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幾下門,聽到病房裡那聲「請進」,他推開門探頭進去:「是我。」
把水果籃放在床頭櫃上,他隨手拖了一把椅子坐下:「一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我就頭暈,還好老王給我寫了病房號,不然我還真不一定摸得過來。」
「不是上周才跟老頭子一起來過嗎?沒方向感就是沒方向感,別往消毒水頭上推。」病人靠坐在床上,漫不經心地說。
「哎呀,李明正,你這院可沒白住,不但養傷還養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得理不饒人了?」
聽到張克定這麼說,李明正不由愣住了。
張克定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高興地說了下去:「不過你恢復得真快。那天在醫院看到你滿臉插著管子的樣子,我都嚇死了,還以為你這次真的殉職了呢。舒薇當時就昏了過去。」他感慨地搖了搖頭。
「對了,謝謝你前天替我送小薇去機場。」李明正微笑著岔開了話題。
張克定冷哼一聲:「我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其實根本沒必要,你還在這裡躺著,她倒跑去瑞典見男朋友,還要我替你去送她,這算什麼事兒,我想起來都鬱悶。」
張克定說著,拿起一個蘋果,用水果刀狠狠地削著:「別看我們學了那麼多年心理學,女人的心我卻從來沒有看明白過。
「你失蹤的時候她多著急啊,病危通知一出來,她哭得跟你死了一樣,嘿,誰能想到,你一醒,她居然就跟你分手。女人這東西怎麼就變得這麼快呢?」
「是我提的分手,」李明正目光平靜,「不怪小薇。」
張克定愣了愣,把削好的蘋果遞了過去,李明正搖了搖頭:「你自己吃吧。」
張克定咬了口蘋果,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哎喲」了一聲,邊在包裹裡翻尋著什麼邊說:「差點忘了,今天我是給你送東西來的,鑒識科的人昨天交給我的。」他掏出一個塑膠袋放在李明正面前。
李明正打開袋口,把裡面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取了出來,錢包、鑰匙、手機、電池板、SIM卡,都是被綁架時交給肖海的東西。
「在哪兒找到的?」李明正檢點著錢包問。
「哦,刑偵科的人說,那個綁匪簡直比耗子還會藏東西,電池和SIM卡是在牆洞裡搜到的。」張克定拿過手機看了看:「哎,沒弄壞啊。」
「沒壞你這麼遺憾?」李明正從他手中抽回手機。
「我是替你可惜!」張克定一揚眉:「你不知道吧?局裡新進了一批機子,那才叫先進,漂亮。你這個雖說也帶攝像頭功能,比那個可差遠了。我都恨不能砸了自己的手機,快點換一個呢。」
李明正無奈地笑了,拿起SIM卡往手機裡插。
張克定歎了口氣:「不過東西換不換都好說,人能平安就好。」
把蘋果核拋到腳邊的垃圾桶裡,張克定拍了拍手:「一下子破了這麼大的案子,照說是很順利,但仔細想想這個案子還真是奇怪,搜查組把那座山都翻遍了,也沒找出七十四萬現金的下落,還有那個綁匪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你說怪不怪?按理說,掉到那麼深的潭子裡,肯定是活不成了,可沿河上下幾十里都撈遍了,也找不到屍首。老頭子為這事特地到當地蹲了一個禮拜的點,屁用沒有。」
對於張克定的牢騷,李明正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安好卡後,他將電池板裝了上去,按下開機鍵,屏幕亮了起來。
張克定又拿起一個香蕉剝了起來,邊剝邊問:「嘿,壞了沒有,壞了趕快上報,換新的哦。」
半晌沒有聽到回應,張克定狐疑地抬起頭來,只見李明正臉色蒼白,目光直直地落在手機上。
「喂,你怎麼了?」
張克定湊過去想看屏幕,李明正「啪」地合上手機,低聲說:「忽然有點頭暈。」
張克定三口兩口解決了香蕉:「要不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李明正衝他點了點頭。
直到張克定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李明正才再度打開了手機,他閉了閉眼,向屏幕望去,手機桌面上,舒巧笑嫣然的照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肖海略帶譏誚的笑容。
張克定說得對,這款機子的攝像功能很一般,照片好像是陰天拍的,畫面很暗,圖像也不太清晰,然而肖海眼中那混雜著一絲戲謔的溫情,卻歷歷在目。
一瞬間,幾天來的大事小事紛紛湧上心頭,李明正記起來了,他曾在情急之下對肖海信口扯謊說:在最危險的時候,自己會從愛人的照片上找勇氣。
肖海小小的惡作劇,便是源於自己的戲言嗎?
肖海算自己的愛人嗎?
怎麼可能?他們之間發生的那一切怎麼會是愛?
如果說自己曾經動搖過,曾經迷亂過,那也只是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傍晚小護士送藥的時候,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李明正的面孔:「眼睛怎麼有點腫?睡多了也不好啊。」說著她輕快地笑了。
李明正沒有笑。
***
投影儀上的幻燈片放到最後一張,李明正結束了他的演講,潮水般的掌聲中,大會主持人拿起了話筒:「感謝李明正警官,為本屆全球犯罪心理學年會所作的精彩學術報告,現在是自由提問時間,大家可以跟李警官廣泛地交流意見。」
一名金髮男子站起來問:「李警官,我是一名來自法國的警員。我聽說兩年前,您曾經作為人質被一個暴徒劫持了五天,而他絲毫沒有傷害您,作為同行,我想向您請教一下,在跟綁架犯的相處過程中,我們該如何保護自己?」
「把自己當一個人,同時把對方也當一個人。」
李明正解釋道:「如果牢牢認定自己是受害者,對方是加害者,那麼彼此間的氣氛,肯定是敵對的。只有拋開這些標籤,將自己和對方都視作普通的、有感情、有同情心的人,才能和諧相處,在我看,這就是最好的保命之道。」
李明正剛回答完畢,另一個男子馬上舉起手來:「我是一個來自德國的犯罪心理研究者,剛才聽了您的演講,我覺得您的視角很新鮮,尤其對斯德哥爾摩現象,作了非常獨到的闡釋,但說實話,我並不認同。
「您認為,斯德哥爾摩現象是一組在應激狀態下,綁架者與人質間的互動,但您有沒有想過在綁架案中,主導者是綁匪,因而與其說這是一種互動,倒還不如說是一個人質被洗腦的過程。您真的相信,綁匪也會受到人質的影響,從而改變他的行為嗎?」
李明正微微一笑:「謝謝你提出自己的看法。今天的大會在斯德哥爾摩舉行,我想您一定對1973年發生在這裡的綁架案,非常熟悉。」
見對方點頭,李明正繼續說:「那綁架案中的一名女人質,後來與一個綁匪訂了婚,並等待他出獄。
「一般人認為人質被洗腦了才會愛上罪犯,但是愛情本身就是一個互動的過程,那個綁架者也在短短幾天內愛上了自己的人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情感生活也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不是嗎?」
「誰都知道,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是一種心理病態,您不承認嗎?您似乎正試圖將它和愛情混淆。」
李明正坦然地望著提問者:「很多時候,我們不也把愛看作心理疾病嗎?我們太習慣將那些熾熱的,違背常規的情感,貼上病症的標籤。如果說愛是一種病,那麼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就是病態。」
「您說什麼?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是什麼?」德國男人瞪大了眼睛。
「愛。」李明正吐字異常清晰。
會議室中的討論進行得如火如荼,激進的女權主義者,跟傳統犯罪心理學的維護者,就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男女發病比例問題,爭辯不休。
李明正默默望著他們,他知道眼前的都是飽學之士,他們手中,掌握著成百上千的調查資料,不少人還提出了自己的理論模型,然而這些人中,卻沒有一個真正體驗過生死邊緣的愛恨糾纏。
悄悄退出會議室,穿過漂亮的長廊,李明正走出了酒店,斯德哥爾摩冬天的風雪迎面撲來。
李明正緊了緊大衣的領口,沿著老城石塊砌就的坡道向前走去。
藍灰色的蒼穹下,大教堂的尖頂格外美麗,正如昨天在咖啡店見面時,舒薇說過的那樣,斯德哥爾摩是心靈的港灣。
昨天下午的會面是兩年來李明正和舒薇的首次重逢,學術會的日程安排十分緊湊,兩人只簡單地聊了半個小時。
舒薇已經和那個瑞典男人分手了,但她顯然很滿意目前的生活。
用銀匙輕攪著咖啡,舒薇抬眼微笑:「明正,你變得不一樣了。」
「哦?」李明正看著她。
「是不是愛上誰了?」舒薇輕歎一聲:「你變得溫和了,以前的你也溫柔,但那時的你,只是把溫柔當做一種工具,現在的你才真正具備了一種柔和宜人的氣質。這樣的你,曾是我久久期盼的。」
凝視著李明正,舒薇的眼波像水一樣輕柔:「不過,我知道能改變你的人不會是我,」瀟灑地攤一攤手,舒薇笑了:「明正,你知道我在瑞典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我真的放下了。我用了兩年時間終於學會了一件事——不愛你。」
雪花沾在黑色的大衣上,顯得愈加晶瑩純淨,斯德哥爾摩的雪,似乎都比別處的更純粹。
李明正喜歡這個四面圍海的北歐小城,喜歡教堂的尖頂,喜歡老街的建築,喜歡那些露天的咖啡店,但他不會像舒薇一樣留在這裡。
人不該為城市而停留,人只能為最寶貴的東西停下腳步。
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畢竟用了兩三年,機殼已經有些磨損,打開翻蓋,螢幕上的照片卻和兩年前一模一樣,歲月流轉,有些東西確始終不曾褪色。
兩個扮作聖誕老人的老者,拉著手風琴迎面走來,友好地對李明正笑笑,還說了句什麼,李明正聽不懂瑞典語,但他想那一定是新年快樂。
是的,又是新年。他對著手機上的人微微一笑,合上了翻蓋。
很多事情當時我們不曾明白,等到明白已遠隔關山。然而地球是一個圓,只要向前走,不停地走,說不定哪天便會遇見。
穿行在老城蜿蜒的坡道,李明正轉過了一個又一個街角,也許就在下一個街角,他會遇到那個眼含譏誚的男子,抽著煙對他微笑。
當然,也許永遠不會。
但生命中的這道印記,我不會忘懷,你也不會,無論在天國還是人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