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盈心和孟純同時從高中畢業;這一年孟純碰上她心愛男人,盈心卻墜入萬丈深淵。
今夜沒有星空,皎潔月色隱在雲後,厚厚的雲層壓得人心浮動。
屋簷下,盈心注滿洗衣盆的水,旁邊待洗的衣服高高堆疊。
那些全是養父的衣服,他剛自大陸回抵國門,滿滿的旅行箱內全是髒衣服,盈心預估,這堆衣服至少要花掉她兩個鐘頭。
這回,養父提出全部積蓄,連帶借了一筆錢,本想在大陸尋找商機,好接全家人過去。大概情況不大理想,從回來到現在,養母一句話都不跟他說,只是寒著一張臉,開始冷戰。
低氣壓形成,與其在裡面感受詭異氣氛,她寧可在外面洗衣服,至少她不會在第一時間掃到颱風尾。
攤開衣服,盈心兩手在洗衣板上搓搓揉揉,洗衣服常會讓她想起童年時期,因此所有家事裡,她最喜歡洗衣服。
盈心出生沒多久,教書的親生爸爸就車禍去世,媽媽帶著她,靠著幫人家洗衣服過活。她沒錢上幼稚園,學齡前的時光,全和媽媽泡在洗衣桶前面。她們說話,她們唱歌,一個個的童話故事,就在洗衣桶前面緩緩展開,
上國小那年,過度辛勞的媽媽病得很重,她沒錢看醫生,只能躺在家裡,一天一天等待生命逝去。
媽媽從不愁眉,她告訴盈心,只要活著,人生就充滿希望,因為,人永遠不曉得,上帝在你面前鋪的長路上,準備了多少的好風好景,她要求女兒耐心等待,不要灰心、不要氣餒,勇往直前面對生活的每一天。
母親去世前,消息傳來,隔壁的曾太太結婚多年,始終沒有懷孕,他們願意收養盈心,讓她受最好的教育,於是,盈心在辦好母親的後事後進入曾家,正式成為曾家養女。
起初,她在曾家的日子是好過的,她乖巧懂事,功課又好,是人人稱讚的乖女孩,更重要的是,她進入曾家第二年,曾太太生下一個兒子,全家上下都認為是盈心為他們帶來的好運。
接下來幾年,曾太太接二連三生下三個小孩,於是對盈心便不太理會、照顧了。
最嚴重的事故發生在四年前,曾先生做生意失敗,十幾年賺的錢全賠進去,他們從大洋房搬進這個二十坪左右的鐵皮屋。
一家六口再加上爺爺、奶奶和盈心,生活頓時拮据不已,於是盈心成了曾先生、曾太太的出氣筒。有個人可以發洩情緒,不順利的生活勉強過得去了。
盈心更乖了,她帶弟弟妹妹、她做家事、她打工賺錢,她充分運用每一分鐘……她牢記母親的話,以開朗的態度面對人生,相信晴天總藏在烏雲背後。
當慣大老闆的曾先生,做不了受人指使的員工,便和妻子在夜市裡擺攤賣臭豆腐。
他們本想讓盈心停止學業,留在家中幫忙,但盈心的好朋友孟純提出條件——只要他們讓盈心去學校上課,她會負擔她的學費,外加每月給他們家一筆錢,另外,盈心答應要努力打工,把所賺的錢全數交給他們夫妻倆,曾先生才勉勉強強讓盈心到學校唸書。
不管怎樣,盈心總算是順利把高中念完了。
畢業典禮剛過,她積極求職,準備一有經濟能力就搬出曾家,開拓自己的人生。
想到未來,盈心好開心,衣服也搓揉得更用力。
是的!她有健全四肢、她不怕吃苦,終有一天、終有一天,她的命運歸她自己掌管。
過重的雨滴從雲層上落下來,風一吹,雨絲斜飛,弄濕她一身白衣藍裙。
高中畢業了,原不應該穿學校制服,然她僅有的三套衣服就是校服、制服和運動服——她別無選擇。
「你知道那筆錢是怎麼來的嗎?是我們辛辛苦苦賣了四年臭豆腐存下來的,是我去地下錢莊借來的!你居然把它拿去大陸包二奶?曾與正,你到底有沒良心!?」
曾太太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拿起竹掃帚,敲得桌面砰砰響,盈心慶幸起自己躲在外面。
「你不要聽別人亂說,我哪有去包二奶!?」曾先生也吼叫回去。
「你沒有?那早上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不認識啊!一個打錯電話的女人就會讓你發神經·瘋女人!」
「我發神經?和你同去大陸的林先生也發神經了?要不要我把照片拿到你面前,把你們那些不要臉的下流事情,一件件翻出來說,你才肯說實話?」
砰地一聲,椅子推落的聲音傳出門外,盈心下意識地縮縮腳。
她被打慣了,聽到這種類似破壞的聲音,多少會有反應,即使明曉得不是針對她。
「我要招什麼?林錦標就是見不得我好,才故意陷害我,你去聽他?」
「五十幾萬拿去大陸不到兩個月全花光光,你是哪裡比他好,值得他來陷害?除了你拐女人的功力一流之外,哪一點比得上人家?」
「好好好,你喜歡林錦標就去嫁給他,我又沒勉強你不能去爬牆,幹嘛老拿他的話來找我的碴。」
「不要轉移我的話題!好,你硬要說你沒包二奶,為什麼帶過去的五十幾萬全沒了,還欠下一屁股債?你給我解釋清楚。」
「我說過幾千次,經商失敗、經商失敗,你聽懂沒有?」
曾太太氣不過,用力一推,把曾先生推到地板,叩一聲,他的額頭撞到桌角,登時血流如注。
「你嫌日子太好過是不是?一天到晚鬧個不停,有精神吵鬧,不會多想想怎麼過日子。」
疼痛讓曾先生不顧一切,他的氣勢轉大,站起來,一手壓住額頭,一手指著曾太太大叫:「對啦!我就是在大陸包二奶,看不慣嗎?離婚啦!」
「跟你那麼多年,你居然講這種話,你是不是人吶?」
「娶你這種女人,是我倒八輩子楣。」
「你怪我?好,離婚就離婚,四個小孩是我生的,我全要。」她張牙舞爪,拿起掃帚又要往丈夫身上揮過去。
「要就帶走,我就不信你養得活。反正我有二奶,想生幾個就生幾個。」曾與正拉過掃把,猛力一推,曾太太差點兒摔倒。
「曾與正!你這個垃圾,你會不得好死,我詛咒你出門被車撞死。」
「你詛咒我,你才不得好死,爛女人,我們曾家再留你,祖先都要看不過去。」說著,曾與正硬是把妻子推到門外,砰地,門被用力關起來。
幾個踉蹌,曾太太摔到盈心身上,洗衣水濺了一身。
反身看見盈心,她滿肚子火,掄起地上的柴木,就往盈心身上招呼。
「該死的賤貨,要不是你這個掃把星,我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你這個不祥的女人,克父克母還不夠,連養你的也得不到好下場。」
她每說一句,棍子就下砸,對於這種場面,盈心從小到大應付太多次,她曉得該用什麼角度閃過,才能讓身上的傷痕減到最少。只不過,這次她的舊經驗派不上用場,曾太太氣瘋了,發洩成為她跟前最重要的工作。
「媽媽,你不要打臉,我明天還要上班賺錢。」疼痛在她身上已經是常態,不習慣都難。
「賺錢了不起?你賺那點錢還不夠曾與正到大陸包小老婆。」她揮得更凶了,盈心左右都躲不過她手中的棍子。
盈心跑進雨中、曾太太不放過她,繼續追過來;盈心逃得連拖鞋都掉了,仍不敢回頭撿,只是睜著模糊的視線,沒命往前跑。
盈心衝出巷子,霍地,一輛汽車在她跟前緊急煞車。砰!腿撞上車子,她整個人趴在引擎蓋上。痛……
這一延遲,曾太太追過來了,二話不說,棍子繼續往她背部招呼。
咬住下唇,盈心不哭,一哭她只會更苦。有上天為她洗滌淚水,她相信,沒事的,會過去的、她一定會好的。
車上下來一個高大男人,他拉住曾太太的手,面色鐵青說:「跟我去警察局,罪名是傷害。」
曾太太讓男人的氣勢嚇壞了,縮回手,推開男人,連連往後踉蹌幾步,隨即轉身往家的方向跑。
「謝謝!」
雨水掛上眼睫,盈心看不清對方,只曉得他為自己解了圍。站直身體,一個九十度鞠躬,她很高興這場雨讓自己不至於過度狼狽。
「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受傷是家常便飯,她不想小題大作。
「上車,我想和你談一談。」
「我沒事的,謝謝你,我想回家了。」
盈心想到還有一大堆衣服還沒洗完,還有……養母的憤怒,她不能再出半分錯誤。
「我是孟純的哥哥,我想和你談一談。」余邦說出自己的身份。
「孟純的哥哥?」
是他,一直資助她上學、幫她付學費的余邦哥哥?對盈心而言,他是她的長腿叔叔,揉開眼睛上的水霧,她想努力看清他。
「上車好嗎?」孟余邦又問。
「好。」
不顧腳板正赤裸著,她的心漲滿喜悅。
四年來,和他見面,當面向他說聲謝謝,是她夢寐以求的希望。有人說過,當一件壞事情發生時,就會有一件好事來做彌補……她身上這些傷,值得了!
坐上車,她撥撥及肩的半長頭髮,把濕漉漉的髮絲全推到耳後。
「冷嗎?」余邦問,回答他的不是語言,而是她咕嚕咕嚕,腸胃打架的聲音。「餓了?」
「有一點。」她不能睜眼說瞎話,從早上養父回家開始,她就藉口忙,遠遠離開被養父母盤踞的餐桌。
「我帶你去吃飯?」
「好。」盈心笑開,忘記身上的疼痛,忘記回去將要面對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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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心從沒到過這麼高級的餐廳,上學時自這裡經過,她總是張望、總是幻想,想像著一對對穿著高級的男女,在小提琴的伴奏下翩然起舞。
這個世界,她雖無緣相見,但她可以靠著想像,在想像裡獲得短暫的幸福快樂。
頭髮一根根貼在腦後,半濕的制服掛在身上,露在袖子外的手臂上有幾道瘀青痕跡,下巴處也有塊腫脹。
赤裸的腳板踩在紅色地毯,這裡太美了,美得超乎想像。柔和燈光照在每張粉妝玉雕的臉上,人人都在微笑,沒有憤怒憂鬱,這裡是天堂、是人間極樂地區。
這裡美得讓她忘記自己,美得讓她只想睜大眼睛看清、牢牢記取,好在未來的夢裡多一幅場景。
也許你要懷疑,為什麼余邦看不見盈心和此處的格格不入,因為他滿心只有失蹤的孟純,他找了十幾天的孟純,他眼裡,已經看不到其他人。
兩個當事人都沒注意到自己的不對勁,一個焦心、一個快意,盈心看著眼前美景,像是落入仙境的愛麗絲,對眼前的一切目不轉睛。
旁邊人注意到了,他們紛紛對盈心行注目禮,嫌惡地注視她濺滿污泥的裸足和她寒磣的衣著——這裡不是灰姑娘該來的地方。
侍者也看見了,他本想出面阻止,但是帶著威勢的孟余邦走在前面,讓他們裹足不前。
終於,他們坐落在位置上,沒看菜單,余邦作主替她點一客海陸大餐。
盈心的特殊很惹眼,鄰桌的天衡在她一坐進位置時就看見。他轉眼對她,看著她粉裡透紅的雙頰、她明亮閃爍的眸光、她初綻玫瑰般的紅唇。
年紀輕輕,她已經美到讓人目不轉睛,將來會變成怎樣的女人,實在令人期待。看來,這個男人挖到璞玉,假以時日,說不定他會在螢光幕上看到一顆耀眼巨星。
天衡的眼光大膽、不掩飾,盈心再遲鈍也感受到了。
轉臉,對向那個好看的男人,一朵燦爛笑容浮湧而上,她像三月驕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微微頷首,天衡舉杯向她,才一個笑容,他就為她折服。他折服的是她的氣度、是她落落大方的姿態,他相信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在這樣侷促的情況下,還送得出一朵眩目笑靨。
低頭,他想到什麼似地,拿起手機,撥下一組號碼,他要為她的氣度送出禮物。
「余邦哥哥,你還好嗎?」
叫他余邦哥哥顯得太熱絡,但是四年來,她已經跟著孟純這樣喊過他千百聲。暗戀他,自很久以前開始;想見他,是埋了千年的願望。如今願望發芽,她可以預見未來,他們的友誼一片蓊鬱青翠。
「我從孟純的日記簿裡知道你。」孟純離家出走,他在她留下的每個蛛絲馬跡裡,尋找她可能的去處。
「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盈心以為他知道自己很久,沒想到……他似乎不曉得她是他的行善對象。也許他從不在意這點點善行。
「你曉得她去哪裡嗎?」
「她出門,而你不知道她去哪裡?」盈心曉得他將和孟純走入禮堂,多年戀慕藏在心中,從不敢奢求結局。
「事實上,她失蹤了,我找不到她,整整十天,」他開門見山。
「難道是……」
盈心搗起嘴巴,想起那個被孟純疊在身下睡一夜的男子,想起她教孟純用親吻測試愛情,想起……
不會吧!孟純說要要徹底忘記他,不讓爸媽和余邦哥哥難過,難道她臨時變卦?
「難道是什麼?」
抓住她擱在桌面上的手腕,余邦施力過大,她痛得齜牙咧嘴,直到發現自己的粗暴,余邦連忙鬆手。「對不起。」
「沒關係。」看看手上的紅腫,她忙把手往背後縮,欲蓋彌彰道:「這不是你弄的。」
「你知道些什麼,快告訴我。」余邦急說。
「前陣子,你們出國參加一場婚禮。」她自回憶中挖出和孟純失蹤可能相關的部分。
「對,是我表姊的婚禮,孟純一個人留在家裡面。」他接下話。
「那天晚上,家裡闖進一個陌生男人,我並不清楚他是誰,只曉得他受了傷,孟純收留他兩天。」
「是這個原因,孟純才沒去參加環島旅行,而不是因為颱風?」從那個時候起,孟純就開始對他說謊?
「他是個很特殊的男人,孟純對他有強烈感覺,但她曉得不該辜負你們全家人的期望,所以到最後她還是決定和你走入禮堂,不是嗎?」這是她曉得的最後結論,沒想過會出現變數。
「不!她走了,只留下三個字——對不起。」
孟純的「最後」是和那個特殊男人在一起?如果是的話,她大可以明說,孟純怎不知道,余邦哥哥作的所有決定都以她為重。
「婚禮時間還沒到,也許再過幾天,她就會回家,你再耐心等等,何況那個男人……只是我的聯想,不見得是真的。」她不忍心見他難堪,出言安慰。
「孟純不會回來了,我太瞭解她,不管她有沒有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孟純都會覺得自己背叛我們、對不起我們,就算留在在外面,生活再辛苦難過,她都不會回來了。」
「不要那麼悲觀,也許,她只是害怕婚姻,跑出去躲起來。你曉得的,我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對婚姻多少會有些恐懼。」盈心實說。
「沒錯!孟純還那麼年輕,我不應該作主替她決定婚姻,要是沒有談到結婚,也許她不會離開家。」
「余邦哥哥,你先不要想太多,要不要我幫忙打電話給班上幾個同學,說不定孟純和她們有聯絡。」
「該打的我都打過了,我會找上你,是因為一直與你聯絡不上。」
「對不起,我養母不喜歡我接電話。」
低頭,盈心黯然。同是養女,孟純和她的待遇差別太大,孟家是拿孟純當親生女兒在養,而她……不過是一個倚附在曾家的掃把星。
不過,沒關係的,她馬上會找到工作,改變自己的命運。
「如果你有孟純的消息,給我一個電話,好嗎?」他遞出名片,盈心收在掌心。
「我會的,請放心。」點點頭,她願意為他做所有事情。
「我先走了。」
他要先走了?
盈心看著剛送上來的海陸大餐,心裡有千百個不捨,余邦拿起帳單,往櫃檯方向走,她遲疑著自己要不要跟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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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心看看余邦,再看看香氣襲人的排餐。
咬唇,忍痛,屁股稍稍往上提,剛要離開,卻讓一個男人給堵了下來。
「這裡的東西很不錯,連一口都不吃的話,你一定會遺憾。」天衡逕自坐入余邦的位置,沒先問問小姐的意見。
是剛剛對她注目的男人!盈心一個禮貌性質的微笑,天衡再度見到春陽。
「我、我是和人家一起來的。」她指指余邦離去的方向。
「沒人規定一起來就要一起走,你可以把東西吃完再離開,不會有人趕你走。t何況,你要是沒吃到這裡的蘭姆蛋糕,我保證你絕對會後悔一輩子,那味道真的很棒,我在加拿大都吃不到這麼好的蛋糕。」
看看桌上的食物,她心動了,轉頭,余邦哥哥不見蹤影。
重新坐下來,拿起刀叉,切下一口牛肉,放入口中,齒列咬合,肉汁噴射出。嗯……原來美味就是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吃。」
她不介意他的眼光,因為他的眼光和別人不一樣,不會讓人受傷。但說不通的,他只是個陌生男人,可是她對他不防備,對他……舒服、安心。
也許是……今夜,盈心遇上了暗戀多年的長腿叔叔,她認定幸運會一直存在;也或許她認定天下男人都和她的長腿叔叔一樣,有一副善良、樂於助人的好心腸。
其實,天衡的心情很差勁。
小妹天語剛去世,全家沒人能從這場錯愕當中恢復,她走得很意外,沒人想過單純天真的天語會死於子宮外孕。
爸媽和弟弟天燁都崩潰了,他不能崩潰,他必須支撐起全家,把親人從痛苦中拉起。
在一場無聊的商業應酬之後,他沒回公司,坐在餐廳裡,燃起一根香菸,看著繚繞煙霧,沉澱心情。
然後她進門,首先吸引他的是她的狼狽,接著是她姣美的面容,再下來是那抹春陽般的笑容。
那是天語的專屬笑靨,沒有心機、沒有想法,單單純純、乾乾淨淨的笑容,像嬰兒、像天使,美得讓人想隨她起舞。
這樣的笑容出現在天語身上,天衡很能理解,因天語不單單是溫室花朵,還是被捧在無數掌心中呵護的名貴珍珠,但同樣的笑出現在這個寒磣的女孩身上,就讓人費解了。
「看你吃,好像味道真的很不錯,你可以分我一些嗎?」天衡指指她盤裡的東西,眼底多了期待。
「好啊!」反正她又吃不下這麼一大盤。
沒反對,她把食物推向他。
天衡對她更存好感了——一個寒酸卻不吝嗇的女孩。
接過她的叉子,他含住雪白花枝。
「謝謝你,你真慷慨。」
「食物不應該浪費啊!」
跟在他後面,她也吃一口花枝。真的很好吃,他說的對,要是錯過了,她會後悔一輩子。
「為了你的慷慨,我可以送你一份禮物嗎?」天衡把大提袋擺到桌面上,推向她。
「什麼東西?」盈心打開提袋,裡面有一套衣服和一雙鞋子。「你要把它們送給我?為什麼呢?」
「我剛剛被一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女孩子拒絕,心臟正上方破一個大洞。」
「你想我取代她嗎?對不起……」她搖搖頭,把他的好意推回他面前。
「在我心中,沒有人能取代她,我只是不想這份禮物擺在面前,繼續擴大心臟上方的傷口,我想把它轉贈給一個女人,於是轉頭看向四周,所有的女人全對我冷漠,只有你,拋給我一個美麗笑容。於是,我決定了,把它們轉送給你,請你為了體貼我的心痛而接受。」
天衡說出善意謊言,事實上,這是他特地讓司機到附近商店買回來的,他捨不得不友善的眼光謀殺她的笑容,就為了、為了……為了她那張和天語一樣的燦爛笑顏。
「它們很漂亮,拒絕你的女生一定很笨。」
「你要不要去化妝室,試試看這套衣服合不合適?」他建議。
「好啊!」
盈心不客氣矯情,拿起紙袋往化妝室方向走。
十五分鐘後,她出現,臉上腳上的泥污清洗乾淨了,濕答答的頭髮也讓烘手機吹乾,俏麗的襯衫、牛仔褲襯出她的年少青春,讓她美麗加倍。
「果然。」天衡說。
「果然什麼?」盈心問。
「果然相由心生,你那麼好心幫我療傷止痛,好心人當然要有一張漂亮的臉龐。」
「我漂亮嗎?」盈心從不覺得自己漂亮,也許是她很少被讚美,也許是她沒有太多機會攬鏡自照。
「不是『漂亮』那麼簡單。」他的口氣中沒誇大成分。
「那麼是……是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羅?」她調皮問。
「對!萬里長城的傾圮,你要負一部分責任。」
「謝謝你的誇讚,我接收到了。」
「要收好,有事沒事拿出來溫習一遍,久而久之你就會對自己更有信心。你要知道,有信心的女人最美。」
「我從不覺得自己缺乏信心啊!相反的,我還對自己自信滿滿呢!」揚眉,她不自卑,儘管環境給足她立場自卑。
「真的嗎?說說看你對什麼充滿信心。」
「未來。」她口氣篤定。
「未來?」
「我高中畢業了,馬上就要開創自己的事業,等我有能力,未來就掌握在我自己手裡,不用看別人眼色,不會受人影響,我是獨一無二的曾盈心,做我想做,要做的事。」
從小,盈心就期待長大。
六歲時,她想,只要長得夠大,她就能賺錢養媽媽;十歲時,她想,只要長得夠大,她就能回饋予曾家;十五歲時,她想法改變,但仍期待長大,只要長大,她便能離開曾家,脫離困頓。
「說得好,我為你的未來祝福。」
舉杯,兩個高腳杯碰出清脆。
「謝謝你,今天是我的幸運日。」
「怎麼說?」
「我遇見兩個長腿叔叔。」
「我是其中一個嗎?」
「對!」
「我可不可以棄權,不當長腿叔叔?」
「我以為大家都喜歡當好人。」
「我沒那麼老,那……我當長腿哥哥好了。」
他的話引出她一串串比碰撞玻璃杯更清脆的笑聲。
好幾次,他想問問關於下巴那塊紅腫的故事,但他實在不想破壞她的快樂,於是忍著沒說。下次吧!他沒打算讓兩個人的交集到此為止。
這個晚上,他們聊得很愉快,盈心告訴他她的志願、她的夢想;他告訴她人生旅途難免崎嶇,要她堅持到底。
她說她看好這個世界的美麗,相信人心;他說是她的心太美麗,才會放眼所見都是美景。
兩個陌生男女不斷不斷說話,交情不斷累積,盈心很開心,這一天將是她人生最難忘的奇跡。
最後,天衡送盈心回家,他的藉口是,不忍心他的禮物變成落湯雞,所以她必須讓他服務。
加上回程那段,第一次相處,他們聊了將近三個鐘頭,沒有半分冷場。
他們回到她家巷弄,回頭,她想記得這位好心的長腿哥哥,但熒熒燈火下,她看不清楚他,揮揮手,再見了,她相信自己會有一夜好夢。
卻沒想到,她的好夢只到此刻,之後,人生給她的只存現實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