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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向後跑 第二章 作者:簡瓔
    清晨時分,天色微亮。

    公孫映文老早就睜開眼睛了,但她不想動,懶洋洋的棲在被裡,腦子像陀螺似的,片刻不停的想著許多事。

    昨天是她抵達蕾夢莊園的第一天,和伯母在門口遇到之後,雷榮森就搭著送伯母回來的黑色轎車走了。

    她見了方芃的父親和奶奶,他們都悲痛逾恆,她知道這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不會隨著時間而沖淡,因為方芃是延續他們生命的骨血啊,就這樣走了,就這樣話也不交代一句就突兀不已的走了……

    不不,不能再想!

    她猛地打斷自己的思緒。

    她在心裡對方芃發過誓,她要帶著笑容送她離開,今天就是她的喪禮,所以她萬不能再想任何會揪痛她心臟的事了。

    打起精神梳洗後,她換上一件適合參加喪禮的黑絲絨及膝洋裝,從位在二樓的客房走出去,長廊裡靜悄悄的,顯然還沒有人起床。

    方家很寬敞,足足有十六間房間,除了自己家人之外,還有兩名幫傭和司機,園丁、廚子,或許這樣規模的莊園在此地很平常吧,是她住慣了地小人多的台北,所以一時之間不能適應這裡寫意的氣氛。

    如果她不是來參加方芃的喪禮該多好,如果她是來這裡度假的該多好,那麼昨晚她就會是和方芃同擠在一張床上,東聊聊西扯扯的,直到不支睡意而入眠。

    老天!她是怎麼回事?

    怎麼又不知不覺的想到了方芃?

    她苦笑一記,凝視著壁爐上那一幅幅相框裡,其中一幅方芃站在向日葵花海裡,巧笑倩兮的玉照。

    「嗨,小芃,我來了,妳家的莊園真的很美,妳的形容詞有待加強哦,這裡比妳說的還要美……」

    歎息一聲,她開門出去,清冷的空氣對她撲鼻而來。

    放眼所及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穿過葡萄園則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齊的杏樹及櫻桃樹,再經過一大片青翠的草坡,蕾夢湖就在她的眼前了。

    清晨的蕾夢湖有薄薄的寒意,幸好她帶了一件大披肩,正好可以讓她下受厚重衣物的約束,輕盈地漫步其間。

    這一座湖就像傳說中的美,美得彷彿是人間仙境,聽說方家經營的「蕾夢度假城」就在這附近,每間客房都以看得到蕾夢湖的湖景做為賣點之一。

    想必這優美的湖畔也是方芃以往愛逗留的地方吧?

    瞧瞧那平靜無波的水藍色湖面,如果跳下去游泳不知是何滋味?

    一陣微風吹來,她拉緊了披肩再往前走,沿著小徑往湖濱散步,她要自己腦袋淨空,只專心一意的欣賞著蕾夢湖的優雅景致。

    她以為在這麼早的清晨,自己會是湖畔唯一的造訪者,直到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坐在湖畔旁,才知道她不是唯一早起的人。

    身著黑色西服的男子背對著她,率性的席地而坐。

    草皮上擱著一個大竹籃,她看到長條法國麵包,以及露出三分之一瓶身的紅酒。

    她的視線從竹籃回到男子的身上,忽然心跳加快了。

    黑色的服貼西裝和寬闊的肩膀線條,她敢說,這個男人是雷榮森……

    「咳!」她假咳一聲,不請自來的走到他身邊,不請自坐的在草皮上坐了下來。

    雷榮森招呼性質的看了她一眼,眸光隨即回到湖面上,像是對她的出現並不感到訝異。「這麼早起來,睡不習慣嗎?」

    他那毫不意外的態度又讓她不快了,她輕哼了哼算是回答。

    真是氣人,她公孫映文真的有那麼普通嗎?普通到他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連一絲絲對她的好奇之心都沒有?

    她那不快的反應反倒引起了雷榮森的注意,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眼底閃過一抹不著痕跡的光芒。

    公孫映文--

    小芃常戲說,如果世界上有魔鏡的話,那麼魔鏡回答皇后那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定就是她的同窗摯友公孫映文。

    然而昨天初見,令他注意到她的,並不是她的絕麗外貌,而是她佇立在莊園前,抬首靜靜凝視窗台時,眼裡所滑過的感傷。

    悲傷的眼神做不了假,因此在第一時間他就認同了她,認同她是小芃的好朋友。

    只是他不知道,小芃的這位摯友對他為什麼好像有點敵意,他是什麼時候得罪她的?

    「吃過早餐了嗎?籃子裡有東西,要吃什麼自己拿。」他決定與美女化敵為友,畢竟人家是為了小芃而來的。

    「你還真有閒情逸致,一大早跑來這裡看湖景吃早餐。」她語氣不以為然的瞅了他一眼,動手翻看籃裡的東西。

    看來雷榮森和方芃的感情也不像她想像的那麼深嘛,在方芃下葬的這一天,他的胃口還這麼好,實在不應該呵。

    「這是什麼?」她拿起一個小保鮮盒打開。

    他的身軀微微向她靠攏了一些些,說明道:「這是令人口水直淌的好東西--橄欖醬泥,可以塗在麵包上吃。」

    她不置可否的蓋上蓋子,打開另一個保鮮盒,裡面是火腿片和煙熏鮭魚。

    「這個可以夾在麵包裡吃。」他很快的又說。

    她打開最後一個保鮮盒。「這又是什麼?」完全是她沒見過的食物。

    他揚起了一抹笑。「那是筍瓜,吃起來甘甜滑嫩,先用橄欖油煎過,加上蒜頭和百里香,滋味令人難以抗拒。」

    他的笑容好迷人……不過,那不是重點,她又哼了哼。「你很會享受嘛。」

    然後,在這美麗的湖畔邊,她的尖銳無預警地冒了出來,她正視著他,語氣苛刻地問:「雷先生,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雷榮森錯愕的看著她。

    不等他回答,她就揚著眉毛,張牙舞爪的自己回答道:「今天我的好朋友、你的妹妹方芃要入土了,而你好像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帶這些人間美食來湖邊賞景,請問你是在慶祝方芃今天要下葬嗎?」

    她知道吵起架來,自己的嘴巴有多毒,每當發起飆來,天蠍座的她像有種要置人於死地的本能,總能找到最鋒利的言詞來刺人。

    雷榮森在第一眼是吸引了她沒錯,但她不能認同他的做法,她鄙視他這樣的行為,所以決定收回對他的初見好感,把他歸在公孫河岸那一類。

    「原來一個人自以為是起來是這個樣子。」雷榮森打量著她,眼睛深不可測。

    「你說什麼?」她瞇起了眼。

    「難道不是嗎?」他濃眉緊鎖,直勾勾的看著她的眼睛,反問著她,「妳在口出惡言之前,從來都不求證的嗎?」

    換她愣住了。

    「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嗎?」他揚了揚眉,定定的看著她。「瞎子摸到大象的一腳就以為大象是長那個樣子,妳看到我帶了美食來湖濱就認定了我在慶祝些什麼,妳跟瞎子有什麼不同?」

    她的心冷不防的被撞了一下。

    他說的……好吧,確實有道理。

    但她就是愛辯,也從來沒有辯輸過,所以,她是不可能在口頭上對他降服的。

    她高高的抬起了尖尖的美麗下巴,特赦般地看著他。「那麼你說,你為什麼要剛好在今天帶著這些美食來這裡?」

    如果他能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她會考慮向他道歉。

    「我沒有必要對妳交代我的行為。」他淡淡地道。

    「你--」她氣急敗壞的瞪著他,外帶咬牙切齒。

    他這是什麼意思?耍她嗎?

    剛剛說得好像他很有道理似的,還拐彎抹角的罵她是瞎子哩,原來他自己連個屁道理都講不來。

    哼!什麼跟什麼?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她幾乎快沒變身火箭衝上了天,口不擇言、氣呼呼的開罵了。

    「姓雷的!我知道你被我說中了,所以心虛,所以無法解釋,小芃跟你又沒有血緣關係,她死了你當然沒有感覺,像你這種冷血動物才不會瞭解小芃是多麼好又多麼善良的一個女孩,她由衷的敬愛著你,如果她天上有知,一定會後悔為什麼要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大哥來敬愛著,一定會後悔她為什麼對你從來就沒有私心,一定會後悔她真的把你媽當成自己的親生媽媽,你這個人渣根本不配她這樣來對待你……」

    她在罵人,而且罵得很難聽。

    她不應該從他眼中看到動容與感傷的,可是她卻看到了,他有神的黑眸此刻正蒙上了一層淚霧。

    他哭了……

    雷榮森哭了……

    她住了嘴,張口結舌的看著他。

    老天!他被她給罵哭了。

    她知道她罵人很毒,可是這是生平第一次,有男人被她給罵哭。

    嚴格說起來,那不算哭,只能算眼眶紅了,但這已經打破了她公孫映文罵人的紀錄。

    該死的,怎麼會這樣?

    如果他像公孫河岸一樣,氣不過掐她的脖子,她還會好過一點,可是他居然哭了,這真的叫她手足無措了,

    「你--」她煩躁的看著他,煩躁的說:「好了,你不要這麼難過了,我不說了就是,我只是隨便說說,根本一點都不瞭解你,又憑什麼評斷你呢?你就當是鬼打牆吧!」

    看到她俏麗臉龐上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表情,他臉上悲傷的線條突然緩和下來。

    她以為他是被她罵哭的嗎?

    當然不是。

    打從醫生宣佈小芃死亡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這幾天以來,他忙碌的奔走著小芃後事,但一再將自己抽離。

    他還是不肯承認他在替小芃辦後事,他只是行屍走肉的安排著一切,不止是他,家裡所有人都不想承認小芃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是,當公孫映文氣沖沖的對著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悲傷了。

    他恨老天的殘忍,為什麼要奪走一條花樣年華的年輕生命?

    他恨命運的無情,小芃才剛拿到珠寶設計的證書,正準備大展拳腳,死神卻這麼輕易的就帶走了她……

    只是一個喝得爛醉的醉漢啊。

    開著一輛不值錢的破車,卻這麼撞掉了他們的至寶,叫他怎能不怨、不恨?

    「喂,雷榮森,你怎麼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亂。

    好奇怪,他身上居然有股清爽又獨特的氣息,她不會形容,只知道她現在的反應不太正常,因為她的心跳得好快。

    雷榮森沒有回答她,半晌之後,他才瘖啞地說道:「這些都是小芃愛吃的東西,這裡也是她最愛來的地方。」

    簡單的兩句話霎時令她羞愧不已。

    白癡!

    笨蛋!

    公孫映文,妳是白癡加笨蛋的綜合體!

    人家在這裡悼念亡妹,妳在攪和個什麼勁啊?

    這一切想必都被她破壞了……

    天啊!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以懲罰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

    懊惱的情緒蔓延開來,並且清楚的表達在她的臉容之上,才在死命思索她該對他說些什麼時,雷榮森忽然站了起來。

    「走吧,喪禮的時間是十點,我們該回去了。」

    一句話解救了她,她連忙跟著站起來。

    忽然之間,她看到一架直升機轟隆隆的飛過來,飛到湖面上,湖水被槳翼打起巨大水花,機上垂下管子吸水,她忘了要走,一時看呆了。

    這是怎麼回事?好像在演電影。

    「每年都有火苗焚燒森林的事故,這是救火飛機。」雷榮森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

    她點了點頭,還是覺得震撼又稀奇,所以看得出神。

    沒多久,直升機吸飽了水,飛走了,留下在山谷中迴盪的引擎聲響。

    「走吧。」他又說了一次。

    因為直升機的忽來忽去,兩人之間的氣氛也沒那麼僵了,沿著來時路,他們一前一後的走著,探出頭來的陽光篩過梧桐的濃密枝葉灑在他們身上。

    她拉緊披肩,小跑步的跟著雷榮森的步履,一種微妙的感覺撞進了她的心湖裡。

    她沒有時間去分析,只是專心一意的,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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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禮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進行,公孫映文看到了方家人的哀痛,凝視著碑上的十字架和方芃的名字,她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安息吧!

    在另一個國度裡,應該會有更美好的恩典等著她吧。

    寧靜的墓園之中,每個人都一臉哀痛的祭悼著亡者,瘦骨嶙峋的方老太太忽然挺著佝僂的身子,一個箭步上前,不停的槌打雷榮森,嘴裡痛嚎著,「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小芃也不會死……你把小芃的命還來,你把小芃還給我……還給我啊……」

    公孫映文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一幕,懷疑自己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在作夢?

    她的心裡有一百個問號,為什麼方奶奶說方芃的死是雷榮森造成的?難道方芃不是車禍死的嗎?

    「媽!妳住手!」

    方家的一家之主方年崧向前拉住自己母親,阻止道:「您不可以這樣打榮森,您不可以!」

    方老太太悲憤的反問著兒子,「我為什麼不能打他?是他害死了小芃,他害死了小芃啊……」

    方芃的雙胞胎弟弟方昕緊緊蹙著眉心,看著這一場鬧劇。「奶奶,姊是自己出車禍死的,這根本不關大哥的事,妳不要再無理取鬧了好不好……」

    「你懂什麼?」方老太太立即打斷孫子不中聽的發言。「你們都被他偽善的嘴臉給騙了!是他教唆人去撞死小芃的,一定是他這個壞心腸的,他怕小芃分了咱們家的財產,所以就狠心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

    公孫映文霎時間懂了。

    方芃的死與雷榮森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顯然他不為方家奶奶所接受,所以連方芃的死都可以怪罪到他頭上。

    她本能的看著雷榮森。

    他緊抿著唇線,昂然挺立於人群之中,一任老太太的拳頭雨點般的落在他身上,一句辯白的話都沒有說。

    她看著雷榮森,瞬也不瞬的看著。

    他比任何人都早,在湖邊送方芃最後一程。

    然而,就因為他不姓方,所以得蒙受這種無理的不白之冤,老太太對他的態度是如此,想必在方家的日子他也不會太好過。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在他的身上,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陰鬱的氣息,沒有在他的黑眸之中看到任何一絲憤世嫉俗的影子?

    她想到了她自己。

    因為映武的不才,她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是大和集團的唯一繼承人,突然冒出來的公孫河岸,深深挫折了她從未產生過懷疑的自信。

    爺爺對公孫河岸滿懷愧疚的愛令她非常無力,爺爺那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也讓她忿忿不平。

    她打從心裡討厭公孫河岸、排擠公孫河岸,甚至恨不得他死掉,恨不得這個人從未被找到過。

    而公孫河岸是誰呢?

    是她親大伯留在世上唯一的兒子。

    他們是堂兄妹,他們的父親是親兄弟,血緣深濃,她卻沒有那個雅量接受他,也從來沒有伸出手足之情,接納他成為公孫家的一份子。

    反觀雷榮森,為什麼和方芃姊弟沒有血緣關係的他,可以做到與方芃姊弟親如手足呢?

    為什麼老太太對他的態度如此惡劣,他還能直挺挺的站在那裡承受責難?還能不帶一絲恨意?

    不懂,她真的不懂……

    二十七年來她認定的價值觀,開始產生了些微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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