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的氣氛怎麼有些不正常呢?」她感到納悶。
昨天晚餐時她對自己提出過同樣問題。吃飯時來了三位外面來的客人就餐,氣氛應該是歡樂而有趣的。可是莫名其妙地好像有股令人不安的暗流,她也無法解釋。
紐百里先生直挺挺坐在餐桌的一頭,是他在宴會上造成拘束的氣氛嗎?不能指責伊琳沒有盡到女主人的責任。她穿著一件淡藍色軟緞長裙,她的每個姿勢似乎都打著「巴黎」的標記。當她在餐前步入客廳時她確實華麗得叫人驚歎。藍寶石和鑽石在她的脖子和手腕上閃閃發光,她還帶著一條白貂皮披肩,準備晚上用。
塔裡娜毫不掩飾地瞪視著伊琳。她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一個穿著如此漂亮、戴著如此豪華的珠寶的人,直到伊琳進餐廳以前,她還覺得自己打扮得太顯眼了呢。
吉蒂給她穿上一件鮮綠色綢長裙,還硬給她戴上了一小串鑽石項練。
「看起來我像是赴舞會哩,」塔裡娜不以為然地說。
「等你看到了伊琳再說,」吉蒂答道。於是塔裡娜意識到,只要伊琳在場,就沒有人覺得自己的裝飾太入時了。
客人們——三個商人——都老於世故地對伊琳客客氣氣地大大恭維了一番,可是塔裡娜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伊琳只是轉向邁克爾,似乎想得到他的稱讚。
「你喜歡我這套新衣服嗎,邁克爾?」她故意問道。她的聲音裡有點不同的調子,似乎要讓大家都聽見,她只看重他的意見。
「你所有的衣服我都喜歡,」他回答說:「或者我可以說,貝利·波爾梅裁縫店的手藝是值得稱讚的。」
伊琳撅起嘴來。
「你從來沒有稱讚過我自己的才能,」她說。
「是嗎?」他問。
她注視著他,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使塔裡娜突然感到惱火。「他敢當著她丈夫的面和伊琳調情嗎?」她自己問自己,然後,她又奇怪自己是否真的在為紐百里先生的感情而擔憂。
他似乎除了和客人中的一個談話外,其它什麼也不在意。他嘴上叼著一支雪茄,一隻手深深地插進晚禮服的口袋。「他看起來像個歹徒,」塔裡娜想。接著她又因為自己批評了吉蒂的父親感到慚愧。
晚餐後太太小姐們回到客廳時,吉蒂一下子坐進靠椅說:
「唉。好不容易熬過來了!父親的朋友總是使人厭煩。」
「你也沒有對他們表示過好感,」伊琳嚴厲地說。
「可我是那樣做了,」吉蒂兩眼睜很大大地說。「我談了政治局勢,或者不如說他們講了政治局勢。他們指點我經濟危機和種種細節。我想我們還涉及到了打獵和射擊。」
「你完全懂得我指的是什麼,」伊琳發脾氣說。「你一向是這樣,你從來沒有做好你份內的工作。」
「如果塔裡娜和我有別的和我們談得來的人聊聊,而不用去招待像父親那些討厭的朋友和你的隨從那樣的人,我們就會幹得好些,」吉蒂粗魯地說。
伊琳起身走到桌邊去找香煙。她拿了一支放在嘴邊然後說:「你所需要的是教養。要是你在倫敦過一個季節,一定會比你在劍橋一團糟要強得多。」
「你那種說法我不接受,」吉蒂說。「你想去結交那些正在把女兒送進上流社會的夫人太太們。你想參加上流社會活動,而唯一的辦法是靠我的幫助,哼,辦不到。」
「我認為你是個可惡的慣壞了的孩子。」伊琳說。她猛地一下關上煙盒,走出房間,砰地一下把門關上。
「唉,我知道我很沒有禮貌,」吉蒂厭倦地說。「但是我恨她。她老是找我的岔兒,其實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的任何事情,她只是想把我當作她的一項社會資本。」
「我覺得你未免有點太刻薄了。」塔裡娜說。
「對伊琳這並不過份刻薄,」吉蒂說。「她的臉皮厚得像犀牛皮。」
「我不相信有人真會那樣,」塔裡娜答道:「大多數人的感情都會受傷害的,而且可能傷害得很厲害。不過他們不一定表現在外面罷了。你一定要改一改,好好對待她。」
「我才不呢,」吉蒂固執地說。接著她笑了起來,「啊,你是想在我身上試試你說服人的本領,你這個人實在太好了。塔裡娜,那是實在的。在許多方面,我都不好,而且我還自暴自棄。伊琳只是一個愚蠢的勢利小人,值不得放在心上。」
「你終歸得和她一起生活呀,」塔裡娜溫和地說。「看來,你們最好還是成為朋友。」
「我怎能和那個愚蠢的講究打扮的傢伙做朋友呢?」吉蒂答道。
塔裡娜歎了口氣。她喜歡吉蒂,但她知道當她犯起了那種倔勁的時候,任何話都無法叫她改變的。
遺憾得很,沒有時間讓她們談下去。男人們離開餐廳來到了客廳和女士們在一起,伊琳也回到了她剛才生過氣的地方。大家在談話,所以塔裡娜乘機從一扇落地窗溜到外邊陽台上。
快到黃昏時刻了。太陽漸漸下沉,天空中晚霞射出火紅的光輝。花園裡一切依然清晰可見。花兒將花瓣閉合起來﹒蝙蝠低低地來回盤旋。
「喂,你看這裡景色怎樣?」一個聲音在她身旁問道。
她轉身一看,邁克爾站在那裡,她沒有聽見他走過陽台來到她的身邊的聲音。
「很美,美極了!」她說。
「美的是寧靜,是景色還是人呢?」
「也許二者都是,」她有點笨拙地回答。
「你沒有完全說真話,對嗎?」邁克爾問道。「然而我可以肯定你是一個真誠的人。」
「為什麼你會那樣想呢?」塔裡娜問。
「那是因為你的眼睛,」他答。「人們不是一致認為,眼睛是靈魂的窗子嗎?」
他講話有點嘲弄,但是塔裡娜嚴肅地回答他說:
「我不認為眼睛像一般人想的那樣總能說明真誠,」她答道:「我記得有一個和我同學的女孩子常常講些最令人吃驚的謊話,可是她總是敢正面看著你的眼睛。」
「可是我有把握不僅能從你的眼睛而且能從你的嘴看出你的性格來,」邁克爾說。
「我的嘴!」
塔裡娜感到驚異。
「對,」他說:「一張非常吸引人的嘴。在你覺得什麼東西很有趣時,你的嘴角會微微顫動一下,在你受驚時,你的嘴巴緊閉。」
塔裡娜把頭轉了過去。她聽見他用低而深沉的音調說出這些話時,不知怎麼的有點侷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仔細地觀察過我,」她輕鬆地說道。「我感到榮幸。」
「談談你自己吧,」他提議說。「你覺得蒙特利爾市怎樣?」
塔裡娜立刻有點緊張。
「我想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的家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她迴避了正面的答覆,說道。
「確實是這樣,」他同意說。「只要你有個家的話。」
「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有家嗎?」她問道。
他搖搖頭。
「我沒有。幾年前我母親去世了,而兩個月前我父親也在車禍中喪生。」
「我很難過,」她簡單地說。
「這留下了無法彌補的空虛,對嗎?」邁克爾問道。她知道,他的話雖然簡短,但他的心裡卻懷著痛苦和哀悼。「然而我想有些人認為壞事也不一定全是壞的一面,」他繼續說。「現在我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高興上哪兒去就上哪去。沒有人為我操心。」
「你的朋友會操心的,」塔裡娜糾正說。
「也許我沒有朋友,」他說:「或者,可以說,只有少數幾個吧?我真像那不生苔草的滾動的石頭。」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你真機靈,真委婉,我要你談你自己,你反而盡讓我一個人談了。」
「我對自己不感興趣,」塔裡娜趕忙說。
「告訴我你到過些什麼地方,見過些什麼世面。」
他搖搖頭,眼睛帶笑地看著她。
「不,你別避而不談。告訴我你家裡有哪些人?」
「有父親、母親、一個十六歲的弟弟和一個十歲的妹妹,」塔裡娜回答道。
「你弟弟在加拿大上學嗎?」
這個問題難答,但是她講了真話。
「不,他在英國上學。」
「多麼有見識!在任何國家受教育都比不上在這個古老國家好,」邁克爾說。「那麼,現在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你認為這個地方怎樣?」
不知怎麼回事,好像是他在強迫她講,塔裡娜還是答覆了。
「這個地方非常奢侈,非常豪華。」
「是嗎?」他催促說。「往下講。」
「你還要我說什麼呢?」
「你的印象怎樣?比方說,你對今晚的晚餐有什麼想法?」
「你為什麼這樣盤問我?」塔裡娜問道,「我想你是企圖讓我背叛這裡的男女主人,讓我指責他們。我受的教育告訴我,一個人決不應該在人家家裡作客的同時又去侮辱他。」
她說得有些激動。這時邁克爾把頭向後一揚,大笑起來。
「說得好,」他喊道,「並且也順帶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麼你也已經注意到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平靜和愉快?」
「我什麼也沒講,」塔裡娜反駁說。「你是想把我逼得走投無路,我認為對紐百里先生和夫人的慇勤款待應該是以怨報德,你應該是最後一個人才對。」
她不加思索就說出了口,她馬上就意識到她在暗示什麼。話既然已經溜出了口,她便衝動地伸出手來。
「我很抱歉,」她說。「我是無意的,這話太沒禮貌了,可我不是有意的。」
邁克爾看來並不特別生氣。他面部的表情似乎在對這話進行估量。
「你不是個傻瓜,」他說著轉身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塔裡娜站在陽台上覺得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為什麼會這樣粗魯無禮呢?她捫心自問。由於困窘異常,她不禁臉上一陣發熱。她還沒有走開,吉蒂便從客廳跑到她身邊。
「來玩卡納斯塔紙牌吧,」她說。「伊琳要你來湊一桌。」
沒有時間談話,也沒有時間反省,塔裡娜跟著吉蒂進去了。謝天謝地,她發現她不用坐在邁克爾旁邊。
在他和她互道晚安時,她避開了他的眼睛。但是當她最後上床時,她仍然感到自己很難入睡。她想不出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以往她很少對人無禮或不客氣。這次肯定她不僅是無禮而且是在不擇手段地傷人。她覺得羞愧。
她終於睡著了,做了一些雜亂無章和支離破碎的夢。在夢中她奮力想抓住某件東西,可總是離得太遠抓不到。
「我必須想法賠罪,」她這樣想,在她躺著時把經過的事思索了一番。她不知道該不該道歉,可又覺得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許吉蒂是對的,她說他算不了什麼。然而,反正塔裡娜不能不覺得是應該認真對待他的。
門開了,吉蒂闖進房來。
「你醒了嗎?」
「嗯,當然醒了,」塔裡娜答道。「什麼時侯吃早餐?」
「啊,隨時按鈴都行,」吉蒂回答說。「我就是來和你一起吃早餐的。」
「那太好了,」塔裡娜笑著說。「我可以拉開窗簾嗎?」
「不,讓我來,」吉蒂說。「只要按按你身邊的鈴。她們從不來叫醒我們的,我們可以消消停停,直到睡醒為止。這是伊琳的主意。她最重視前半夜的酣睡。」
她拉開窗簾,陽光湧進了房間。吉蒂的頭髮變成了金黃色。她穿著一件衣領和袖口有花邊的淺藍色軟緞晨衣,顯得格外年輕可愛。
「我們是在這裡吃早餐還是在陽台上吃呢?」吉蒂問道。
「哦,還是在陽台上吧,那太美了!」塔裡娜喊道。
她從床上跳起來,套上一件吉蒂借給她的晨衣。它幾乎同吉蒂穿的那件一模一樣,只是衣領是柔和的桃紅色,口袋是藍寶石色,還有一雙配套的小小的高跟拖鞋。
「你說昨晚過得是不是死氣沉沉呢?」在她們走上陽台等候早餐時吉蒂問道。
「我過得很愉快,」塔裡娜答道。
「可是,你沒法愉快呀!」吉蒂大聲說。「父親那些生意朋友總是惹人討厭。」
「我們今天打算幹什麼呢?」塔裡娜換個話題,問道。
「我們今天早點去游泳,搶在別人前面好好玩一下,」吉蒂回答:「然後我們去打網球。」
她高高地伸出雙手,舉過頭頂。
「好了,現在我倒有點高興,不用去聽那些討厭的課了。假如你不在這裡,我真要急著回劍橋去啦。」
「你沒有想到你有點不知好歹嗎?你享受得那麼多,」塔裡娜平靜地說。
吉蒂從陽台上望著下面的花園。她舉目眺望更遠處的景色。地平線雖然被晨霧遮蔽著,但是景色仍然是異乎尋常地美妙。
「那要看你需要的是什麼,」吉蒂終於說道:「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家,而不是用錢為我買來的東西。」
「真正的家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而不是恨,」塔裡娜說。
「那我該愛誰呢?」吉蒂問道。
塔裡娜用雙手做了個手勢。事情是明擺著的,說也沒有用。吉蒂恨這裡的每個人,現在是無法改變她的,只希望日子長了,她會逐漸轉變對事物的看法。
「你看,我說對了吧,」吉蒂得意洋洋地說,好像比賽她贏了一分。「來,吃早餐吧,謝天謝地!」
塔裡娜也和吉蒂一樣餓了,可是同時她禁不住欣賞起了桌上的銀茶壺,它擦得鎂亮,可以照見她的瞼,還有像紙一般薄的瓷器;三盤精緻的小菜;從傑西牧場運來的金黃色牛油;帶花邊的細麻布托盤布,配上同樣的餐巾。
她幾乎想站起來推推吉蒂讓她也欣賞一下。雖然她得不到愛,失去了母親,可她仍然得到補償,可以享受四周各色各樣美好的事物。
吉蒂放下了杯子。
「我要去換游泳衣,」她說。「我們得趕在別的討厭的人以前。大清早去游泳一定很愉快。」
「我一會就來,」塔裡娜答應說。
她走到梳妝台前,刷了刷頭髮,不論怎麼忙,她總是花些時間把頭髮刷好。她的頭髮很厚,自然地捲曲著,黑得像寓言上的烏鴉翅膀。
「你的頭髮是從你俄國祖母那裡遺傳來的,」她的母親常常這樣講,她的面貌跟她父親書房掛的祖母的肖像也非常相似。
塔裡娜伯爵夫人從俄國逃到英國,她所有貴重和常用的東西都丟下了。身上不名一文而且人地生疏,她那時一定是多麼孤單和恐懼啊!那真是多災多難啊,比她和吉蒂所忍受的不幸都要大得多。接著,她轉身從穿衣鏡裡看見她的臉是那麼嚴肅,望著自己不禁笑了。
「如果老像這樣叨念自己如何幸運,簡直要變成一個惹人厭煩的傢伙了。」她說著大笑起來。
她發現她昨天穿過的游泳衣被女僕收走了,換上了另外一件。今天是件白色的,非常合身,配上一雙紅鞋,紅帽,和鑲著紅邊的毛巾晨衣。
塔裡娜把帽子拿在手裡,打開房門。這時,一個女僕從走廊另一頭的房間走了出來。
「我正是來找你的,小姐,」她說。「紐百里太太想和你談談。」
她拉開了她身後的門,塔裡娜走了進去。在房間盡頭的一個小隔間裡有張高出地面的大床,由台階上去。床的形式像個貝殼,用白軟緞覆蓋著,白緞子床單鑲著金色的邊緣。
整個房間的基本色調是白色和金色,顯得有些單調。全部家俱都是精美的十八世紀標本,但是它們如此笨重,使人有些手足無措。房間裡還有些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靠椅和白色的地毯,白得使人不敢在上面走動。
伊琳躺在這張巨大的床中間,像貝殼裡的一顆大珍珠。她穿著一件透明的睡衣,使她的身材毫無隱蔽地顯露出來,她的嘴唇塗得很紅。她靠在一隻有著古色古香花邊的巨大的軟墊上。
「你和吉蒂今天打算做什麼呢?」她問道。
「我們剛才正準備去游泳,」塔裡娜回答說。
「嗯,我請了幾個人吃午餐,你們一定得來。你告訴吉蒂,好嗎?她有個怪脾氣,老是突然開車走了,也不先告訴我一聲。」
「好,當然我會告訴她的。」
塔裡娜對伊琳笑了一笑,使她放心,但她似乎沒有注意。
「要是你下樓,請你帶個信給秘書,」她說,「告訴貝利小姐馬上打個電話,不然我們就會成了十三個人了。」
「我會告訴她的,」塔裡娜答道。
她走到床邊,從伊琳手裡接過一張紙條。
「安排這些事情十分麻煩,」伊琳抱怨說。「我從來沒有得到吉蒂的任何幫助。我是個傻瓜,總是為她做牛做馬。」
「我肯定她是真心地感激你的,」塔裡娜笑著說。
伊琳敏銳地望著她。
「你知道她才不感激呢。她有了那麼多的錢有什麼用?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正確地使用它。如果她不小心,她遇見的人又都是些討厭的專騙女人錢的騙子,那麼一定會惹出許多麻煩。」
塔裡娜覺得很不自在。
「我要走了,把信帶給貝利小姐,」她說。
「還要催她快點,」伊琳又說。
「我會的。」
塔裡娜趕緊離開房間,非常高興能從對吉蒂的爭論中脫身出來。她跑下前面的樓梯,回憶著秘書的房間在哪個方向,吉蒂昨天給她看過的。她打算找個男僕問問,可時間太早,附近沒有人。
過了一會兒,她記起來了。經過音樂室,先向右轉再向左轉。對,這些就是秘書們的房間。那次柯利亞先生正是從對面一間輕輕走出來,嚇了她一跳。
她抬起手正想敲門的時候,聽見了說話的聲音,是男人們在談話的聲音。一時間她躊躇著。假如紐百里先生在辦公或在接見客人﹒她要是闖過去,他會生氣的。這是他的聲音在講話,然後是另一個男人。接著她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正在談一些瑣碎的小事,然後一陣大笑。紐百里先生又講話了,這個女人回答了他。
塔裡娜站在那裡呆若木雞。她簡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她一定是在做夢。隨後她同時聽見了打字的聲音。另外有人也在講話,還有別人。她聽出了這個聲音,恰恰是昨晚坐在她旁邊的人,在仔細聽了他講話以後﹒她確實知道她既不是在做夢,也沒有神經錯亂。她聽見了她自己的聲音在重複她昨晚的講話。
她停住仔細地聽,她簡直什麼事也不能做。語句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她的耳朵,她知道她所聽到的一切完全重複了昨晚的談話。這是晚餐時的談話。
「我們現在要離開你了。」
這是伊琳講話的聲音。
「別呆得太久,瓦爾特。我知道你們男人都一樣,見著葡萄酒就不想動了。」
塔裡娜記得,這些話是伊琳、吉蒂和她自己離開餐廳時說的。
這時聽到把靠椅向後推開的聲音。
「我答應你,親愛的,我們都急於過來和你們呆在一起。」
門關上了,後來紐百里先生接著說。
「請移到桌子這頭坐,先生們,少校,你要點核桃嗎?」
「不,謝謝。」
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
「我看你不打算喝葡萄酒,邁克爾。你能幫我一下忙嗎?請你順便下樓到汽車房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今天下午留在汽車袋子裡的一些文件。我原想讓僕人去取的,但它們有保密性質,我不想讓別人看見。」
「當然行。」
這是邁克爾的聲音。
「你用的車是卡迪納克吧?」他又說。
「對。它們在汽車後座的口袋裡。我想不到我這麼傻,把它們忘了。我真不應該把它們留在那裡。」
「那好,你可以相信我,至少我希望如此。」
在邁克爾的聲音裡帶著笑。門關上了。
「這倒是個好借口,把他支使開了。」紐百里先生說。「再晚些時候,等我妻子上床休息後,我們還可以再談。但是現在我有一點要說明的那就是……」
「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有什麼要吩咐我做的嗎?」
塔裡娜匆忙轉過身來。柯利亞先生從走廊另一頭他的房間走了出來,一雙戴著厚鏡片眼鏡的眼睛注視。
「我……我正在……找貝利小姐。」塔裡娜結結巴巴地說,懷疑他到底站了多久。
「你有信帶給她嗎?」柯利亞先生問道。
「是的,紐百里太太派我來的。」
塔裡娜拿出一張字條,柯利亞先生看了一眼。
「啊,是給戴維遜少校。我知道了,我馬上給他去電話。我想,貝利小姐現在正忙著。」
「我……我搞不清她在哪個房間辦公。」
「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你只是昨天才來的。」
「是的,當然,」塔裡娜同意說。
「那麼,行了,一切我會辦的,你放心好了,」柯利亞先生說。
塔裡娜不知怎麼地覺得他的話裡有點含糊的恐嚇口氣,然而主要的是她簡直不想跟他談下去,於是她急忙沿著走廊走開了。當她覺得出了他的視線之外以後,她開始跑了起來。
她跑出這所房子到了花園裡,她只在這時才停了下來,好讓她那怦怦直跳受了驚嚇的心平靜一下。說來似乎荒誕無稽,然而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見餐桌的談話,以及柯利亞先生的突然出現都叫她心驚肉跳。
這一切究竟為什麼?她靠著玫瑰花叢,稍稍停了一會兒,想猜出其中的道理。在桌子下面有一台錄音機!她聽說過這類事,但從未想到過它真會發生。在劍橋有個男學生一天晚上對她講解在俄國人們是用什麼方法對有點想革命的同志進行檢查的,那時他們都笑起來,說要是把所有的話全錄下來,該是多麼使人難為情。
「想想看,你和一個姑娘每一次談情說愛都得由某個公務員記入檔案以供將來參考,真是異想天開。」女學生們大笑起來。
「如果調查的是你,那麼每個星期一定不可避免地發生一起悔婚的案件,」有人這麼說。
他們又大笑了起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是一種想入非非的事情,在別的國家會發生而卻不可能在這個國家。然而正是在這裡,在厄爾利伍德,事情竟在充滿了像她一樣的普通人的房子裡發生了。
她一定在做夢。但是她知道她沒有。那麼為什麼要把邁克爾支使走呢?要是那時候柯利亞先生沒有出來就好了。接著,塔裡娜突然毛骨悚然。她並不想知道紐百里先生的秘密,也不想聽見她無意中聽到的東西。最好能擺脫一切是非。但是她仍然不能不感到好奇。
她走到了游泳池,還不知道她的腳是怎樣把她帶來的。
「來呀,我的慢性子,」吉蒂喊道。「你上哪兒去了?」
「發生了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吉蒂,」塔裡娜回答說:「你的繼母派我帶信給貝利小姐,我走到她那裡,在門口不覺猶豫了一下,這時我聽見……哦,你猜我聽見什麼?」
「我猜不出,」吉蒂說。「告訴我吧。」
「正好,也告訴我,」一個聲音從游泳池裡傳出來。
塔裡娜往下看去,嚇了一跳。邁克爾在水裡,她沒有注意到他,也沒有想到在那裡碰見他。她只看見吉蒂在帳篷前曬日光浴。
面對這個問題,她在那裡猶豫不決。剎那間她認識到她永遠也不應該告訴吉蒂。畢竟這是她父親的秘密,至少可以說,去揭露那些她並不想要知道的事是有失忠厚的,況且她是碰巧遇上的。
她覺得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她真希望能收回剛才講過的話。
「講呀,」吉蒂說。「你聽見什麼呢?」
塔裡娜往下看著邁克爾的眼睛。他在等她講,從他那曬黑臉上的表情她什麼也揣摩不出。他不知怎麼地很警覺,彷彿急於想知道她講些什麼。
為什麼他們要把他支開呢?他們要講些什麼;不讓他聽見?那為什麼又信任他去取機密文件而不讓外人去呢?
她覺得自己有點發抖。這裡面的奧秘是她想像不到的,她太笨了,幾乎脫口說出她聽到自己聲音的意外事件,即使她要告訴吉蒂,也該私下講。只能在邁克爾不在時再講。她知道他們兩人都在等著。
「沒有什麼,」她笨拙地說。「我給紐百里太太帶了信。她是怕午餐會有十三個人。」
「唉,塔裡娜,那不是你要講的,」吉蒂責怪說。「你是想告訴我真正有趣味的事。這只怪他大討厭,所以你不講了。走開,邁克爾。我不懂為什麼我不能獨個兒呆在游泳池裡。」
「你不是太自私了嗎?」他問。「再說,我也很想聽聽塔裡娜聽到的事。」
「沒有……沒有什麼,」塔裡娜結結巴巴地說。「確實沒有什麼,我帶了信,至少我想交給貝利小姐,但是,柯利亞先生從他的房間走出來,讓我給他去轉交。」
邁克爾轉身到游泳池那邊去了。
「我十分清楚,我是不受歡迎的。」他說。
「我不想妨礙小姑娘們談她們的秘密。」
塔裡娜挨著吉蒂在塑料大氣墊上坐了下來。她覺得心慌意亂,幾乎有點害怕。
「哎,別理會他,」吉蒂說。「我就討厭喜歡逗弄人的傢伙。你要說什麼呢?」
「沒什麼,」塔裡娜說。「真的,什麼也沒有。」
吉蒂站起身來,拉下游泳帽蓋住她的卷髮。
「你簡直太神秘了,塔裡娜,」她說。「我想這都得怪邁克爾。沒關係,讓我們去游泳吧,再晚一點,就會太熱了。」
她從池邊跳入水裡。塔裡娜坐了一會,看見她游向淺水那邊,邁克爾在那裡坐在池邊上用腳扑打水。後來,她覺得一定要振作起來,便拋去了浴巾,慢慢地爬上跳板。
當她到達跳板頂端時,她發現邁克爾也跟著她來了。他本來是在下面池子裡,他一定游得非常快。然而他上了跳板靠攏地站著,一點也不顯得匆忙。
「你改變了主意,要學跳水嗎?」他問道。
「不,」她任性地說。「如果你要跳水,就先跳吧。要是有人在後面等著,我會緊張的。」
「好吧,如果你要那樣,」他說著就越過了她,就在此刻他們的身子相碰了。
她覺得他冰涼的身子擦過她的手臂和臀部,後來他站住了,低頭看著她。
「你說謊說得不高明,是嗎?」他問道。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她舉止失措地說。
「我想你懂,」他答。
他彷彿飛向空中,姿勢優美,像一隻飛燕一樣,然後他消失在藍藍的水中。幾秒鐘後,塔裡娜也跟著他跳下了水,看過了邁克爾完美的動作之後,她覺得自己顯得太笨拙遲鈍了。
她慢慢向池子那一頭游去,剛剛游到一半,大帳篷的電話鈴突然尖聲響起來了。吉蒂正坐在那一頭地邊,她向著邁克爾望去,他正在又一次爬上跳板。
「你去接電話,好嗎?」吉蒂問道。
「為什麼我應該去呢?」他答道:「它不像是找我的。」
「哼,真討厭!」吉蒂咕噥說。
她起身走進大帳篷的玻璃門。她講的每句話都穿過水面傳出了回聲。
「喂……啊,喂,父親!是,是。當然。我非常喜歡,好,我去告訴塔裡娜。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大約三點鐘。太美了。對,邁克爾在這裡,他也去嗎?……當然她會……啊,謝謝你,美妙極了。」
吉蒂放下話筒,走出門跑到游泳池那裡。
「聽著,塔裡娜,」她說,「太好了,太叫人興奮了。我們今晚要到杜維爾去。我們乘遊艇去。到了那兒,我們就住在旅館裡——那裡更舒服。」
「杜維爾!」塔裡娜茫然說。
「對,多開心呀!」
「但——但是我——我不能,」塔裡娜說,扶著池沿順著石階走了上來。
「別傻,」吉蒂答道,「當然你要同我一塊去。父親特別要你去。」
「也許她怕暈船,」邁克爾說。
吉蒂輕蔑地轉過身去看了他一眼。
「你也要去,伊琳特別要你去。真令人吃驚,不是嗎?」
「我不勝榮幸之至。」邁克爾用譏笑的口氣回答。
「我想你會的,」吉蒂轉過身來背對著他。「好,塔裡娜,別那麼古怪,你會喜歡的。這艘遊艇太好了,說真的。」
「但是,吉蒂,我怎麼能去呢?我的衣服!」
「我知道衣服由海上運走了。可是我還有衣服呀,」吉蒂答道。「實際上留在這裡和去杜維爾不會有什麼區別。」
「如果住旅館,我不能讓你為我付錢,」塔裡娜堅持說。
「別那麼荒謬了,」吉蒂答道,接著她大聲說,「當然,如果你要,你可以自己付錢。」她背朝著邁克爾,她說話時對塔裡娜皺皺眉頭,以示警告。
「對,當然,」塔裡娜勉強說。「謝謝你父親的好意,我……我從未到過杜維爾哩。」
「你會過得非常愉快的,」吉蒂說。
她顯得喜氣洋洋。
「來吧,讓我們回到屋裡去。」
她給塔裡娜使了個警告的眼色,然後,以激動和興奮的口氣輕輕說:
「我有件極其驚人的事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