哦?
「話說回來,如果我是你外公的孫子,他大概很早就回去賣鴨蛋了。」
活活被他氣死。
被他的形容逗笑。這傢伙真的會把一板一眼的外公活活氣死,她外公一輩子就像一把尺,硬又直,跟他這種隨性過人生的傢伙,是完全不一樣的。「你真的很瞭解他。」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跟著她叫「外公」,害外公都快心臟病發了。看外公的表情,以她當孫女多年的瞭解,外公應該很想發作,但是礙於禮貌教養,只有忍了下來。她還想說外公會不會當面叫他不准跟著叫「外公」呢。
而這傢伙也真是夠有勇氣的,那麼臭的一張臉。他還是可以叫得出口,害她差點當著外公的面笑出來。要是她真的笑了出來,難保外公不會氣得當場走人,老人家臉皮很薄的。
「晏晏,你別笑我了。」
沮喪得要命!怎麼他人見人愛的特色,在這麼重要的人物身上竟一點作用也沒有呢?
「好啦,你別擔心啦,外公只是要我回去吃飯,他老人家也吸說什麼呀。」實在不忍心看他好像流浪狗一樣,摸摸他的馬尾安慰一下。
好可憐的看她一眼。
「不用說都知道他老人家要做什麼。「不准跟那個痞子交往!不然你就不是我孫女。」我想他應該會這樣說吧。」模仿老爺爺說話的神情跟口氣,用打蟑娜的表情表演了一下。
真像!黎晏殊忍不著噗哧一笑。
「噗哧?」難以置信的瞪大一雙眼。
「晏晏,你居然噗哧的笑了,真是沒同情心。」
完全不顧帥哥形象的在麵包店裡嗚嗚假哭了起來,還好已經快打烊了,店裡沒有其他客人,不然黎晏殊真想找洞鑽進去。
「好了,你不想做人。我還要上班呢。」店裡有監視器,老闆明天要是有檢視,她可就糗了。
「晏晏。」面子一斤值多少,他才不管咧。
女朋友比較重要啦!
真是被他打敗了。「好啦、好啦。」
神奇的馬上破涕為笑。「晏晏,你答應我了?」
黎晏殊沒轍的點點頭。「不過。我有但書。」
燦爛的笑容垮下來。「什麼但書?」
「我答應你,我不會因為外力的介入,像是我外公的要求或是別人的話而跟你分手:但是,不代表我們不會因為自己的因素而分手。」
「自己的因素?哪有什麼自己的因素。」管他這裡是麵包店,用力牽住她的手。讓她感受到他的堅定。
今天才發現,其實晏晏是個想很多又悲觀的人,表現得越堅強愈鹹鼠甜威「你喔,想太多了,跟我在一起有那麼複雜嗎?就簡簡單單的相「兩個人在一起沒有那麼多但書。」俏皮的眨眨眼,他的嚴肅不會超過三秒鐘。「晏晏,不要因為我們是學法律的,就要有一堆硬梆的方式,避開提到會讓她想起不好回憶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