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阿美茵甚至不願意接觸雨果的目光,她也說不清自己心裡為何竟有一種被欺騙後的激憤感。
京都最初仿造唐朝的長安洛陽,是日本文化的發祥地,比如京都的茶道、藝妓、狂言、京都舞、西陣紡織工藝、葵祭……都起源或者興盛於此。京都同時亦被稱作「宗教之都」,有「三步一寺廟,七步一神社」之譽,京都市內共有佛寺一千五百多座,神社兩千多座。
柯裡斯想去無鄰庵賞楓葉,順便喝上一壺好茶,但雨果堅持帶阿美茵去京都最熱鬧繁華的新京極。雨果認為阿美茵此刻的心情已經足夠「寡淡」,實在不適宜對著紅楓寺院茶石這些清冷無比的東西。
「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你不知道他讓你錯過了什麼,阿美茵。」柯裡斯哇哇亂嚷。
「阿美茵,你想去哪裡呢?」雨果徵求阿美茵的意見。
阿美茵很想說,去無鄰庵,和柯裡斯一起去無鄰庵,但是阿美茵最終還是不夠膽和雨果賭氣,「哪裡都好。」她低著頭踢腳下的地面,聲音像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一樣。
阿美茵悶悶不樂的情緒似乎感染了雨果,他的臉色也跟著陰鬱起來。柯裡斯在一旁偷樂,不斷地說風涼話:「你們真的不去無鄰庵?我認為你們現在的心境都最適合去『無鄰庵』呀。冷颼颼,苦唧唧的。」他一邊走一邊把雙手枕在腦後仰天哀歎了一聲,臉上卻掛著一個和他的金髮一樣燦爛的笑容。
熱鬧的街市、輝煌的燈火、琳琅滿目的商品並不能令阿美茵的心情隨之雀躍,她似乎比白天的時候更加消沉。
雨果也有點心不在焉,他買了一個京都人偶送給阿美茵。阿美茵低著頭,悶聲悶氣說了句「謝謝」,然後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在偶人的臉上畫圈圈。
「嘿,雪童!」柯裡斯湊過頭來。
「什麼?」阿美茵不解。
「哦,這個偶人是日本民間傳說中的一種女鬼,叫做『雪童』。」
雨果心浮氣躁,判斷力大減,一時間也信以為真,「是嗎?那我們去換一個。」
柯裡斯手快一把奪下來,「雪童面目美麗舉止優雅,狀似人間美女,卻喜歡將男人誘進雪山,然後和他們接吻,那個倒霉的傢伙就會慢慢冰凍起來,而雪童也趁機吸走了那人的靈魂。」
阿美茵覺得這個傳說有點恐怖,不由「呀」了一聲。
柯裡斯突然附到阿美茵耳邊,「知道嗎?雨果也堅信接吻是天底下最神聖的事,是兩個人的靈魂交流。」
「你們說什麼?」周圍太嘈雜,雨果聽不見柯裡斯的低語,越發焦躁起來。
「哦,我對阿美茵說,你從來沒有和別的女人接過吻!」柯裡斯把雙手攏在嘴邊,用力喊道。
阿美茵瞠目結舌,因為她上大學之前接受的都是在家教育,所以她「有幸」成為她入學那年唯一一個沒有初吻經歷的女生,阿美茵因此大受嘲弄,此刻她不由可憐起雨果。
「柯——裡——斯!」雨果的臉色陡然轉為煞白,柯裡斯像魚一樣滑進人群,片刻後就沒了蹤跡,雨果拔足要追,又不放心把阿美茵一個人留在這裡,只得作罷。
「雨果?」阿美茵扯了扯雨果的衣袖,她突然很想告訴他她已經不生他的氣了。
「不許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可不需要你的同情!」雨果煞白的臉色轉為通紅,用力拉起阿美茵的手,撥開人流,朝外快走。
「我明白你的心情。」終於走到比較安靜的地方,阿美茵乖巧地勸慰道。
「什麼意思?」雨果瞪圓眼睛,他正站在燈柱旁,燈光令他的面孔變得明亮晶瑩,阿美茵突然發現雨果長了一張孩子臉。從一開始阿美茵就被雨果璀璨的綠眼睛吸引全部注意力,她一直沒有留意他臉上其餘部分究竟長得如何,直到這一刻,不可抑制的怒火破壞了雨果一直以來刻意表現出來的淡定從容,孩子氣的臉在孩子氣的表情襯托下更像個孩子,圓圓的臉頰,有一點點圓的鼻尖,線條十分柔和的下巴,修長淡雅的眉毛。阿美茵心想雨果小時候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小男孩。
阿美茵愣了一會兒,這才記起要回答雨果的問題,「一定也有很多人取笑你對不對?」
「不對!」雨果斷然說。天底下敢當著他面嘲笑他這個小小的羅曼蒂克怪僻的人除了柯裡斯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不過如果你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不放,我會認為你也是在嘲弄我!」
阿美茵連連擺手,「我只是感同身受。」
「什麼?」雨果的神色突然變得很怪異。
「你知道大學裡有一些聯誼會,新生會被要求回答一些指定的問題,其中一個就是初吻的年紀。」
「你連撒謊都不會?」雨果不由替她生氣。
「呃……我只是以為這種問題如實回答就好了。」阿美茵回答問題之前就是這麼一種天真的想法,但她的答案一出口就四座驚起,還有好心人逼迫她承認她剛剛的答案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你……」雨果不知道接下去應該說點什麼,「這麼說,你也沒……」嘿,這個問題令他口乾舌燥。
「嗯。幸好我復活節時回家對我的朋友抱怨這事,然後瑞恩就親了我一下。」阿美茵說完甜甜地笑起來,那個時候瑞恩和芬尼還沒有正式在一起,這個吻在阿美茵心中留下的全部印象都是被友情包裹的溫暖,她知道她的朋友那麼關愛她,不捨得她被外人取笑欺侮。
雨果的頭已經挨到了阿美茵的臉邊,此刻像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猛然提起。
「你就讓你的朋友親你?你確定那個傢伙是你的朋友?」雨果有點語無倫次。
「我和瑞恩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他當然是我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的。」阿美茵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發現她突然開始掛念瑞恩、芬尼還有喬治,尤其是喬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告訴喬治她認識了一個有一雙很美麗的綠色眼睛的男孩子,「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你剛剛到這裡!」雨果沒好氣。
阿美茵有點尷尬起來,「是哦。」她似乎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所以……」雨果說。
阿美茵盯著雨果,等著他說完那句話。
「你就讓你的朋友親你?」雨果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阿美茵點點頭,她有點困惑,她記得她回答過這個問題了。
「你……」
阿美茵耐著性子等雨果說完,她不明白雨果怎麼突然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的。
「你不覺得你幹了一件很愚蠢的事!」雨果火大地指責阿美茵。
阿美茵皺起眉頭。愚蠢?雨果為什麼要這麼說?雨果待她一直都是寬容和善的,和柯裡斯截然相反,為何此刻他也語氣不善地罵她愚蠢?阿美茵心裡不由一陣難過,她隱隱覺得雨果辜負了她對他的信賴。
「你愚蠢地褻瀆了你的人生中本該存在的最美好的事情。阿美茵,你讓一個並非是你心底深愛的人共享了你的呼吸、你的靈魂,你……」雨果雙手捏住阿美茵的肩膀。
「可是……」阿美茵想解釋她當時只想中止那些惡毒的嘲諷。
「你實在幹了一件很愚蠢的事,很愚蠢……」雨果的聲音消逝在阿美茵的唇齒之間。
早歸的柯裡斯按照奎恩先生的吩咐寄走了血液樣本,同時接受了一批為阿美茵定制的服裝。
阿美茵心神不定,失魂落魄,任由淺子為她一件又一件地試穿新送來的各款服飾皮鞋手袋以及珠寶首飾。
那一架昂貴的名牌衣物令淺子不再懷疑阿美茵的豪富後人的身份。但令她困惑的是這些衣物裡倒有一大半是不怎麼合身的,鞋子卻都恰恰合腳。
「小姐是否最近長胖了一些?」淺子大著膽子問,她早已看出阿美茵性情謙和。
「嗯?啊?」阿美茵心不在焉,「是吧。」
淺子點點頭,「小姐多麼美麗。」她找了一件波西米婭風格的連身裙給阿美茵穿上,因為裙身設計的寬鬆,穿在阿美茵身上也不覺得多麼不合身,而且淡粉淺白的顏色完全襯托出阿美茵嬰兒似的嬌嫩膚色。
淺子蹲在地上要為阿美茵尋找一雙合適的鞋,柯裡斯敲了敲門走進來,一看見阿美茵就吹了一聲口哨,今天雨果送阿美茵回來之後變得異樣的沉默,柯裡斯很想知道他不在的時候雨果和阿美茵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魔法!你看起來像一幅畫,不是嗎?」柯裡斯拉起阿美茵的兩隻手,上下打量她,「那雙繡花的黑色長靴。」他立即為她選定了最能搭配的鞋子。
「雨果呢?」阿美茵突然雙目炯炯地盯著柯裡斯。
柯裡斯被阿美茵的眼神嚇了一跳,阿美茵給他的感覺一直都是柔情似水的,但此刻,這泓清水不知為何竟然變成燃燒的火焰,「在他自己房間……嘿!」
阿美茵甩開柯裡斯的手,赤著腳飛快地跑出去。柯裡斯留意到一直笨手笨腳的阿美茵突然變得像小鹿一樣靈活輕盈。「嘿,你幹什麼去?」
「我要去問雨果一個問題!」阿美茵的聲音隨著她的足音一起消失在門後。
「該死的,誰來告訴我這兩個人今天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柯裡斯生氣地說。
阿美茵在雨果住的客房門口撞見他,他正準備去阿美茵那裡查看她是否已經睡下。
「嗨,這麼晚了還盛裝打扮?」雨果故作輕鬆。
「伊麗莎白!」阿美茵用力報出一個名字,黑色雙目陡然放亮,像雪地裡的正在復活的小雪人,等待著和風雪一起翩翩起舞。
「什麼?」雨果怔住了。
「你也沒有吻過她對不對?」阿美茵問完,殷切地看著雨果,她在心裡祈禱那個答案,是的,我沒有。
是的,我沒有。是的,我沒有。阿美茵在自己心裡一遍遍地說著這個理想中的完美答案,希望用自己的意志力引導雨果說出這個答案。但是——
雨果躲開了阿美茵迫切的注視,他靜默著。
「雨果?」看到他這麼久還不說話,阿美茵突然有點緊張。
「不,」雨果慢慢抬起頭,慢慢說,「不,不是的,我吻過她。」他盯著阿美茵的眼睛說。
阿美茵第一次領會到,天堂和地域之間的距離原來只是自己在意的人的一句話。
阿美茵接受了雨果和柯裡斯為她安排的整形手術,她甚至懶得多問原因。
「你們希望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總之我想盡快了結這些,我想回家。」阿美茵毫無生氣地說。
在等待阿美茵手術的這段時間裡,柯裡斯接到了奎恩先生的電話,根據奎恩先生指定的化驗室的化驗結果,阿美茵絕對是奎恩先生的親生女兒。柯裡斯掛斷手機,「Yes!」他忍不住捏緊拳頭歡呼一聲。如果這次化驗的結果是否定的,這次任務將無繼續的必要,他和雨果自然無法得到剩餘的兩千五百萬美金的酬勞,但真正令柯裡斯在意的並不是這筆巨款。阿美茵身份的最終確定意味著很多事情,她才是那筆兩百億美金遺產的真正合法繼承人。兩百億!這意味著她不需要加冕,不需要王冠,她就是一個女王。
柯裡斯也許並不在意並非絕色的阿美茵,但他絕對在意一個無冕的女王。天哪,也許半年之後,也許更快,阿美茵就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女孩子。
「什麼事?」雨果不太在意地問了一句,自始至終他都不贊同阿美茵接受整形,但在這個關係兩百億美金的遺產爭奪戰中,他個人的意見是微不足道的,他為此刻仍躺在手術台上的阿美茵擔心,沒有任何一項整形術是完全無痛的,而看阿美茵那副嬌稚的模樣就知道她有多麼不耐痛。
「奎恩先生確認了阿美茵的血緣。」
「哦!」雨果雙手掩住臉孔,他曾暗自為阿美茵祈禱,那個結果是否定的。
「你到底吃錯了什麼藥,難道你還指望她不是不成?」柯裡斯推了推雨果。
「她的母親,她的舅舅,甚至她的外祖父,與她相關的所有親戚,他們沒有任何一個是真正開心的,酗酒、毒品、濫交、兇殺、墜機……有人說她的家族是被詛咒的,除了財富什麼都沒有。」
「嘿,有了兩百億美金還奢望別的什麼嗎?」
「快樂、友誼、平靜、幸福,這些不重要嗎?」雨果反問。
「我只知道餓著肚子的人都是不快樂的。」
「是嗎?我們在地鐵站流浪的日子一點都不快樂?」
柯裡斯頓了頓,他幾乎沒怎麼費力就回想起了好幾樁逗趣的往事,比如他和雨果聯手捉弄那個盲藝人,他們行竊失手卻逃開追擊最後氣喘吁吁地抱在一起哈哈大笑……那段日子並非只有飢餓和寒冷,「但是,這世界上確實沒有什麼是錢買不到的。」他甩了甩頭說。
「是嗎?」雨果不以為然。雨果當然也對幼年流落街頭飢寒交迫的經歷記憶猶新,但他不會因此就放任自己成為金錢的奴隸,他的身上一直有種長空孤鶴的清高傲慢,這也就是雷先生的愛女伊麗莎白會對他青睞有加的原因。
「當然!」柯裡斯挑高一邊眉毛,「如果阿美茵花兩百億美金來買我,我就讓她買走我,即使我一點都不喜歡她。」
雨果瞪了柯裡斯一眼,他以為柯裡斯只是開玩笑而已,「多荒謬!」雨果擔心的仍是正在接受整形手術的阿美茵,「當年天娜·奎恩為了平復自己的失女之痛,暗中買來一個和阿美茵相似的同齡女孩冒充自己的女兒,今天阿美茵卻要為了重新回歸自己的真正身份,而不得不把自己改裝得像那個鳩佔鵲巢多年的雅典娜一樣。」
「奎恩先生不希望家醜外揚,所以選擇暗中替換阿美茵和雅典娜的身份,如果不是為了做到人不知鬼不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要求遺產監督律師團的人查驗雅典娜的血緣即可逐走雅典娜,何必請我們出手?上流社會嘛,如果沒了虛偽他們還有什麼?」柯裡斯道。
「最可憐的是,阿美茵以為她乖乖聽話接受整形就能早點了結這件事,早點回家。實際上……」雨果心中不忍,說不下去了。
「她根本不可能再回那個家,因為那個家從來都不是她真正的家。」柯裡斯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