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下午的練習結束,貝幼蓮甫脫去運動服換上校服,洗過手臉走出洗手間沒多久,被迫出來的方妮奈往回拉進盥洗室。
「我叫妳等我一下,妳居然放我鴿子。」
貝幼蓮打量她此刻裝扮,又一襲鮮麗華服。「有話在社團說就好,何必躲在廁所這裡?」
「人家要送妳東西嘛!」從旅行袋裡抽出一百貨公司的紙袋,「噹噹噹擋--」哼了一句得獎時的揭曉音樂。「給妳。」
「什麼東西?」貝幼蓮拉開紙袋看了裡頭一眼,是衣服。「為什麼?」
「事情才過兩天妳就忘了?說好要給妳的媒人婆謝禮呀!」從化妝包拿出小梳子,對鏡梳發。
「我不要。」
方妮奈看著鏡子裡貝幼蓮的影像,「妳不接受的話就表示妳不祝福我。」
「隨妳胡說八道,這東西我不要就是了。」把袋子放在洗手檯上。
「這套衣服真的很漂亮!妳看看--」方妮奈拿出衣服,是她常穿的那種樣式--青綠色的短洋裝,附了件半透明紗質外衣。「這個顏色今年還是很流行,很春天吧!本來我想送妳的外套是透明的塑料夾克,可是以前我穿的時候妳嫌很醜,所以我選了紗質的。」
貝幼蓮摸摸外套,質地輕柔,一定很貴。「這麼透明,有穿跟沒穿一樣!」
「就是隱隱約約的才吸引人啊!妳試穿看看。」
「不要。」她揮開她的手,「我要回家了。」
方妮奈扁嘴,「妳在生我的氣。」
貝幼蓮回眸瞟她,不客氣地:「妳以為妳是誰?」
「我是搶了學長的人。」
「又來了。事情還沒結束嗎?妳為什麼還不停地煩我?」
她把衣服折好,放入袋裡,「妳把東西收下,事情宣告正式結束。」想到了什麼,低頭自袋裡找出一條袖珍型的少女口紅,「為了搭配這套衣服,我特別加送妳一條小口紅哦!真的很棒,妳現在就試試嘛!」她打開口紅,是亮眼的粉彩色。
貝幼蓮冷眼看她數秒,接過袋子和口紅,「我收下來了。試不試是我自己的事,不用再跟你們扯上關係了吧?我可不可以走了?」
「還沒。跟我一起到教室?」她握住她的手往外走。
「妳--」縱然無奈,也只能被她牽著鼻子走。
來到社團教室,還有不少隊員在裡頭。
「太好了,大家都還在。」
隊員們左右互相看看,「幾個高年級的已經走掉了。」
「沒關係沒關係。」行李袋往桌上一放,從裡頭拿出一大包糖果,「噹噹噹擋--」解開袋口的細繩,把糖果全倒在桌上。「請大家吃。」
「哇--」某個學長伸手碰碰那些包裝精緻的進口糖果,「妮奈,妳遇到什麼好事?」
方妮奈甜甜地笑,揮揮手,「大家不要遲疑,快拿嘛!拿遲了、拿少了可別後悔。」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大伙於是一窩蜂湊近桌旁,張開手掌抓取糖果,有幾個人還產生小爭執。
有人馬上扭開糖果,含在嘴邊,一邊欣賞包裝紙上精緻的圖案,「這糖果好特別,很貴哦?妮奈,到底什麼事?妳生日?」
「才不是。這事比生日值得慶祝多了。」
兩個同樣是一年級的同學相對眨眨眼,極有默契地:「喔哦哦--男朋友?」
方妮奈毫不害臊地:「答對了!再加送妳們糖果!」再從口袋裡掏出糖果給二人。
「誰?到底是誰?這麼幸運能和妮奈……」眾人紛紛耳語。
方妮奈跺了跺腳,「討厭!大家隨便猜都應該猜得到的,還問!」
「難道是--」馬上聯想到任仿封學長,卻又一齊搖頭,「不可能吧!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方妮奈繃緊臉,「我配不上學長嗎?」
「當然不是。只是……你們真的已經開始交往了?剛剛學長也在時,為什麼一點都看不出來?」
今天下午全體隊員集合。幾位決心報考體育系的三年級生仍繼續和他們一起練習,而像任仿封要參加聯考的隊員則是最後一次出席。
「我們平常那樣還不夠好,一定要黏在一塊兒讓你們胡鬧取笑呀?」她嬌嗲嗲地扭著手指。
「妮奈臉紅了!好可愛……」
「討厭啦!你們!」她作狀要追著人打,眾人趕忙做出防衛姿勢。
「可是……」還是覺得怪怪的。「哪一方先主動?」
方妮奈回頭看看立在門邊一直沉默的貝幼蓮,嗓音一低:「我比較不要臉,倒追他的啦!」
「這有什麼關係?」同齡女孩拍拍她的肩,「我們很佩服妳的勇氣。」看看眾人,眾人亦頻頻點頭。
方妮奈點頭一笑,把貝幼蓮拉來身邊,「說起來最該謝謝幼蓮,她幫我好大好大的忙。」
「幼蓮?」許多人差點吞了糖,梗住喉嚨。
「對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是她幫我約了學長,告訴學長我的心意……」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為了謝謝她,我送她一套衣服,很漂亮很漂亮哦,我們叫她換給我們看好不好?」
「幼蓮……怎麼可能……」終於有人承受不住這一連串消息而曲膝坐在椅上。
「怎磨不可能?」方妮奈反問。
大伙也說不出個原因,但就是覺得那不像貝幼蓮做得出來的事。
「原來……對妳而言,一套漂亮衣服比學長還重要……」
貝幼蓮鬆開手,袋子落到地上。「什麼意思?」
「哎呀!」方妮奈忙緩和氣氛,「你們全都誤會了啦!幼蓮又不喜歡學長。」
「是嗎?」比較遲鈍的傢伙沒聞出火藥味,「可是怎麼看都像……」
「隨便你們怎麼說。」貝幼蓮再忍不住,踢地上紙袋一腳,「東西還妳,我要……」
「妳別急著走。」方妮奈抱住她手臂,「你們別亂說話惹她生氣,否則糖果全部還我。這些糖是日本糖,全部百分之百純果汁、又不會蛀牙,一顆要十幾塊錢呢!」
「我的天啊!居然這麼大手筆。」咋舌不已,「可見妳真的很喜歡學長……」
貝幼蓮掙開方妮奈雙手,臉色鐵青,極為難看。
「妮奈!」眼尖的一名學姊指著方妮奈別在旅行袋上的鑰匙圈,「妳這娃娃在哪裡買的?好可愛哦!」
「哇--」好多女孩表露羨慕之意。小巧精緻的東西最受少女喜愛。「妮奈,妳到底都上哪兒買這些東西的?」
「那個……」方妮奈覷著眼瞄貝幼蓮的反應,「那個是學長……幼蓮,妳……」
貝幼蓮回身奪門而出!
幾乎跑出校門,才想起沒拿書包。
往回走,卻不能回社團教室,只好在校園裡閒蕩。
繞過高年級的教室大樓,這才發現這棟大樓的教室邊牆緊鄰學校圍牆,圍牆不高,踮起腳尖可看到對面的駕訓場。大致在腦海裡想出校地平面圖,這個地方是個死角,一般學生不會跑來這邊。
牆壁和圍牆之間約有一公尺半寬,半公尺是大樓延伸出來的水泥地,其餘地上長了一些雜草。像個巷子,裡頭不會有人吧。
她探頭一看,啊,有人。一個男生背倚著牆坐在水泥地上,膝蓋曲起,上頭擱了一本書,他低著頭,眼睛閉著,像是在打瞌睡。
「是……是學長。」貝幼蓮掩住嘴,悄悄走到他身旁坐下。
沒想到學長早就發現這個地方。地方雖窄了點,因圍牆不高,視野不錯,微仰頭藍空便盡入眼底。而且方位向南,北風灌不進來。
仔細想想,雖然常常和學長嘻鬧,他的事她卻有很多很多不瞭解。比方說他的志向、他的興趣、他的喜好、他的長相……
說真的,她沒有這麼近看過他……每回面對他只急著和他吵嘴,沒仔細觀察他的五官。
天!從側面來看,他的眼睫毛好長,像漫畫人物一樣……
她不知不覺瞇著眼一直湊近任仿封的臉龐,只差一吋就能吻上去了。
頰邊一陣溫熱的氣息使任仿封睜開眼,看見是她,沒有嚇到。
「妳做什麼?」他轉過頭看著她問。
「你……」意識到兩人唇對唇,氣息交錯,她倉皇后仰,「你不是……」
任仿封單眼一眨,「不會是想偷吻我吧?」
貝幼蓮跳了起來,「你臭美!」
「開玩笑的,」輕握她掄拳的手,「別生氣。」
「別亂摸人家的手啦!色狼。」
任仿封露齒笑,「坐下來。」仰望的目光隨員幼蓮再次坐下的身影平移,「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無意間走來這裡。」她說。「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他伸直腳,拿起腿上的書,「在教室裡念不下書的時候,我都會跑來這裡坐。」見她兩手空空,有點失望,「妳沒帶書包,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在這兒唸書。」
「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撇嘴輕哼。
任仿封失笑。「我不記得我又犯了什麼錯。」
他這一說,貝幼蓮火氣直線上升,又跳起身,指著他鼻頭,說出他犯的錯:「你好討厭!你把給我的鑰匙圈又給了方妮奈!」
「妳自己把它丟掉,別人覺得喜歡,撿它回家,有何不可?」想起那天她任性的舉止,他也垮下臉。
「反正……」小巧五官全皺在一塊,「反正你沒信用。」反正全是他的錯。
「怎麼做才能讓妳消消氣?」任仿封聲音放柔。哎,不然還能拿她怎麼辦?
貝幼蓮甩開頭,表示不原諒他。
「真搞不懂妳。」不稀罕他送的東西,隨手丟進煙灰缸的是她;氣他把東西轉送給別人,罵他沒信用的,也是她。「不過還是覺得妳很可愛就是了。」
「我……我……」敵人的讚美是可疑的、敵人的讚美是不可接受的。他是她的敵人。「我最討厭你了--!」咆哮大吼後,又說:「方妮奈在教室慶祝你們交往,你趕快去和他們同樂吧!」
◎◎◎
「好享受。」拿起大毛巾覆在身上,谷凝寧反身舒服地坐入游泳池畔的躺椅內。
這座休閒俱樂部有四處游泳廳,每一廳最多只開放十名泳客入場,池畔設有躺椅,泳廳周圍佈滿鮮花綠樹,輕柔音樂隨著花香飄在空氣之中。想像力豐富一點來看,這裡宛若人間仙境。
「沒騙妳,這裡真的很棒吧!」
噪音。
谷凝寧睜開眼。她的仙境裡絕不容許一個人的存在--周飛樊。
「要不要喝點什麼?」周飛樊若能透視她的想法,絕不會如此體貼地問。
明眸掃他一眼,存心為難他,「不想喝甜的,想喝白開水。」
「那簡單。」周飛樊也不是省油的燈。「跳下去喝幾口不就得了?」
白癡。谷凝寧翻了個白眼。
「妳罵我。」這回他讀出來了。
「有嗎?」谷凝寧直起上半身面對他,動了動眉眼,「我這回罵你什麼?」
周飛樊兩手捧頰,「妳……好髒、好齷齪。真是不堪入……眼。」
谷凝寧嗤笑一聲,「你耍寶。」
穿著正式的侍者端來兩杯飲料,有禮地放在躺椅旁的圓凳上。
「我叫了飲料。」把其中一杯無色飲料端給她,「妳的是白開水,滴了幾滴檸檬。」
「謝了。」有些時候他的體貼細心倒也讓她覺得驚喜,不過她可不會因而心軟。「我們該算算總帳了吧?我昨天熬夜統計了一下,你至少欠了我七十一萬六千八百元,你說,怎麼還?」
喝著洛神汁的周飛樊「噗--」地噴出紅液,像噴血。「怎麼可能?」
很爆笑的畫面,谷凝寧卻仍一臉正經,「你每次都『對ㄠ』,ㄠ到後來輸的錢就像滾雪球一樣,DOUBLE又DOUBLE。對了,今天的還沒算,七十一萬乘以二--小計一百四十萬就好。」
誇張的數字令周飛樊赤紅了臉,「今天明明是妳坑我!」
「你自己要讓我五秒,別耍賴。」悠哉悠哉拿毛巾拭去手臂上的水珠。
「我哪想得到妳游得這麼快?媽的,妳到底是不是女人?」眼睛不小心對準她渾圓的胸部之後,便再也移不開。「那個--是不是做的?」他捏鼻,怕流鼻血。
谷凝寧早習慣他色迷迷的眼光,再說若怕人看就別游泳、別穿泳衣。她依舊大大方方地:「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輸?那全是你瞧不起女人的後果。錢拿來。」
周飛樊把身上浴巾丟去蓋住她胸前才得以正回視線。
「為什麼現在就要付錢?我們又沒說好賭期到今天為止,我偏要繼續和妳對ㄠ下去咧!」
谷凝寧把他的浴巾扔回給他,用自己的大毛巾覆好上身。
「好,你想死,我就讓你不得好死。到時候輸得傾家蕩產,別跪下來求我放你一馬。」
照這種情形看來,很可能會有那麼一天。周飛樊臉色微微發白,「妳爸媽到底怎麼教妳的?什麼事都這麼厲害,簡直不是人。」
「天才的能耐永遠不是白癡能夠理解的。」驕傲地挑眉。
又挨罵了,而他也習慣了。哎呀,笨不笨自在人心,等他以後成了了不起的人物,看她還敢不敢說他是白癡。
「喂,妳喜歡什麼樣的男人?」他突然問。
「問這做什麼?」
「好玩問問啊。」
「那你呢?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我先問的。」堅持由她先答。
「我喜歡--」谷凝寧側頭想著,緩緩說:「比我強的男人。能勝過我,讓我心服口服的男人。」
周飛樊用力擊掌,「我完全符合妳的條件嘛!原來妳『肖想』我很久了--」
谷凝寧簡直要昏倒。「借問一下,你什麼時候讓我心服口服過了?」
「憑我這強健的體魄呀!」裸露上身、曲高兩手硬擠出幾塊軟軟的肌肉,「怎麼?還不臉紅?」
谷凝寧傾身捏他腰間,「多練幾年吧!小猴子。」
周飛樊倏地一縮,「我很怕癢的。會很疼老婆哦。」擠眉弄眼不知在暗示什麼。
「哦?是嗎?」谷凝寧不以為意。「換你說了。你喜歡怎樣的女生?」
「像妳呀!」
早料到他會這樣答。「像我怎樣?」
他伸出手扯低她覆身的毛巾,「像妳一樣,有那麼大那麼大的波,而且……不准動手!」
谷凝寧卻未如他所料的動氣,甚至追問:「而且?」
「而且現在還這麼年輕,發展性想必很大、大、大……」
谷凝寧無奈搖頭。這麼小就這麼色,以後不知要「摧殘」多少良家婦女。
「我最討厭只喜歡『波』的男人。」她認真告訴他。
「那妳就別晃著那兩個波到處勾引人。」他仍舊吊兒郎當。
「周飛樊,」人的忍耐有限度。「可不可以麻煩你去學跆拳道,我們決鬥時我讓你一手一腳。」
「開開玩笑,別發火嘛!」
「真令人反胃。」她掀開毛巾站起身,走向泳池。
「喂!妳該不會以為我對妳有意思吧!」
谷凝寧回頭,「怎麼,你不是在追我?」
「小姐--請妳照照鏡子。」下巴揚得高高的,可以吊東西。睥睨的神情好像告訴她即使她倒貼,他還得好好考慮考慮。
「沒有最好。不然……」谷凝寧眉眼之間亦流轉神秘。
「不然怎樣?」周飛樊被挑起濃濃的興趣。
「你自己想。」扭扭腰、甩甩臂,作出預備跳入泳池的動作。
「站住。妳給我說清楚!」周飛樊站起喝令。
「你不會自己想,沒大腦啊?」谷凝寧嘲笑他。
「我沒妳那種奇怪的大腦。」他走向她。
「笨蛋,所以你是笨蛋。」谷凝寧仰頭毫不客氣地大笑:「哈哈哈!」撲通躍入水中,靈活身影霎時游離泳畔數公尺遠。
「妳等一下,」周飛樊在這頭氣得跳腳,「給我說清楚,不然怎……啊--」
他不小心栽入泳池,毫無預警地倒栽在水裡喝了好幾口水,肺腔被嗆著,無法呼吸之際急著撥水往上,小腿卻在此時抽筋!
「啊!」他曲身痛苦地抱腿,不覺又灌水入喉。
「救……」失措地在水中掙扎,一浮一沉之間艱困地求救:「凝……」
從對岸往回游的谷凝寧發現他的求救,但方纔見識過他泳技,心想他不可能如此輕易溺水,便抱持觀望態度。
周飛樊又浮出水面,朝她這方,「寧……救……」
「真的假的?」若是假的,他未免裝得太逼真。她圈嘴大喊:「你不要騙我!」
「我……」
「大概是真的吧!」
她迅速往前游要搭救他,但剛到他沉浮呼救的地點時,他已被一名健壯的救生員拖往池畔。泳池的水愈往池畔愈淺,因周飛樊太過驚懼,死命掛在救生員身上,救生員只好腳踏池底,抱著他緩步走向池畔。
「媽……咳咳……媽的!你們要害死我呀?咳咳……」恢復正常呼吸後,周飛樊一陣嗆咳,仍不忘咒罵。「咳……」
「對不起……我以為……」
「以為怎麼樣?咳……等著丟飯碗吧!」
「對不起,」救生員姿態極低,這裡的客人皆得罪不得。「我以為您在跟那位小姐開玩笑……所以才……」
「開玩笑?我沒事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找死?」
「對不起……對不起……」一再致歉。
救生員抱他上了岸,將他放在躺椅上。
周飛樊瞧見谷凝寧穩穩地浮在水上,向他招了招手,嘴巴一張一合。
他兩眼視力一點五,清清楚楚地讀著她的唇語--
周、飛、樊,大、蠢、材--
語畢,她又哈哈哈地大笑,反身優雅地仰泳。
周飛樊氣得發抖。
這女人!他發誓要得到她!
◎◎◎
全世界的人一定都在笑她。
她晃到天色將暗,才回社團教室拿書包,教室裡沒有人,她把方妮奈送她的衣服穿在身上。
翠綠色、圓領、無袖、合身剪裁的連身短裙、細紗織成的半透明罩衫,單單這一套活潑俏麗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倒不會太過突兀可笑。然而她腳上蹬著的是學校規定的黑色矮跟皮鞋、短白襪,肩側背著的是高中生的墨綠色書包--整體看起來便顯得不搭調。
尤其時節雖已入春,傍晚的氣溫仍偏低,她未免穿得太單薄了些。
路上行人沒有特別意思的多瞟了她一眼,但看在心情極度低落的貝幼蓮眼裡則認為他們皆在嘲笑她。
她好後悔。好後悔自己竟妄想成為花蝴蝶。她只是一隻不起眼的毛毛蟲……不,她連毛毛蟲也不是……
怎麼會這樣?這麼衝動換上這身可笑的衣服走在街上,像傻瓜一樣……
天色暗得極快,西方雖有夕陽殘紅,天空卻緩緩飄下細雨,雨滴落在她身上,紗質外衣頓成透明。
她抱緊雙肩,祈求上蒼給她個地洞鑽進去躲一躲吧!這時候她不想見到任何人,誰都不想!
「哦,不!」
最最不想見的人正迎面向她走來,還舉起手向她招呼。她返身要避他。
「幼蓮?」任仿封喚著她的名追了上來,「幼蓮……」
「走開!不要理我!」貝幼蓮一手掩臉,另一手想揮開他,「不要看我!」
任仿封脫下外套覆在她肩上,「披上吧。雖然打扮得很漂亮,可是會著涼。」
「漂亮?你瞎了眼啦?」
「就算妳穿得破破爛爛、渾身骯髒不堪,在我眼裡都是漂亮可愛的小女孩。」任仿封寵溺說道。
貝幼蓮抬眼瞪他,「不要騙我!其實你已經快憋不住笑了,你的心底已經笑翻天,你在笑我,笑我不自量力……」
「我沒有。」
「有!」她羞窘蹲下,臉埋入膝蓋,「你笑我不自量力!笑我想學妮奈!笑我幼稚,老是做丟臉的事……」
任仿封蹲在她身旁,在她耳畔柔聲道:「愛漂亮是人之天性,怎麼會丟臉?我也說過,妳和妮奈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女孩,我不會把妳們放在一起比較。」
「你不要安慰我了啦。」貝幼蓮伸出手推他一把。
他輕握她的手,「雨愈來愈大,我們換個地方談。」
「我不要。」維持鴕鳥姿態。
「好吧。」他拿出傘,「我撐起傘,我們一起蹲在人行道上,大家都在看我們。」
貝幼蓮肩膀聳了聳,發出一聲嗚咽。
「哭了就羞羞臉哦。」
貝幼蓮抬頭,眼睛已經濕了。「我就是羞羞臉啦!怎樣?」
他輕點她紅紅的鼻頭,「也好。妳羞羞臉的時候最可愛了,我最喜歡。」
「你!」
她怒然站起,負責撐傘的他也快速起身。「嗯?」
貝幼蓮看著他溫柔的模樣,扁著嘴,「你為什麼要那麼好啦!你不要理我啦!」
他手搭上她的肩摟住她,「我不這麼好也不行、不理妳也不行啊。」
「走開啦!」她推開他,「你已經是方妮奈的男朋友了……」
「吃味兒了?」他側頭瞧她。
「我才沒有!」她抹淚轉身避開他的視線。「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為什麼會吃醋?」
「對啊,」他把傘交到她手上,然後學她方才忸怩的樣子蹲下身,「妳最討厭我了。」
「我……」一滴成型的淚水晾在下眼睫上。
「男孩子在大街上哭會不會很丟臉?」任仿封抬眼問。
「我……我……」她咬住下唇強忍淚,「我真的要哭了……」
任仿封站起,拿回傘,並拍拍自己的胸膛,「靠著這裡哭。」
「嗚哇……」她扯住他的衣服嚎啕哭出,「我……我說謊……」
「說了什麼謊?」
「對不起啦!我……我才不討厭你……」
她往後退一步,「我才不討厭你……我喜歡你……」書包背帶一滑,掉落在地。她又退一步,閉緊雙眼吼道:「其實我喜歡你!我最喜歡學長了--」不敢多停留一秒,掉頭就跑。
「妳等一下……」
任仿封跑了兩步,想起她的書包,回頭撿起。而雨傘成了他跑步的阻力,趕緊收合上。延遲了這麼多秒,加上肩上負有兩個書包的重量,他整整追了兩條街才抓住她。
「抓到了!呼……」他彎身喘氣,兩個書包都垂在地上。「呼……妳前五十公尺跑得比男生還快……教練看準妳的爆發力,要妳跳遠……」
貝幼蓮亦張口喘息,額上汗珠和著雨水滑下臉頰。「後五十公尺就完蛋了……」
任仿封站直身,伸了伸懶腰,「才停止練習沒多久,體力變差了……」
「你追人家幹什麼啦!」想起自己剛剛當街大聲告白,丟臉死了!
任仿封揉揉她微濕的發,「妳終於知道我在追妳了。」
「廢話!你一路這樣跑過……」
他掩住她的嘴,「別又說出讓我啼笑皆非的話。」深吸口氣,「我告訴妳……我也是。」
她撥開他的手,「也是什麼?」
任仿封俊朗一笑,故意用飄浮的聲音不清不楚地說:「我……也……喜……歡……」停了好幾秒,抱住她雙肩撼了她一下,同時宣佈:「妳……!」
「騙……」貝幼蓮驚呼不信,但咬到舌頭而未說全。
「我那天也跟妮奈說明白了。」
「可是她……」
「她向其它人說的話都沒經過我的證實,而剛剛那句話妳是聽我親口說的,妳要相信誰?」
貝幼蓮由著他摟著,不知要信誰。
「幼蓮?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在她耳畔又表白了一次。
貝幼蓮吸吸鼻,突地:「哇--」仰頭哭嚷了起來。
「妳……」任仿封傻住了。她的反應好激烈……
「你討厭啦!」她揮碎拳搥打他,「這樣嚇人家……哇--」
「乖……乖……」他唯唯諾諾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嚇妳……」
原來--
我喜歡妳(你)……
這句話有時候也會嚇哭人的。
◎◎◎
貝幼蓮回到家,也不換下濕衣服,只拿條毛巾蓋在頭上,便纏著姊姊要她聽她敘述近來和學長之間曲曲折折的故事。
「就是這樣。」眼睛尚有大哭之後的浮腫,不過此時的她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他剛剛還送我回家。」
「好棒。」貝侑年分享妹妹的喜悅。
貝幼蓮突地臉色一沉,表情轉換得極快。「一點都不好!是我先說喜歡他的……」
「有什麼關係?」
「可是……」
「妳太后知後覺了,學長一直對妳最好,大家都看出他的暗示了,除了妳。」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不管啦!」她拿起抱枕打沙發,「從頭來!從頭再來!要他先跟我告白--」
「別不知滿足了。多少人想像妳一樣都……」
羨慕和感傷的口吻透露了貝侑年的心事,貝幼蓮斂了斂飛揚的神采,「侑年,對不起……」
貝侑年裝傻,露出柔美的笑容,「妳跟我對不起做什麼?好奇怪……」
尖銳的電話聲岔入兩姊妹相對的笑顏,貝幼蓮緊張地捧頰,「電話!是學長嗎?」
貝侑年亦神色有異,「妳接?」
「不要。妳幫我接。」已認定是任仿封的來電。
「喂?」貝侑年接起,聽完對方的話後,點點頭,道:「請稍等。」
貝幼蓮耍性子,搖頭不肯接聽電話。
「是方妮奈。」貝侑年澀澀一笑,很抱歉讓妹妹失望。
「啊?」貝幼蓮這才想起她和任仿封那個王子還不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啊!忘了她了……」
她哭喪著臉接電話,「喂……沒有啦,我沒有生氣……知道了啦!衣服我已經試過了,一點也不……呃,還好……好啦!再見……」
她背著方妮奈把學長搶了過來,方妮奈還打電話來關心她此刻的心情……
她跌坐到地上,「完蛋了!我一時樂過頭,把她給忘了!完蛋了,她會恨死我,其它人也會討厭我,因為我說我一點也不喜歡學長……可是其實我最喜歡他了……怎麼辦?怎麼辦?」
「幼蓮,不要慌。」貝侑年要她鎮定。
「怎麼辦?」抓著姊姊的衣袖求救地問。
「誠實一點,好好跟她道歉,她會諒解的。而且學長不是跟她說過,他喜歡的是妳--」果真是旁觀者清。
「對啊!」貝幼蓮態度登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她騙我!她竟然騙我,害我那麼傷心,我要找她算帳!」她站起來跳腳。
「幼蓮。妳實在……」貝侑年不知該皺眉或是該笑。
貝幼蓮吐吐舌,「我又衝動了……」看看姊姊,「侑年,妳是不是在等誰的電話?」
貝侑年眼皮一跳,忙搖搖頭,「沒有啊。」
「可是剛才電話響時,妳的表情怪怪的……」
貝侑年低頭,不語。真的是旁觀者清……常粗心大意、遲鈍的妹妹也看出她的不對勁。或者,是她把心底的相思表現得太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