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妹,妳剛調過來,裡頭的病人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媽媽很凶的。」
兩個護士站在門外低聲嘀咕,小學妹護士一臉惶恐,「學姐,聽說看護阿姨被他媽媽罵一個,跑一個,是不是這位大人物變成植物人,他媽媽受不了了?」
「報紙寫得太誇張了。沈昱翔不是植物人,他還可以自己呼吸啦。可是我聽王主任私下說,這位青年才俊傷得太重,以後阿達阿達了。」學姐護士豎起食指,在右邊太陽穴轉了幾圈。
「好可憐喔,我看報紙的照片,他很英俊耶。」
「一個頭腫成兩個大,也英俊不起來了。」學姐護士推動護理車,又放低聲音說:「趕快進來交班……咦?這位小姐,病人不會客。」
病房門口掛著一個「謝絕訪客」的牌子,谷薇真微笑說:「我是他的朋友。」
「沈先生的『朋友』可多了,都是女的。」學姐護士笑得曖昧,她已有了應付這些女人的方法。「沈媽媽不會讓妳進去的。這樣吧,我們剛好要送藥,我打開門,妳從門縫看,不要出聲喔,不然沈媽媽又要生氣。」
「好。」人家不給會客,谷薇真也只好接受護士的建議。
房門打開一半,躍入眼簾的便是一張病床,還有躺在床上的那具人體。
她剛才聽得很清楚,沈昱翔不是植物人,但是那個頭頂扎滿繃帶、雙眼緊閉、面色死灰、臉孔腫脹、鼻孔插進一根管子、左手連接點滴、右手圈了測量心跳血壓儀器的線路、腦殼還伸出一根流血管子、像具屍體般躺臥不動的人,就是她所認識意氣風發、英俊倨傲的沈昱翔?!
她心頭一緊!眼前飄來一層水霧,忙以手扶住牆壁,做了一個深呼吸。
他沒死,她也不要他死,她要問他,為什麼連續打了十九通電話給她?!她要他清清楚楚地回答她!
「妳們光會送藥、量體溫!什麼事都不會做:?!」一個穿著香奈兒服飾的貴氣婦人拉開嗓門,語氣十分焦燥:「去叫王主任來,快點幫昱翔醒過來呀!」
「沈媽媽,」學姐護士耐心地解釋:「王主任和醫療團隊一直很努力,已經把沈先生救回來了,現在就等沈先生腦壓下降,自然就會清醒過來了。」
「我還要等多久呀?都第九天了,他連眼睛都沒睜開過!」
「待會兒王主任會來巡房,他會跟您解釋。」
「我不要聽解釋!我們沉家有的是錢,什麼特效藥都給我開過來,我要昱翔恢復原來的樣子!」沉母吳美淑盛氣凌人,一雙眼睛像要吃掉人似地。
「可是腦組織受創是永久性的,就算吃藥也不會恢復正常了。」今年剛畢業的學妹護士很盡責地說明。
「學妹!」學姐護士臉色大變,隨即拉開笑臉,拖走學妹。「沈媽媽,我們不打擾沈先生了,王主任馬上過來。」
「妳給我站住!妳怎麼可以詛咒我們昱翔?!他是我的兒子,是最聰明的!也是最優秀的!我辛辛苦苦栽培他,不是要他躺在這裡,是要讓他接下他爸爸的事業,讓我抬得起頭……」吳美淑的聲音由高變低,愈說愈無力,最後變成哽咽。
「沈夫人,妳休息一下。」穿著背心制服的看護倒了一杯水給她。
「不用妳服侍我,妳給我照顧好昱翔!」吳美淑又大聲吼罵。
「是。」歐巴桑看護聳聳肩,拿起鼻胃管反抽,再高高舉起,將溶進藥粉的水杯慢慢傾入。
谷薇真看著混濁的藥水流進管子,從沈昱翔的鼻子進入他的胃裡。她想到他優雅地切下一塊牛排,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叉起咬下……
她的心頭一擰,胃部隱隱抽痛。
「去把門關起來!」吳美淑發現房門未關,又指揮看護做事。
「沈夫人,等一下,我還要讓沈先生喝水。」
「妳動作不會快一點啊?!」吳美淑坐在椅子上,也不願多走幾步關門,她眉頭一皺,「怎麼這麼臭?這是什麼味道?」
看護嗅了嗅,神色變得尷尬,「糟糕,沈先生便便了。」
吳美淑走過去掀開被子,塗了厚厚粉餅的臉孔立刻扭曲,歇斯底里地吼叫道:「妳不是給他穿紙尿褲嗎?!為什麼會大得整張床都是?!我花錢請妳來是幹什麼的引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做?!妳有沒有養過小孩?尿布濕了就要換,妳不會把昱翔當作自己的孩子照顧嗎?!」
「沈夫人,對不起,之前驗尿後,我幫沈先生做了清潔,就沒包了,想讓他皮膚透透氣,怎知道這麼快……」
「妳不要給我解釋,趕快給我清乾淨!」吳美淑聲音扯到最高點,突然一屁股坐倒,呼天搶地地說:「我是造了什麼孽啊引為什麼丈夫兒子都不理我?以前他是完全不看我一眼,現在昱翔也不睜開眼睛看我!昱翔啊,你就不會可憐媽媽嗎?我這一生對你爸爸死心了,現在只有你、只有你啊……」
「妳在幹什麼?!」一個西裝筆挺、頭髮灰白的高大男人快速走進病房,又把房門打得更開,讓裡頭的情況一目瞭然。
谷薇真認得他是沈昱翔的父親沈光雄,父子倆都有一樣的挺拔體格。
「我的命不好啊!嫁給你吃苦,老了還要擔心兒子!」吳美淑看到來人,神色更加狂亂。「沉光雄,昱翔變白癡了,你知道嗎?」
「昱翔還沒醒來,妳不要胡說。」沉光雄繃緊嘴角,目光凌厲。
「醫生都這麼說了,昱翔傷到大腦,以後變笨了,搞不好還要人家餵吃飯換尿布。」吳美淑抓住丈夫的手臂,冷笑說:「昱翔受傷正好趁了你的心吧?你從來不關心他,你只關心外面那個……」
「昱翔需要靜養,妳不要在這裡像神經病大吵大鬧。」
「呵!沉光雄,你就是要我發神經病,然後明正言順跟我離婚,對不對?」
「我叫阿聰送妳回家,再請大嫂她們過去陪妳。」沉光雄拉她出去。
「大嫂?!那個外面的賤女人也夠資格稱作大嫂?正牌的大嫂被她逼死了!」吳美淑披頭散髮地嘶吼,「你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發神經病,也不會死掉,我才不讓你把那個女人帶進門,更不會讓她的雜種得逞!」
「妳!」沉光雄飽脹怒氣,卻是無處爆發,只得用力拖她離開。「妳該回去休息了,昱翔腦壓不穩,妳再這樣大聲吵鬧,是要提早逼死他嗎?」
「不!昱翔不能死!他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吳美淑神情變得驚恐。
「真不懂妳是關心昱翔,還是關心自己!走!我陪妳回家。」沉光雄連拖帶拉,把老婆拖到走廊。
谷薇真屏住氣息,無言地觀看這出鬧劇。沈昱翔有這麼一個情緒化的媽媽,想必他也很頭痛吧?
但她無心理會朝陽集團的八卦戲碼了,病房裡頭的看護正將沈昱翔側翻,另一手拿濕紙巾清理他臀部的污物。看護長得矮小,要托住那個巍然身軀,顯然十分吃力。
「我來幫妳。」谷薇真走進病房,關起房門,脫下外套,捲起衣袖。
「小姐,不用了,很髒的!」
「沒關係。」
谷薇真幫忙按住沈昱翔的身體,讓看護得以用兩隻手做護理、卷髒床單、塞乾淨床單,再將他翻另一個方向,同樣的動作再做一遍。
一番折騰下來,谷薇真泌出細微汗珠,她鼻子聞到臭味,眼睛看到排泄物,但她沒有厭惡感,反而從心底深處升起一股無名的悲哀。
人生至此,天道寧論?昔日主宰一切的沈昱翔也會落得身不由己、任人擺弄的下場,若他現在意識清楚,是否也會覺得悲哀至極?
望著他裸露的性器官,她有想哭的衝動。這個給予她無數快感的慾望之源,曾經堅挺飽滿、雄壯有力,如今卻是軟綿綿地塌在那兒,就像個無助的小弟弟。
她輕輕一歎,移開視線,放在他蒼白水腫的臉孔上。
他的樣子變了,丑了,笨了,她還會愛他嗎?
看護幫沈昱翔穿好紙尿褲,不好意思地說:「小姐,麻煩妳看一下沈先生,我去沖床單。」
「好。」
她拉了椅子在床邊坐下,下意識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她繼續思索剛才的問題。分手三個月的時間,早已沉澱過往的激情,既然他不愛她,她也認定他並非終身良伴,她當然不會再愛他了。
但為何,此刻她仍然感到揪心不已?
她將五指插進他的指縫裡。以往只要她一做這個動作,他就會立時與她緊緊交握,彼此的身軀也會更加緊密貼合,融合成一體……
她和他的回憶只有一場又一場的性愛遊戲,沒有愛,沒有情:或者,她曾經愛過,卻是來去一場空。
心裡降下一場霜雪,冰冰涼涼的,刺痛她以為沒有受傷過的心。
握住他全無反應的手掌,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
「沈昱翔,為什麼打電話給我?為什麼……」
淚眼滂沱,她的心弦一寸寸地被絞緊,絞到她心臟疼痛不已。
「翔,翔,你醒過來呀,你告訴我,為什麼打電話?你想說什麼事?有必要那麼急嗎?急到出車禍……」
她放任自己低聲哭泣,她不管愛不愛的問題了,她現在就是傷心嘛。
淚水滴在她的手背,也滴到他的指頭,似溫熱,又冰涼。她抹了抹淚,突然發現他的眼皮正在顫動。
「翔!沈昱翔,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她急急喊道。
「唔……」他的喉間發出聲響。
「翔!翔!你醒醒啊!」
她用力握緊他的指節,剎那之間,她感覺到他微弱、卻有力道的響應。
她淚如泉湧,激動不已!「翔!你睜開眼睛,別再睡覺了,老天!你最不喜歡睡覺了,你快醒來呀!」
彷彿心靈感應,她的話才說完,他的睫毛掀動,眼睛睜開。
他醒了!
她內心狂喜,好像找回搬家不見了的心愛寶貝玩偶,激動的眼淚掉個不停。
「翔,你認得我嗎?」她凝視他閱黑的瞳眸,就如同過去的深深對望。
他盯住她,黑色瞳眸不復以往光采,像一潭死水,幽幽的,沉沉的,滯礙不動的。
他真的變白癡了嗎?她驚懼地握住他的手掌,淚水直流。「翔!你別嚇我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還是靜靜地望著她,時間一分一秒流過,他甚至沒有眨過眼睛。
四目相對,沒有聲息,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他的指節動了動,喉頭逸出嘶啞的聲音--
「薇……真……」
「翔!」
她又哭了,這次是歡喜的淚水,不斷地奔流,流過她甜笑的嘴角,也滴落他的手掌,滲入肌膚,流入了他靜靜凝望的心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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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昱翔醒過來了。
報紙的財經版、社會版、醫藥版、影劇版皆以顯眼的標題報導,不外乎分析翔飛科技的未來動態、搬出朝陽集團家族的發跡史、解釋腦部受傷的醫療處理,當然還有沈公子和女明星的關係了。
「翔翔,好棒喔,醫生說你再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曾蓓蓓頂著一臉濃妝,嗲嗲地拉住沈昱翔的手。「你答應送我一個鑽石手環,你不要忘記喔。」
吳美淑坐在一邊,不悅地打量領口過低的曾蓓蓓。她不喜歡這個女孩,可她是昱翔車禍前的公開女友,昱翔情況好轉,她只好讓這個騷貨進來。
還有另外一個女孩,那是昱翔的前前前……女友,也是他清醒時唯一在場的人。她後來注意到,只要谷薇真前來采病,昱翔的神態就會變得特別安靜。
「曾小姐,有什麼事,等昱翔康復再說。」她冷冷地說。
「哎,沈媽媽,我當然知道了,我只是提醒翔翔嘛,我伯他受傷,忘記以前的事情,人家可是特地請專櫃幫我留下中意的款式耶!」
「昱翔很好,他沒有忘記任何事情。」
「是啦!」曾蓓蓓千嬌百媚地笑說:「翔翔,那你一定記得我是翔飛的廣告明星嘍,你們那個死詹經理趁你不在,一聲不響撤掉我的廣告,什麼跟什麼嘛,你回去公司,一定要為我出口氣,幫我討回公道!」
沈昱翔半臥在病床上,望著眼前的艷麗女孩。他知道她是曾蓓蓓,也清楚他們曾經有過的關係;她呱啦啦地說個不停,就像昨天病房外推過的打蠟機,嗡嗡轟轟,吵嘈不堪,這也是過去他對她的印象。
奇怪的是,此刻他一點也不覺得厭煩,更不會生氣,以前不是立刻轟走她,就是抓過來狠狠地「懲罰」她;而現在,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任她嬌滴滴的嗓音從他耳畔流過。
「阿翔,你好啊!」年輕的實習醫師林幼琦推開房門,聲音愉悅地打招呼,「準備睡覺了嗎?我來看看你今天過得好不好。」
「很好。」沈昱翔回答。
林幼琦點點頭,一瞧見旁邊搔首弄姿的曾蓓蓓,雞皮疙瘩就先掉了一地。
「阿翔,我們來做測試,看你今天有沒有進步。來,一加一等於多少?」林幼琦笑咪咪地舉起兩手,各比出一根食指。
「三。」
曾蓓蓓圓睜大眼,幾乎把藍色眼影擠進眉毛,嘴巴也張成一個紅色的O。
「嗯,我再問你,現任美國總統,出兵打伊拉克的是誰?」
「華盛頓。」
「啊!」曾蓓蓓發出尖叫聲,只差沒暈倒。「醫生,怎樣會這樣?!」
「蓓蓓小姐,請妳幫我簽個名。」林幼琦掏出口袋的小記事本,將原子筆塞到曾蓓蓓的手裡。「阿翔還沒有復原,妳要讓他多休息喔。」
曾蓓蓓花容失色地簽下歪斜的名字。「好……好的!醫生,他……會好嗎?」
「很難說喔,阿翔需要安靜,最怕人家在耳邊像鴨子呱呱叫了。」
「呃,很晚了,是該讓他休息了。」曾蓓蓓不敢靠近病床,怯怯地揮揮手。「翔翔,我明天要拍戲,不來看你了,拜拜嘍!」
林幼琦送貴客出門,才掩上房門,就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琦琦,妳就是頑皮。」吳美淑出聲了。
「六嬸婆,妳不要生氣嘛!」林幼琦走回病床邊,將那張簽名撕下,揉進垃圾袋裡。「我看曾蓓蓓再鬧下去,我們和舅舅全部一起發瘋了。」
林幼琦的母親是沈昱翔的堂姊,她只小他四歲,卻得喊他一聲舅舅。
「昱翔,你都大人了,還跟小孩玩?!」吳美淑不表贊同地說。
「琦琦教我,我就照做了。」
沈昱翔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可他又清清楚楚記得,過去他根本不屑開玩笑。
說也奇怪,自從他醒來,他什麼事情都記得,卻也什麼事情都不一樣了。
計算機斷層顯示,他腦裡的血塊已經消失,頭殼傷口復原良好,身上的外傷也已痊癒,更沒有失去記憶或變成白癡,這讓當初判定他可能變成植物人的急診室醫師跌破眼鏡,懊惱得決定出國進修。
「昱翔,你快點好起來,準備回公司上班。」吳美淑以命令式的口氣說。
「六嬸婆,沒那麼快啦。」林幼琦忙說:「妳得讓舅舅回家休息一陣子,反正公司還有六叔公……」
「妳六叔公有什麼用處?以前是跑得不見人影,幸好有我娘家的兄弟幫忙,現在昱翔出車禍了,他又想拿回去,不行!翔飛是昱翔的,我絕對不讓他得逞!」吳美淑的口氣變得兇惡。
沈昱翔閉上眼睛。以前只要他一聽母親開始嘮叨,第一個反應就是回房間,鎖起房門。
「六嬸婆,六嬸婆!」林幼琦察言觀色,好言勸哄說:「我們也該回去了,舅舅差不多時間要睡覺了,養足體力才能早點回去上班啊。對了,我幫妳介紹的醫生很親切喔,我明天回高雄了,妳要記得下星期回診。」
「蔣醫師開的藥很好,我不會失眠了,我會再去拿藥。」
「媽,妳在看醫生?」沈昱翔睜開眼,望向已顯老態的母親。
林幼琦比手劃腳,以嘴型發出無聲的三個字--精神科。
「死不了啦!」吳美淑又嘮嘮叨叨抱怨:「你在醫院躺一個多月,我也一個月沒打牌了,指頭都生疏了。唉!你都快三十歲的人,還讓媽媽操心!我把你拉拔得這麼大,以後自己顧著自己,我沒那個心力管你了,反正你就是趕快回公司,接下總經理,你做出成績來,我當媽媽的也才有面子。」
沈昱翔靜靜地聆聽她的「教訓」,心情仍然很平靜,一點也不像過去聽她講話,就煩得想挖破自己的耳膜。
對於這種回異於過去的感覺,他感到不解。
「琦琦,我會不會有後遺症?」他問道。
林幼琦拍拍自己的右腦袋,輕鬆地說:「舅舅,你傷到這裡,這裡主掌情緒,可能脾氣變壞,也可能變成小乖乖,或是變得愛睡覺,還有案例說變得好色,性功能增強……呵!當然啦,也有人五十年都不變的啦!照舅舅目前的情況看來,應該一切正常,只需要時間恢復體力就行了。」
「王主任不是說昱翔沒事?」吳美淑皺眉問道。
「對呀,沒事!就是這樣啦!」林幼琦展露青春笑靨。「舅舅,你別胡思亂想,來,吃顆藥,準備睡覺了。」
唉!腦神經這麼精密的玩意兒,豈是她這個來串門子的實習醫生說得明白的?
「我不會胡思亂想。」沈昱翔吞藥喝水,自己動手將電動床放平。「媽,妳帶琦琦回去休息。」
「好吧,你好好睡,有事按鈴叫護士。」
沈昱翔躺在床上,目送母親和琦琦離去,單人病房只留下床頭燈光。
剎那之間,他以為自己是漂流在黑暗大海的一艘小船,搖搖晃晃,摸不出方向,只有船頭小燈陪伴他,讓他不至於在幽冥世界裡迷失。
他不記得是否死過,他只記得在滾滾黑浪中泅泳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斷地呼喚他,那正是他一直想尋索的聲音。他奮力掙扎,朝她的聲音游去,他不只要聽到她的聲音,他更要看到她的人!
記憶一波波襲來。他記得辦公桌上的水晶煙灰缸,記得海邊的風沙,記得她火燙柔軟的胴體,記得分手時不欲讓他看到的淚光,記得他找不到她時的焦燥,記得他要去尋找那片屬於他們的海灘,也記得他憤怒地關掉手機,濱海公路突然跑出一條野狗……
記憶到此結束,然後,他記得她喜極而泣的淚水。
他記得一切,又似乎遺忘了什麼,像斷掉的吊橋繩索,在風中擺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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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醫院門口停就好。孟傑,謝謝你。」
谷薇真抓起皮包,迫不及待地要開門跳下車。
「妳去看沈昱翔?」魏孟傑踩下煞車,語氣平緩地問。
谷薇真轉頭看他,既然彼此心照不宣,她索性說明白:「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客戶,探望他是應該的。」
「都十點半了,不嫌太晚嗎?」魏孟傑也轉頭看她。她和他結束約會後,特地去探望前男友,他再怎麼有紳士風度,也要適度地表達抗議。
「順路嘛。」
「妳可以明天再來。」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今日事,今日畢。」她嗅得出他平淡聲音中的醋味。「孟傑,你先回去,我這裡搭出租車回家很方便。」
「我等妳。」
谷薇真察覺他的執拗,笑說:「我跟他沒什麼了,病人總是需要安慰的,等他出院後,我就不會再去看他了。」
「他現在可能睡了。」
「我看看而已,沒事就下來了。」
「我在這裡等妳。」魏孟傑按下閃光燈開關,抱定暫時停車的主意。
「好吧。」他要在大馬路邊臨時停車,她就不能待太久,谷薇真無可奈何,下了車,快步走入醫院大門。
其實,魏孟傑是個不錯的男人,她正打算和他深入交往。或許等沈昱翔的事情過了,她就能把所有的心思轉到魏孟傑身上,好好規畫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電梯來到病房樓層,她放慢腳步,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輕輕轉開頭等病房的門把。
映入眼簾的是那雙闃黑的眼眸。
她的心又是一跳,彷彿他一直盯視門口,只待迎上她的目光。
「你還沒睡?」她很驚訝,今天真的是太晚了。
「妳來了。」他的眼睛跟著她移動。
「對啊,我來了。」她好像在說廢話。「你媽媽回家了?」
「她回家了。」
「你嘴巴怪怪的,裡面有東西嗎?」
「嘴巴裡有藥,吃了會想睡覺,我沒吞下去,我等妳來。」
他在等她?她疑惑地望向他沒有一絲波瀾的眸子,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甜言蜜語」。太詭異了,難道他真的頭殼壞掉?
「你把藥丸含在嘴裡?」她若無其事地問。
「好苦。」
「噗!」她忍不住笑出聲音。沈昱翔怎麼回事,也跟大人玩捉迷藏了?「你就算不想吃藥,等你媽媽走了,再吐出來就好了呀,藥還在嘴裡?」
「融化了,真苦。」他不覺皺了眉頭。
「真是的!」她為他倒一杯開水,按住電動床按鈕,讓他起身喝水。「如果我一直沒來,你也不知道要喝水沖掉苦味嗎?」
「喝了水,就會發揮藥效,我睡著了,就看不到妳。」
她心一動,又笑說:「藥融化在你嘴裡,流到肚子,一樣也有藥效啊。」
「吃藥要喝水,有喝水,藥才會作用,沒喝水,藥不會作用。」
「口水和開水,還不都是水?」
她簡直想敲敲他的腦袋,問他何時變得這麼一板一眼,學會繞口令說話?
看他專注捧著紙杯喝水,她軟下心腸,立刻原諒這個大腦受傷的傢伙。
自從他醒來以後,話一直很少,語氣也變得單純直接,害她總是以為在跟上幼兒園小班的小侄兒說話。
他的眼神更是安靜得不可思議,過去銳利敏捷的目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深難解的平靜。
她只當他重傷初癒,體力不濟,尚未恢復正常的言行模式,倒也漸漸習慣他此刻的樣子。而且經過醫師的專業測試,他的智力沒有損傷,精神也十分正常;或許等他回家養精蓄銳後,這種含著藥片等她的「短路」現象,應該就不會再出現了吧?
「你喝完水,也看到我了,該好好睡覺了。」她又幫他放下床頭。
「薇真……」他舉起手。
「什麼事?」她以為他要伸手拿東西,卻被他握住了。
「妳明天還會來嗎?」
她低下頭,看到他的手指慢慢摸索,找到她的指縫,再與她十指交握。
一股熟悉的熱流湧入心坎裡,也街上她微感酸澀的眼眸。
「你還在這裡,我就會來。」她留戀地握住他溫熱的大掌。
「我不在這裡,妳就不來了?」
「等你出院,回家休養,我也不用探望你了。」她保持美麗從容的微笑。「沈昱翔,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是妳叫醒我的。」
「是我運氣好,剛好碰到你醒來,所以被你媽媽當作『福星』。可你別忘記,你的女朋友是曾蓓蓓喔,她會很樂意陪你。」她很克制地不被陳年老醋嗆到。
沈昱翔感到茫然。明明他想要的人是她,為什麼會變成曾蓓蓓呢?
是了,他們早就分手了,親密關係已經結束;那麼,那夜他為什麼要瘋狂地尋找她?又為什麼她得知他出車禍,會跑到醫院看他呢?
一連串的不解,他無法理出頭緒,只能化作一個疑問。
「妳不陪我?」
「我有我自己的事,就像你也要忙自己的工作,你要趕快好起來,這才能回公司上班。」她覺得好像在哄小孩去寫作業。
「對,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巴拿馬的投資案不知道談得如何了。」
聽他談到公事,她就放心了,這才是工作第一的沈昱翔。
「你有空就找公司的人聊聊,免得回去上班時,一下子無法進入狀況。」
「好。」
他望著她,彼此手心摩挲相抵,他的掌緣不斷地輕揉她的掌緣。
那種感覺就像是唇瓣接觸,輕輕擦過、緊緊相印、深深纏綿……
谷薇真微偏過頭,將眼裡的淚水嚥下肚子,仍是握緊他格外暖和的手。
她能做的都做了,過去的情份到此為止,也是她再度離開他的時候了。
但在她離開之前,她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跑到金山?」
為什麼?沈昱翔的思緒轉了轉,同樣的問題,父親、母親、醫生、警察、曾蓓蓓都問過他,而他的答案只有一個--
「忘了。」
「你知道你有打電話給我嗎?」
「忘了。」
「全忘了?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記得開車離開大樓,然後,就忘了。」
「忘了……」不知為何,谷薇真既失望,又輕鬆。
失望的是,十九通未接電話成了無解的謎題;輕鬆的是,她如釋重負,似乎不必再為他的車禍擔負什麼「道義責任」了。
她很快露出甜美的笑容。「忘了也好。聽說人在遭受巨大撞擊或傷害時,會失去那段時間的記憶,這才不會造成日後不愉快的回憶;也幸好你只忘掉那晚的記憶,萬一連家人朋友都不記得,那就糟了。」
「我不會忘記妳。」
黑眸沉沉,他深邃的幽黑裡有一抹微光,淡淡的,幾乎難以窺見的。
「你在說什麼呀!」谷薇真再度轉過臉,用力抿緊嘴角,眨一下有點濕潤的睫毛,又轉向他,笑得開朗。「你當然不能忘記我了,翔飛下一季的廣告,還是得找我們新威喔。」
「好。」
「你睡吧,我也要回家休息了。」
緣盡於此,她鬆開他的手掌,交握的指頭緩緩滑開,由指根、指節、指尖,一分分地退離,結束彼此最後的偎依。
「薇真,妳有男朋友了?」沈昱翔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
「嗯。」她避開他的目光,點點頭,覺得應該再加強語氣,於是又說:「是的,有了。」
「再見。」
啥?再見?!她忽然想失聲大笑,方纔他還戀戀不捨地握緊她的手,一聽她有男朋友,卻立刻再見趕人,他腦筋的連結系統真的有問題啊!
如果摔壞大腦能讓他變得溫柔,也會說令她心動的「甜言蜜語」,做為一個女人,她會喜歡他目前的「秀逗」狀態;但若是這樣,他就不是像頭獵豹也似的沈昱翔了,那她還會愛上他嗎?
她不去思考答案,因為這是一個根本不成立的問題。他們的愛怨已散,她的真命天子正在樓下等她。
走出病房,她掩起房門,大大舒了一口氣,又不自覺地望向門板。
門後,那雙沉靜的眼眸仍在凝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