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問跟幾個親近的護士小姐聊起星期天的「奇遇」,卻引來一陣哈哈大笑。
又不是他的錯,病歷上頭可沒有註明杜俐芊小姐是知名言情小說作者,更沒有標著筆名「杜芊芊」,怎能怪他識人不徹底?
蘇洺禹望望手上假公濟私得來的病歷,決定回去從頭溫習一遍。
這杜俐芊可真不簡單,才二十出頭的一個女孩子,病歷就厚得媲美康熙字典,壓得蘇洺禹的手腕一陣疼痛。
他悄悄將病歷藏在身後,聽幾個護士小姐高談闊論一番。
「你不知道?咱們幾個姐妹可是杜俐芊的忠實讀者,從她二十一歲的出道作品《愛情沒有盡頭》開始,我就一本也沒放過。」
以前的書名滿正常的,聽起來就像一本正正經經的愛情小說,為什麼現在卻專取一些怪書名……
蘇洺禹嘴角抽搐了兩下,想起他井然有序的書櫃當中,突然多出來的一本怪書。
他很仔細地將書藏在最底層的夾縫內。
「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拈花惹草》跟『公主萬歲』系列。」
「對對對,《公王別來無恙》裡面那個男主角真的好棒,溫柔多情、有錢有勢,還無怨無悔地守護著女主角……他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
「他叫程仁傑,辛苦守候女主角多年,眼睜睜看著她跟別人在一起,又無怨無悔地守護她、照顧她……不顧一切幫助她,甚至與整個家族決裂。」
現實生活中哪有這種人的存在?
看看八卦週刊吧!有錢有勢的男人都在外面養小老婆。
原來女孩子就愛看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蘇洺禹抱著雙臂,不關己事地聽著。
幾位護士小姐各自炫耀起自己在書展當中買到的新書以及抽到的精美海報,她們眼光閃爍著嚮往愛情的光芒,而蘇洺禹則想著她們口中所透露出來的杜俐芊。
年輕貌美、文筆出眾、年入百萬,客觀條件上,實在很難找到可與杜俐芊匹敵者。
但隨著她們越發溢美的讚賞,蘇洺禹開始不認同地皺起英眉。
寫情敏銳、寫景優雅、說理細膩,每一本書都傳達了她對愛情的獨到見解?
這其中大有問題!
好不容易,蘇洺禹才找到一個空檔插嘴:
「你們沒有想過一個在愛情路上跌跌撞撞的女人,本身對愛情的瞭解就有問題,怎麼有辦法教導你們愛情的真諦?她書中講述的一切,不過是她畫餅充飢,滿足自己順便滿足讀者幻想的創作而已。」
護士們沉默了三秒鐘,膽子較大的楊護士踏上前一步,交叉著雙臂,來勢洶洶地反駁:「蘇大醫師,你有沒有聽過『知易行難』這句話?一個人對愛情的認知並無助於本身愛情的順利與否,你不可以用這一點責怪她。正因為杜小姐遭遇到無數挫折,才能將愛情的痛楚、無助、矛盾、絕望在小說當中表達得絲絲入扣,精細地觸及到讀者敏感的心。這是身為一個作者最難能可貴的成就。」楊護士將手放在胸前,虔誠地說。
黃護士、林護士在她身後點頭如搗蒜,眼睛還發出「你一個男人懂些什麼」的不屑光芒。
世界上有三項事物沒有辦法用邏輯等一切客觀因素說服反對者,那便是政治、宗教與藝術。
小說,自然也列為藝術的一種。
蘇洺禹聳聳肩地離開,拒絕做無意義的長期抗戰。
他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待辦。
他,約了杜俐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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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約會,蘇洺禹沒有選擇太過高級的餐廳,他不希望被別人認為他是多金的凱子一族。
一般人對醫生通常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不能助長這種風氣。
杜俐芊沒有任何異議。事實上,當蘇洺禹開口邀請她共進午餐時,她似乎呆住了,什麼都沒問,只是不停地點頭,並且掏出筆記本記下時間地點。
她沒有說好或不好,只是用茫然失措的眼神看著自己,蘇洺禹不能肯定她聽進去了多少。
在那個忙亂嘈雜的環境當中,他只來得及說出餐廳的名字及時間地點。
而後,杜俐芊被出版社的人員拉走,為那些鼓噪抗議的向隅讀者簽名。
不知何故,蘇洺禹一直記得她站在自己身旁的髮香,和轉身前的那個微笑。
過了許多天,那一幕一直像一幅畫般,留在他的心扉之上。
在踏入餐廳之前,蘇洺禹並沒有把握真的能等到杜俐芊來。
所以,當他跨進餐廳,一眼見到一臉文靜的杜俐芊坐在靠窗的座位等他,他平日皮笑肉不笑的臉龐也真誠地閃亮起來。
「抱歉,久等了。」他走近餐桌,杜俐芊連忙站起身,她一動作,就失去了方纔的幽雅。
她像是被老師抓到把柄的壞學生一般,驚慌失措地左右看看,然後才看向蘇洺禹。
「你來了?」她的嘴邊有一個柔弱的微笑。
「抱歉,醫院有事耽誤了一下,來晚了。」蘇洺禹點頭致意。
「沒關係,反正我很有空,坐著發呆也很好……」她的眼睛看向窗外。
原來她喜歡發呆,蘇洺禹露出瞭解的笑容。
服務生送上菜單,這是一家中式餐館,菜單上都是蘇洺禹喜歡吃的四川菜。
「要吃些什麼?」他禮貌地詢問。
「你決定就好。」杜俐芊很客氣地笑。
隨意挑選了幾道菜餚,輪到湯類,蘇洺禹再度看向對面心不在焉的女孩。
「你喜歡什麼湯?酸菜排骨湯,還是酸辣湯?」
「你決定就好。」
「飲料呢?」
「你決定就好。」杜俐芊又給了他一個微笑。
一成不變的回答一直持續下去。
這女孩到底是客氣,還是沒有主見?
到了這個時刻,蘇洺禹心中不禁出現疑惑,他凝視著那張嬌美不可方物的容顏,思索著,好一會兒無法言語。
而女孩也僅是低垂下眼,不敢主動開口、也不敢直視對方。
平日覺得醫院的護士群們吵鬧,一旦與沉靜的女人相處,蘇洺禹反倒有些侷促不安,幸好菜餚來得快,美味且可口,化解下少兩人之間的尷尬。
他決定引開話題,只要話題合宜,再嫻靜的女人也會變成長舌婦,他一直這麼相信。
蘇洺禹很快知道,只有小說可以讓杜俐芊打開話匣子,他傾聽著女孩滔滔不絕訴說自己的創作經歷。
她開朗的笑容取代了原有的茫然,本來就存在的嬌美更顯生動,教蘇洺禹不禁讚歎賞心悅目。
然後,她用觀察的眼神看著蘇洺禹。
「你幾歲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發問。
好現象,蘇洺禹高興這個轉變。
「二十九。」他優閒地伸長腳,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
沒想到杜俐芊滿臉笑容突然無力地消失。
「好老喔!我的男主角最高齡的也只有二十八,而且已經擁有三個博士學位,以及掌管一個跨國際的企業集團。」她失望地說。
「這怎麼可能?」蘇洺禹皺眉。
即使優秀如他,也不過國小國中各跳過一級,並在大學當中修雙學系,同時拿了醫學、企管兩個學士學位。
攻讀碩士、博士的計畫雖然一直存在,但他希望先在工作當中站穩步伐,所以事情也一年一年拖了下來。
「而且,他這個跨國際的企業集團,在短短的兩三年之內,就擴張了三倍以上喲。」像是邀功一般的炫耀著,杜俐芊露出甜美的微笑。
把人生想得太過容易了吧?全球企業持續不景氣,各國的泡沫經濟一一幻滅,紅極一時的那斯達克也步上道瓊指數的下場;歐元雖然順利地成為流通貨幣,但持續低迷的匯市卻讓歐洲幾個出口國大感吃不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在短時間內擴張數倍的企業可真是奇才了。
「你呢?你到現在,做了些什麼?」她用天真坦率的眼神望著蘇洺禹。
「我……二十四歲畢業開始在醫院當住院大夫……二十七歲就成為主治大夫……去年,也就是二十八歲,接手門診。」
沒有跨國企業,沒有總裁地位,更沒有在幾年之內擴張數倍的業績,蘇洺禹有些心虛。
「好遜喔。」杜俐芊的眼眸暗了暗。
「已經是同期畢業生中速度最快的了。」蘇洺禹試著用微小的成就挽回自己的尊嚴。
他從小天資聰穎、睥睨群雄,從沒有想過自己的成就微不足道。
他真的「很遜」嗎?
第一次聽到這個形容詞落在自己身上,蘇洺禹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等等,你一畢業就直接在醫院工作?你不用當兵嗎?該不會……」杜俐芊突然發現了什麼。
該不會……身有隱疾?
杜俐芊懷疑的眼神讓蘇洺禹第一次對逃避國家義務有了罪惡感。
「你有病?」
「當然不是。這年代不用當兵的人多不勝數,你瞧瞧那些影視明星總是找得到避免兵役的方法,何況我們醫科生……這是專業秘密……總之,我們不是真的有什麼大毛病。」蘇洺禹面色鐵青地解釋著,覺得自己似乎是愈描愈黑了。
「我覺得……用國家教育出來的專業知識來逃避兵役,好像過份了一點……」
杜俐芊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輕柔,並非責備,只是直述出心中的感想。
「也許吧。」蘇洺禹有種俯首認罪的挫敗感。
「沒關係,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也不在乎這一樣兩樣的,反正總有生老病死四關守著,誰也逃不過;還有感情啊……誰也逃不出這個陷阱……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樣兩樣是公平的就夠了……」
如同自言自語般,杜俐芊自顧自地說下去,看著窗外傷感。
沉默中,麻婆豆腐也隨著冰冷的氣氛漸漸冰涼。
好冷,再下加點溫,這裡要下雪了。
蘇洺禹試著閒話家常:「你平常忙不忙?都做些什麼?」
「每天早上起床,很辛勤地活過一天,然後上床睡覺。人生不就是在忙碌中邁向死亡的漫長旅程嗎?」
「……」蘇洺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凝視她,無言以對。
她與他生命當中所認識過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就不能用白話文來應付問題,回答一些正常人聽得懂的話?
「你老是這樣多愁善感嗎?」從驚愕當中恢復過來,蘇洺禹終於又問了一句。
「多愁善感?也許吧……」她的手緩緩撥順長髮,低頭凝睇著雪白的桌巾。
「用悲傷淚水灌溉的幼苗,總有一天會長成巨木……然後,蔓延開來,遮蓋了整片天地。愛情總是感傷的,無論相不相愛,沒有人躲得掉流淚的命運。」杜俐芊輕輕歎了一口氣。
「……」蘇洺禹額頭上的青筋爆開,再次無言以對。
這一頓午飯吃得氣氛飄渺,蘇洺禹感覺自己恍惚來到終南山,跟剛出古墓的幽靈對談。
任何人都知道,跟個鬼魂吃飯,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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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約會的餐廳距離醫院太近,或是有什麼人瞧見兩人一起走在街上,總之,蘇洺禹跟杜俐芊約會的消息在一天之內就傳遍了整個醫院。
蘇洺禹是公認的黃金單身漢,年輕有為,外加一張帥氣的臉。
雖然那脾氣是陰沉了點,寧可看書寫研究報告也不參加醫院內的聯誼聚餐,永遠來去匆匆,跟病患說話的時間多過對同事長官。從來不懂得與女孩說笑,與他相處過的護士也不時傳出他有些驕傲的傳言。
但這些無損他的支持度,要一個集眾多優點於一身的天之驕子不驕傲,是不是太嚴苛了一點?
他終於肯跟女人約會的消息傳來,不知跌破了多少女性的芳心。
原來他不是對談戀愛沒興趣,只是標準太高了一些,一定要年輕,貌美,外加事業有成的。
幾個菜鳥護士咬著手帕哭泣,怨恨上天對她們的不公平。
幾個杜芊芊忠實讀者派護士則是暗批蘇洺禹沒人格、口是心非,嘴巴上批評人家,原來心裡早就偷偷愛上。
蘇洺禹直到接到一通電話,才知道自己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
「進展得如何?有成果了沒有?」陳宣白在電話當中劈頭就問。
「你指什麼?」蘇洺禹還沒有弄清楚狀況。
「就是書展上那位美女作家啊!你不是跟她出去?這件事從你們醫院傳到我們這兒,大家都等著看大作家如何融化蘇大醫師這座冰山。」
難怪……
蘇洺禹回頭一望,好幾個護士將好奇的眼光縮了回去。
「大家都知道?」他壓低聲音。
「你知道的,大伙都無聊,需要話題解悶,你又是天字第一號事業大於愛情的男人,大家都想知道是哪個女孩子可以攻陷你的心。」
就算有人會攻陷他的心,那人也絕對不會是杜俐芊。
蘇洺禹有種招誰惹誰的無奈。
不過是吃頓飯,試試看這人跟自己是否處得來,沒想到卻意外成了八卦主角,弄得滿身腥。
「老實說,糟透了,我不會再跟她出去。」
「為什麼?」
「我覺得我在跟一個幽魂吃飯,她喃喃地說著一些無病呻吟的話,沒有一個話題是關於民生經濟的。老實說,她有點像剛下山的小龍女。」
「什麼意思?」
漂亮是很漂亮,可惜就是無知了一點。蘇洺禹在心中補充。
「總之,她不會成為我的女朋友,就請你這樣傳播出去吧!我相信會很快從你們醫院那傳回來,幫我澄清一切。」
「她是哪一點惹你不高興了?」陳宣白不愧為多年同窗,聽出他口中的一點不屑,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不對,格格不入。她不停地感歎苦人世無常、如白雲蒼狗,順便歌頌一下世事如幻影,唯有愛情能夠永恆。」
這個話題才糟,他壓根於不相信任何事情能夠永恆。
整個飯局當中,他不是呆坐著瞧她訴說自己的幻想世界,就是望著餐廳牆壁上的畫作禪定。
「你一定又挑剔了些什麼。」
「這種女人就算是你,你也一定將她三振出局。」
「我才不會。我又不是你,我最懂得憐香惜玉了。」
陳宣白在電話當中嘟嚷幾句。
「不過,她真的是很漂亮吧?男人不是以貌取人的品種嗎?」
「我不是。腦容量小於蒼蠅,就不是適合我的對象,齊大非耦,不妨下求。」
不管男人或女人,聰明都要比外表重要許多,蘇洺禹很鎮重地聲明。
「驕傲、自大、種族歧視。」陳宣白沒好氣。
「謝謝誇獎。」蘇洺禹微笑起來。
他回想杜俐芊的模樣,心裡有著一絲懷疑,也許杜俐芊這女孩並不像他想像當中的愚昧,她只是太過於不切實際,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當中,不願意面對真實的人生。
不論真相為何,現在已經不關他的事了。
謝天謝地。
「不過她的確是非常漂亮,對吧?」
陳宣白的口氣有些感歎,真是可惜了。
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拿來當女友,該有多威風,不論走到何處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的確。」蘇洺禹衷心同意,這一點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