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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革命夜 第一章 作者:李葳
    愛的殘酷

    那個男人死了。

    消息傳到男人耳中時,他正難得地獨自沉思著。

    近乎翡翠色澤的冰冷綠眼,在那封短箋上輕一掃視,然後便把它拋進了火爐內,任由它被火光吞噬。

    注視著熊熊紅焰的眼是無動於衷的,是毫無意外的,也是陰沈而森冷的。

    他死了,所留給我的卻是更大的挑戰。

    被譽為「黃金美童」的男人,即將從青澀的少年步入成人的世界。

    向來一帆風順的人生,在出乎他預料的地方,嘗到首次挫敗之後,他褪去了魯莽、生澀、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少年臉孔,換上的是工於心計、深懷城府、操著盤算的心等待獵物的成人面容。

    過去總是鷹揚的眉,現在重重地深鎖著;往昔總是勾著玩世不恭笑容的唇畔,而今嚴肅地輕抿著;從前總是挑釁、挑逗、挑情的綠瞳,這時,是一泓神秘的青潭,是令人參不透、摸不清的叢叢濃蔭。

    曾經以為我是無所不能的,世界上沒有我無法得到的東西,也沒有我征服不了的困難。

    男人從火爐前的沙發椅中起身,替自己倒了杯酒,來到窗前。

    屋外,已是晨光乍現的時分。

    薄薄的霧氣籠罩著平靜的校園內,再過幾個鐘頭,男人就要由這座向來以收容貴族子弟、學風嚴格的學校中解脫。

    而離開校門後,等待著他的是一場盛宴。

    慶祝男人的畢業,也慶祝他將承襲家名,成為布裡司基大公爵十二世。不久的將來,按照所有衛羅斯貴族子弟的傳統,他會投身軍旅,並且在那兒獲得與自己地位相稱的軍事力量。

    地位、財勢、力量,所有的道路都為他鋪設好了,這是上天單為他一人所鋪的紅毯大道。

    如果能將這些眼睛看得到的虛華、浮實,替換成唯一我最想要的,有多好?

    誕生於高貴家族中與生俱來的貴氣,成長在優渥的環境中所培育出的霸氣,融合而成的天性領導者,擁有著足以和「大公閣下」這樣高貴響亮頭銜相稱的魅力。男人的存在彷彿是要諷刺上帝所謂「人生而平等」的言論,他獨佔的優勢是那麼地多,多到讓凡人無法不嫉妒、不怨尤上天的不公。

    可是,此時此刻理當握有一切幸運籌碼的男人,臉上並不見一絲歡愉。

    我的心再清楚不過,即使我獲得了世界,即使我贏得了天下的人心,我想要的那一顆心,卻已經被人帶走。

    伴隨著那個死去的男人,我所愛的人,他的心也隨之死去了。

    他面無表情地啜了口酒,同時,一名不速之客靜悄無聲地開啟寢室的門扉。

    「我猜得沒錯,你果然還沒睡。」

    佇立在窗前的男人並未回頭,他聽聲音也知道來者何人,而那絕非他日思夜夢,渴望能再見一面的人。

    「一個人喝酒多悶,我來陪你吧!」

    訪客反手將門關上,不請自入地走近他。從男人的手中奪走水晶杯,笑靨迷人地說:「你呀,別老繃著一張臉行不行?我真是看膩了你這張世界末日來臨般的苦瓜臉。天底下有什麼事能讓我們的渥夫大公這麼地苦惱呢?說來聽聽。」

    綠瞳不為所動地在訪客的臉上駐留片刻,他冷冷地回道:「我還沒繼位,別喊我什麼大公,謝維克。」

    把手中的酒一口喝乾,自詡為男人身邊唯一稱得上「好友」兼「死黨」的惡友:謝維克.李奧提多.查爾斯敦,不客氣地拿起酒瓶,再添了一杯新酒,說:「不過就差那麼幾天,有必要這麼婆婆媽媽地計較這個嗎?」

    望著謝維克遞到自己唇邊的酒杯,男人推開它說:「在學校的最後一晚,你怎麼不把握時間,和你那些玩伴們道別,跑到我這邊來做什麼?」

    蘇茲中學是所遠近馳名的貴族中學,也只收男子,可是這並不妨礙謝維克遊戲花叢間的習慣。仗著他紫眸銀髮的傲人美貌,入學至今,獲取蘇茲中學史上頭號花蝴蝶稱謂,且當之無愧的美男,在這畢業前夕,豈會乏人問津、無人陪伴?

    「你想我是那麼沒效率的人嗎?我早已經花了三周的時間,和身旁的玩伴們一一道別了。再說,渥夫,我記得不久前你也是我的『玩伴』之一,不是嗎?我可是特別和你來溫存這最後一夜的啊!」晃動著酒杯,挑高了半邊眉毛,紫瞳流動著戲謔波光,說。

    這令許多人無法抗拒的挑逗,男人視若無睹,且無意響應。

    「……怎麼,要裝作沒聽到嗎?嘖,近來這幾周,你倒是把自己禁閉得死緊,大家都在傳言你該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弄得自己意志消沉了。但我想這些傳言,你壓根兒不當它是一回事吧!」

    不在乎男人有無反應,紫瞳之主繼續往下說道:「我記得清清楚楚,你是何時有了轉變。你陪伊凡回家去探望他養父之前,還是我所認得的渥夫。可就在伊凡的養父病重,使得他無法返校繼續就讀,你一個人隻身回來之後,就成了……一頭陰鬱的野獸。像是窩在自己巢穴中,自舔著傷處且不讓人*近的孤獨野獸。」

    一頓,觀察著男人面部的表情,以多年友人的關心,謝維克孤注一擲地問:「莫非你和伊凡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男人的面部終於有了表情,他勾起唇儻笑,綠瞳卻冰冷依舊。

    「什麼事?你怎會認為我與伊凡之間會有任何麻煩發生?謝維克。難道我不能心情不好?還是我不能洗心革面,決定不再遊戲人間,非得要成天和你鬼混,才是我渥夫.拉沃爾.布裡司基的本色?」

    紫瞳幽怒一黯。「……你可以繼續唬我,說你沒有事。可該死的!渥夫,就是別裝出這種欺騙你自己、欺騙世人的笑臉!我不是瞎子,看得出你的笑容裡有沒有一顆心;你的人雖然站在這兒,但我敢打賭你的靈魂根本不在這間屋子裡!」

    「不要激動,謝維克。」

    無意和好友起爭端,男人抬起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我不知道你在焦急些什麼,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真的,我沒事。」

    假使當事人堅持不肯吐實,那麼旁人再怎麼推敲鑽研,也不可能猜得到他腦子裡在想什麼吧?

    想要知道答案,大概……謝維克悄悄蹙起了眉,只有問問另一個人……伊凡.愛.奧古史坦或許會知道。

    問題是,等伊凡再回到蘇茲中學,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而且想起那位容貌清秀、有如東方搪瓷娃娃的學弟,謝維克便不由得要歎息。倘若天底下要找一個比渥夫更難搞、更不願意向他人求助、能以一張淡漠的表情掩飾太平的高手,恐怕非伊凡莫屬了。

    也許是東方人的特性。早年曾在東方古國住過一段日子的謝維克,總覺得來自那地方的人都異常內向、含蓄、矜持。他以為出身北方寒國的自己,性子已經夠冷了,但和伊凡相比,謝維克才知道自己算得上「熱情如火」。

    縈繞著神秘氣息的學弟伊凡,和身為上天寵兒的渥夫──原本這兩人論個性、論出身、論喜好與生活圈子,在種種條件之間是沒有接點存在著,也沒有理由會湊在一起的。

    可是人無法判斷在什麼地方,將會邂逅什麼樣的人、會受什麼樣的人吸引、會被什麼冥冥之力所促使,而將命運緊緊相系,不是嗎?

    他們不僅相遇了,還因為幾件偶發的事件而產生了交會點,不知不覺,伊凡融入渥夫的生活圈內,甚至……

    渥夫曾說他愛上了伊凡。

    只有一次。

    就在渥夫將自己禁閉起來之前。

    而謝維克在那之後,便再也不曾聽他主動提起伊凡的話題了。

    任何扯到「伊凡」兩字的話題,都被渥夫有意無意地略過,就像方才一樣,他徑是裝作一副早已經忘記「伊凡」是何許人也的態度。渥夫若沒有這麼「刻意」,謝維克還能解釋為他是一時興起,現在已經沒了興趣。偏偏他越是刻意閃躲,也越是讓謝維克覺得事態嚴重。

    「我們即將要畢業了,渥夫。」

    沉下臉、靜下聲,謝維克盡著好友的義務,語重心長地說:「無論我們在學生時代如何輕狂,一旦離開這扇保護的校門,等著你、我的都是現實成人世界中的嚴苛挑戰。尤其是你,要承襲大公爵的權位,往後你肩上所擔負的也不是尋常人的重擔,我認為你有必要把過去的種種完結。最好,把伊凡的事忘了吧!」

    男人默默地撇開頭,凝視著窗外,像是沒聽見謝維刻苦口婆心的勸告。

    由任何角度去思考,渥夫和伊凡注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男人、一名受到排擠的東方人,加上他不過是個區區窮伯爵的養子,伊凡能以什麼樣名正言順的身份,和渥夫在一起?

    友人或臣子……也許可以。

    情人……萬萬不可能。

    校內的時候可稱之為風流韻事,校外便是一大醜聞。假使未來的大公爵擁有了男戀人,女王會坐視不管嗎?渥夫是女王私生子一事,早是公開的秘密,兒子的醜聞等於是母親的醜聞,以女王陛下的性格,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不可能奢望要女王接納伊凡吧?

    如果渥夫非要伊凡做他的情人不可,那麼……最好像我一樣,也有拋棄一切的心理準備。

    謝維克不由得苦笑了,他又有何資格勸說別人呢?連自己都看不透的情關,要怎麼樣才能叫別人跨越這道障礙?

    罷了、罷了。

    「你就當成是耳邊風也無所謂,渥夫。不過伊凡真的是個好孩子,這些年和我們朝夕相處,卻不見他被我們倆淪喪的道德觀念所影響,他依然保持著像入學時一樣的潔白清純。這不是簡單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莽撞地破壞了伊凡的幸福,假使你真的愛著他,就為他思考,什麼才是他想要的吧!」

    把最後的一口酒喝乾,謝維克似是說給他、也說給自己聽,低語道:「有時,愛一個人需要有放下的勇氣,我希望你懂。」

    沒打聲招呼地,謝維克逕自離開了男人的房間,把男人原本所擁有的獨處空間再次還給他。

    男人這時才緩緩地把目光移向關閉上的門扉。

    如果能忘記……

    人便不會有痛苦的感受。

    如果放得下一切……

    就連這條性命,我也不想要了。

    可是……

    沸騰著、翻滾著、灼熱著、焦慮的,這一顆活生生、有力跳動的心內,高高漲滿的強烈激情,它不肯放過我。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它只有水漲船高而不見消散、退去。有多少次,曾想著要放下,偏偏他的身影就是不肯離我而去。

    綠瞳深處迸出森幽的光芒,男人抿成一條直線的唇,顯示出他已堅定的心意。

    那個男人死了。

    帶著伊凡的愛。狡猾的情敵以一種最卑鄙的方式,獲得了這場勝利。和活人競爭還有超越對方的希望,可是和死去的亡魂戰鬥便意味著絕望。

    我發誓,我不會把你讓給一個死人的。

    伊凡。

    你或許認為一輩子就守著心中那份逝去的愛,是幸福。

    鬼扯!謊言!少撒謊了!

    我不認為那是事實。

    世界上沒有一種幸福,是明明活著,卻將自己的心跟個死人埋在一塊兒的!

    要是上天能讓紅海分成兩半,那麼我便要把你的心從死人的身上奪走!不擇手段、不計一切代價!你等著瞧吧!我一定會把你從那樣的謊言中拉出來,我要你屬於我!

    男人握成拳的手敲擊在脆弱的窗面上,應聲迸裂的玻璃碎片嘩啦啦地四散墜落,宛如是一地的瑩星淚珠點點爍爍。

    數個月後。

    提著醫藥包的白髮老醫生,從奧古史坦大宅的二樓步下台階。等待在樓梯旁的是十六、七歲的年輕黑髮少年,以及一名更加年幼的褐髮男孩,兩人都是憂心忡忡的臉色。

    「醫生,請問我妹妹她……」

    隔著單眼老花鏡片,醫生先是抬了抬眉頭,接著輕咳地說:「你們為什麼不早點讓她接受治療呢?拖到這麼晚才讓我診治。現在她肺部的感染很嚴重,我雖然已經開最好的藥給她,不過能不能撐下來,全看往後老天的恩澤保佑。你們最好先做點心理準備,也許她是保不住了。即使小命能保,後遺症也不少。」

    褐髮男孩沈不住氣地撲上前,不住地搥打著老醫生說:「你胡說!娜娜會好起來的,她才不會被這點小病給打倒!」

    「你……你在幹什麼?沒禮貌的孩子,快點住手!」醫生被這陣沒頭沒腦的攻擊,給氣得脹紅一張臉。

    「喬,不可以!」年長幾歲的黑髮少年,慌張地把男孩架開,還不斷地向醫生低頭道歉說:「抱歉,我弟弟太不懂事,冒犯了您,請您原諒他的莽撞。」

    「哼!」一拂袖,醫生拋下冷瞪。

    少年搶先擋住迫不及待要從大門離開的老醫生。

    「請您等一下,醫生!您說娜娜會有後遺症是什麼意思?」

    一臉不耐的醫生勉為其難地說:「她一生都會是個藥罐子,而且會是個很棘手的病人,普通人的一點小風寒她都禁受不起,最好請個專門看護來照料她。要養大她可不容易,肯定要花上一筆龐大的醫藥費。」

    「……拜託您幫幫忙,想個辦法。不管要花多少錢,只要能讓──」

    醫生一瞥屋內家徒四壁的樣子,冷漠地說:「還是先看病人能不能度過這一關再說吧!依我看,那孩子活下來也未必是件輕鬆的事,尤其是在你們這樣貧窮的人家。」

    「關於醫藥費,我一定會努力籌措支付給您的。」

    「最好是如此。我可不是在做慈善事業的,孩子。今天也是因為有人先幫你們付了診療費,我才會在百忙中來這一趟的。日後要是病人有了起色,你就得準備個三、五年份的醫藥費用,錢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少年困窘地薄赧了臉,咬著牙低頭說:「是,我明白了。謝謝您今日在百忙中抽空前來。」

    仰著傲慢下顎的老醫生,前腳才離開門,後腳褐髮男孩已經衝著他的背影大叫著。「你這個兩眼都被錢塞住的庸醫!再也不要來了,混帳!」

    「喬,不可以這麼說。」黑髮少年扣著沒有血緣的幼弟的肩膀說:「我們能找得到一位願意來看娜娜的醫生,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喬憤怒地回過頭,年幼的臉上滿是埋怨。「伊凡哥才是!幹麼對那種沒醫術的傢伙畢恭畢敬的?他那樣說娜娜,難道你不生氣嗎?要是父親還在,他一定會把那傢伙給轟出去的!我才不管那傢伙說什麼,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劈頭髮洩完憤怒後,少年往屋外衝出去。

    「喬!」

    看著在草地上漸漸跑遠,最後不見人影的弟弟,被丟在門前的黑髮少年揉著兩道黑柳眉的眉心,輕歎一口氣。

    「我也不想相信啊,喬,但我們都不是醫生,除了相信醫生的說法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讓娜娜好起來。」

    喃喃自語的少年,白皙臉頰上有著削瘦的暗影。本來就不是高大健壯體格的他,在這幾個月內因為家庭的接連變故,益發鳩形鵠面。纖細的身子,彷彿風一吹便會被吹跑。

    咕嚕嚕的,肚子又正巧在這時候發出令人喪氣的聲響。雖然沒有食慾,可為什麼時候到了,腹蟲仍會自動地敲起準時的鐘聲呢?

    也許是神子在告訴他,無論處於多大的悲哀,日子照樣要過下去吧……

    要是父親還在的話……

    少年忍住幾欲奪眶的熱淚,揉了揉眼。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沉浸在悲傷中,無助於現實,他還有弟妹要照顧,還有奧古史坦家的責任必須扛起。

    在喬和娜娜長大之前,這些、全部,都要*他一個人努力地支撐下去。

    振作點!伊凡.愛!你不能忘記父親臨終前的交代。無論有多麼地辛苦,一定要讓奧古史坦家繼續生存下去!

    堆積如山的燃眉之急,讓人心慌意亂。而他們此刻最大的困境,便是先前醫生所提到的「錢」。

    父親走後,整個家頓失依*。歷年的農作欠收,早就使得奧古史坦家負債纍纍,而父親留下的龐大醫藥費及娜娜未來的醫藥費,都是讓家中財庫雪上加霜的原因。家中能縮減的開支,在這兩個月已達極限,再不想想辦法,很快地就會面臨斷炊的危機了。

    其實,要不是幾天前的一筆及時援助,他們早已斷炊。

    少年咬著唇,回想那一日渥夫學長的來訪:先是輕鬆地以一袋金幣打發上門討債的債主,繼而瞭解到奧古史坦家捉襟見肘的困境後,渥夫表示要給他一個交易的機會,幫助他度過難關

    我可以拯救你脫離困境,只要把你自己賣給我,伊凡。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考慮。

    為什麼學長要買下他呢?

    這是考慮了好幾日之後,伊凡仍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繼承公爵之位後的渥夫學長,神態和在校內時有了極為不同的轉變。過去浪蕩不羈的氣息被華貴的權勢之味所籠罩,尊榮的軍袍裝飾出位高權重的卓越非凡,在在讓伊凡體會到兩人之間形同雲泥的差距。

    原本,我們就是屬於兩個世界的人啊……

    深刻地認知到這一點之後,伊凡覺得過往和學長們在校內把酒言歡的哥兒們交情,猶如一場虛幻不實的夢。那些嬉笑怒罵、玩在一起的回憶,現在也褪去歡樂的色澤,徒留一抹餘韻,而那段璀璨如星的繽紛歲月,是不會再回來了。

    我真是愚蠢,竟以為能和學長平起平坐。

    伊凡現在曉得,學校所提供的屏障只限於那一小塊天地,一旦離開保護的牆之外,冷冰冰的現實就是:地位上、權勢上、財富上,渥夫根本是高高立於許多人的頂上,也遠遠地站在伊凡的頂上。

    以後,我必須時時地提醒自己這一點。不知天高地厚、高攀學長為朋友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現在的我……還有什麼資格做渥夫學長的朋友呢?

    至於當初渥夫給他的三天期限,早已到期。

    對於這幾天頻頻接受渥夫的好意,伊凡深感不安。不管是方纔的醫生,或是前幾天收到的那袋米糧,全是渥夫一手安排的。伊凡不能否認,這些幫助都像是場及時雨,來得正是時候。他也並非不知感激,可是那一種「越欠越多」,自己怎麼「償還得起」的不安,卻與日俱增。

    遲遲不給學長一個答案,還一直依賴著他的幫助,分明是在占學長的便宜。

    奧古史坦家是我的責任,這根本與學長無關,我不能讓學長替我做這麼多。即使對學長而言,這些不過是九牛一毛的小慷慨,我也不能不知分寸!

    眼前伊凡只有兩個選擇

    一是接受渥夫的交易提議。

    二是將奧古史坦家最後的資產,也就是這座莊園與土地賣出去。等還完所有的欠債後,再想辦法找個工作扶養弟妹。

    可是伊凡也很清楚,中學都未畢業的自己,能找到的工作頂多只能讓三人勉強溫飽罷了。想要*微薄的薪餉,支付娜娜雙腳癱瘓所需的昂貴藥費,無疑是異想天開。他不怕自己吃苦,卻不想讓喬與娜娜跟著過苦日子。他們倆和吃慣苦頭的自己不一樣,對這世界殘酷的一面尚未面對過……可以的話,伊凡也不想讓他們去面對。

    父親收養他的這些年來,既要供應自己的吃穿所需,還讓他去就讀昂貴的蘇茲中學。這重如山、深似海的恩情都未及回報,父親就撒手人寰,而伊凡唯一能報答父親的方式,也只有好好地撫養弟妹,讓他們衣食無缺地過著和以往父親在世時沒有兩樣的好日子。

    別無選擇了。

    渥夫學長買下我的理由,我雖然不知道。

    (哪怕要我為他去殺人放火,做一輩子的奴才,也沒關係。)

    但,只要能讓我支撐住奧古史坦家,要嘗什麼樣的苦、或忍受什麼樣的屈辱,都無所謂!

    伊凡無法捨棄自尊地乞討他人的善意,可是渥夫學長提出的是「交易」,那就另當別論了。以物易物是天經地義的生存手段,倘使渥夫學長願意買下他(而他該慶幸自己有值得賣出的價值),縱然是出賣自己,伊凡也非得維持住這個家,維持奧古史坦的尊嚴不可!

    握住胸前的陳舊十字架,伊凡低語著。「父親,你要原諒我,我知道這個選擇你並不樂見,但我非這麼做不可。」

    親吻一下父親所贈與的唯一遺物--一隻木製香珠串成的樸實十字架,閉上雙眼的少年,懸宕多時、彷徨猶豫的心,終於塵埃落定。

    今晚他會去找渥夫,將自己賣給他。

    摘下那頂插著灰色鴕羽的黑色三角扁軍帽,渥夫.拉沃爾踏著一雙漆黑閃亮的高馬靴由馬車步下時,邊解開量身訂製的筆挺軍裝上扣,邊揚起眉看向恭敬地在一旁迎接的管家說:「今天府裡沒有什麼事吧?」

    「有一位訪客正在迎賓廳裡等候。他自稱是您的學弟,伊凡.愛.奧古史坦。由於他堅持要等您回來,所以一直等到現在這時候。今夜您要見他嗎?或是我請他另日再來訪?」

    聞言,渥夫的唇角掠過一抹淡得幾乎無法察知的笑意。「無妨。你領他到我的專用小客廳去吧,我會在那兒見他。」

    「是,主人。要不要替您與訪客準備一些餐點呢?」

    「那就弄一盤起司與紅酒吧,我記得窖中應該還有幾瓶年份的好酒。」

    「有的。」管家點頭說道:「我會立刻將酒與小菜送過去的。您的熱水已經在浴室中準備好了,睡袍與雪茄也都放在老地方。您是否還有其它吩咐?」

    「暫時就這樣吧!有事我會再叫你。」

    走進大門後,渥夫直接步上通往二樓的寬敞大理石階梯,腳步在經歷一整天繁忙的公務後,一點兒也不顯疲憊,益發地輕盈有力。

    由蘇茲畢業後,這幾個月渥夫面對了許多新事物的挑戰。脫離往日狹小的校園,被衛羅斯王國的女王陛下(亦是他親生母親)送入以「非人訓練」、「軍令嚴格」著稱的黑海艦隊儲備校,以半年的時間學習如何指揮調度這支龐大的部隊。

    原本必須常駐於黑海畔的他,是沒空閒回斯科城來的。只是女王陛下無法忍受長達半年見不到寶貝兒子,於是過沒三個月,又因私心而下令要渥夫回到斯科城住上半個月。

    回來斯科城也不意味著渥夫可以放假,他天天都得到海軍本部去報到,繼續被中斷的學習,順便替女王陛下處理一些公務。雖然說是「一些」,但工作量可不少,常常都讓渥夫由上午忙到深夜。

    今晚也是接近午夜才能結束公務回府──這間大公爵宅邸並不是歷代布裡司基家的府邸,原來的公爵府渥夫留給原有的家族繼續居住,自己則遷移到這座他個人非常中意,兼具隱密又佔地寬敞的宏偉宅邸。

    它本屬於女王所擁有的產業,女王特地將它當作渥夫繼承爵名的禮物,轉贈給他。

    在這兒,渥夫可以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好比今夜……

    伊凡,你終於下定決心了是嗎?

    進入寬敞的主寢室,映入眼簾的是足足有尋常房間三倍大的私人小客廳,右邊的兩扇門扉分別通往臥室與更衣室,左邊的三道門則是通往書房、沙龍與浴室。佔據在中央的一組法國制沙發椅,下方鋪著長毛白熊地毯,前方則是已經不太用得著的暖爐。

    僕人細心擦拭的水晶燈正閃爍著七彩的光芒,室內則洋溢著窗外花圃種植的玫瑰馨香。

    而就在今夜,就在這間屋子裡,渥夫揚起唇畔,他所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那不知即將被吞噬的獵物,已經主動上門了!

    悠哉地走到沙發旁坐下,渥夫按捺住焦躁,靜靜地等待著。

    一旦你走進這道門,伊凡,你將屬於我,永永遠遠、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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