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那把臨時在便利商店買來的六十塊錢的透明傘,隨意扔在咖啡館大門外的傘桶內,推門而入,包圍在週身的濕冷瞬間被隔絕在外頭。
二十幾坪大的場地,坐滿了七成用餐的客人,勾人脾胃的熱食烘烤香和咖啡香交織在空氣中,她信步走向吧檯靠牆的角落位置,坐定後脫下外套,托著下巴,盯著吧檯內如小蜜蜂般忙個不停的服務生。
正在另一端調製咖啡的滿月臉、瞇瞇眼的女人,抬眼發現了她,晃著豐滿的臀部靠過來,笑咪咪地問道:「很沒精神喔!挨老闆罵了嗎?」
她扯了一下唇角。「沒。老闆出國了,大家都在開同樂會。」
「那妳該開心啊!」
「是啊。」她垂下肩膀,扁嘴。「雨一直不停,我開心不起來。」
「雨下了好幾天了,妳今天第一次對雨有感應。」她一向不是晴喜雨悲的典型,頂多埋怨被突來的驟雨淋濕了頭髮。
「我胖了一公斤了,給我來份水果沙拉吧。」她揉揉從下午兩點就在嘀咕不停的肚子。
「妳覺得四十六公斤和四十七公斤的差別在哪裡?」圓滾滾的手指頭掐了一下她緊滑的腮,非常不以為然。
「我二十七了,依依。」她幽怨地掃了眼一點也不小鳥依人的咖啡店總管。
「妳生日不是下個月十六號才到?」她的語氣恍若青春早已振翅而去。
「是啊,二十七歲的張曼玉還沒四十歲的現在漂亮呢!」她嚥了咽澀味十足的口水,突然挺起腰桿,拉平有些皺折的窄腰襯衫,直視著女人。「妳看看我,我是不是比兩年前妳見到我時又老了些?我像不像那些打工妹妹的阿姨?」
「老?」瞇瞇眼努力睜大,很捧場地掃視了她一遍,再瞟了眼在咖啡桌間翩然穿梭的女工讀生。「如意啊,妳——」
「怎麼樣?」杏眸閃爍不停地等待宣判。
「妳是二十七歲女人中的極品,不過以後請別再二十八歲的女人面前問這種問題,要相信妳買的那些昂貴保養品。」圓滾滾的手臂一端,水果沙拉盤有點重地躺在吧檯上。「妳今天有點俗氣,回台中的家一趟就變這樣啦?」
「俗氣?」她摸摸兩頰,深怕鬼上身一樣的猛搖頭。「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我親媽那一家子搞得我神經兮兮,我就知道不該回去的,我幹嘛那麼無聊回去這一趟啊?高速公路那麼寬,我幹嘛要拐下交流道?蒙著眼開回台北不就好了,我為什麼要……」
「如意。」柔柔淡淡的一聲,讓她定了神,從依依身後突然出現的男人微笑地靠近她,遞給她一杯咖啡。「別急,慢慢說。」
她臉熱烘烘的、眼眶濕濕的,不是咖啡的熱氣熏的,是那雙鏡片後熠熠生輝的深目使然。她居然忘了,她就是想看這個咖啡館主人一眼才特地將今晚約會的碰面地點訂在這裡的,他是顆帶著薄荷清涼味的定心丸,總能讓惶惶不知所措的她回神。
「妳很少回那個家,偶爾回一趟無可厚非,和俗不俗氣有何關係?」嚴子寬遞給她叉子,示意她動口填填肚子。
「阿寬。」她略微激動地眨著眼,叉子使勁地在西洋生菜上戳刺。「你不知道,他們竟然使計耍詐,讓我回去做那件丟臉的事!」
「丟臉?」他扶了扶鏡框,新鮮地看著她。「選舉快到了,不會叫妳幫忙當街拉票吧?」
她從前約略提過她鄉下的親生父親是當地的縣議員,今年競選連任,由於問政風格俗又有力,非常具草根性,極能掌握一些本土票源;母親亦不遑多讓,是父親競選的操盤手,強悍不讓鬚眉。梁如意在家族照片上,像一株從蛇木中變種冒出的雅蘭,淡漠又疏離的表情嵌在不搭嘎的一家人當中,說真確些,她更像靈異照片中的一縷幽魂,和有著隔膜的家人並肩齊站,顯眼又突兀。
「比拉票還慘。」她低下頭,塞了幾口生菜進嘴裡,含混不清地說:「竟然叫我去相親!」
「什麼?」他湊過一隻耳朵,想聽明白些。
「你也覺得丟臉吧?」她絕望地看住他,深怕他訕笑。「我還沒二十七呢,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推銷出去,讓我跟個陌生男人吃飯,氣得我胃痛!」
「啊?相親啊?」剛回吧檯的兩個工讀妹妹擠開瘦削修長的嚴子寬,爭相問道:「挺有趣的啊!是什麼樣的人?妳給人家碰釘子了沒?」
梁如意怔住,發現自己的痛處在別人眼裡竟成了一樁趣事,她噤了聲,想訴苦的慾望減退不少。
「長什麼樣子啊?像不像豬頭?」工讀妹妹小莉噘著塗滿亮光唇膏的豐唇問道。
「豬——頭?」她迴避一干人等的殷切目光,楞楞地啜了口咖啡。
「是啊?多大年紀了?」工讀妹妹小雅眨著紫色長睫毛問道。
「他——今年三十五了。」
「哇!熟男喔!那長相咧?」小莉追問。
「長相?」她皺眉思索著恰當又傳神的形容詞,半分鐘後勉強道:「他長得挺像……那個……約翰屈伏塔。」
「約翰屈伏塔?!」妹妹們睜大了閃著欣羨的眼。「那不是酷斃了!」
「酷?」她哭笑不得,仰頭喝下熱騰騰的咖啡,燙得她捧住喉嚨,激出一滴淚。「妳們覺得,發胖後的約翰屈伏塔能酷到哪裡去?」
「發胖?」妹妹們搔搔頭,決定跳過這一項,再接再厲地問道:「那——總是事業有成吧?」
「……」
她該回答嗎?她父親競選的最大幕後金援就是那個人,但對她而言,這一點都不值得喝采,反而是一種羞辱。她梁如意,除了父母取的名字,全身上下那一點和市儈庸俗沾得上邊?偏偏在她堅守原則這麼多年之後,讓她置身在難堪無比的境地裡,她說不上精釆的人生,就這麼被岸邊陡然掀起的一道瘋狗浪,打得狼狠不已。
「小姐們,該送餐了,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嚴子寬適時出聲解圍,遞給她一杯白開水。
她望著上方那張文氣溫柔的臉,觸動地歎了聲,「他要是像你這樣就好了。」
「嗯?」他挑眉。「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她忙堆笑。「不好意思,你去忙吧,我坐坐就好。」
他沒有走開,拍拍她擱在吧檯上的手。「有些事,該一笑置之就一笑置之,別太認真。妳不相信妳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嗎?太容易動氣,怎麼能快樂?」
那簡短有力的箴言,輕易地滲進她烏雲密佈的心扉,鬆弛了繃緊多日的身軀,她漾起微笑,輕聲道:「謝謝。」
她撫著留在手背上的短暫溫度,在心底回味一遍那友善的短暫凝視。
她該高興的啊,幸好有「他方」咖啡館,幸好咖啡館裡有如此溫柔的主人,幸好——她還有能作夢的地方……
她看看吧檯上的小型咕咕鐘——六點五十五分!
她拿起外套,提起厚重的公事提包,將鈔票放在吧檯上。她的準備動作讓嚴子寬頗為意外,笑問道:「吃這麼少?急著去哪?」
她平靜地答道:「我約的人快來了,等會兒就要去吃正式的週末晚餐。」
「噢。」他會意地點頭。「週末愉快!」
她留戀地抓住他不具深意的眼神,沒多久,霍然敞開的大門帶動了門楣響亮的銅鈴撞擊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口。
來人昂首挺胸,犀利熱烈的目光穿過芸芸眾生,磁鐵般地定著在吧檯上的梁如意。高大壯碩的身子旁若無人地穿過狹窄的桌間甬道,雖不發一語,散發著熱力的跨步動作卻異常醒目。送餐的工讀妹妹們、扭著渾圓腰臀與客人寒暄的依依、將頭探出送餐窗口的廚師、舀了匙咖啡豆正待調煮的嚴子寬全都失禮地盯著男人的面孔,男人寬唇一咧,刷白的牙齒一露,小莉驚愕地摀住胸口,低喊道:「天哪!真像!梁姐姐說得對,是約翰屈伏塔耶!」
男人目標如一地走向梁如意,站定在她面前,中間有道微陷的下顎揚高,與身材迥異的低柔嗓子從唇間逸出,嚴子寬也不禁錯愕。
「如意,原來妳喜歡這裡啊!」男人很快地環顧室內一遍,不帶喜惡地保持著輕快的表情,朝每個人送出友好的微笑。「還不錯!」
和嚴子寬比起來,他的確是「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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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襯衫領口敞開了幾顆扣子,外罩一件同色皮大衣,鬆鬆的牛仔垮褲下是雙陳舊的牛皮休閒鞋,寬大的背影幾乎遮住了整個梁如意。
他骨骼粗大,加以穿著隨性,即使外觀沒有贅肉,卻很容易被誤認為熟齡發福;長形臉略豐腴,但沒有雙下巴;短髮向後梳抹得油光滑亮,眉宇間隱約有種難以歸類的邪氣,卻又處處笑臉迎人,一派輕鬆寫意。
梁如意被他無心招惹的矚目搞得窘得發慌,她跳下高腳椅,低促著,「走吧!」她回頭對嚴子寬揮揮手,「我走了,改天見!」
她低估了男人的影響力,早知如此,男人約她見面時,她就不該選擇離公司最近的咖啡館,想來這一露面,日後吧檯內的話題又添一筆了。
她低著頭匆匆走向大門,男人卻拉住她的右肘,制止道:「等等!」
她疑惑地看向他,他拿起她手臂上垂掛的外套,體貼地披在她肩上。「穿上去,外面冷,小心著涼。」
這個隱含著諸多遐想的動作,讓她再也不敢多作逗留,她迅速將手臂伸進袖管,整好衣裙,男人已先行拉開門,做了女士優先的手勢,待她步出門外,他回身對店內諸位人等揮手致意,然後瀟灑無比地跟著走了出去。
「你覺得,發胖的約翰屈伏塔不酷嗎?」小莉啃著餐盤問。
「酷!怎麼不酷?他在『劍魚』那部片裡胖死了,還不是迷死人!」小雅目光追尋著玻璃窗外的男人,想多看幾眼。
嚴子寬搖頭笑了,食指節叩了兩個女生的頭殼,道:「客人在等餐了,還發楞?」
雨仍不停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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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似乎很容易開懷,隨著一道道佳餚由穿著和服的服務生布上桌,他笑容益發燦爛。她承認這些色香味俱全的日本料理很引人垂涎,但飽經世故的他不會沒嘗過這些菜色,她納悶極了,不知他因何眉飛色舞。
「你不覺得,你點太多了?」上頭載滿海鮮切片的木製龍船快栽下方桌了,他不以為意地品著清酒,盤腿而坐,面目和悅。
「不多,兩個人怎麼會嫌多?」他朗朗而笑,「別客氣,多吃一點,妳太瘦了,胖點好!」
她眉角一抽,端起慣性的防衛表情,漠然道:「我忘了告訴你,我在減肥。」
這個漫不經心的男人!她方才在車上才說過她想吃清淡點,他老兄是隨了她的意進了日式料理店,卻一頭熱地點了滿桌的菜,她橫看豎看也不像毫無節制的大食客,怎會隨他起舞?
「減肥?」他收起悅色,摩挲著腮幫子,眼光探究地瞄上瞄下。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拿起斟滿的酒杯往嘴裡一倒,避開他的巡視。
他正色道:「妳再瘦下去,胸部尺寸就會縮小,穿禮服會不好看,妳應該考慮增肥才對。」
她微愕,半啟的唇吭不出一個字。很少聽到如此囂張的勸言,她一時回應不了,抓了酒瓶再倒滿杯,一口喝下壓驚。
「那個……方──」她指著他,胸口一團酒氣給了她勇氣,卻沒給她記性,她壓根不想記起他的名字。
「斐然。」他不以為杵地接下去。「我叫方斐然。」
「是,方斐然。」如此秀逸的名字竟套在這頭蠻牛身上,她這下記住了。「雖然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但有些事還是先說清楚得好,免得造成往後的困擾,這你不反對吧?」
「當然,我喜歡坦白的女人。妳說吧。」寬薄的唇逸出興味,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著沾滿芥末的生魚片,吃興絲毫沒被打斷。
「我知道我父親和你交情不錯,可是,這和我們兩人之間是兩碼子事我不希望混為一談,這點你有沒有意見?」
「沒有。忘年之交跟男女之情,當然不能混為一談。我們之間還需要培養點默契,在結婚前多認識對方。」說完,他拋出個眨眼,笑意不減。
她閉上眼,呵出一口烏氣。她遠在天邊的家人竟給了她個意想不到的麻煩,她面相看起來很滯銷嗎?
「方先生,坦白告訴你吧,我事先根本不知道我父母安排的這門相親。他們事先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我從來也沒想過要透過這種……這種活動來認識男人,那對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很抱歉我不能和你配合,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想就算我超過卅歲,也不會用這種方法完成終身大事的。」她恭敬地欠身,很滿意自己能平心靜氣、不打結地說完這番話。
她低垂著臉,只看到他雙筷子忙碌地在各項食物上遊走著,沒有間斷。這個人到底餓多久了?
「如意,妳現在有男朋反嗎?」他聆聽完面無波動起伏,仍勤快地吃著菜,在空檔間問了句。
「現在……沒有。」她不想說謊,且這和她的決定無關,她願意耐住寂寞等待生命中的真愛來臨,並不在乎多等幾年。
「妳想隨緣談戀愛,和對方在一句話、一個無意間的動作、一個不經意的眼神的觸動下,就能激起愛意。最好是一見鍾情,再熱熱烈烈地燃燒彼此,對吧?」他前額的隨意肌變化自如,抬眉眨眼間含意無限,絲毫不受她婉言拒絕的影響。
她再也不能氣定神閒地招架,暗惱地咬牙。
「是!」她一鼓作氣,提高聲量,不想再君子下去。「你這麼清楚那再好也不過,我和家人隔閡已久,他們不瞭解我的想法,才會貿然的安排此事。謝謝你今晚請吃這頓飯,我在這裡替我父親說聲抱歉……
她今晚已經兩次打恭作揖了,如果還不能平息這件事,她準備來個避不見面,打死不相往來。
「如意。」他的進食終於告個段落,桌上三分之二的食物已驚人的告罄,他打開紙巾抹了抹唇角,神情不見惱怒只沉篤地笑著。「妳的愛情要件──一見鍾情是很重要的成分,對吧?」
「對。」她大聲地答著,轉眼間想到了嚴子寬。那算是什麼呢?是單戀吧?兩年前,她一進入「他方」,就再也沒喝過別家煮的咖啡。她執意如此,兩人並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燃燒,她不見得十分快樂,卻再也不願從零出發,她的固執才是至今小姑獨處的最大原因吧?
「那太好了!」他猛然擊掌,嚇了她好大一跳。
他冷不防地離座,繞過桌子與她促膝對坐,直勾勾盯住驚疑不定的她,右手從襯衫口袋摸出張照片放在她掌心。
「一個月前在妳父親辦公室桌面上,我見到了這張加洗的照片,在十幾個人中就只注意到妳。我對妳一見鍾情,唸唸相思,所以向你父親提出見面的要求,這是那場相親的由來。這個理由,構不構成我追求妳的要件?」
她陡地朝後拉開與他的間距,兩掌撐在背後的靠墊上。那含笑帶趣的眼神,有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她不瞭解這個男人,但對方柔韌的意志張力,透過沉默的對峙,施壓在她心口,讓她無端地感到惶惑,背抵靠在隔間牆上,動彈不了。
「妳說構不構成呢?」他再度趨近,暖熱的鼻息拂過她的毛孔。
她詞窮了,撐著不吭氣。距離太近,她看見了他不長卻濃密的兩排睫毛,框住那澄亮的眼珠,裡頭有她的倒影,她失神地想一窺究竟,他突地嗤笑出聲,白牙閃現,她回過神,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她使出掌勁推開他,一把抓起外套和提包,跳下包廂跌跌撞撞的邊走邊穿上高跟鞋。她不敢回頭,只因那顆奔跳不已的心臟已快竄出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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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響了幾下,她猶豫了會,終於從被窩爬起來打開房門。
「媽。」叫了聲後,她垂目不語側身讓門外的女人走進來。
「妳鄉下爸媽打了好幾通電話來,為什麼不接?」女人容貌秀麗和她有幾分相似,不顯老的面孔有著書卷味,柔亮的眼神藏著巧思慧心。
「他們──不可理喻。」她走到床沿坐下,悻悻地捶著被褥。
「這次選舉,對你父親而言,是場硬仗。對手實力都不錯,年輕又有高學歷,他急是理所當然的。方先生幫了你父親許多忙,你父親希望妳多給點面子,和人家交往看看,也是情有可原,妳反應不必太激烈。」
「妳不知道那個男人──很煩的。」前日她狼狠的回家,破例地沒有向無話不談的梁少芹提起約會這一段。
「我知道妳的性子,看不順眼的個機會也不給,看得順眼了被賣了也無怨無悔,妳也該改一改,多接觸接觸不同的人,妳若老是這樣會吃虧的。」梁少芹也在床沿坐下撫平她背後的長髮。
「媽,這件事沒得說,他們自小就把我過繼給妳,也沒捨不得,現在有了事就想到我,口口聲聲說為我著想,卻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想把我和別人送作堆,我才不幹呢!」
梁少芹是梁如意鄉下母親的親妹妹,從小出類拔萃,一路保送到出國留學;在美國結婚後,和洋丈夫一道回台灣在大學任教,境遇和留在鄉下市場賣菜的姊姊梁玉芹有著天壤之別。梁玉芹在連生四子翌年,又得一女,不堪生計負荷的她,在幼女五歲時過繼給未添下一子半女的梁少芹,這在家族是公開的秘密,即便梁玉芹和丈夫後來靠著建築發跡,進而跨入政界,也沒再把女兒要回來。
梁如意出落得清秀可人,梁少芹把她教得知書達禮,洋丈夫多年前不幸病逝,梁少芹暫時沒有再婚的打算,兩個女人相互為伴,過得平靜自在。和原生家庭脫鉤多年的梁如意,一直和鄉下家人格格不入,不是重大節日根本難得回去探親,如今又演出方斐然事件,她更視與親生父母過招為畏途。
「妳知道當年他們是不得已的,妳爸媽作風本就如此,妳不該要求太多。去吧,別讓妳媽覺得我這個作妹妹的不近人情,把妳教得眼高於頂,和他們生分了。」梁少芹拿起床頭的分機話筒,塞在她手心,「快,和妳母親說幾句,我到客廳把那支電話掛了,好好和她說,知道吧?」
她歎口氣,點點頭,將話筒湊近唇邊,「媽。」
「如意啊!」梁玉芹輔選日久,嗓門和丈夫不相上下,震得女兒耳膜發痛。「妳莫怪我們自作主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方先生看上了妳,不是妳爸媽不講情把妳送上門。妳爸選了兩次,錢耗得很快,這次要不是方先生慷慨,要卷主重來很難,作人要感恩啦,妳也替我們想想」
「媽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要感恩就多捐錢給慈濟啦,幹嘛把我捐給他?」她禁不住出言頂撞。
「妳道孩子講話那按ㄋㄟ?我們也不求妳一定要嫁給他,只不過叫妳多賞光和他見見面,交往看看又不會少妳根頭髮!他條件好,等著替他做媒的一大堆,妳是我生的,我會害妳嗎?!」
「那就別在我面前提這件事,我很忙,沒空應付他。」
梁如意平日說話並不會刻薄他人,但年歲漸長,行止及顧盼間流露的自視清高,令鄉下家人頗有微詞;生活習慣的差異也使她始終融入不了親人的生活圈,態度還還不如上服務處陳情的選民熱切。相親事件讓梁玉芹真正體悟到女兒的離心,完全不念及親生父母的情分。
思及此,原先打好的腹稿一扔,她直硬著嗓子道:「梁如意,妳還當不當我是妳媽?」
這架子一端,把梁如意倔強的性子徹底激發了。「妳當年送走我的時候也沒把我當女兒。」
「好說得好,那我也不跟妳客氣了。」梁玉芹心一橫,說辭也不講究了。「方先生在台北有一家公司,裡面有個職缺,和妳現在這家公司做的事一樣,他希望妳能過去幫忙。我知道妳不會稀罕,妳不去也沒關係,不過我坦白告訴妳,方先生背景可不簡單,哪天妳爸服務處要給砸了,人被砍了,妳再說這些風涼話還來得及,到時就當我沒生過妳!」
電話驟然掛斷,她困難地消化生母的一字一句,怔怔地拿著話筒呆坐著。
幾分鐘後,梁少芹走進來,訝異地把話筒放回原位,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發什麼呆?談得怎麼樣了?」
這一問,她眼淚立即撲簌簌掉落,猛然圈住梁少芹的頸項,在養母懷中失聲痛哭。
「野蠻人,這群野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