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亮的光絲透人室內,他睫毛顫了顏張開眼,光裸的上身露在被單外,凌亂的床鋪是一夜歡情的痕跡。
他翻個身,修長的指掌探向身旁。
空的。
慵懶的眼神霎時清明,確定身畔的空虛,被他褪下的衣服裙子已經不在,除了枕上遺留的兩根長髮,床上只有他自己。細聽屋內也無動靜,她走了。
他仰躺,盯著天花板,然後輕喟一聲閉上眼睛,唇邊淺淺上揚。
「鴕鳥。」
※※※
岳可期躡手躡腳地進門。
「你到哪去了?」周嫻忽然冒出來。
「媽!」她嚇一跳。「你……你起這麼早?」
「我根本沒睡,我等了你一晚上!」是真的,周嫻雖然穿著斑比圖案的睡衣,臉上卻掛了兩顆失眠的熊貓眼。女兒一夜未歸,作母親的如何能安心,她緊張地抓著她:「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怎麼相個親會弄到天亮?」
「我——」
「你跟那個李先生在一起嗎?」
「呃,這個…」
「啊!」看她遮遮掩掩的模樣、起皺的衣服及亂髮,周嫻尖叫,臉上滿是驚恐。「可期!難道他不是好人?你有沒有被他怎麼樣?媽對不起你,不該隨便相信媒人婆的話的,什麼忠厚老實內向害羞,結果竟然是人面獸心,我實在……」
「哎喲,沒有沒有,他是好人,我沒出事,也沒跟他在一起。」怕母親愈說愈離譜,岳可期連忙澄清。
「真的?」
「媽太多心了。」
她是被「怎麼樣」了,不過禍首另有其人。
周嫻這才放下心來,她撫撫心口,想想又不太對。
「那你一晚上都在幹嘛?也不打電話回家。」
岳可期又開始支吾。
「沒跟他在一起,那你是跟誰在一起?」
「我……我……」她雙頰緋紅,低著頭躲來躲去。
周嫻看了又驚叫:「可期!」
岳可期跑到房裡去,拉出旅行袋開始裝衣服。
「到底發生什麼事,快和媽講清楚!」
「沒有啦。」
「沒有你收拾什麼行李,你要去哪?」
她轉過身,非常誠摯地懇求:「媽,你的女兒現在正面臨人生最關鍵的時刻,必須要仔細思考,等我想好該如何面對的時候再回來,真的沒事,你就別問了!」
「可期——」
她匆匆塞了三四件衣服便像風吹一樣往門外跑,臨行前不忘交代:「如果程映璿找我,別跟他洩漏我的去處哦!」
「你的去處是哪?」她根本沒說,周嫻追問。
岳可期聽不到,她跑掉了,又急又快,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映璿?」周嫻瞇眼,疑惑地拼湊著,她的女兒從來沒有這麼反常過。
原來,那小子!
一會兒她笑了,輕輕鬆鬆回去補眠。
※※※
岳可期來到飯店,侍者領她到戶外的花園餐廳,一到就見不遠的桌位上有人朝她興奮地招著手,她跑過去,兩人激動地握住彼此的手,抱在一起又笑又叫。
「可期!可期!」
「令心!」
「好久好久不見了,你都不來美國看我!」
「你都不回來!」
她們互望,又開心地笑。
「你更漂亮了。」雖然常常收到岳可期的照片,知道她現在的模樣,但能面對面重逢更讓人高興。
「你也是。」林令心的長辮子剪掉了,現在留著中分齊肩的清湯掛面,人也豐腴一些,成熟了許多。
「快坐下吧。」
「嗯,你等很久哦?」令心一下飛機訂好飯店就打電話給她,但岳可期不在台北,她接到了消息才趕回來。
「不會,等了十幾年,這一點點時間不算什麼。」小時候的習慣不改,林令心一坐下就自然地為岳可期張羅茶水點心,貼心如往。
「怎麼樣,在美國的生活好不好?」岳可期興奮地問。
「差不多啦,過久就習慣了。」她邊說又叫了幾樣點心,蛋糕鬆餅三明治,不像喝下午茶倒像吃正餐。「我離開研究室的工作了。」
「為什麼?你這麼優秀!」
她搖搖頭。「沒意思,成天殺生,造孽呀。」
「那你打算做什麼?」
「先休假嘍,回來找你玩,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打算。」她說完忽然偷笑,像藏了什麼好事。「我啊,可能要休息很長很長一段日子。」
「好,那你就在台灣待久一點。」
「乾脆你今晚留在飯店陪我好了,我們一直聊到天亮,怎麼樣?」
「好啊!」岳可期正有此意,她今天還不想回家,爽快答應。
「對了,鐵面人呢,怎麼你沒帶他來?」令心隨口問,指的正是程映璿。
岳可期臉色驟變。「幹嘛要帶他來?」
「你們這幾年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大小姐我難得回國,以為他也會來敘舊哩。」令心笑說,口氣早就沒有當年的對立和敵意。
岳可期卻因為憶起那夜發生的事而渾身不自在。
什麼鐵面人,其實……根本是色情狂!
看不出他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癡狂起來竟會那麼熱情,弄得她全身瘀痕,大熱天還要包得緊緊才能見人,真過分。
更糟糕的是這中間變化太大,一夕之間從純友誼到性伴侶,從打擊等候區直接殺上本壘板,完全不照正常順序,突然的落差讓岳可期難以適應,睜開眼睛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落跑!
很鴕鳥,她承認,可是要面對改變關係後的程映璿,她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所以她還是跑了,而且躲在一個很離譜的地方——他台中老家。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果然沒錯,她舒舒服服待了三天,陪程家二老養花種草、上街買菜,十分愜意,程映璿根本找不到她。
不過話說回來,他有找過她嗎?
沒有!
難道……他後悔了?
「怎麼了?臉色怪怪的。」令心問。
「會嗎?」她尷尬地裝傻。
林令心揚眉,敏銳地打量她,確實有點不對勁。
岳可期被她看得更不自在,顧左右而言它:「令心,你中午沒吃是不是?胃口這麼好。」說幾句話的時間她已經解決掉兩客起司蛋糕以及半個水果鬆餅,手上的叉子還虎視眈眈地向桌上的鮪魚三明治前進。
她這一說,換林令心臉紅了,輕打她一下。「哎呀,你真的看不出來?」
「看什麼?」
她神秘的笑容又出現,帶著幾分嬌羞,很甜蜜滿足的樣子。
「我懷孕了。」
岳可期的茶杯差點滑掉。「在哪裡?!」
「肚子裡。」
廢話。「你結婚了,怎沒告訴我?」
她的聲音變小。「沒結婚也可以生小孩呀。」
「令心——」
她笑:「不過也快了,大概回去之後就會被拖去登記吧。」
岳可期好意外,眼睛直盯著她的白色傘裝,令心要作媽媽了!「哇塞……寶寶是混血兒嗎?」
「你要問寶寶的爹是不是外國人?」令心伸出雙手指頭,一根一根開始扳:「俄國、印度、蘇格蘭、印地安、拉丁、美國以及……天曉得還有哪些我記不清楚的血統,反正他是五族融合、世界大同的產物,再加上我的基因,我也不知道寶寶會像哪一國人。」沒生出來以前誰都猜不到,可以盡情發揮想像力,太有趣了。
「哇,我真想看看你的未婚夫,他做什麼行業?」
「別想得太豐富,只是普通上班族。對了,他和程映憬是同事哦。」
「映憬姐!她好嗎?」岳可期一直都好想念她,可是就像程媽媽說的,兩個女兒是掙斷了線的風箏,飛到自己高興了才有可能回來。
不過說來也巧,兩年前令心認識了也在美國的映憬。
「這個,她……怎麼說呢……」令心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鈴聲打斷。
岳可期察看自己的手機,愣住。
「誰?」令心問。
她抬頭。「程映璿。」
「接呀!」她看岳可期猶豫,不解地催促。
岳可期接了。「喂?」
「你躲我應該躲夠了。」劈頭便是他低沉嚴肅的聲音。
「我、我沒有躲你。」她不承認,反正他又沒有找她。
「是嗎?那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溜掉,又莫名其妙向公司請假然後就失蹤的人是誰?」
「我……」
「沒錯,就是你。」
原來他找過她。岳可期瞄向令心,咧嘴笑了笑。
另一端沉默幾秒,然後程映璿的聲音又響起:「這樣不行,我們說個明白吧。」
「程映璿……」
「傍晚五點河濱公園,我等你,不見不散。」他收線了。
「喂,喂!」
「怎樣?」
「他約我去河濱公園。」她放下電話。
林令心這次不放過她,揪住岳可期的不自在:「你們兩個是不是有問題?你從剛剛提到程映璿就怪怪的。」
是有問題,很大很大的問題。
「呃,我跟他……其實我們……」
「到底怎麼了?」
「我們前幾天……做……做……」後面那個字就是吐不出來,說起這種事,一向大方的她也忍不住變扭捏了。
令心是過來人,一聽便瞭然,爽快地替她說出:「做愛嗎?」
岳可期只能用力點頭。
「天哪……」她驚歎。
「我也是不得已的!當時那種情況,你知道,氣氛和情緒都……」岳可期試圖解釋。
但見林令心豎起她的大拇指,十分佩服。
「不愧是鐵面人,跟你糾纏這麼多年居然可以忍到現在才做,實在是太神奇了!」
※※※
原來,她是這麼遲鈍。
沒有任何一位純友誼的異性朋友會如此親近地陪你走過人生這麼多年,程映璿高傲的眼光,其實一直偷偷跟隨著她。連令心都一清二楚,她卻沒有感覺,難怪,他曾經說她的神經跟鯨魚骨一樣粗。
她是笨蛋。
不過這也怪他,明知她比較遲鈍,嘴上卻不早點講明,她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哪能揣測得著他暗藏的心思!
「好多人,咦,你看。」
「真漂亮!」遠遠她們就瞧見天空飄著幾顆色彩繽紛的熱氣球。替藍天白雲多上了幾筆鮮艷的著色,也吸引一堆人潮抬頭駐足觀賞。擠進人群,大草坪上還停了一排未升空的,圖案更是多樣,岳可期看得眼睛都亮了。
「有沒有搞錯,人這麼多,他約你來這能談什麼?」林令心微微皺眉,故意忽略了有她這顆電燈泡在,程映璿也很難跟岳可期談什麼。
「看氣球。」
「想坐嗎?」有人問。
「想啊,一定很好玩——」岳可期倏地回頭,程映璿正站在她後面!
「嗨。」
「你鬼呀!」她嚇一跳。
「你遲到了。」他說。
「女人遲到是天經地義的,男人等一下也不會死。」林令心靠過來,眨眨眼。「喂,程映璿,還記得我嗎?」
他看她,打量了會兒,表情沒變。「林令心。」
「好眼力!我已經比小時候美了一百倍你還能認出來。」
鐵面人依然是那張冷臉和那張冷嘴:「我看你除了肉多長一些,沒變什麼。」
她咬牙。「你這是對懷孕婦女應該講的話嗎?」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死小孩長大了個性一樣不可愛,可憐的可期!
「你懷孕了?」他的臉色這才有一點點意外的變化。
「怎麼樣?」她叉腰挺胸。
「恭喜。」
沒料到會聽見這句賀詞,她愣了下,隨即抱住岳可期玩笑地為難:「還是不給你!」
沒事突然又殺出一個障礙,程映璿不耐煩道:「懷孕婦女勉強可以搭飛機,但是不太適合坐熱氣球吧,你也要上去嗎?」
想起自己五族融合、世界大同的小寶貝,林令心自然是捨不得冒險了,她瞪了程映璿一眼,乖乖放開人。
他拉了岳可期的手就走,完全不管她在背後不甘心地追喊:「唉,媒人紅包怎麼算都是我的,不准忘了哦!」
本來就是,如果不是她早早移民沒機會從中作梗,他們哪確可能順利糾纏這麼久!
岳可期眼看他真的拉她走向那排熱氣球。
「程映璿,你沒開玩笑?」
「你不是最喜歡氣球,我就讓你直接搭氣球上天,好過足癮。」他走到其中一個已經脹滿熱空氣準備好升空的熱氣球旁。「這是我為你租下的。」
岳可期被放進籃子裡,漸漸看著草地愈來愈遠愈來愈遠,人群也逐漸縮小,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從來沒有這樣新奇的經驗,她開心地大叫,腳底卻又覺得空虛發毛,趕緊抓住程映璿的手臂,不敢再倚著籃邊。
「有懼高症嗎?來不及了。」
她搖頭,但是緊緊攀住他。
「你這是製造浪漫啊?」看不出來他也會這一套。
「你說呢?」他就是不坦白。
她露出笑容。「好浪漫喔!」
果然是很容易收買。他滿意地測覽空中風景,底下的景物愈漸渺小,他們的熱氣球也愈飛愈高,愈飄愈遠。
「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夠安靜了,說明白吧,你躲什麼?」
岳可期看他一眼,又低頭。好了,她現在被弄上天,下不去、跑不掉,只有乖乖回答的分——這大概也在他的設計之中。
「我不好意思嘛,好歹我也是個女生。」
「膽小鬼。」
「清白沒了的人又不是你。」
一點也不瞭解女人的心理!
程映璿對這句話很有意見,他執起她下巴,讓她正眼面對他。「你的語氣不對,好像被我霸王硬上弓似的。講清楚,那晚你有一絲一毫勉強嗎?我讓你不舒服了?我們不是兩情相悅?」
「我——」
他的聲音變輕:「我對你,只有普通朋友的意義?」
才不是呢!
「我不勉強,我很舒服,我非常快樂,我喜歡你啦!」她承認。「我只是很意外,沒想到你會看上我。」
「我要是看不上,何必費盡心思趕跑你身邊煩人的蒼蠅。」
「蒼蠅?」
「你知道那有多累人嗎?」
「噢,原來是你!」
她頓悟,生氣地指控,原來她可悲的男人緣是拜他所賜。可惡,這個卑鄙小人。
「你自己遲鈍,沒資格怪我。」
「我哪有很遲鈍!」
岳可期心知肚明,不過現在她不承認。
「被一個男人愛了十幾年都沒發現,你的遲鈍可以列人世界紀錄了。」
岳可期臉一紅。「你……你從小到大沒說過一句人話,不是糗我就是損我,我怎麼知道你喜歡我。就是現在我也不太相信,說不定你是在尋我開心。」
程映璿明白她想聽什麼,他難得靦腆地偏過臉,清清喉嚨:
「我就說一次,你要仔細聽清楚。」
她依過去,洗耳恭聽。
「可期,我喜歡你。」音量不是很大。
「什麼?」
「我愛你。」這句更輕。
「什麼?什麼?」她掏掏耳朵。「風聲蓋住了,你再講一次。」
「沒聽到就算了!」逗他,想都別想。
「有啦有啦,我聽到了!」怕程映璿反悔,那她又沒人要了,岳可期連忙緊緊貼著他肩胛,抱住他的腰,也把兩人的今生套牢在一起。
程映璿的手覆上她的。
「哎,我一直以為你很挑剔哩。」原來他是專情,想到這個她就竊喜。
他輕笑,哼聲說:
「我就是不挑,所以才會愛上你嘛。」
「程映璿!」她抬頭吼道,罵在嘴裡,心底卻很甜蜜。
他轉身拉她坐下,熱情地吻住柔軟的嘴唇,彌補十幾年來忍耐的空虛,深嘗日夜夢迴的想望!
白底繪著飛揚紅心的熱氣球飛呀飛、飄呀飄,載著滿滿的濃情蜜意,藏到天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