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那人走近身來。
看清楚是誰,我就沒什麼好臉色,口氣也不太好。
「你來這裡做什麼!」
「拜託,小姐!脾氣不要這麼大,我又沒得罪妳。幫我介紹妳身邊這兩位可愛的小姐吧!」
我不理他。他轉頭向著阿花和小麥。
「兩位好,我叫杜見飛,Y大信息系三年級。身高一七五公分,體重七○公斤。喜歡籃球和游泳。未婚單身貴族,是杜見歡的堂哥--」
「夠了!」我打斷他:「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他這才回過頭,正經的說:「不是我找妳,是奶奶找妳。我只是奉命來接妳而已。」
「奶奶找我?什麼事?」
「這妳得自己去問她了。」見飛聳聳肩:「我只是執行命令的小角色而已。」
我沉吟了一會,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一定是為了媽咪的事。杜家眼線四布,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沒理由蒙在鼓裡的。
「可以走了嗎?我的車子就停在那邊。」
「既然你開車來,就順便送我同學回家吧!」我拉著阿花和小麥朝車子走去。見飛先將後座門打開,讓她們兩人入座,然後繞過車尾走向駕駛座。我站在車子旁邊,等他把前座車門打開,不經意的回頭,正好看見勞勃瑞福和米俊寬一前一後走出校門。
勞勃瑞福朝我熱切的微笑,我對他輕輕點頭,身子一矮就跨入車中,沒注意他身後不遠處米俊寬的動向。
還好小麥和阿花沒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出現,她們的注意力全給見飛攫走了。
見飛長得可以說是英俊、瀟灑--不只是他,杜家每個男人都有著一副誘惑女人的皮相。加上他們家境優裕,從小就一帆風順,小小年紀便有著一般男孩缺乏的氣質和風度。這樣的男子自是容易令人傾心的。不要說是風度翩翩,女朋友一把抓的杜見飛,就算來的是毛躁不馴的杜見志,相信阿花和小麥臉上的神情,也是同樣的靦腆和迷醉。更何況杜家有的是錢,「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七分天賦,外加三分修飾,杜家男子從爺爺到見康見壯雙胞胎,個個是瀟灑迷人,誘惑力十足的萬人迷。
像見飛,才大三就開車上學,這點又增加他誘惑女性的資本。這個年代,誰還受得了在吵雜顛簸的公車上談情說愛?更何況,車子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表徵,沒有幾個女孩超脫得出這種例外。
而見飛不愧是杜家的男孩,才多久的功夫,和小麥阿花就熱得像老朋友一樣,把她們的名字、電話、住址套得一清二楚。我有點後悔要見飛送她們回家,怕自己原先的好意,到最後害了她們。
「你女朋友已經夠多了,不要再去招惹她們。」她們兩人都下車後,我立刻警告見飛。
見飛滿不在乎的聳肩:「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們。」
「我告訴你,杜見飛,」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們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准你碰她們。」
見飛看了我一眼,語氣平順的答道:「得了吧!杜見歡,男歡女愛,兩情相悅的事妳管得著嗎?」
「兩情相悅?哼!你未免動情動得太快了吧!」
「很難說,我一向是博愛大眾的。」
「你對誰博愛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你,不要招惹她們。」
車子這時已經開進杜家的前院,見飛把車子停妥,解下安全帶。
「省省吧!親愛的堂妹,管好妳自己就好。那兩個男的是誰?該不會是妳們學校的老師吧?穿黃襯衫那傢伙對妳笑得那個樣子,沒有鬼才怪!還有另外一個看妳的那神態--親愛的堂妹,妳可真不簡單!」
我停頓了幾秒鐘才轉頭面向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杜見飛,天下只找得出你這種人才會有這種骯髒的思想。」
「是嗎?妳真的不懂?算了吧!算是我弄錯了。反正妳管好自己就好。」
見飛用力關上車門,繞過車頭,為我打開車門,攙扶我下車。我心神恍惚迷離,由著他摟著我的肩膀走向大門。
到了屋裡我才如夢初醒,掙脫他的懷抱。大家都在,就等我們吃飯。我放下書包,在見志身旁坐下。
席間,大家都談些不著邊際的事,沒有人問候媽咪。因為太刻意了,反而顯得造作。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一張張臉都變成了陌生的容顏,像是一群間諜,磨刀霍霍準備向我逼問口供。
我心裡有了底,反而意態更加從容,和他們談笑風生的。我拍拍見志的肩膀,他低頭沉思,飯動也沒動。
「怎麼了?生病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乖?一句話都不說?」
他猛地抬起頭,粗聲的說:「嚕嗦。」然後就猛扒飯入口。我也不以為意。他可能是聽了什麼風聲,覺得難過。媽咪一直是他的偶像,我看他對媽咪比對他母親還崇拜。說他是戀母情結又不像,那麼--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歡媽咪,只是不知道喜歡到什麼程度。會是那樣嗎?
我瞥了見志一眼,他又是低著頭,飯菜動也動的模樣。
也許是真的。心理學上那個名詞叫畸戀。畸戀?我又看了見志一眼--可能嗎?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不禁為自己的道貌岸然感到羞恥起來。
相戀不是只求對方的靈魂,和年齡立場無關的嗎?情之所鍾不也是和一切立場無關的嗎?我一直執著的信念,怎麼應驗到見志身上,就可恥的動搖疑惑起來?
也許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們之間嬸侄的關係,還有因為,她是我媽咪。這樣說來,我和一般人有什麼兩樣?我還是和世俗的人一樣,不能接受禮法傳統所不容的事實。倘若見志真的喜歡媽咪,而媽咪也喜歡見志,我可以接受嗎?--荒唐!對!就是這句話,荒唐。我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句話。原來,我和一般人還是沒什麼兩樣的,無法接受私心裡所不能接受的事,藉著傳統禮法的名義施加壓迫。
我突然覺得可恥起來,原來我並不是我一直自以為的那種超脫和清朗;我一直執著的信念,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有條件的寬容罷了!倘若今天媽咪和見志不是這樣的親戚關係,而只是一般的紅男綠女,我想,我頂多一笑置之,佩服他們有這樣的勇氣--原來,禮法的枷鎖是這樣的沉重,到頭來,我還是陷在它的桎梧中。
所謂倫常,讓世事些許可悲哀的事避免,因為有些事,是天經地義的,我也不否認倫理至常的道理。然而,很多禮法傳統都是沒有道理的。就若感情的事,除了血親不可亂倫,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堂而皇之戕害兩情相悅的事?
我知道見志對媽咪的崇拜,只是青春期一時的迷惑,假以時日,他會遇到他真心愛戀、傾心相對的女孩。但如果,我說,只是如果,見志的「喜歡」不是一時的迷惑,而媽咪也對他真心相待的話,問問我的心,我會真誠接受這個事實嗎?
不!不!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我對他們說有點暈,就離開餐廳跑入浴室。
我打開水龍頭,沖洗了臉,覺得神清氣爽許多。抬頭面對鏡子,卻突然對自己陌生起來。
我低頭又衝了一次臉。談感情,扯上肉體的事,難免帶點航髒。如果他們只是精神戀愛,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可能嗎?肉體的交歡是感情至極的昇華。人雖是感情的動物,也是肉慾的動物,否則這世界,性感的女人就不會比感性的女人得到男性動物更多的關注。
是的,人原本就只是肉慾的動物,和一般動物沒有兩樣,發情只是為了延續後代子孫的使命,每個懷孕的女人背後,都代表了一個慾望橫陳奔流的暗夜。什麼時候,肉慾昇華為愛慾交織的掙扎,聰明的人類遂為自己的情慾糾葛,裝點成美麗的神話,不知情的我們,在懵懂無知的年代,陷身落入原始的蠻荒神話。
我甩了甩頭,水珠四濺,再沖洗一次臉,然後用衣袖擦乾臉,走到前廳。
大伯母和二伯母不知道正在說些什麼,看見我來,立刻停止交談。二伯母堆起一臉的假笑,說:「阿歡啊!頭暈好一點沒有?不要太用功了,弄壞身子划不來。」
我對她點了點頭,有點厭煩。前廳只有她們兩個,其它人都還在餐廳裡。
二伯母看我不回答,又繼續說:「妳媽咪最近怎麼樣?好不好?」
我聽了,更煩了。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然後才說:
「我媽咪很好,身體很健康,謝謝二伯母關心。」
「說這什麼話!二伯母當然很關心妳們的!」說著,就要靠過來。我微皺眉,還好這時電話響了。
找見飛的。
我扯著喉嚨喊叫:「杜見飛電話。」
我看見二伯母對大伯母表示一個嫌惡的表情。我知道,她嫌我大聲叫粗魯沒教養,不是淑女應該有的表現。
我這麼一喊叫,餐廳裡的人都圍過來了。我的目的就是要這樣。
見飛瞪了我一眼,伸手接過電話。整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只好三言兩語就把電話解決掉。
奶奶這時過來坐在我身旁,大家都很有默契,不約而同的稱托有事離開,只剩下爺爺、奶奶、二伯母和我。
我心裡冷笑著,卻又不忍太傷奶奶的心。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爹地這樣的人,有著陽光般朗笑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手足連襟?!
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好,也許是我太苛責。他們只是--唉!怎麼說呢?他們只是環境太好了些,太有錢了些,氣焰難免高漲了些,態度不誠懇了些。
對待我,他們其實算是非常客氣友好的。
奶奶拉著我的手,好一會才慢慢說:「嘟嘟,妳知道,奶奶最疼妳了,也最關心妳和媽咪。妳告訴奶奶,媽咪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
我看著奶奶,從她誠懇的眼裡,我相信她是真正希望媽咪幸福的。可是大家族有大家族複雜的因素和自己不可作主的無奈。媽咪一旦再婚,牽動的不只是她個人而已,而是整個杜氏家族。更何況,媽咪一直是杜家最耀眼亮麗的明珠,爺爺奶奶最鍾愛的三媳婦,她的所作所為,無形中都牽動了杜氏家族,關係著杜家的榮辱聲名。
當年爹地死後,四方親戚,包括爺爺奶奶,都勸媽咪多為自己著想,或者再婚,或者什麼的,媽咪硬是不肯。事隔多年,媽咪的一舉一動,仍牽動著杜家神經的每一根纖維。
媽咪是不可能一輩子孀居的。如果我是造物主,是爺爺奶奶,我也絕對不忍心看她獨自一個人寂寞--那麼美的一個人,美得讓人忍不住想疼惜。憑媽咪的風華,絕對是值得一個好男人呵護、憐愛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只要她還在杜家的一天,就永遠是杜家最受鍾愛的三媳婦,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是,如果她再婚呢?一旦她再婚,她就不再是杜家舉足輕重的三少奶奶,不再是人人稱羨的貴夫人。我知道媽咪也許不在乎這些,可是爺爺在乎,奶奶在乎,大伯母、二伯母更在乎。一旦媽咪再婚,意味著爺爺奶奶從此要失去這個最鍾愛的三媳婦--雖然感情依舊在,但是意義不會再是一樣了--同時也意味著媽咪在杜家勢力的消長,大伯母或者二伯母終於可以取而代之了。
我正視奶奶,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奶奶,媽咪沒什麼要好的朋友,我知道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會知道,我一定會告訴您。您不要擔心這麼多,媽咪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而已。」
奶奶臉上的表情有種釋然又有點憂傷。我知道她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希望媽咪能再找到幸福的歸宿,一方面又怕失去媽咪這比女兒還鍾愛的媳婦。
二伯母一臉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奶奶和爺爺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我,抓住她那一剎那的心情。
「那我上回在街上看見的,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的會是誰?」二伯母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們都聽見。
原來是她!我還以為這次的閒言閒語又是杜家那個眼線傳來的,原來是她!上天真是捉弄人,我很喜歡雙胞胎兄弟,卻很討厭他們這個母親。
奶奶聽了二伯母的話,又緊張的對我看來。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說:
「我知道媽咪公司的海外總公司,最近派遣了高級專員前來視察,媽咪身為經理,當然要親自負責接待,以免顯得怠慢。」
奶奶點點頭,瞪了二伯母一眼。二伯母自討沒趣,便離開前廳。
好險!幸好媽咪的總公司真的派人到台灣!二伯母看見的那人一定是梁志雲!媽咪真的已經和他友好到可以公然出入的程度了嗎?
我急著想回去,便托辭還有許多功課,奶奶也就不再留我,吩咐見飛送我回去,見達和見志卻搶著說要送我。
見志要送我的理由,我可以猜得到,但見達呢?他又是為什麼?我狐疑的看他一眼。
他朝我一笑,對奶奶說:「奶奶,還是我送見歡回去吧!」奶奶沒異議,見志卻漲紅了臉,堅持要送我回去。
我心中突然很同情他,純情的少年情懷啊!
我轉身向見達說:「謝謝你,見達,下次吧!今天就請見志送我回家。」
「這麼晚了,騎機車危險。」見飛越過眾人,狡獪的擁著我,神情親暱疼惜:「是我護送公主前來的,就該我護送公主回去才對。」
因為還是高中生,家裡不給買車,所以見志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馬力一二五的野馬。
見志更漲紅了臉,對見飛怒目相向。我輕輕甩脫見飛的臂膀說:「才八點而已,還不晚。而且,我相信見志會慢慢騎的--」
見志不等我說完,就拉著我出門到車庫。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然後發動引擎。我跨坐在他身後,輕輕攬著他的腰。
見志把車騎得飛快,風從兩旁呼嘯而過,直到巷子口才減慢速度。巷子口雜貨店裡,張媽媽和雜貨店李媽媽正不知在發表什麼高論,看見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見志才在門口把車停妥,她就已經跑到我們跟前,手上拎著一包鹽。
「阿歡啊!我看就像是妳。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本來想向妳們借點醬油的,沒想到妳們都不在。妳張伯伯真愛折騰人,這麼晚了才想吃個什牛腩的,我家臨時又沒醬油鹽巴的……」嘰哩呱啦連珠炮似的,一邊說還一邊瞄著見志。
見志絕對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聽著不耐煩,拉著我就往樓上大步走開,我不想得罪張媽媽,對她微笑又點頭,才小跑跟上見志。
見志一路拉著我上樓,張媽媽在後頭跟著。到了四樓,張亮麗正好把門打開,冷漠的瞥了我和見志一臉。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她特別留意見志拉著我的手。
我打開門,把書包丟在沙發上,見志卻站在門外不動。
「進來吧!媽咪不在。」丟下這句話,我就忙自己的事。直到洗完澡才回到客廳。見志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著電視。
我不知道該和他談些什麼。他搶著送我回來,無非是希望能看到媽咪。偏偏媽咪不在,我又不拆穿他的心事,只好也沉默的看著電視。
見志一直等到十一點,媽咪還是沒有回來。送他到門口,我把告訴奶奶的話再對他說一遍,希望這樣他心裡會覺得好過一點。
果然,他的神情舒緩許多。看著他騎車離去的背影,我有點惆悵。青澀懵懂的年代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們可愛又可歎的青春歲月,什麼時候才會延展成動人的金色時光?我仰頭望著冬夜疏冷的星空,覺得微寒淒清。
媽咪直到午夜過後才回來,我在黝暗的黑裡仍可透視出散發自她臉上,那種異樣的光采。
「二伯母說在街上看見妳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奶奶叫見飛接我去他家,問我妳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我說那是海外總公司派遣來的專員。見志送我回來,等妳到十一點才離開。」
我不等媽咪有什麼反應,說完就離開這個黑暗隱入另一個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