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夜裡的馬路上平穩地行駛著,車窗外城市的夜景迅速飛掠而過,明亮的商店、霓虹閃爍的招牌、光與影的交織、車與人的交錯,很美的城市夜景,熱鬧、溫暖、充滿了生氣與人氣。
可是坐在車裡看著眼前這一切的官小凝,卻不知為何感覺不到溫暖與人氣,只覺得冷和孤單。
這是因為離鄉背井,小姐又不在她身邊的關係吧?她好想念香港,好想回家,好想。
「子吟,你今天晚上好安靜。」身旁的任允翼再度開口說話,「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惹你不開心了?」他小心翼翼的問。
「沒有。」她將視線從車窗外轉向他。
「可是你都不說話。」
「我現在不是在說話嗎?」
他輕愣了一下,接著便傻笑了起來。
官小凝再度將視線轉向窗外,不敢讓自己的目光多在他臉上停留一秒鐘。
三天不見,再見到他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好想他,想到恨不得接下來的每分每秒都能夠看著他,不想再讓他離開自己身邊。可是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過了今晚之後,他將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對她笑,甚至壓根兒就不會想再見她。
明知道過了今天就要分道揚鑣,她又何必加深已經刻劃在心底的他的輪廓呢?
刻痕愈深,愈難忘懷,愈難撫平,她不需要自找麻煩,真的不需要。
她倏然咬緊下唇,握緊拳頭,突然覺得好生氣。
她真的好討厭自己的理性,真的好討厭!
「子吟,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他擔心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她想,他大概是看到她握拳了,她先將握緊的拳頭鬆開,然後才若無其事的回答,「沒有呀。」
「你別騙我了。」他說,「今天就別去夜店了好不好?我送你回飯店──」
「不!」她倏然大聲叫道。
「子吟?」她激動的反應讓他有些受到驚嚇。
「我說了沒有就沒有,如果你不想陪我去的話,那你就在路邊把車停下來,我自己搭計程車去。」她深吸了一口氣,堅定的看著他。
「你不要生氣,我陪你去,我陪你去。」他立刻以驚惶的語氣答應。
官小凝抿緊嘴巴,再度轉頭看向窗外。
任允翼偷瞄了逕自生著悶氣的她一眼,緩緩地皺起眉頭,想不透她今晚到底是怎麼了。
他給了她三天的時間去瞭解自己對他的感情,他猜想結果大致會有兩種,一是她會裝迷糊,繼續與他維持普通朋友的現狀;二是直截了當的把感覺攤開來講,然後與他討論出分或合的結果。
以她的個性,他猜後者的可能性會高一點,但是目前的情況卻讓他有種如墜五里霧的感覺,因為從他到飯店接她至今,他們倆都已經相處了超過三個小時了,她既沒選擇一,也沒選擇二,只是變得有點喜怒無常,心事重重,而且異常的沉默。
她沉默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呢?和從未主動開口要求他帶她去哪兒,今天卻突然說想去夜店的事有關嗎?她是不是在計劃什麼?
總覺得不安,總覺得待會兒到夜店之後,好像會發生什麼事似的。
然而,那又如何呢?他可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打敗或是退縮的人,不管她在計劃些什麼,他都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等著瞧吧!
***
為了防止遇到熟人,任允翼特別帶官小凝到一間他從未去過,而且離他常光顧地區有些遠的夜店。
這間隱匿在巷弄中的夜店有著後現代風格的裝潢,店裡沒有華麗的厭覺,只有慵懶、舒適與隨興的氛圍,很適合上班族在下班後到這裡來小酌一杯,放鬆一整天的工作壓力。
不過只要是有音樂、有酒、有男人、女人的地方,大概就擺脫不了曖昧、誘惑的畫面,這間一望無際,沒有分隔出任何包廂空間的PUB也一樣。
男人、女人坐在長型吧檯邊喝酒邊聊天,男人像是說了什麼笑話,惹得女人笑靨如花,女人伸手輕放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伸手輕撫過女人的秀髮、香肩,然後緩緩地滑到下顎,抬起女人的下巴,傾身吻──
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拉力,瞬間將男人扯離座位,讓他以拋物線軌跡向後飛離,瞬間墜落。
「砰!」
一聲巨響響起,伴隨的是店內其他女客人們的驚叫聲。
「啊∼」
「夠了!」任允翼沉聲說道,一把將坐在高腳椅上的官小凝從座位上拉了下來,手臂圈住她的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我沒有喝醉。」她將他推開,腳步有點不穩。
「好,你沒有喝醉,但是時間已經很晚了,你該回家了。」他語氣嚴肅,動作強悍的再度將她圈進臂彎裡。
「我不要,放開我。」她再度伸手推他。
他置若未聞的圈抱著她,將她帶往出口的同時,身後卻突然爆出一句憤怒的吼叫聲。
「站住!」
任允翼停下腳步,緩緩地轉動身體回頭看去。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目光卻冷冽到每一個不小心與他四目相對的人都遏制不住的打了個冷顫。
他的視線停在那剛才被他丟到地上,現在正拳頭緊握,雙眼冒火,與三個同仇敵愾,臉上都充滿了敵意與憤怒的同伴並肩站在一起瞪他的傢伙。
「什麼事?」他問。
「放開我,你放開我。」官小凝還在他懷裡掙扎著。
「美女叫你放開她,你沒聽到嗎?還有,你想打了人就走嗎?」對方仗著人多勢眾,講話不由得大聲了起來。
「我只有把你從領子提起來丟出去而已,並沒有打你。」任允翼面無表情的道。
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因為有好戲看而變得異常安靜的PUB內,頓時響起一片遏制不住的低笑聲。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對方人馬怒不可遏的轉頭朝四周大聲咆哮。
「希望一會兒之後,你還有力氣要嘴皮子。」對方咬牙切齒的迸聲道,話一說完,四個人立刻一擁而上的將他們團團圍住。
官小凝雖然的確有些醉意,但是看到這情形也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嘿,有話好說,大家都是來這裡放鬆心情的朋友嘛。今天你們在店裡的一切開銷都算我的,我請客,給我個面子,別這樣好嗎?」原本待在吧檯後方辦公室裡的老闆,在員工的通知下立刻出面調停。
但就是有人不知道見好就收,對方用力的將老闆推開。「走開!」
「喂!」有些血氣方剛的員工受不了的想衝出來,卻被老闆用手擋住。
「你是這裡的老闆嗎?」任允翼看向老闆問道。
老闆對他點了點頭。
「那麼可以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我的朋友嗎?」他低頭看了一眼臂彎中的官小凝,將她推向老闆站立的方向。
老闆有些無奈,在見另一方的四人似乎對這件事沒有意見後,也只能走上前將今晚的「禍水」接到安全範圍去。
「放心,今晚你店裡所有的損失,我會負責賠償的。」任允翼在老闆走近接人時對他說。
「任允翼……」官小凝不想離開他身邊,她抬頭看他,用摻雜著擔憂、慌亂與後悔的目光緊盯著他。
「聽話。」他只說了兩個字,便將她推向走上前來的老闆。
OK,女人暫時退下,現在就剩下男人的事要解決了。
任允翼將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來丟到一邊,然後鬆開袖口的鈕扣,一邊慢條斯理的將長袖子捲到手肘上,一邊面無表情的看著對方。「你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對方四人相互對看了一眼,頓時哈哈大笑了幾聲。
「這句話應該要由我們來說,如果你現在跪下來跟我道歉,我還可以原諒你。」其中一人冷笑的說,說完後,四個人再度放聲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嘲諷與不善。
「看樣子是不用再廢話了。」任允翼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你們一起上吧,我不想浪費太多時間。」
他的自大與目中無人同時惹火了四人。
「你說什麼?」
「他媽的,你竟然看扁我們!」
「現在即使你跪下來舔我們的鞋子乞求原諒,也別想我們會放過你!」
「你死定了!」
「廢話一籮筐。」任允翼深知火上加油的藝術,只是冷哼的說了一聲,便引爆了大戰。
被徹底激怒的四個人同時發出一聲怒吼,群起而攻的朝他揮出拳頭,但是讓圍觀群眾發出訝然之聲的卻是他竟然沒有被任何一拳擊中。
揮來的兩拳他用蹲低的姿態閃過,一拳用側過臉避開,另一拳則被他扣住了手腕而停在半空中動彈不動。
在仍穿著西裝外套之前,任允翼給人的印象是個彬彬有禮,笑容溫暖和煦又好相處的大帥哥。當他脫去外套、捲起袖子、面無表情的時候,除了多點淡漠的酷勁和隱約感覺得到的強悍之外,還不至於會嚇到人。
但是從他開始移動身體的那一刻,大家都瞠大雙眼,被嚇得連大氣都不喘一下。
他還是一樣面無表情,不管是快速移動身體的時候、閃過對方攻擊的時候,或出拳反擊的時候都一樣,而從他全身所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卻愈來愈濃烈,讓圍觀的人都能感覺到不寒而慄的恐懼,更別提那群圍攻他,卻始終碰不到他半根寒毛,只有在挨拳頭的時候才能碰到他的那四個人了。
「有眼不識泰山」這句話徹底的被演繹了一遍,他們有的挨了一拳就躺下,有的硬是挨了兩、三拳才倒地不起。
這場架來得快,結束得更快。
任允翼居高臨下的看著躺倒在四周地板上的四人,面無表情的緩聲開口道:「還有什麼事嗎?」
四個人一致搖頭,驚恐到連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我可以走了嗎?」他再問。
四個人再度一致用力點頭。
「很好。再見。」
他們在心中同聲吶喊。不,一輩子都不要再見了!
任允翼走了幾步,先將剛才被他丟到一旁的西裝外套拾起,然後才轉身走向與PUB老闆站在一起的官小凝,同時一邊從外套裡掏出皮夾,再從皮夾裡抽出一張名片。
「損失金額估算出來之後,打電話給我。」他將名片遞給老闆,說完便逕自拉
起官小凝的手,頭也不回的將她帶往出口,轉眼之間便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蹤影。
***
被任允翼拉著離開PUB時,官小凝仍未從驚恐中平靜下來,直到一陣秋夜冷風迎面拂來,冰涼了她的臉頰,也冰涼了她的腦門,她這才猛然驚醒過來,想起了她今晚的計劃。
她的計劃說起來其實很簡單,但是做起來一點也不簡單。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任允翼喜歡她,所以要與他拉開距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他討厭她。
她想了三天,想了一百種方法,最後覺得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快刀斬亂麻,可以一了百了,那就是打壞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所以她今晚才會突然叫他帶自己到夜店玩,然後當著他的面和別桌的男客人調情,最後甚至單獨帶開坐到吧檯區去享受兩人世界,而把他一個人丟在一旁。
他當然不會孤單,因為他比她受異性歡迎一百倍。
也好,她這麼告訴自己。除了她的淫亂外,也讓他看看她有異性沒人性的那一面吧。所以她從頭到尾都無視於他求救的目光,任由他被一堆主動而熱情的女人團團圍住而不去替他解圍,然後專注的和自己的新歡打情罵俏、談情說愛。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是沒有任何憤怒或翻臉的跡象,於是她只好逼自己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她挑逗的將手放到男人的大腿上,伸舌輕舔唇瓣,知道對方一定會將它視為邀請而傾身吻她。
和一個認識才不到一個小時的陌生男人在公共場所裡接吻,這樣夠隨便、夠淫亂,也夠讓他看清楚她的真面目而離開了吧?
她是這樣計劃的,可是沒想到事情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然會衝上來阻止她精心計劃的一切,還勇猛無敵的以一敵四,把被她利用的傢伙打得倒地不起。
情況演變成這樣,她有種既高興又生氣,既心喜又想哭的感覺。這種矛盾的感覺真會把她逼瘋,她真的快要發瘋了!
一股壓抑不住的焦躁與怒氣讓她倏然停下腳步,伸手摀住雙耳,發瘋般的放聲大叫。
「啊∼」
她的叫聲雖然突然而且巨大,但任允翼絲毫沒有受到驚嚇,因為他依然憤怒,渾身緊繃,所以相對的也極度冷靜,沒有什麼人或什麼事可以嚇到現在的他。
他跟著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不發一語的任她大叫。
她倏然停下大叫,就像她突然大叫時一樣,然後身子一轉向,朝他發出怒不可遏的質問,「你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好事?我有叫你多管閒事嗎?你以為你是誰,自詡是在英雄救美嗎?」
她每質問一句就用力的推他一下,充份的表現出她的憤憤不平。
「我告訴你,我是因為同情你沒有朋友,所以才陪你玩了這麼多天,現在我累了、煩了,可不可以麻煩你離我遠一點,我不想再當保母了!」
任允翼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她,始終不發一語。
當他已經瞭解自己的意思了,她轉身往回走,卻又一把被他扣住手肘。
「你要去哪裡?」他問。
「回PUB釣男人。」她回頭瞪他,簡潔、直接的說。
他直接使勁將她拉往他停車的方向。
「放開我,你到底想幹麼?」她憤怒的掙扎。
「送你回飯店。」
「放開我,我今晚不回飯店。」
「不回飯店你想去哪兒?我陪你。」
「你陪我?」她嘲諷的冷哼,「我想找男人陪我上賓館做愛,你要怎麼陪我?」
他面無表情的直視著她,沉默不語。
她將視線轉向他處。「你一定很震驚也很失望吧?但是很抱歉,我就是這種會為了生理需要和貪圖一時快樂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她故意冷淡的說:「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說完,她用另一隻手想扒開他緊握在她手肘上的手,怎知他卻一動也不動的仍舊緊握著她,他的堅持讓她差點哭了起來。
官小凝忍住淚意,抬頭瞪他。
「我可以陪你。」他突然開口道,「如果你想找男人上床的話,我可以陪你。」
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倏然一僵。
他可以陪她?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真的有那麼喜歡她,喜歡到不在乎她是個濫情,為了一時的快樂隨時隨地都可以和不同男人上床的女人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只能說他是一個笨蛋,一個真真正正的大笨蛋!
「你知道上床是什麼意思嗎?」她故意以嘲諷的語氣問他,「不只是躺在床上睡覺而已。你做過嗎?我喜歡和經驗豐富的老手做,比較能夠得到快感,我不喜歡菜鳥。」
「我不是菜鳥。」
「喔?所以你做過一次還是兩次?」她以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搖搖頭,「不可能的,總之,你不是我的菜,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男人看,你頂多只是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大孩子,要想滿足我是不可能的──」她話未說完,就被他打斷。
「那要試試看才知道。」任允翼冷冷地說,說完便再度使勁的將她帶往他停車的方向,態度之強硬是她過去從未見過的。
他在生氣。
官小凝突然有所領悟。
她一直以為他是不會生氣,只會將別人的錯誤攬在自己身上,然後不斷向別人道歉,是那種沒有自信又充滿自卑的人,可是現在他卻生氣了,剛才在PUB裡也一樣,雖然他看起來面無表情,但是很嚇人。
要和她上床,他是認真的嗎?
試試看才知道。他這樣說,好像是認真的。
怎麼辦?現在她該怎麼辦呢?
如果真和他上賓館的話,他就會發現她剛才所說的話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她根本就沒有經驗。
可是如果不去的話,她剛才所扮演的飢不擇食形象,不用等到上賓館,現在就要被戳穿了。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完全不接受她說他不及格、不是她的菜的事,她根本就喪失了選擇權和決定權。
這個傢伙生起氣來,就會變得這麼霸道,這麼像個真正的男人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應該要經常生氣才對。
官小凝苦中作樂的想,只是她再怎麼苦中作樂,也改變不了自己現在進退兩難、騎虎難下的處境。
還想不出一個具體的辦法,她已被任允翼塞進車裡,然後開車前往她不知道的地方。
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很明顯的氣始終未消。
這就是她努力想要得到的結果不是嗎?讓他氣到不想理她,不想再接近她,不想再看到她,甚至是將她這個「關子吟」的壞名聲傳出去,好讓接下來的三場相親以最快速度了結,讓她能離開台灣回香港去,從此不再來這裡,免得觸景傷情。
她是真的喜歡他,這輩子第一次真的愛上一個人,但是他卻是她不能愛上的人,不僅因為自己欺騙了他,更因為他是小姐指腹為婚的對象之一。
她無法預料如果小姐遊玩回來之後,知道她竟然喜歡上任允翼的話,會不會因為好奇而去接近他,最後卻和自己一樣不知不覺的愛上他。
而且最重要的是,小姐長得比她漂亮、動人,站在小姐身邊的她完全符合了下人的身份,一點也不起眼。
如果小姐和她一樣不小心都愛上了任允翼……
如果看見真正的關子吟後的任允翼不再喜歡她……
如果……不,沒有如果,只要她懸崖勒馬,現在就和他分道揚鑣的話,那麼就絕對不會發生她所擔心、害怕的事了,所以她一定要快刀斬亂麻才行,一定要!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她轉頭看他,打破車內的沉靜,開口說:「如果結果讓我不滿意,那你以後都不准再來找我。」
任允翼直視著前方的道路,靜默了一下才出聲道:「為什麼?」
「因為我從不和上過床的男人做朋友。」她毫不猶豫的說。
他又安靜了一會,才不疾不徐的開口,「好。」
太好了,成功了!官小凝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有種想哭的感覺,因為她知道過了今晚之後,他們將不會再見面了。
永遠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