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尤利安說見過她。
與其說相信貼身小廝不會說謊欺騙他,還不如說他是不加辯別地接受這種幾乎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因為李宇總是不動聲色卻可作出出人意表事情的人埃在飛躍的駿馬背上,路伯納的思緒混亂無章,一心只盼望見到李宇。
奧斯格城內。
打發了領他而來的小孩子後,路伯納先把馬拴在旁邊的小樹上,然後向空地上巨大的帳篷走去。
帳篷外的草上或坐或站或在練功的一些人,見了走過來的貴族青年的樣貌均是一呆。
其中一個正倒立的青年起身,走到路伯納面前問道:『老爺,有什麼事嗎?』
說真的,他長這麼大未看見過這麼漂亮的男子,雖知不敬,但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瞄了瞄眼前這位貴族青年的平胸。
『這是吉吉馬戲團吧。』
『是。』
『我來找人的。』
只要看路伯納的衣著舉止風度便可知他尊貴的身份,雖說馬戲團內彙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身後各有一段故事,但與這樣的上等人相識還是很讓人吃驚。
『你們這裡應有一位黑髮異國少女吧。』
果真與女人有關。想也可想得到,貴族與身份低下的異國少女戀愛,因門不當戶不對,少女黯然遠走他鄉,貴族無法忘情而苦苦追尋。這類傳聞每個城市幾乎都可聽到,沒想到今日竟可看真人演出。
青年點點頭,朝帳蓬處大喊:『阿曼達,有人找你。』
『讓他等一下,我妝還沒化好呢。』帳蓬內傳來沙啞的女聲,性感撩人。
而路伯納原本焦躁喜悅的臉猛地沉下。
『不是她。』
『什……什麼?』青年悄退了兩步,他不解地看了看天,太陽高高掛著啊,但為何會感到通體生寒呢。
這時帳蓬的簾門掀起,從中走出一位頭髮烏黑而皮膚淺棕色,有著野性美的嬌俏少女。
『是梅爾遜少爺來接我……』
話未說完的美麗少女,看到路伯納的美貌時也呆了呆,但隨即泛起同她年齡不符的老練而嬌媚的笑容。
『這位老爺是……』
路伯納卻不再看她。『我找的人是表演……』路伯納想了想尤利安的所說的話,『繩……是高空繩索的黑髮少女。』
青年訝然道:『我們馬戲團裡黑髮女子只有阿曼達一個埃而且表演高空繩索的都是男人,沒有女子。』
瞇著眼看了青年半響,路伯納道:『我雖無多大權勢,但讓個小小的馬戲團解散還是不成問題的。』
『老爺,有什麼事可效勞的嗎?』
不一會,一個像是團長的老頭抹著額角的汗出現了。
『我想見表演高空繩索的黑髮少女。』
團長為難的道:『高空繩索是我們的新節目,因為太危險,只有一人可以表演,而且他是男的,下面的助手也是男人埃』看到路伯納不善的表情,團長暗歎口氣對先前的青年道:『把羅塔他們叫出來……』聽了路伯納的威脅已在他身邊圍著的一些團員,不知誰道:『他們兩人一大早就上市集去了。』
路伯納美目掃過去,說話的立刻噤聲。
『市集在哪裡。』
『等一等呢,如果錯過的話……』團長又抹了一下額角的汗道。
阿曼達卻從團長身後鑽出來,笑道:『我帶你到市集中去吧。』笑聲啞啞的,別有一番風情。
是卡薩斯國少女。路伯納終於注意看了阿曼達一眼,皺了皺眉。路伯納又看向團長道:『我還是留下來等好了。』
在外闖蕩多年閱歷豐富的少女終於明白自己的魅力對這位俊美貴族無用,當即也就不再糾纏,重回帳蓬中等侍她的梅爾遜少爺。
風吹過,巨大帳蓬頂端繡有小丑圖案的旗子獵獵作響。從頂部扯向帳蓬下方的八條彩色小錦旗帶也遇風跳舞著,吐火的男子、吞刀的少年、嬌艷的甩鞭女郎圍繞在周圍,彷彿處在小時在書中看到的童話世界。
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身邊有人歡呼:『羅塔回來了。』
路伯納極目遠眺,看見遠方逐漸走近的兩個人影,隨著兩人身影漸漸變大,路伯納興奮的心慢慢冷卻,絕美的面容慢慢冷凝成化石。
四周的一切再也聽不見,看不見。恍悔間彷彿憶起幾年前也曾有過這種因屏息等待而疼痛的胸腔,因得到否定答案而停止跳動的心臟,整個人如墜人暗夜裡,無處著力,無從思想。
在幽蘭時,坐在華蓋內華服的宇皇公主裝成不認識他的空白表情;在德克羅克,路夫人毫不猶豫隨右侍周姬而離去的身影在路伯納眼前交織著。
李宇,李宇,你怎可捨得如此傷我。
四年封印的情感首次出現裂紋,如今因失望而全線崩潰。
狂湧上來的失意、沮喪、傍徨、苦悶全滲進貴族青年的心裡骨裡,他就那樣毫無防備地站著,危險得連手無寸鐵的人都能傷害到他。
他關閉了心與眼,因此沒聽見四周人的對話。
『羅塔、基爾,李怎麼沒回來。』
『他說還要打聽一些事情,讓我們先回來了。』
『說起李每到一個城市,不是表演時間總是行蹤成謎埃』『咦?這個人是……』路伯納的存在總是光彩奪目,想忽略都很難。
『是來找人的,不知他從哪裡聽來,我們團裡有他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是黑髮異國少女,不,不是阿曼達……是表演高空繩索的,李雖是黑髮也是異國人,但又怎會是女人。』
『那是別的男子都不敢嘗試的表演啊,由李獨創,在德克羅克各郡各州各市甚至軍營中都非常受人歡迎。畢竟有誰可以從十米外空翻後還能穩步落下而毫髮無傷呢。』
『看樣子,他還要等李回來才肯罷休。』
貴族青年無知無覺地站立著,如身處另一世界。
林間樹葉沙沙作響,白色駿馬吃著樹旁的青草,偶爾抬頭看看自己的主人。太陽漸漸升至天空最高處,熱情的俯視著大地。
暗香浮動。
『我傷了你嗎?』
日光照耀在路伯納身上,蒙上一層金線般朦朧虛幻的如夢氣息。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草地上,頭微低著,靜得沒有半點聲音。
他在哭。
如珍珠般的眼淚在他碧藍如海的眼中蘊育著,長長的微卷的睫毛上沾有細小的水珠,在陽光映射下,閃著絢麗七彩琉璃般的光。路伯納的眼靜靜的無意識的微微一眨,晶瑩剔透的淚珠沿著他光滑柔美的臉頰滑下,到達他微張的柔軟的美麗紅唇。在那裡停留一下,然後緩緩滑過唇,如珠落玉盤似的墜落在挺立的綠草葉上,碎玉般飛濺到各處,不知所蹤。
彷彿能聽見聲音似的,淚墜落清脆的震撼,細長的手指覆上路伯納的下頜處,接住即將掉落的淚,少年般少女般的嗓音不停著說著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
指腹的微糙感讓路伯納緩緩抬起頭,太陽的金光照耀下來,絢麗燦爛。含淚的眼只看見在陽光下模糊一片的身影。
『李宇。』如鑽石般珍貴的淚滴閃耀發光,然後墜落。
『我……我從未見過你這個樣子。』一種奇異的巨大的痛惜感讓李宇抱住路伯納,『就像易碎的水晶娃娃般。』遠遠看去,絕美絢麗,晶瑩剔透彷彿一觸碰就會消失不見。
『李……李宇,真的是你嗎?李宇。』路伯納的雙手頓了一下才確定不是夢幻,一下擁住李宇。李宇週身獨特的香氣,李宇柔軟溫暖的身體讓路伯納空蕩的心充實起來,但淚更洶湧。
熱熱的淚濡濕李宇的衣領和整個心靈。
『我……我以為一生再也無法見到你了。』路伯納為緩和心理的巨大落差而無意識地剖解自己的心,『我不敢想像未來,我們生活在亂世,每個人都不知道下一秒會遇到什麼事,每一天都有可能到另一個城市,在下一場戰爭中負傷和死亡。若我無法活到見你的時候怎麼辦。我說過我會等你一生啊,但見不到你的一生我一定會發瘋發狂而死掉。』
『別再離開我了。』路伯納緊緊擁住李宇,『不,若離開也不要緊,我不會再放開你了。不管這個世界了,我只要你。』
你只是普通男子啊,會受傷,會心痛,會落淚。責任、權勢、理想都不能拯救他日益往暗夜處滑墜的心。連尤利安都不知道吧,他的精神像繃緊的鋼絲,崩潰斷裂只是早晚的問題,恍然間會浮起毀滅一切的念頭。盼望進步自由和平和安寧的軍官和民眾因信任把一切交付予他,卻連他都不敢肯定,照這樣發展下去,在德克羅克歷史上,他會成為英雄還是罪人。
『我……我當然不會再離開你。』
只有離開後,她才知自己受到了怎樣的寵愛,但也因為對方是路伯納,她才願意接受那種寵愛。
因海道封鎖的關係,李宇只好乘坐偷渡的船隻,到達的地方還是與目的地相差千里的德克羅克南部海港。半途上遇到在各地流浪賣藝的吉吉馬戲團,她以男性身份加入其中表演一直到現在。
『對了。』李宇推開緊擁著她的路伯納,從懷中掏出一個黑本子,獻寶似的在路伯納面前打開道,『嘻,我在路上也沒閒著哦,這是南部朱西斯伯爵及喬利安伯爵聯合軍隊在一些州的分佈狀況。地形、天氣及人們對戰爭的接受度也有調查……怎麼樣,我很厲害吧。』
銀色的鐲子在細瘦的腕上發出柔美的銀光。細長的左手無名指上的十字聖戒也一直寶貝似的戴著吧。路伯納第一次明確的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回應。
因感覺太幸福了,反而覺得不真實。
『你……也會不安和痛苦嗎?』不只是他因思念而憂傷。
『嗯……看書的時候就會浮現你的影子……』路伯納再次把李宇緊緊擁住,其實什麼都不用問啊,李宇一定為了他而放棄了絕不可放棄的一些東西。
『團長,還有各位,謝謝你們的照顧,再見了。』李宇在路伯納懷中只能露一張臉來和吉吉馬戲團的團員們告別。
眾人呆呆地看著兩個……男……人相擁騎馬而行,只至消失在小路盡頭。
直到許久,天際才撕裂著恐怖的聲音:『啊,啊,台柱不見了……』
路伯納輕輕把門打開,門外站的是尤利安,見小廝要張口講話,公爵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尤利安透過少爺身側的空隙看到床上擁被而眠的黑髮女子,睡得沉靜而安心。
『什麼事?』
輕掩上門,走到偏離臥室的走廊上,還穿著睡衣的路伯納問道。
『前線的探子回報,聯合軍隊有調度大批軍隊的動向,阿內爾卡將軍、圖庫曼將軍他們現已在書房等著了。』
『終於按捺不住了嗎?』路伯納認真地思考著,在任何時候,他都不會輕視自己的敵人。
虛掩的門內,傳來換衣服的塞竄聲。
『啊,吵醒你了。』少爺溫和而清亮的聲音響起。
『嗯,天亮了嗎?』少女般的嗓音有著濃濃的睏意。
『不,是前線有敵方調度軍隊的消息傳來……』男性的磁性的聲音有著歉意。
『咦?怎麼會……』多年的軍旅生涯讓女子的頭腦瞬間清醒,『據我調查,敵方明年四月份行軍最為有利,南軍很適應那種季節的多雨天氣,而且他們的後勤與軍備也更有時間和能力比我們準備的更好。』
『不知是不是因內部紛爭而轉移視線的倉促行軍……』『但也不排除因確信有把我軍擊潰的實力而提前發動攻勢……』『我會等等其他相關的消息傳來,才會具體擬定對策的,你還是先休息吧。』公爵憐愛地看著黑髮女子還有些疲憊的神態。
『嗯。你也要注意身體哦。』
尤利安看著在走廊的光影之中行走的少爺,想起幾天前少爺把李宇帶回來驕傲地介紹給各位部下時,引起的一片嘩然。只有以前見過路夫人的阿內爾卡將軍鎮定一點點,打量著李宇的男式裝扮道:『唔,幾年不見,公爵夫人愈發節儉了。』
『尤利安,我從未告訴過你,我為何為李宇著迷吧。』
前面的金髮青年認真地道。
『少爺?』
『因為李宇是由獨一無二的靈魂淬練而成的獨一無二的美麗埃』輕風捲起感激似的歎息穿越迴廊,縈繞在掛滿星星的溫柔暗夜中。
明天是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