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地超過五十坪的辦公室,是整棟大樓裡唯一傳出光亮的地方。在這片寂靜之中,只有雷射印表機快速在列印文件時,傳來低低的聲響;不時還可以聽見鍵盤的敲打聲——
不快,但是,卻是不停地在運作著。
袁震雙眼正專注地注視著屏幕不斷變動的數字,只要這些數字一變動,他立即移動滑鼠,變換視窗,然後在某個視窗上,鍵入幾個英文字母與數字後,再度變換視窗回到原來那個有著密密麻麻、讓人看了眼花繚亂的視窗。
五分鐘過後,所有的數字停止變動。直到這時,他才將所有的視力窗一一關閉,然後摘下眼鏡,以拇指和食指按摩眉間,同時動動稍嫌僵硬的頸部,紓緩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的不適。
他端起放在桌面上不再溫熱的黑咖啡,輕啜了口後,閉上眼睛休息了會兒,做了幾次深呼吸,站起來伸展已顯僵硬的肌肉。
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頎長身材,搭上剪裁合宜的西裝,而有些凌亂的黑髮以及剛冒出的鬍渣,看起來不像一般人印象中日理萬機的集團總裁,反倒更像時裝雜誌中性感無比的模特兒。
正當他準備關機離去時,聽到喇叭傳來一聲清楚的——
「哦喔!」
皺了皺眉,不解的神情完全寫在臉上。
「這時候,誰會在ICQ找我?」雖是不解,他仍舊打開了那個正在閃動的訊息符號。
打開了那個黃色的訊息符號後,在訊息框裡,他看到了這麼一排字——
「同胞,我問你個問題好不好?」
「同胞?」看到這個稱謂,袁震嘴角微揚。「虧這個人想得出來。」
對方這句簡短的問題,倒讓工作了一整天的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同時激起他本性中不為人知的頑皮因子。
「同胞,什麼問題,你問吧。」他慢慢地鍵入這幾個字,然後按下發送,將訊息回給對方。
趁著對方回復的空擋,他開始查詢對方的個人資料——
暱稱:Minimum
性別:女
說明:東風吹,戰鼓擂,俺在網上怕過誰
「哈哈哈!」看到這個叫Minimum的女孩的說明檔,他不禁放聲大笑。「好個俺在網上怕過誰!」
很少有事情能讓他笑得如此開懷,而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子做到了。
雖然他玩電腦也玩了十來年,可卻從沒嘗試過打字聊天這種費時耗工的事,不過,既然她能讓他開心,就算耗點時間又如何。
就在這時,她的問題也傳了過來——
「啊請問同胞,你是還沒有睡呢,還是給它睡了一陣又醒了過來?」
「報告,同胞,栽比較歹命,一直到現在都還在辦公室加班。」
「喔,耶!我終於找到一個和我一樣苦命低人嘍!」
「一樣苦命?你是說你現在也還在工作?」
「嘿啊,我是在工作,不過現在叫中場休息啦。」她打了個歎息符號,表達她心中的怨唉。「米有辦法,要活就要錢,要錢就要做,要做就算不睡覺也要給它趕出來。」
「哦?你是做什麼的?」她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在半夜裡互吐苦水的。
「我喔?我是畫畫的。」
「畫畫?」他客套地說著每個人遇到藝術工作者時會說的話:「哦,那想必你一定是非常有才華的。」
「哈哈哈……才華?」她連打了一整排的哈字後,才說:「這種工作叫熟能生巧——多畫、常畫也就會畫了,只要你有手,你就會畫,哪裡有什麼才華可言啦。」
「你太客氣了。」
「厚,同胞,我米有和你客氣咧,我說低可是千真萬確低實話啊。」
若在平時,他根本不會同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相識不深的女人談超過兩句以上的話。但現在是深夜,一個寂靜無聲的深夜、一個只有他與一台電腦的深夜,而他也不再是平常的他。
就算現在與他攀談的女人是他從未謀面,而且未來見面機會也微乎其微的女人,那麼,和她哈啦打屁、漫無目的地談天又何妨?
這是網路,一個跡近虛擬的世界、一個透過無數0與1不斷快速變動而聯繫起來的世界,就算他做出平常完全不可能做出的事、說出平常完全不可能說出的話、認識平常根本不可能相遇的女人,又何妨?
重要的是,她讓他覺得有趣、讓他放鬆心情、讓他紓解壓抑的神經、讓他覺得可以放開自己,甚至讓他露出少有的笑容——
這就夠了,其他的沒必要再追究,也沒必要問。
在網路世界裡,他們或許能成為朋友,但是現實生活中,他們極有可能是兩條絕不可能交會的平行線。
既然不會有相交的可能,也就沒必要考慮利害衝突的問題了。「厚,同胞。」要學習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困難,只要能抓住她的習慣用語即可。「我哪是在和你客氣,要是叫我去畫,那我只會在一張全黑的紙上,點上兩個小白點。」
「為什麼?」
「因為我畫的就是,在烏漆抹黑的半夜裡一隻失眠的牛。」
「哈哈哈……對喔!」又是一陣笑聲,袁震可以想見,在螢幕另一頭,必定是一個喜歡笑的女人。「我以前唸書時,怎米有想到這個撇步——一張給它畫半夜失眠的牛、一張給它畫個半夜失眠的貓……」她拉拉雜雜地舉了一堆例子,最後說:「最後再給它畫上一張,因為沒天良教授出了太多作業而被迫失眠的可憐人。」
「你現在想到也不晚。」他打趣地回著:「至少,你現在可以畫一張——因為沒天良的老闆給了太多工作,也被迫失眠的可憐員工。」
「厚,同胞我也是很想給它這樣子畫的,可是,你知道嗎,我要是敢給它畫低這米意識流的話……嗯,這情形呢,就好比言情小說家有種,寫了個悲劇結局,然後慘遭出版社退稿;被退了稿就沒錢過活,沒錢過活,那鍋言情小說家就成了個活生生的悲劇!」
「也就是說,如果你有種,把你的工作畫得非常意識流,那麼,你的老闆就會直接退回你的稿件,害你沒錢可拿,然後你就會成了個沒錢可花的真正可憐人?」
「厚,同胞——真低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同胞也!」她飛快地將這答案傳了回來,頗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好,不哈啦了,你說說,你都畫些什麼?」
「嗯,現在畫的是美女俊男圖。」
「哦?想必你的週遭一定有許多的俊男美女,才能刺激你如此的作畫原動力嘍?」
「拜託同胞,這年頭的俊男美女,都去當明星和模特兒了好不好!」
「那也不一定。」
「誰說不一定?你看過哪一個成功、事業有成的男人的長相,會和帥字有緣分的?如果有,那肯定是說有的那些人把自己催眠得太嚴重,所以才會睜眼說瞎話啦。」
看到她打的這排字,袁震知道,自己是絕對不能說個「有」字,要不然肯定立刻成為她口中的「睜眼說瞎話」一族。
「大概吧。」他非常保留地說著,並沒有給個絕對的答案。「不過,我想問一下,你認識很多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嗎?」
「很抱歉,一個都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既然你一個都不認識,你怎麼能如此肯定地說,事業用成的男人就一定長得不帥?」「耶,同胞,這個沒吃過豬肉,也有看過豬走路啊!」
「真對不起,請問豬怎麼走路的?」
「四隻腳著地走路啊,怎地,難不成同胞你看過豬用兩隻後腿走路啊?天啊!真是只神氣的豬!下回你再見到時,記得通知我一聲,我帶V8去把那只神豬拍下來!」看到她的回答,他再也忍俊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而這一笑,足足有一分鐘之久,久到她打了一排問號過來詢問時,他還是不能克制自己的笑聲。
照他們兩人的對話,那些事業成功的男人,不只是與帥字無緣,現在……他們甚至已經被人從人種裡刪除,直接淪為偶蹄類的豬只了……
「同胞,你說的沒錯,豬的確是用四隻腿著地走……不過,我非常確定的是,那些個事業成功的男人,絕對是用兩條腿走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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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的磨練後,必是天堂的榮景!
這句話是杜拾羽從事插畫工作以來,一直信奉的鐵則。
話說她從事這工作以來,雖然未曾大紅大紫,倒也不曾有過斷炊之虞。
工作雖然沒什麼大進展,但是case確是一件接一件,生活上倒也還算自給自足。
再加上家裡人對她的要求,也只是把自己照料好這麼一件,所以說,她現在的日子呢,可以算得上是個愜意又快活的單身SOHO族。
而上個星期,她死趕活趕,終於將雜誌社要的插畫給送了出去後,她整個人像是癱瘓似的,在家裡整整窩了一天一夜後,才算又活了過來。
而那句「地獄的磨練後,必是天堂的榮景」,則是她一位作家朋友送給她的……嗯,正確的說法,是送給她們兩人的。
因為,兩人都會面臨截稿的壓力,而在趕稿期間的生活,用地獄那般的水深火熱來形容,絕對是再正確也不過。
而當稿子終於完成的剎那間,那感覺就彷彿來到天堂般的舒暢。
想要睡多久,就睡多久;想講多久的電話,就將多久的電話;太多太多趕稿期萬分想做,卻又不能做的事,這會兒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同時不帶任何一絲愧疚地去做了。
在睡了一天一夜後,她打了幾通電話,分別約了幾個人逛書店、看電影、喝咖啡、唱歌、吃大餐等等,著實過了五、六天的糜爛日子。
白天,她和朋友出門快活、溜躂;晚上,她可也沒閒著,繼續上網去打她的連線遊戲、到聊天室和眾家姐妹一起圍剿色狼,當然還有和網友無事亂哈啦。
總而言之,完稿後的日子,她可是快活得不得了。
這一夜,她開了電腦,連上線,立即聽到一聲——
「哦喔!」
這個聲響提醒她,ICQ上有人找她。
照舊點開了那個閃動的黃色小訊息,她看到這麼一則訊息——
「同胞,這些天上哪玩啦?怎都沒見到你?」
她看了看對方的暱稱——Fate,命運:「喔,原來是那夜同在苦難中受折磨的同胞啊!」
「沒錯,就是我。」對方這麼回著。「你的難友。」
「耶,同胞,什麼難友!」她馬上反駁他的話:「我現在可不是身陷水深火熱中啊!我工作已經做完了。」
「唉,看來,現在只有找這麼一個苦命人探陷趕工地獄了。」
對於網友,尤其是男網友,她的同情心比率向來低得嚇人。
「唉,是啊,我這幾天啊,天天玩,玩得好累啊!像今天,我才和朋友吃了頓大餐呢。但是,同胞,本人對你的情形,仍是要致上無限的同情與哀悼!不過,你也知道的,古代的先哲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沸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加油,同胞,明天是屬於努力工作的人的!」
「抱歉,我國學常識不佳,請你解釋給我聽,問什麼孟子說的那段話,會等於明天是屬於努力工作的人?」看到他這麼回答,她突然一愣,自言自語道:
「哇咧,還要我解釋給你聽……」
如果她全懂,那麼要她解釋當然不是問題,問題就在於,她只懂前三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呃……這就是說,老天要給一個人很重、很重的責任時,就要讓他累得半死,然後還要沒飯吃……所以呢,這個……嗯,也就是說,一個很努力工作的人,才會有明天!」
「同胞,茫茫人海裡,我竟能得一知己如你,居然完全明白了我的辛苦與重要性……想來,我今生已了無憾恨。」
今生了無憾恨?哇咧,那不就可以去死了?杜拾羽心裡這麼想著。「嗯,好,同胞,既然已了無憾恨,那麼你句放心地去吧——此去黃泉千里遙,恕我在這裡就不送你了。」
「你知道嗎,如果心情不好時和你聊天,肯定會被你氣到跳樓!」
「什麼!跳樓?」她故作訝異地說:「哎呀,同胞,不,千萬不要跳樓!」
「哼,算你還有點良心,懂得叫我不要跳樓。」
「不是啊,同胞。」她不自覺在電腦前搖起頭來。「你想死,我絕對不會阻止,只是你才和我聊過天,就跑去跳樓的話,別人會說我有教唆之嫌;要是你死前,又不小心忘了留遺書,警察如果調查起你的通聯紀錄,連電腦也查了,那我肯定會被人揪出來,然後我就會無辜被你給牽連的!」簡而言之,要死就去死,但別牽拖到她身上!
這個才是杜拾羽的重點。
看了Minimum打了這麼一大長串的話,袁震簡直就哭笑不得。
她的反應根本不是一般女人會有的。
尋常女人要是知道他的狀況,那肯定是柔聲安慰,連聲鼓勵。
哪有人像她一樣,不但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玩得多高興、過得多快活,還落井下石地告訴他——明天,是屬於努力工作的人。
他不是個容易動氣的人,再加上她的說法著實讓人想氣又氣不起來,只會感到深深的無奈又好笑,對於這麼樣一個「有趣」的網友,他著實拿她沒法子。
於是他祭出哀兵政策,對她說如果心情不好和她聊天,會被她氣到跳樓。
他想,這會兒她總該溫柔一點、正常一點,給他這個半夜工作的人一點起碼的同情心了吧?
沒想到,她居然回了他那麼長一串的話,而其中的重點就是——要死可以,一定要記得留遺書,好說明他的「死」和她姑娘沒關係。
「好,如果我哪天被你激得想不開,而打算去跳樓,我一定與會忘了留下一封遺書,聲明我之所以會跳樓,絕對和我ICQ上的網友Minimum無關。」
「哇咧,同胞你很故意哦,你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怎會?我可是對外聲明,我如果有一天跳樓,絕對和你沒關係啊。」
他倒要看她會怎麼回。
「唉,好吧,既然同胞你要這麼做,我也是沒法子的,不過呢,放心吧,我會記得和警察先生說,你得了重度憂鬱症,經我屢勸不聽,還是打不開生命的死結,所以才會選擇一死解脫……放心吧,我絕對會跟他們聲明,你不是個孬種兼懦夫,你絕對是一時想不開!」
「哈哈哈……」袁震看到她的回話不禁再次放聲大笑。「好一記回馬槍!」
他笑的次數一年裡是屈指可數,而她,竟能讓他每次和她聊天,便笑得如此暢快,這等本事,他長這麼大還沒能遇上這樣的人——網路,可還是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拐著彎罵人的本事,我看她已經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了。」
……放心吧,我絕對會跟他們聲明,你不是孬種兼懦夫,你只是一時想不開!
拐著彎罵他孬種、懦夫,也虧她想得出來。
大笑之後,心情格外輕鬆,對她的好感,也隨之增加。
想來這樣的女孩子,在日常生活裡,對男人肯定是不假辭色,不給一點好臉色看的。
「Minimum,我給你個忠告。」想來他倆也是有緣,他決定將男人的弱點告訴她,省得她在以後的男女關係上吃大虧。
「喔,是,同胞——小的願聞其詳。」
小的?呵呵。她可還真是能屈能伸啊。
「女人呢,年輕時,使潑耍賴還無所謂,可要是過了三十還這個樣子,就不行了;男人呢,最終要的還是女人的溫柔。只有溫柔的女人,才是最有魅力的女人,任何男人都抵擋不了,懂嗎?」
「厚,同胞,其低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她是這麼回的:「實在是太多謝你告訴我這些!我現在一定要更努力地使潑耍賴,放心好了,我現在一定會盡我所能,不會辜負你的一片好心的。」
「你……」這個Minimum,和她說真的看來也是沒什麼用。好,既然她喜歡這個樣子,他奉陪。「好吧,看來你也沒多少時間這麼做了,你就努力吧。」
「是的,同胞,我一定會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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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就像有條湍急的河流,所有的一切快速移動著,在瞬間,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季節來了又走,花落花開彷彿只是南柯一夢。
「喂,同胞,你在嗎?」
又是半夜,又是相同的「哦喔」聲響,又是閃動的黃色訊息符號,而訊息框中依舊是兩年來不變的稱謂。
「在在在,你在叫喚,我怎麼會不在呢?」袁震飛快地回了她這麼一句。
想想,時間過得也真快,從那一夜起,他和這個還是不知名和姓,不曉得住哪的Minimum認識也兩年了。
她,總是在半夜出現。
而他,並不是總是在深夜出現,但是,有她陪伴的深夜,總是充滿著笑聲的。
「厚,同胞你是去做什麼大事業啊,怎麼這麼久沒看到人啊?」
「唉,沒法子,為了工作出差去啊。你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也只好努力工作回報老天如此看重啦。」
他自己就是老闆,不過,她一直以為他是替人工作、領人薪水的,既然她從來不問他的工作狀況,他也就不費心地特別去提。
「嗯嗯嗯,那同胞,我也還是那句老話啊,明天,是屬於努力工作的人。」
「謝謝你啦。那你說說你最近都做了些什麼啊?」
這兩年間,他們什麼都聊;他個人的風流韻事,她也知道了一些。
而她的呢?他頂多聽她提到某男模特兒是如何帥氣逼人,害得她頭暈目眩,倒是沒聽她說愛上了誰。
但是,近半年來,她倒是不斷地提起一個叫陸立人的男模特兒,是如何的俊帥、英挺、迷人……根本就是每每一聊到他,她便開始為那個男人歌功頌德起來。
初始,聽她提這些,只覺得有趣、好玩,可沒想到她卻不斷地提及,彷彿世上只有那個陸立人才叫男人,其他的全都叫公的類人猿。
雖然他對她沒有太多男女之情存在,可聽久了難免會心生不滿。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的身邊向來是眾女環伺,他既沒有刻意招惹,也沒有故意去炫耀他的家世,那些女人在一見他後,全都有意識地朝他靠攏。
等他長到夠大,也懂得男女有別後,他開始明白,他的父母親給了他一張稱之為英俊,甚至是過分俊帥的臉。
外表,之於他當然不重要,他也從不誇耀自己的長相,但從小便沒讓女人忽視過的他,卻讓這個叫Minimum的女孩給徹底地漠視他身為男人的事實。這點,是最教他無法忍受的。
「我啊,還是老樣子嘍。」她開始像寫流水帳似的對他報告她近來的生活點滴。「畫畫、教畫、趕稿、和朋友哈啦……嗯,和平常一樣。」
「那很好。平常,是一個很有服氣的詞句。」
她的生活瑣事,與他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當她在描述她的生活時,每每都能抓住他的目光。
「也是沒錯啦……啊!我想到了,我昨天遇到了件好事。」
「什麼好事?」
「我昨天在書店時,有看到那個陸立人在對面的咖啡店喝咖啡耶。」又是他?看到她這麼說,袁震英氣勃勃的劍眉不自覺地攏蹙。
「這算得上是好事?」
「當然啊!」從她的字裡行間,可以讀出她溢於言表的喜悅。「昨天下雨,到處都濕答答的煩死了,沒有半件好事,直到我看到他。」
什麼叫「沒半件好事,直到我看到他」?他有些氣惱地想著。
透過她打的這幾句話,他簡直在眼前看到一個被男人給迷得團團轉、雙眼迷離的蠢女人。
「頎長的身材比例,壯碩的胸膛,深邃的雙眸……」她用盡了所有美麗、美好的形容詞來形容這個她昨天遇到的「好事」。
「Minimum,你知道嗎?」終於,袁震沉不住氣。「你現在表現得簡直像是個花癡了。」
「什麼花癡!我這是在讚美造物主的神奇,才能創造出如此完美的男人耶。」
「造物主的神奇?哼,這種神奇有什麼了不起的。男人最重要的,不是那張臉。」
「對啊,男人最重要的,當然不是那張臉。」她同意他的話。「陸立人的外表當然是沒話說,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頭腦聰明、書又年念得好,在學校裡可是人盡皆知的才子,而個性更是成熟穩重得沒話說……同胞,你說,這教我怎能不讚美造物主的偉大咧?」
「哦?你又知道他在學校的景況了?」他吃味地問著。「這個,我喜歡他,我當然會努力地收集他的資料嘍。」她回答得理所當然。「哦,是嗎?」袁震眉尾有挑,顯示他的不快。「你確定你收集的資料正確無誤,而不是他的經紀公司為他加分而憑空捏造的假證據嗎?」
「喂!同胞,你嫉妒他又帥、又有內涵就直說!又何必譭謗他的名譽?怎麼,你就真的這麼見不得別人好?」
他可以想見她在電腦前是多麼地生氣,畢竟這個叫陸立人的模特兒,可是近半年來最讓她思思唸唸的男人,如今他直接挑戰她心中的偶像,依她的個性她不生氣才怪。
「我嫉妒他?我見不得別人好?」他氣得仰天大笑,不過這笑聲卻讓旁人有種冷到骨子裡的感覺。
「沒錯,你就是嫉妒,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袁震用力地吸了口氣:
「Minimum,你難道不明白,所有的明星只是一種商品,包裝與行銷是絕對必要的嗎?」拜她所賜,這兩年他的打字速度,已經有長足的長進。
「就算是包裝、是行銷,在我心裡他永遠是最好的,這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動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我一直都知道女人是種非理性的動物,不過直到遇見你,我才肯定先人的這句話。」
他氣極了!
他從來就沒對哪個女人如此地好言相勸,而瞧瞧她回的是什麼——就算是包裝、是行銷,我心裡他永遠是最好的,這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動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她的心眼,根本就被那個壓根不可能存在在她生命中的男人給蒙蔽了,完全無法用理性來判斷事情的真偽!
「你說什麼!」
「我說,女人,是一種非理性的動物。」他從善如流地回應她的要求。「如果,你還想再知道原因,那我順便告訴你,德國哲學家尼采還曾經說過,『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這會兒,他非常、非常認真地「回應」她的問話。
「原因是什麼呢?我想,這可能就是因為女人向來都讓愚蠢的感性凌駕在理性之上,也就是說,女人們常常是非不分,純粹憑『感覺』二字做事。也難怪,在中世紀時教會的認定中,女人是被排除在高貴人種以外。這也難怪,因為,只有男人才懂得以理、法做事,判別是非好壞。」
「你……你……」他的一席話,讓她氣得都不曉得要說些什麼了。
「我知道,你無法反駁這些,畢竟這是歷史的鐵證,而不是我個人的憑空捏造。」
「你這是污辱了全世界的女人,包括你自己!」
「不好意思,你如果對我的性別有質疑,你有我的電話,歡迎你打電話來驗明正聲。」
「同胞,你知道嗎,我很想做一件事。」
她突然冒出了這麼句和先前他們話題全然不相干的話。
「什麼事?」
「我要你替你老媽,向全天下的女人道歉。」
「我媽做了什麼需要你來道歉?」
他真的不懂她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運作的,他們之前討論的明明和他母親一點關係也沒有,怎麼她就是有辦法把毫不相干的人也給扯了進來?
「肯定是你媽小時候沒把你給教好,所以你才會有這種沒見地的觀點出現。」
「什麼!」
「不過,這真的也不能怪你媽,可能是因為你自己太不受教了……」她非常誇張地長歎一聲。「唉……我想,你媽已經盡力了,這真的不能怪她啊。」
「Minimum!」他生氣了。真的、真的生氣了。「你說話要注意分寸!」
「笑話,這話是我要送給你的才對!什麼女人是非理性的動物?告訴你,就算女人真的是只憑感覺在做事,也勝過你們這些只憑下半身在思考的男人要強上千百倍!」
「下半身思考!」
「沒錯,就是下半身思考!你們男人下面的地方若是充血了,我看腦袋到最後也只是拿來當裝飾用的。」
「我要你道歉,否則咱們的友情到此為止!」
「哼!友情?笑話,誰稀罕了!我現在就告訴你,你所謂的『友情』就到此為止,姑娘我不稀罕!」
當她的回答在他的螢幕上出現時,她已經不在他的ICQ上線名單中了。
「我是怎麼了?」回顧著兩人的對話記錄,他不禁這麼問著自己。
這個Minimum不過是他在網路上偶然認識的女人,他何必為了她所說的事大動肝火?
向來,女人於他,不過是個附屬品,她們不曾也不會讓他如此煩心、生氣過。
但是,為什麼她會?為什麼她真的讓他嘗到嫉妒的滋味?
她說他嫉妒那個叫陸立人的男人,沒錯,在這夜半時分,他的確承認他對陸立人的反感,確實是出於一種叫嫉妒的情緒。
可他的嫉妒,絕對不是因為嫉妒那男人的好;他之所以嫉妒,那是因為……因為,他無法忍受那男人在她心裡的份量,竟然如此之重——甚至遠勝於他!
可是,他又何必在意那男人在她心裡的份量如何?於他,她簡直和個陌生人沒兩樣,他又何必去在意自己在這個陌生人心中的份量?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