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五點的山徑,還瀰漫著山嵐如雲,山腳下是暑意未褪的初秋,不過是跋高了高度,頓時就成了凍入骨髓的冰涼。
身穿大衣的夏拉高了衣領,以不快不慢的腳步在這山徑行走,四周十分寧靜,加上霧氣的包圍,彷彿她已脫離了人世,在不著邊際的黃泉國中無神地遊蕩。
是「那斯達克」輕碰她手的觸動,將她失神的心拉回。是了,她腳下還會傳來踏上落葉的□□聲,這裡是人世,是阿里山。
夏摸摸「那斯達克」的頭,看到山徑旁有個涼亭,轉向走進休憩。
累,好累,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沉重得像是鉛塊,遁入山林的舉止非但沒讓她的情緒得到沉澱,反而讓她更加煩躁。
這段時間,她的內心彷彿變成了兩個人。
她開始變得會習慣性地尋找他的身影,腦海中常會不自覺地思念起他總帶著抹自若的淺淺笑容。她想說服自己原諒他,開始替他辯解當年他並未聽到她急欲趕回台灣的原因,他不是故意要讓她趕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的……可,這樣軟性的心音才響起,每次,立時就會有嚴厲的譴責將之粉碎。
忘了嗎?他就是那個使你對有錢人深惡痛絕的淵源吶!若不是他殘酷自私地不肯給你任何機會,你會趕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嗎?你會從八年前就懷著對母親的虧欠直到現在嗎?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愛戀,你就要將這痛苦的一切全數抹消嗎?
原本寧靜的山林頓時變得喧嚷起來。夏閉緊了眼,用力甩頭,四周才又恢復了悄然。
她從不知道懷著恨是這麼累,她多想像過去一樣將怒氣發洩完即刻釋懷,但,她該嗎?她已被這樣的兩難逼得快瘋了……「嗚……」「那斯達克」總在她幾乎崩潰的時候,及時帶回她的心魂。
夏一抬頭,發現山嵐已經散去,點點的陽光開始透過樹梢縫隙緩緩灑落。
看了看表,夏不由得苦笑。她竟又失神了那麼久!她微歎口氣,轉頭對「那斯達克」
輕道:「走吧,回去了。」一人一狗一起往這些天來落腳的民宿走去。
當初為了找到一家肯讓「那斯達克」一起住下的旅館,可費了她好大的力氣,最後才找到這家主人也愛狗的民宿收容他們。主人和太太都是熱情的樸實人,人挺好的。
「夏小姐,你終於回來了!」一進門,店主太太立刻嚷道。「剛剛有個小姐撥了好幾通電話找你呢!」
「找我?」夏蹙眉。沒人知道她在這兒的啊!
「是啊!我跟她說你去散步了,叫她快七點時再打過來……啊,打來了!」此時,電話又響了,店主太太急忙衝過去接。「是、是、是,她來了,等一下啊!」
看著店主太太朝她不住揮招的手,夏只好慢慢地踱了過去。到底是誰?
店主太太一將電話交給她,就到後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喂?」她將話筒湊上耳邊,遲疑地發出一聲。
「夏,別掛電話,千萬別掛電話!」一聽到她的聲音,褚澄觀慌張的急嚷立即透過話筒撞進她的耳,就怕她掛上電話,再次消失無蹤。
「我知道了,你小聲一點,小聲點——」夏把話筒拿離耳朵數公分,連喊了幾次,那端才安靜了下來。
真慶幸夏不是那種會「株連九族」的人。褚澄觀吁了口氣。「還好,找到你了。」
「找我又有什麼用?」夏貼著牆角緩緩坐下,冷著聲音道。
「我不是來當說客的。」聽出夏聲音裡的冷淡,褚澄觀連忙撇清。
夏盤起腿,開始撥弄牛仔褲管綻線的線頭,不置可否地輕哼了聲。「是嗎?」
「我只是想跟你說個小故事,可以嗎?」
特地找到她,只為了說個小故事?去!夏嗤笑了聲。「澄觀,別用這種把戲,我不會被說動的。」
「那故事是關於我的!」褚澄觀急急道。「難道我連想對你說說心事都不行嗎?」
「你說吧。」夏歎了口氣,依然沒信她的話。算了,就任由澄觀說破了嘴,她也不會原諒他的!放下電話以後,就該離開了。
老哥的幸福與否,就看她這次說的如何了,責任重大啊!褚澄觀深吸一口氣,開始用輕柔的語音說道:「我和我哥是同母異父的事,這件事,你也知道,對不?」夏沒多做回應,只是輕哼了聲。「我和他相差了十一歲,當他懂事時,我才剛生下來而已,對於為什麼媽媽會再嫁,還有我哥的父親去了哪,我全都不知道。」
夏依然是靜靜地聽,手指無意識地玩弄電話線,不斷告誡自己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心軟。
「一直到五年前,我才知道,原來我哥的父親在他小時候就死了。」褚澄觀突然輕輕笑了聲。「我老是稱呼他為『我哥的父親』好像太疏遠了,他若活著,若再和我媽生個孩子,那個孩子很可能會是我,好吧,我就叫他伯父吧!伯父是美國人,因此我哥才有雙重國籍。」
夏以為自己一直是無動於衷的,卻沒發覺,她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開始傾聽起褚澄觀的敘述。
「他們一直都定居在紐約,結果,在我哥六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意外。聽我媽媽說,他們總是習慣在陽台上吃早餐的。他們住在大廈的十七樓,有個大大的陽台,那裡視野非常好。」褚澄觀轉述著她聽來的情境,描繪出當日的畫面。「我哥很喜歡靠著陽台欄杆往下看,每天吃早餐前,總會做這件事。」
夏不由自主地抿緊了唇,從褚澄觀的語氣中,她聽得出來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那一天,我哥到了陽台第一件事依然是靠著欄杆往下看,那時伯父正端著盛了早餐的托盤走到陽台,才剛走到餐桌旁,陽台欄杆突然斷了,我哥差點也摔了下去,是伯父及時上前一手拉著欄杆、一手拉住他,才沒讓他掉下去。我媽出來時,剛好看到這狀況,連忙上前幫忙。那時伯父先將我哥拉上來交給我媽,確定他們退到安全的範圍了,才拉著欄杆準備爬上來,結果手裡拉的欄杆卻在這時候斷了……」褚澄觀停了下,才又低道。「伯父就在我媽和我哥的面前,摔下了十七樓,當場死亡。」
夏雖是早知他平安無恙,然而,在聽到他稚齡的身子懸在十七樓的高層外,心弦還是不自覺地繃緊。夏慌亂地想藉著咬指甲來鎮定心神,卻發現手指也是顫抖的。
「自此之後,我哥開始怕起高處了,他不能踩高、不能爬山,甚至不能上二樓,任何會讓他發覺自己遠離地面的高度,都會讓他的臉色開始發白,體溫開始下降。就連坐飛機,也是讓他感到生不如死的折磨。第一次坐飛機,差點沒把我媽給嚇死,因為我哥一上飛機就開始吐,吐到抽搐痙攣,臉色發青,呈現休克狀態,飛機起飛不到半小時,立刻又降落臨近的機場,將我哥送醫急救。」
澄觀是在告訴她他不肯讓她位置的原因嗎?夏緊張地絞著手,指尖泛冷。
「長大一些,他比較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雖然症狀沒像小時候那麼嚴重,但,也是好不到哪去。我哥搭飛機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次是小時候被灌下安眠藥回台定居,一次是赴美留學,一次是為了參加我媽和我爸的婚禮而回國,回來又回去,再一次就是學成回國——也就是和你相遇那一次。從此之後,即使是海潮裡有事必須出國洽商,就算派不出人,他寧可放棄,也不願再坐上飛機。」
褚澄觀頓了會兒,續道:「我從沒見過他發病的模樣,因為我哥太堅強、太獨立,他不願讓我們擔心,也不想讓別人發現他的異狀,所以在他搭飛機時,他都會事先包下整個頭等艙,撤下空中小姐的服務,讓自己和小時候的夢魘搏鬥。」
不知何時,夏已淚流滿面。交往了那麼久,她從沒注意到他有懼高的症狀,為什麼?
線索太多了,她怎麼都沒注意到?海潮、他家都是單層建築;要他上閣摟抱「那斯達克」
下來被他百般推托;她挑了旋轉餐廳,也被他一笑否決……這一切,她都沒有發覺到!
她這樣還算愛他嗎?他瞭解她的事,還為她尋回那只戒指,消弭了她心頭的憾恨,而她,又瞭解過他什麼?
自己的父親為了救他而墜樓身亡,這樣的自責該是比她趕不上見母親最後一面還要來得深重,天!他比她受了更多的心理折磨,她卻不曾真心探究原因,只一味地怪罪他不肯讓她一個機位,她何嘗不是個自私冷血的人?
她又怎麼有資格去怪他?!
聽到她的哽咽聲,褚澄觀知道她的態度已經軟化。「夏,認識的這段時間,你也應該明白我哥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當時若不是他真的有苦衷,他絕對會幫你的。別怪他了好嗎?這幾天,他也被自責折磨得很苦啊……」
夏沒說話,因為她已泣不成聲。
「夏?夏?」褚澄觀連聲輕呼,若是連這樣都無法讓夏釋懷,那她真的愛莫能助了。
「嗯?」夏抹去淚水,哽咽地應了聲。
「回來吧,別再躲著我哥了。」褚澄觀柔柔地呼喚。「我好不容易認識了你這個好朋友,別這麼輕易就跟我絕交嘛!」
夏依然沒說話,因為再度湧上的淚水讓她喉頭收緊,發不出聲音。
「夏?」
「嗯?」
「回來吧……」
「嗯……」???急切的拍門聲在安靜的環境裡,顯得特別清晰。
誰啊?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下山的夏不耐地擰眉。店主和他太太到養蜂場去忙了,房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原想不理的,因為她哭得一張臉成了「水果盤」,雙眼像核桃,鼻子像蓮霧似的,怎麼見人啊?更何況,她急著下山呢!
可那拍門聲一聲急過一聲,最後,夏低低咒了一聲,還是開門去了。
一開門,就看到亮黃色的計程車停在門口。去!阿里山上也有計程車?什麼時候台灣的大眾運輸如此便捷了?
突然,一張年約四十的樸實臉孔躍到了她面前,把她嚇得退了一步。
「啊你夏小姐?」胸前別了張車行識別證的司機像看見了救星,急切地朝她邁進一步。
「是、是啊……」她上阿里山這件事怎麼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啊,你快過來啦!」司機情急地拉著她的手就往計程車走。「那個先生好奇怪,好像羊癲瘋發作,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啦!」
夏原本直覺地想甩開他的手,卻在聽到他的話時,反而搶先衝到車前,拉開車門一看——昏迷不醒的柏宇徹倒在後座!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不能上山的嗎?
「啊,那個先生從我一上山路就開始面色青筍筍了啦,還一直吐哪,我一直勸他回頭他都不要啦,一定要我開上來啦,結果剛剛就昏倒了啦!」司機不停地碎碎念。啊他阿財開計程車開了二十年從沒遇過這種狀況啦,暈車也沒那麼嚴重啊,害他面色也跟著青筍筍起來。
「醒醒、醒醒啊!」夏完全不理會司機在說些什麼,手背不住在他臉上輕拍。「是我,夏,你不是來找我的嗎?快醒來啊!」
夏……昏迷中的柏宇徹囈語了聲,眼皮顫動了下,終於睜開來。「別走……我有話要跟你說……」即使是思緒模糊,他也循著本能找到了她的手,緊緊握住。
「啊,這位先生,你有沒有好一點啊?阿里山不會很高啦,你可以放心一點啦!」
已淡忘的恐懼,卻又因司機熱心的提醒完全升起,柏宇徹好不容易有點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慘白,喉頭開始發酸——「啊,先生哪,你不能吐在我車裡啦……」司機發出哀嚎。
「快點送我們下山!」夏連忙坐進車裡。「『那斯達克』!」汪地一聲,龐然大狗竄到了前座,車門關上。「啊我車子裡不能坐狗的啦!」又是一聲哀嚎,狗毛沾上椅套很難洗的吶……「人命關天,快點開車!」
司機欲哭無淚,臉色慘澹地往駕駛座走去。「啊我阿財怎麼這麼倒霉啦……」
「快點!他又昏倒了!」
「來了、來了、來了啦——」
油門一踩,鮮黃的車影以不要命的速度從蜿蜒的山路一路狂級而下——???
是耳畔的人群嘈雜和喊叫聲把他喚醒的,柏宇徹虛弱地張開了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牆和淡綠的床單,再往旁看去,竟是一長排的床,躺在床上的人有的痛苦呻吟,有的血流滿面,護士和醫生忙碌穿梭,四周充滿了刺鼻的藥水味。
急診室?牆上白板上的字告知了他所在的位置。
他不是上阿里山找小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柏宇徹緩緩坐起,開始運轉乍醒的遲鈍思緒。
其實車子一上了山,他就忙著凝聚所有的力量和懼高症抗拒,司機開到哪、說了些什麼話,他全都不曉得,只知道車子不住地攀高、攀高——最後沒了意識。
雖然澄觀一直告訴他她會用電話勸小回去的,但他更擔心小會在接到電話後,立刻逃到連徵信社也找不到的地方,所以他連忙飛車趕到了嘉義,鼓起所有勇氣,包了輛計程車前往山上,想要挽留她。
該不會是他的意志敗給了恐懼,在半山腰司機就將昏厥的他給送下山了吧?!一思及此,柏宇徹心一驚,立即一躍而起,踩上皮鞋就要往外跑。
「你在做什麼?才剛醒來又要去哪兒?」一隻纖手及時拉住了他。
一回頭,迎上的是夏那含嗔帶怒的媚麗容顏,他驚喜地瞠大了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中只有關懷,沒有絲毫的冷淡……「你已經嚇了我整段的山路了,現在還想怎樣?」夏沒好氣地將手中的袋子推到他懷中。「快點把衣服換上,別佔著人家急診室的病床。」
低下頭,柏宇徹才發覺身上穿的是醫院的衣服。
「我到外面等你……」夏轉身往外走,卻被拉住。一回頭,柏宇徹用熱切驚喜的眼神直盯著她。「幹啥啦……」她低低啐了聲,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握緊。去!這裡是急診室耶!別人在這兒生死關頭搏鬥,他卻跟她在這兒上演急診室裡的春天?
「你原諒我了?」柏宇徹不可置信地問道。
他才一睜眼,什麼也來不及做,就發現原本悲慘的世界變為美好,這……是夢嗎?
若是,請讓他早點醒來,讓他能夠及時上山挽留她——夏頓了下,這個問題,她也一直到了現在才正視。接完澄觀的電話後就趕著下山,然後又是他那讓她手足無措的發病,她根本就沒有機會思考這件事。她輕含下唇,怔怔地思忖起來。
這一刻,柏宇徹整個心是懸提著的,手足是冰冷的,他怕她一個否定,一個搖頭,就將他從天堂打回地獄。
緩緩地,夏淡淡地笑了。執著什麼呢?誰沒有過去,誰沒有憾恨?她若一直懷抱仇恨走完一生,母親會高興嗎?只怕反而會在她到了另一個世界後,像小時候一樣罰她半蹲背三字經吧!
她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人,肯冒著休克摔死的危險,拼了命地上山找她,母親為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怪她?
「原諒什麼呢?」夏搖搖頭,眸中儘是釋懷的輕鬆。「快去換上衣服吧,澄觀還等著我們回台北,我也該上海潮完成『海潮之聲』的第三次會審……」
所有未竟的話,全吞沒在他激動熱情的擁吻中,他用動作表達了他的狂喜,和滿腔急欲傾吐的思念。
「讓讓、讓讓!」一輛急推而來的病床分開了兩人。「小姐,要親熱到別的地方去,好不好?」經過的護士拋下這些話,又呼嘯而去。
「哦,對不起……」夏小小地應了聲,然後轉瞪了柏宇徹一眼。「都是你!害我丟臉丟到嘉義的醫院!快去把衣服換上啦!」
「是。」內心的雀躍讓柏宇徹做了個舉手禮的孩子氣動作,拿著那袋衣物,往洗手間走去。他已經迫不及待回台北了!
夏看著他的背影,笑彎了眼,前些日子的難過鬱悶,此時全都煙消雲散。
此時,醫院的廣播響了。
「訪客夏小姐,訪客……」優美的女音還沒說完,就讓驚惶的中年男子給搶了過去,麥克風還撞得乒乓作響。
「啊夏小姐啊,你趕快來啊,啊你那只什麼打客的什麼狗哦,把我前座的椅子快咬爛了啦,快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