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英倫站在成排的女性生理用品區,粉色包裝,功能不一,看得他眼花撩亂。
旁邊經過的歐巴桑看他瞧得那麼認真,竊笑著走過。
屠英倫拿不定主意,隨手抓了四款結帳。
「先生,要不要購物袋?」超市小姐隱忍著笑意問。
屠英倫老大不爽地瞪回去。幫女朋友買這個是很偉大的,笑什麼笑!屠英倫沒好口氣地說:「買一個袋子。」
小姐吃吃笑。「要不要幫你用報紙包起來?」
「不用!」屠英倫抓起衛生用品放進塑膠袋,大步走出超市。拜託,什麼時代了,男人買這個還要被注目啊?嗟!他不以為意,取出手機打給姊姊。
「姊,我問你四物湯要怎麼煮?」
「四物湯?」屠書爾在那邊爆出驚天動地的狂笑聲。「連這個你都要學喔?!」
「我女朋友那個來了,要補。」
「天啊!我親愛的酷酷的小弟,怎麼淪落到要燉四物湯?」屠書爾取笑他。
「快說。」
「笨蛋,四物是那個走了才要喝的啦,要補煮紅豆湯就行了。唉呀,你好慘啊,好不容易帶謝小姐回家,她竟然……」
屠書爾在那邊羅囉嗦嗉地,屠英倫越來越覺得這個「謝小姐」聽多了很刺耳。
「這個謝小姐是怎樣?我一定要看看她,很特別嗎?讓你這麼寶貝她……」
「她不是謝小姐。」
「耶?」
「她姓白,叫白瑪栗。」
「可是媽他們說你——」
「他們誤會了,跟我交往的是白瑪栗小姐,是謝小姐的朋友。」
屠書爾愣了幾秒。「等等,我現在糊塗了,那個留美的謝小姐……」
「別再說謝小姐了!」屠英倫火大地更正:「她叫白瑪栗,她二十九歲,在凱弗做行銷經理。」
「那你幹麼都不說,害我跟媽都以為……」
「白瑪栗非常迷人,非常漂亮。」
「哦?」
「我非常喜歡她。」
「喔,看得出來。」
「對了,她還有個女兒。」
「什麼?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她有個女兒。」
「貓嗎?還是狗?」現在很多女人都愛當自己的寵物是孩子。
「活生生的人,四歲。」
「屠英倫!」書爾發飆。「你跟結婚的女人搞外遇?你瘋了?」
「她未婚,女兒是跟之前的戀人生的,她現在單身。」呼!講出來舒服多了。「所以以後不要再說謝小姐了。」因為想認真跟瑪栗交往,他全盤托出。「我有沒有講得很清楚?」
「你完了你,看你怎麼跟爸和媽說。」屠書爾替弟弟感到壓力,屠英倫卻豁出去地不以為意。
「我就說……」他笑著邊走邊講:「說我心愛的女人叫白瑪栗,二十九歲,我喜歡她,而且打算連她女兒一起喜歡。」
「你瘋了?你想想媽會怎樣?她不可能接受你跟個未婚生子的女人交往,爸那麼愛面子也不可能答應,還有,她為什麼有女兒?她跟以前的男人是怎樣的關係?她……」屠書爾叨念不休,她擔心地勸著:「反對反對,幹麼找個這麼麻煩的女人,你——」
「我會找機會跟他們說。」屠英倫關掉手機,發現自己正停在女裝服飾店外。
對了,應該買幾件衣服放家裡,瑪栗來,隨時可以穿。他走進服飾店,挑選衣服。一小時後,拎著大包小包袋子,繞去花店買了鮮花一束,一路好心情回到家。
屠英倫打開門,瑪栗不在沙發上,她起來了嗎?
毛毯摺得很整齊,茶几上還留了字條——
對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
——瑪栗
屠英倫取出手機,打給瑪栗,她關機了。
屠英倫坐下,望著桌上的花束,好心情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無限空虛。
這個家在瑪栗光臨後,不一樣了,他想念早晨,瑪栗窩在沙發睡著的樣子,想念她因為不小心弄髒他的床單害羞的模樣,他原本還打算做一頓豐盛的早餐討好瑪栗,他特地跟姊姊學會的,可是瑪栗怎麼這麼快就走了?
還有,她為什麼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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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栗曾經想過再碰到陳皓軍會是怎樣的情形?
她想過他們可能會在街上巧遇,或在餐廳巧遇,甚至是在商務場合巧遇。畢竟陳家從事貿易工作,很可能他們會在某個商務宴會或公關派對巧遇,但萬萬沒想到,他自己找上門來。當初逃走避不見面的男人,為什麼又回頭找她?
踏進家門,瑪栗怔在玄關。
套房裡,沙發上坐著個男人,他西裝筆挺,溫文儒雅,聽見聲音,轉頭過來,剎那與瑪栗目光交會,瑪栗發現他在瞬間殷紅了眼睛。
「你真慢,我們坐一陣子了。」瑪栗的母親就坐在陳皓軍身旁,她起身過來。「你跟我來一下。」母親拉著女兒到陽台說話。
「他剛從波士頓回國,跟我打聽你的消息,問我當時的狀況,我看他很有誠意,所以——」
「他想做什麼?」
「大概良心不安,想讓曉游入戶口。」
「真好心!」瑪栗嗤地冷笑。
「當年媽也很氣,但是畢竟他是曉游的父親,而且人家家境那麼好,他現在繼承父親的公司了,如果他有心想跟你在一起,聽媽的,跟他結婚。」
「我自己跟他談。」瑪栗走出房間,在陳皓軍對面坐下。她雙手抱胸,一副挑釁的姿態。
「小栗……」陳皓軍緊張地調整領帶,迴避瑪栗炙熱的視線。「這些年……」
「很好,我非常好。」
「我……」
「拿到學位了?繼承你爸的事業了?然後呢?」瑪栗盯著這個男人,這些年的委屈全化作熊熊的怒焰,燒灼著她的胸口。
「對不起……」陳皓軍低頭,感到慚愧。「那時我真的嚇到了,我沒有做父親的準備……」
「所以叫你媽開了一百萬的支票來打發我?」當年瑪栗堅持不收,被母親狠狠痛罵。罵她不懂保護自己、愛逞強,又好面子,但瑪栗就是見不慣他家人處理的方式,她付出的是愛情,那不是一百萬可以收買的。
「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內疚。我爸年紀大了,他們現在不管事了,瑪栗……」他抬頭,一臉誠懇地說:「我現在有能力照顧你們母女,我可以作主了。」
瑪栗咬著下唇,不發一語,只是狠狠地瞪著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她叫曉游是嗎?」陳皓軍起身,環顧四周。「搬來我那裡住,我讓她讀最好的學校,你不用工作了,我會請傭人照料你們,瑪栗,讓我補償你。」他大方地談開出極好的條件。
瑪栗的母親立在房間門口,全都聽見了。她走出來,對陳皓軍點頭示意。「算你有良心,我女兒這幾年吃了很多苦,都因為你,我們母女關係變得很差。」
「伯母,真的很對不起,以後我會孝順你,我會對瑪栗很好。」
「那把日子訂一訂吧,我終於可以放心。」
「我會請爸媽親自拜訪您,正式提親。」
瑪栗靜靜聽他們對話,她望著陳皓軍,感覺好陌生,聽他說提親,瑪栗一點也不興奮,就好像他要娶的是別人,與她無關。
陳皓軍熱絡地和她母親攀談,瑪栗卻像事不關己似地打量著舊情人。然後陳皓軍的手機響了,司機來接他回公司開會。
瑪栗送他下樓,他們一前一後走在狹窄的樓梯,影子爬在斑駁的水泥牆上,短短的幾層樓,瑪栗卻覺得心路漫長。
陳皓軍忽然站定,回頭望她。
「你好安靜。」他朝瑪栗伸出手,牽住她的手。
瑪栗僵住,不明白為什麼被他握住,那感覺是尷尬的,像隔著什麼似的。
「在國外我迷失好一陣子,現在……終於又握到你的手,心裡才踏實了,當年我真的太幼稚了。」他牽著瑪栗下樓。「以後我會對你好……」
然後他侃侃而談說起將要為瑪栗舉辦的婚禮,他又說父母安排他相親,但沒有一個女人像瑪栗,和瑪栗在一起最舒服。
瑪栗聽著聽著,忐忑著。這是完美的結局嗎?這就是幸福嗎?瞧,她多好運,這個拋棄她的男人終於悔悟,終於來跟她懺悔了,他現在可是黃金單身漢哪,富有多金學歷好,那是每個女人渴望的幸福歸宿吧?
「陳皓軍。」瑪栗站住。
陳皓軍回頭,瑪栗抽手,他的掌心一陣空虛。
瑪栗顫抖著,很艱難地開口說:「我對你……沒感覺了。」
陳皓軍沒想到會聽見這種話。「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太久了,已經和原諒不原諒無關了。」那些火花呢?當初迷戀他的情緒呢?流失了,消失了……現在面對這男人,只覺得陌生和疏遠。
「大概是因為太突然了,所以你……」
「不,不是這樣,我真的對你沒感覺了。」一點點也沒有。
被這樣說真的好難堪,陳皓軍臉一沈。「我好不容易說服我爸媽去接受你,他們安排那些千金小姐全被我拒絕,你不感動?你還不相信我的誠意?」
瑪栗錯愕,旋即感到荒謬,她忍不住笑出來。「你一點都沒變,一樣自私、以自我為中心。」
「我如果自私就不會回頭來補償你。」
瑪栗冷笑。「不要說得好像自己很偉大,不要講得好像你有多深情,陳皓軍,你這些年睡不好吧?想到當年拋下我不理,所以良心不安……你以為你回頭,我就要匍匐在地感激涕零嗎?」
「我這樣還不夠有誠意?」
「你條件很好,你沒被女人拒絕過吧?所以當年你也不甘心被我綁住,對吧?你認為自己夠格配上更好的,你根本不想安於一個女人。然後這些年怎麼了?在國外玩夠了,終於累了嗎?想到回頭補償我?然後人生再也沒有缺憾?你的人格再也沒有污點?」
「我知道對不起你,所以才回來找你,你羞辱我,我沒話說。」
「我不是羞辱你,我只是說出事實。你只是想彌補你過去犯的錯,但不是真的愛我。」
「這還不叫愛?」陳皓軍問:「那要我怎麼做?你說。」
他賭氣的口吻,令瑪栗更堅定不接受他。她沈默了。
陳皓軍上前一步。「我還能怎麼做?你說!」
這次,是不服輸的口吻。他家境良好,他習慣被眾人激賞,他永遠當自己是閃耀的
明星,得到他的愛就是恩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瑪栗真看透他了。
當初他無法接受父親的角色,撇下她就走,留給父母善後。現在呢?為了良心受苛責,回頭慷慨陳詞說一堆好聽話,就以為她必須原諒。
「陳皓軍——」她說:「我懷念的是當初的你,現在的你比當初更可惡。」
陳皓軍乍紅了臉,揪住瑪栗的手。「我可惡?我特地回來補償你,這叫可惡?」
「我寧願你沒有來過!」瑪栗咬牙怒斥。「好啊,你要補償是不是?你要表現你情深義重,你要表演深情嗎?那就為我放棄你的家族,當初我被你母親羞辱得很夠了,你不要回家,今天起跟我住在這間小套房,跟我還有你的女兒住,你願意嗎?」
「你是故意刁難我。」
「你辦不到?」
「我就是要給你更好的生活才來找你,明明有別墅住,幹麼非要擠在套房?我媽不喜歡你,大不了你不要理她就行了,頂多早晚跟她老人家打聲招呼,就這樣你辦不到嗎?她都同意讓我們結婚了,你忍一下不行嗎?」
瑪栗煞白了臉,氣得頭昏。「有一個男人……有一個男人,就因為怕我未婚生子的身份去他家,面對他父母會尷尬,就立刻搬出來住,只是因為讓我方便過去……」
陳皓軍震驚,旋即冷笑。「原來如此!你媽說你對我念念不忘,說你一直沒有交男朋友,原來是騙人的,我還以為你對我這麼深情……」
「怎麼?你遺憾嗎?」瑪栗笑出來,同時眼淚奪眶而出。「怎麼?你對我失望嗎?你以為有個可憐的女人對你念念不忘,所以你的男性氣概得到滿足?所以趕快來補償我嗎?」
「不然呢?如果我知道你已經有別的男人,我根本不會來,憑我的條件……」他頓住原本想衝口而出的話,那令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就像瑪栗說的——他最愛的還是自己。
瑪栗落淚,卻對他微笑。「我要謝謝,謝謝你依然沒有改變,是個驕傲自私的男人,謝謝你來看我,讓我徹底明白我懷念的、我念念不忘的,其實不是你,而是當初那個單純的自己,那個看不出你自私,傻傻去愛的自己,我懷念那種不顧一切、不怕受傷的自己。」
這不是一次愉快的相聚,兩個人都感到受創。一個是對未來的情感更堅定,一個則是惱羞成怒,自尊受損。
那個崇拜他的小女孩長大了。陳皓軍在這剎那明白了,眼前的女人不再是當初仰望他的小女孩了,不再是亟需他看護保護的女孩了。
他不再明白她要的是什麼,他不懂怎麼去愛她了。時間過去了,他們的緣分早在當年盡了,他以為她還餘情未了,而其實她身邊已經有人。這時候,陳皓軍反而不知所措,當瑪栗什麼都不需要了,他的內疚和罪惡感無法消除。
「至少……讓我負擔女兒的教育費。」
「當初沒拿你媽的錢,現在更不會拿。」
「我想見女兒。」
「不必吧?」瑪栗苦笑。「她已經習慣沒有父親,既然以後也不打算跟你聯絡,又何必讓她或讓你心裡有牽掛?這種相見沒意義。」
陳皓軍別有深意地凝視瑪栗一會兒,然後笑了。他忽然鼻酸,內心慘澹。
「以前嫌你太纏我,可是多奇怪,看你變這麼堅強,覺得很對不起、很惆悵……說真的,我對你有感情,我是真心想娶你。」
「再見。」瑪栗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這聲再見,意味著不必再見。
「可以抱你一下嗎?小栗?」這溫情的一句,喊出瑪栗的眼淚。
陳皓軍上前擁抱瑪栗,他們在這剎短暫擁抱裡,似有領悟,領悟到光陰的流逝、愛情的無常,這中間造化,點點滴滴,改變這兩個人,這一行的心路歷程,非三言兩語可以開解。
瑪栗在陳皓軍的擁抱裡,感到無限淒涼,背脊寒透。她的身體排斥這個曾經和她很親密的男人,那些年少時光,枕邊細語,共享過的夏日冬季,都隨著時光更迭遠離她了。
即使她願意,身體已經不再熟悉陳皓軍。身體不興奮、不敏感,和昨夜那位令她燃燒的男人不同,昨晚多喜歡被那個男人抱擁。瑪栗落淚,不是因為陳皓軍,而是為自己,她慶幸自己總算走出這男人給的陰影,不再對他有情緒。
當你對一個人的愛恨都消失,心情不再起伏,那是否意味他已經與你無關?你已經不愛了。
陳皓軍的手機響了,司機催他下樓。他依依不捨,眼色眷戀,頻頻回顧瑪栗,終於走出樓梯間,瑪栗待在裡邊,聽著公寓外,汽車駛離。
她喘了口氣,靠著扶手,仰頭,讓淚逆流,不哭,她跟自己說,都過去了,她可以放下了。
瑪栗望著暈黃的燈泡,恍惚地望著斑駁了的水泥牆壁,她思量著——能夠這麼容易放下的原因,會不會是跟另一個男人有關?被那個男人寵愛,令她毫不眷戀陳皓軍的關注?
也許吧,和那男人的關懷相比,陳皓軍顯得微不足道。
陳皓軍奢望的是當年那個小公主似地,永遠仰望他、崇拜他的少女白瑪栗。
屠英倫卻把瑪栗當女皇寵愛著,照顧她的需要,而不是告訴她他需要什麼。他以瑪栗的慾望為優先,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期待。經過屠英倫,瑪栗一點都不希罕陳皓軍。
瑪栗深吸口氣,平撫好心情,轉身上樓。來到家門前,想到母親在裡面,想到要應付母親一堆問題,就覺得累。瑪栗也知道母親是為她好,瑪栗年幼喪父,母親獨自扶養她長大,很瞭解一個女人靠自己拉拔孩子的辛苦,所以才積極要撮合瑪栗跟陳皓軍。
然而如果只是貪圖方便跟輕鬆,就和已經沒感覺的男人廝守一輩子,甚至同榻而眠,瑪栗光想就渾身冰涼。
鑰匙已經插入鎖孔,瑪栗猶豫地卻步不前,驀地轉身下樓,走出公寓。
瑪栗到便利商店逛一圈,隨手翻閱晚報,又走到冰箱前,感到口渴,買了礦泉水,雖然她在凱弗做事,但她一點都不喜歡自家的產品,連工作本身也不喜歡,那只是謀生的方式,不能帶給她快樂,也許因為這樣,即使升上行銷經理,也沒有成就感,不過是虛名,做得要死,薪水也沒多少,頭街再大再好聽,名片質感再好,她還是得面對討厭的總監客戶挑剔的嘴臉,還有可憎、永遠看不完的密密麻麻的合約,開不完的長會。
瑪栗扭開瓶蓋,就站在雜誌架前喝起來。時尚雜誌封面的美女,美得好假。明星週刊封面,少女偶像團體笑容燦爛,她卻覺得可愛得不像真人。瑪栗喝了幾口水,還是感到口渴。她隨手翻閱商業週刊,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站到腳酸,卻不想回家,她走出便利商店,走進佈滿商家的紅磚道,但她不想逛街,她看到路旁的流浪狗,漫無目的地瞎走,覺得自己也像只流浪狗,差別在於流浪的是她的心,身體倒是很安分守己地天天扮演母親跟經理的角色,按時打卡,超時下班。
可是心呢?心一直慌慌地,沒有歸依。
離開上一段愛情後,瑪栗告誡自己,往後要愛自己。她看了很多勵志書,看那些失婚女子或成功女士寫的書,她們大聲呼籲女人要自愛,要更愛自己,不管和什麼人戀愛,有多麼愛,都不可以失去自己。
她們說要先愛自己,然後才會讓別人更愛你。沒有了自己,盲目地討好對方,最後只會縱容男人,養大他們胃口,讓他們越來越自私。
當時感情受創的白瑪栗覺得說得太對了,她甚至在書桌前貼滿這些話告誡自己,然後一味地抗拒愛情,在男人眼中成為一個拒人千里之外,不可愛的女人。
好了,她擁有百分百的自己,她保有完全的屬於自己的世界,包括整個心。
然後呢?她這些年快樂嗎?
不,她一點都不快樂。她以為有女兒、有安穩的工作後,不需要男人,這些就夠了,夠讓她的生活得到滿足了。
但是,她滿足了嗎?她是女兒的母親,她是大企業裡有自己辦公室的行銷經理,她是母親眼中永遠長不大讓人擔心的女兒,她是謝佩瑜眼中隨時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相親代打的好朋友,她是這些身份。這些身份將她的行事歷擠爆,應該忙得沒空想其他了,也沒空感到寂寞,但為何空虛?常常忙得沾床就睡,但為何還隱約感到空虛?就算在冬夜裡,有溫暖的女兒抱著入眠,但為何還感到空虛?
瑪栗茫然地穿梭在行人間,週遭炫目的招牌霓虹閃過她單薄的身子,她摟緊外套,在這些擠迫的陌生行人間,她更空虛了。
也許在這些身份之外,她忘了照顧最重要的一個身份,身為女人的這個原始的身份。
她仍算青春的胴體、烏黑的發與白皙的皮膚不快樂,她的每根神經天天昏昏欲睡,她的精神日日欲振乏力,她常覺得白晝陽光太亮,夜晚又太長,時時渴睡,卻老是睡不好。醒來做事,又覺得好像沒有真的醒。
與愛揮手告別,身體開始長久的另一種睡眠,直到……
深夜十點。瑪栗愣在某人住的公寓外。
在她不想回家,不想逛街,不知該去哪時,不知不覺地走到這裡。瑪栗抬頭,望著某戶陽台。她眷戀昨夜的溫暖,那個男人帶著關懷的擁抱,她的身心都在他處得到滿足,開始貪心地想要更多。是他喚醒瑪栗沈睡的知覺,瑪栗按下電鈴。
認識他到現在,沒有哪一次像現在,渴望見到他。
電鈴響了一次又一次,他不在嗎?瑪栗取出手機,發現自己回家見陳皓軍時,關掉手機了。她打開,收到好多屠英倫的留言跟簡訊。
從中午到晚上,他一直嘗試要聯絡她。
瑪栗撥給屠英倫。「你在哪?」
「你家。」
「嗄?」她一下子意會不過來。
「跟你媽媽在吃飯。」
「等等,我聽不懂!」
屠英倫語帶歉意地說:「因為一直找不到你,打手機又聯絡不到你,擔心你出了什麼事,所以剛剛跑來你家找你,然後伯母叫我留下來吃宵夜,呃……」他有點尷尬地問:「要不要跟你媽說話?」
「我媽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瑪栗聽見那邊走動的聲音,屠英倫像是走到角落說話,然後他用壓抑的口氣低聲說:「瑪栗,她一直暗示我,你很快要跟什麼陳先生結婚……」
瑪栗光火,氣得耳鳴。
屠英倫有點火氣地間:「真的嗎?她說那個人是你孩子的父親……」屠英倫很不雅地低聲罵了一連串粗話。
「我快氣瘋了,每次,每一次,你都讓我有驚喜!」然後又是一連串粗話。「該死的我愛你,你真狠,算你狠……我他媽的氣得要死,更他媽的是我難過死了……你不能嫁……」可憐的屠英倫亂了分寸,講話有些顛三倒四了。
「取消、取消掉!是因為要結婚了,所以才說不能跟我認真嗎?X他媽的大企業第二代,如果他真的讓你那麼想嫁,你幹麼還給我抱?你真的只是跟我玩玩的?」
「你現在給我回客廳坐好。」瑪栗極有效率地以專業經理般的口氣命令。「茶几下有一本音樂雜誌你可以看,你打開來看到第十頁我應該就到家了。」
「你愛我嗎?」
「如果你看不下雜誌,可以去床上躺,德國毛毯很溫暖,你睡著也沒關係。」
「他媽的你要跟別人結婚我還睡?見鬼了叫我睡!」
「你最好睡,因為我沒空安撫你。」
「對,我是傻瓜,我是你遊戲的對象,我活該!」
「我沒空安撫你是因為我要跟我媽說很久的話。」
「最好想一下怎麼解釋我們的關係,因為你媽說你要結婚,我騙她我是你的上司,找你談公事!」說完附贈一句髒話。氣歸氣,還算有良心,不想壞了瑪栗的好事。
瑪栗笑出來。「上司?幹麼不說是我的下屬啊?」
「他媽的這種時候你讓我當上司爽一下也要計較?」
瑪栗哈哈笑。
「你還笑得出來?」
「我沒有要結婚。你再不讓我掛電話,我只好一直晾在你家外面,沒辦法回去跟你解釋。」
「你在我家外面?」
「嗯哼。」
「為什麼?」
瑪栗沈默了會兒,才開口,說真心話。「晚上我一個人散步很久,想了很多。我想,我跟你不知道未來怎樣,然後,我想到第二屆廣告金句獎那句話……」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嗯……」她微笑。「我過來想跟你好好地先『擁有』,就算將來只是『曾經』,但這些日子你確實讓我很快樂……」瑪栗衷心地說:「謝謝。」
屠英倫大受感動,然後他說出讓瑪栗震驚的話。
瑪栗愣在原地,這剎那,她發現,他們確實天生絕配。
「既然不能天長地久,又何必曾經擁有。」他竄改金句,他說:「白瑪栗,我警告你,我現在要執行這句話,我受不了你老是嚇我,這是我的最後通牒,你如果要跟我在一起,不准再說什麼不認真的屁話,我在你家等你,你給我快點回來!」
冬夜,寒風瑟瑟,瑪栗只穿著薄外套,可是心裡暖得像有火,她有些難堪地提醒他:「屠英倫,我有女兒你知道嗎?」
「白瑪栗,我有百變金剛你知道嗎?」
這什麼對話啊?瑪栗笑出來。
瑪栗又說:「即使你想認真跟我天長地久,你爸媽也未必接受我。」
「那不是問題,孝順他們,不代表要用聽話的方式。再說,我想不出買一送一有什麼不好的,他們交給我說服啦!當然,除非你女兒長得像恰奇,那就太過分了。」
瑪栗哈哈笑,笑得眼眶濕潤。「好,我過去了。」
「我等你。」
「去床上等嗎?」瑪栗開玩笑。
「你也很皮嘛,我被騙了,還以為白經理很正經。」他笑著說:「我很想去你床上躺,但我要先想想怎麼跟你媽解釋,為什麼你跟你上司好到床可以讓我躺。」
「屠大才子,我想這難不倒你。」
「嗯,說得對。」
瑪栗關了手機,轉身,回家。看樣子今晚和母親有得聊了。看看時間,再過一個多小時,佩瑜也差不多帶曉游回來了。唉,有得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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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瑪栗動身返家時,這邊,屠大才子將手機放進口袋,他扯扯衣領,推開落地窗,走進客廳。
白瑪栗的母親坐在沙發上,正端著一杯茶,看他進來,她繼續擺臭臉給他看。她當屠英倫是半途殺出的程咬金,想壞女兒好事的不良男子。哼,什麼他是瑪栗的上司,看他衣著打扮分明是雅痞,留什麼山羊鬍,一副刁鑽古怪相。
屠英倫望著白瑪栗的母親,白瑪栗的母親也望著他。
「要走了嗎?」她自然但很故意地問。
屠英倫定定看著伯母,忽然眼白一翻,往左倒。
瑪栗的母親驚呼,衝去扶他。他表演虛弱,偎在瑪栗母親的臂彎裡,還故意顫聲說:「我貧血……對不起……去床上躺一下……」說完,不等她答應就衝向床鋪。
瑪栗的母親在他身後叫著:「你可以躺沙發!你這樣我女兒會被誤會,你給我出來……」
誤會什麼?嗟!跟你女兒好到都睡過了啦,伯∼∼母∼∼屠英倫掀被,潛入,抱住香香的枕頭,藏身在瑪栗的毛毯裡。嗯∼∼贊,有心愛的女人慣用的香水味。
瑪粟我等你,快來救我,你媽好恐怖!他閉眼,在被裡偷笑。屠英倫心情很好,剛才瑪栗間接答應跟他認真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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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他不是你上司。」
在二十四小時的真鍋咖啡廳,白瑪栗的母親和女兒談心。說是談心啦,但剛剛氣氛鬧得很僵,因為女兒竟然婉拒曉游生父的求婚,跟認識沒多久的男人交往。
「在朋友的工作室上班,收入穩定嗎?還有,你說他是租房子,為什麼三十幾歲還沒買房子,更重要的是,人家家人會接受你嗎?媽光是這樣想,就知道你要面對很多問題……」愛女心切,母親的話,句句說到現實面去。
「是,你說得都沒錯。」
「那你還猶豫什麼?快點跟陳皓軍聯絡,就說你剛剛是突然見到他太驚訝,所以才——」
「媽,你剛剛說的那些都對,但你忘了那都是外在的東西,但一個人的本質呢?今天陳皓軍如果不是家裡有錢,經濟好,你會要我再接受他?接受一個當初拋棄懷孕的女友,連當面講都不敢,還透過母親處理的男人嗎?」
母親啞口無言。
瑪栗又問:「陳皓軍回頭找我,是因為良心不安想彌補,他表現得負責,那是因為有家裡當後台,他不缺錢,要養我跟女兒太容易了。」
「我看他對你還有感情……」
「是還有眷戀,就像我即使很恨他,突然再看到他,也會有感觸。」
「那你打算怎樣?跟那個男人結婚?」
「這對我來說太早,媽——」瑪栗覆住母親的手。「當很多女人還在享受青春時我已經當了母親,為工作拚命了。現在,我只想好好談一場戀愛。」
母親蹙起眉頭。「我就怕你又為愛昏了頭。」
「這次不同。」瑪栗微笑。「媽,我已經不是當年不懂事的小女孩了,我能分辨好男人跟壞男人,這個屠英倫是真心喜歡我的,讓我很感動。」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一次荒謬的相親裡認識,那時……」
當母親不再一味要主導瑪栗的生活,瑪栗才釋懷地讓母親瞭解她的生活。她們窩在角落位置,又續了一杯咖啡,侃侃而談。
今晚,母女倆的心終於靠近些,最後母親甚至也講起自己青春時代的戀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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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瑪栗母女倆能這樣放心聊天,歸功於家裡有人照料曉游。
那個人是誰?苦命的屠大才子,和一個長得不像恰奇,思想卻很怪的女生,討論事情。
「屠叔叔,為什麼天空是藍的?」
之前,謝佩瑜送曉游回來後,瑪栗要佩瑜先走,將女兒暫時托給屠英倫看顧,瑪栗跟女兒介紹他是屠叔叔,很聰明的屠英倫叔叔。
聰明?這激起曉游旺盛的戰鬥力,她開始纏著讓媽咪贊聰明的叔叔,問一堆不懂的事。
「為什麼火有不同的顏色?」
「款……這個……」屠英倫卯起來搔他的鬍子,蹙眉苦思。「明天跟你說。」
曉游啜一口果汁。「雞為什麼要吃小石子?」
「這個喔……嗯……」可憐屠英倫焦慮到開始無意識地拔鬍子。「這個也明天跟你說。」瑪栗到底給這小孩吃什麼、看什麼,怪怪的款。
曉游伸個懶腰,屠英倫見狀馬上堆起笑容。「要不要去睡覺?」
「我還不睏。」
「小孩子不能太晚睡喔。」
「叔叔,為什麼樹葉落地大部分是背面朝上的?」
這次屠英倫羞於再說「明天告訴你」,他故作鎮定地說:「曉游了不起,這麼細膩的事,都會注意到。」
「那是為什麼啊?」
「你為什麼會問啊?」
「因為很奇怪啊!」
「你什麼時候發現地上的葉子大部分都是背面朝上的啊?」
「就上次媽咪帶我去爬山的時候啊。」
「真的啊,那天你媽咪怎麼會帶你去爬山啊?」
「天氣很好啊!」
「真的啊,你們爬很久嗎?是哪座山啊?」
「是陽明山啊∼∼」
「好玩嗎?」
「好啊,那裡有很多花,我們去看櫻花,櫻花好美啊,媽咪還帶我去洗溫泉……」
給屠英倫鼓鼓掌,了不起啊屠英倫,答不出來竟然想出這麼下流的手段,反過來問白曉游一堆問題,問到她忘記自己問的問題,果然曉游遇到剋星。
她後來又聽屠叔叔講了很多爬山的事,哪座山有大蛇、哪座山放養一堆猴子,後來她困了,去床上睡,屠英倫幫她蓋好被子。
白曉游問他最後一個問題:「嘿,我跟你說,這世上沒有聖誕老公公,你知道吧?」她故意表現得很懂的樣子。
屠英倫說:「有聖誕老公公。」
「沒有,媽咪說沒有。」
「你媽咪該打屁股,她亂講。」
終於有一個屠英倫懂得了的,他坐在床邊,很驕傲地對曉遊說:「叔叔告訴你,你再去告訴你媽,聖誕老公公是誰,你聽好了,他本名叫尼古拉斯,是四世紀拜占庭帝國的主教,出身富裕,樂善好施,十七世紀時,荷蘭人將十二月初慶祝聖尼古拉斯日的傳統帶到北美洲,就流傳到現在了,這是聖誕老公公的由來。」
曉游瞪大眼睛聽著。「那他呢?」
「他死很久了,所以不能爬煙囪,也不可能再出現送禮物,不過當時確實有聖誕老公公,一直做好事幫助很多人。」
「那他長什麼樣子?」
屠英倫清清喉嚨說:「英國曼徹斯特大學人類學家,查過天主教聖人也就是聖誕老公公的遺骸後——」
「什麼叫遺骸?」
「死後的骨頭。」屠英倫接著之前被打斷的話繼續說:「他考證後還原聖誕老公公生前的樣子。」
「很胖?」
「NoNoNo,他個兒高高,長得很威嚴。」
曉游崇拜地望著懂這麼多的屠叔叔。「那為什麼我們看的故事書、還有電視上的聖誕老公公都那麼胖?」
「那是十九世紀美國人摩爾的傑作,他在一八八二年寫給女兒一本故事書,叫『聖誕節前夕』,將聖誕老公公形容成今天胖胖圓圓的模樣,故事書流傳後,變成大家都認為他長這個樣子了。」
「哇∼∼酷!」曉游聽得津津有味。明天去跟張家強講,好好臭屁一下。
搞定!屠英倫終於恢復信心。「覺得叔叔聰明嗎?」
「嗯。」曉游想了想,問:「那個什麼美國人叫摩爾的,他為女兒寫故事書啊?」
「是啊。」
「真好。」
屠英倫感覺到小女孩的失落。「叔叔也會寫故事書。」
「真的?」曉游眼睛一亮,隨即又垮了臉。「但是你又不是我爸爸。」
「誰說一定要爸爸才能給你寫故事書?」哼哼哼,想他連拿好幾屆廣告獎的大才子,一天到晚撰寫騙死人不償命的唬爛廣告文案,要寫本精彩到讓白曉游把他當爸的故事,簡單啦!
「你真的會幫我寫嗎?」曉游縮在被裡只露出一雙大眼睛。
「沒問題。」
曉游笑了。「但是你為什麼這麼好心,願意幫我寫故事書?」
好世故的問題!屠英倫解釋:「因為我喜歡你媽媽,你媽媽喜歡你,所以我連你一起喜歡。這樣懂嗎?」
「不大懂。」
「就是愛屋及烏。」
「什麼屋?」
「就是買一送一啦!」很難講清楚ㄟ。
「謝謝。」曉游難得天真地笑瞇瞇,她真的喜歡這個怪怪的叔叔。
怪怪的叔叔也笑了,他問:「如果叔叔跟你媽媽很好,也對你很好,有一天,你會不會願意當叔叔是你爸爸?」
「好啊!」
搞定!
白曉游高高興興地睡了,屠英倫窩在沙發翻雜誌,等心愛的女人跟母親講完話回家。
凌晨一點,瑪栗回來了。
「她睡了。」屠英倫過去歡迎她。
瑪栗走到床前,微笑注視女兒的睡臉。「她有沒有跟你亂發脾氣?」
「壞得跟『恰奇』有得拚。」
「騙人。」瑪栗笑了。
「你媽呢?」屠英倫忍不住環抱她。
「我送她回去了。」
「都談好了嗎?我還是你上司嗎?」
「上司跟男朋友你只能選—個。」
他急切道:「男朋友、男朋友……」
他們笑著,到沙發坐,靠在一起聊天、喝茶,徹夜談心。
「你為什麼騙女兒沒有聖誕老公公?」屠英倫教訓瑪栗。
「是沒有啊!」
「你知道聖尼古拉斯嗎?」屠英倫忍不住要在心愛的瑪栗面前炫耀他的博學多聞。
「誰啊?」瑪栗知道他是天主教聖人,但是裝不懂,好讓心愛的男人盡情炫耀他的聰明。
屠英倫講著講著忍不住就吻了瑪栗,瑪栗聽著聽著忍不住偎向英倫。趁女兒酣睡的時候,這對剛剛開始談情說愛的戀人,情不自禁地不時要抱抱親親,情意正濃。
三個人的小套房有點擠,然而今晚,是瑪栗這些年來最溫暖的夜晚。他們聊累了,床讓給女兒,他們就躺在沙發上抱著彼此睡。
曉游睡覺的時候喜歡跟媽咪撒嬌。手會巴在媽咪胸上,腿兒夾住媽咪的腿,今晚,瑪栗的手巴在英倫胸膛,右腿夾在他腿上。
她偎在男人懷抱裡,作了美夢,夢見青春時代,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她還會撒嬌,她在夢裡走在陽光燦燦的花園,她跳上鞦韆,蕩起鞦韆。
天好藍,白雲飄移,空氣送來樹的香氣,她感到好舒服、好舒服。心曠神恰,快樂得像只小鳥。
擁有愛的女人,被男人呵護的女人,回到青春時期,回到思春期,反璞歸真,愛讓她變得純真如幼兒,夢裡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