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揚對那夜的記憶十分模糊,他不太記得當晚的長談是怎麼結束的,只知道他們談得很不愉快。
婚禮籌辦的進度完全停擺,他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讓自己忙碌於工作之中,將所有惱人的事暫且拋下。
偶爾他會在上班前,下班後遇見雪萍,她會應付應付地和他聊上幾句,就像對待不熟的鄰居。
他從來不知道,當聒噪熱情的小麻雀,變得安靜寡言時,他的日子會變得這麼難過。
像少了什麼似的,心裡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過陣子,情況應該會好一點吧?
他總是樂觀的以為,雪萍只是在鬧彆扭,過段時間,等她想通了,就會再變回原來熱情活潑的模樣了。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他的以為,未必會成真……
這天,他晚上有個應酬,因為心裡不痛快,再加上眾人的慫恿,他便多喝了幾杯。
模糊間,他被架上了車,隱約知道好像是君平要送他回家,隨著車子左彎右拐的,他睡得很不舒服,一個還算平穩的煞車後,引擎熄火。
緊接著他聽見君平和人交談的聲音。
「他怎麼會醉成這個樣子?」低柔的嗓音很是熟悉,好像是汽水瓶的聲音,他很久沒聽過她這麼焦急的語氣了。
她是在為他擔心嗎?
不知為何,他居然為此感到高興,醉暈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了五度。
車門打開的同時,他的懷裡多了一股淡雅的香氣,一抹令人安心的氣息。
他終於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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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君平幫忙把邵陽「扛」上床後,便搭著來時的計程車絕塵而去。
沒辦法,誰教他自個兒也是醉得很,能把醉死的搭檔送回家,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忙了大半夜,紀雪萍總算把睡死的邵揚給擺平,讓他在舒適的大床上,能夠安穩地睡上一覺。
端了盆熱水,她擰乾毛巾,替他抹了抹臉。
「嗯……」他無意識地發出了一聲滿足的歎息。
「為什麼要喝得這麼醉?」她的玉指撫過他的俊顏、他的眉眼,每一個觸摸,都包含著無限的眷戀。「你醉得不省人事,我要怎麼跟你說……再見?」
十年的癡戀,走到了無言,想不到連臨走前夕的道別竟也成了奢求。
「我要離開了,邵揚,你聽見了嗎?」她附在他的耳邊輕喃著。
溫熱的氣息均勻地拂在他的耳殼,癢癢麻麻的感覺讓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根,嘴裡含糊地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外星語言。
紀雪萍不禁淡淡地笑了。
「身為你最好的死黨,我多麼希望能留下來參加你的婚禮,笑著送你進禮堂,笑著祝你和靜怡姐……白頭到老。」淺淺的笑意隨著「白頭到老」四個字,漸漸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淒楚令她不自覺地紅了眼眶,溫熱的淚珠沾濕了床單,也在她的心版上烙下了「痛」的印記。
收拾起悲傷的情緒,她彎起盈盈的淚眼,唇角泛笑,「你真的好幸運,你知道嗎?」
他翻了個身,踢掉了身上的涼被。
重新幫他蓋好被後,她抹去睫上懸掛著的淚珠,「像你和靜怡姐這種兩情相悅的愛情,可不是人人都遇得到的,你要好好珍惜,要不然鐵定會遭天譴的。」
像她就沒有這種福分了,她花了半輩去愛的男人,即將屬於別人的了。
抽了一張面紙,她輕輕地擦拭著他額上沁出的汗珠,「其實只要你和靜怡姐能像童話故事裡的王子與公主一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杯喜酒就算是苦的,我也該含笑喝下去的,你說是不是?」
她說話的聲音好輕、好輕,像是怕打擾了他的好夢似。
「可是好難,真的好難……」她瘖啞低語著。
她曾試過勉強自己,但是她真的辦不到。「不論我站在鏡子前重來多少次,我都沒有辦法笑著說出——邵揚,靜怡姐,祝福你們百年好合……」
搗住唇,她努力不讓自己的啜泣發出聲音。
她不想這麼小氣的,可是祝賀新婚的話真的好難開口,不論她再怎麼努力,都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祝福。
深吸一口氣,她穩住了呼吸。
「不想流淚的,」她吸吸鼻子,「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懂我為什麼會這麼不甘心?」
真的是好不甘心,不甘心到連一句簡單的祝福,她都說不出口。
「我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了,何況是你們那一關。」她撥撥他的髮絲,「原諒我的軟弱好嗎?我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堅強,只能默默地逃開了。」
她輕枕在他的胸膛上,聆聽著他沉穩的心跳,「你找到了你要的幸福,我的去留已經不再重要,將來的日子,無論有沒有我留在你的身邊,你都會過得很好、很好……」
他不再需要她了,他的生命中出現了更重要的人。
酸楚襲上心頭,她任憑淚水從頰邊滑落,直直地流進了他的心窩。
「有空想想我好嗎?」她卑微地請求著,「雖然我明白你的心裡只有靜怡姐,但是看在我們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可不可以分一個小小的角落給我呢?」
可不可以?
邵揚的回應是——翻了個身,背對著她,蒙頭繼續睡覺。
好無情呀!
望著他的反應,她含著淚笑了,「你好小氣,連這麼小的心願,都不願意應承我。」
她故作瀟灑地聳聳肩,「算了算了,既然你不肯答應,我也不強求。」
她取出從家裡帶過來的方型盒子,打開它。
盒子裡被保麗龍隔成一格一格的,每個格子都放了一個玻璃瓶子,大小樣式各有不同,數量約莫有一、二十個。
「自從七歲那年的生日,你非常沒誠意地送我一個汽水瓶當生日禮物後,」閒話家常的口吻中,有著藏不住的埋怨。「往後的每一年生日,你送的禮物都是汽水瓶。」
真的是好小氣,相信如果送禮的對象換成了靜怡姐,他鐵定不會送這麼寒酸的禮物……
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
她將一個綠色的小玻璃瓶牢牢地握在掌心,「經過我細心地收藏、謹慎地維護,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有二十個汽水瓶了。」她不禁輕歎了聲,「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年了耶!」
真的是好長的時間。
「你曾說過要陪我過每個生日的,直到我一百零二歲,你記得嗎?」她憶起了他昔日的戲言。
這回,他連動都沒動一下。
她只好當作他默認了。「現在我要離開了,為了避免你食言而肥,所以我現在把它們交給你了。」她將玻璃瓶放回原位,將盒蓋封好。
「以後我每年生日的時候,你都得放一個汽水瓶進去,這是你對我的承諾,千萬不能忘了喔!」她殷殷地囑咐著。
她這麼做的理由,無非是希望他在放「汽水瓶」的同時,也能想一想她這個「汽水瓶」……
「不要忘了我,好嗎?」二十年的感情,走到最後一刻,她能要求他給予的,也只有這麼微薄了。
「即使將來你和靜怡姐過得很幸福很幸福,也不要忘記曾經有一個被
你喚作汽水瓶的女孩,曾陪你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
她決定不再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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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水瓶?」他滿頭大汗地驚醒。
環視整個臥房,空空蕩蕩,除了他之外,沒見到半個人影。
原來是作夢!
在夢裡,他看見汽水瓶提著行李說要走,他問她要去哪?她不肯告訴他,只說希望他不要忘了她。
他想拉住她,腳下一個踏空,便像從雲端垂直落下,然後他就醒了。
幸好只是作夢,不是真的,他由衷地感到慶幸。
緊繃的情緒一放鬆,他立即感覺到宿醉所引起的頭痛。
「頭好痛!」他皺著眉呻吟著。
揉了揉額角,他忍痛起身,決定先去梳洗一下,再找兩顆止痛藥來吃。
檯燈旁,一個粉紫色的方型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什麼?」
他打開紙盒,一個白色的信封從裡頭掉了出來,落在地面上。
邵揚不急著撿起信件,他先檢視了盒子裡裝的東西——一大堆玻璃瓶子。
只消一眼,他就能確定,那些全是他送給汽水瓶的生日禮物。
汽水瓶在想什麼?為什麼把禮物退還給他?
撿起地上的白信封,上頭娟秀的字跡,清楚地寫著「邵揚親啟」。
想起了昨夜的夢境,他有了不好的預感,立刻急切地撕開封口,閱讀起信裡的內容。
邵揚:
我要離開了,本來想親自向你道別的,但無奈昨晚你實在喝得大醉了,我別無它法,只能用寫信的方式,向你說這聲,再見」。
我想你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大概會高興得跳起來吧?
因為往後的「愚人節」,你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存心惡整你,終於可以高枕無憂地過日子了。
擺脫了我這個夢魘的你,無疑是獲得重生,可以堅強地應付未來的種種挑戰,積極地面對嶄新的人生。
不用太感激我,真的,就當是我送給你和靜怡姐的新婚大禮好了!
也許冥冥之中,我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這些年來,我才會挖空心思地讓你的「愚人節」成了災難紀錄片,讓你永生難忘。
不論我們相隔多遠、分離了多少日子,我相信每到了愚人節這一天,你還是會想起我的,縱然是往事不堪回首,但總是聊勝於無。
其實不只是你,在我的生命中也有一個難忘的愚人節。
記得十年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鼓起她生平最大的勇氣,向她暗戀多年的死黨告白,她大聲地告訴他,她喜歡他。
結果女孩在這一天,上了人生最寶貴的一課——原來告白也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粗心的女孩就是因為出門沒看黃歷,才會倒楣地碰上了「愚人節」。
被戲弄了一天的男孩,壓根把她的告白當成另一場惡作劇,完全不放在心上。
女孩的告白失敗了,從那一刻起,她發誓總有一天要讓男孩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惡作劇」!
故事說到這裡,我不知道你是否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是否瞭解我作弄你的原因了?
對不起!
雖然這是句遲來的道歉,但請你一定要接受。
女孩早該體悟,男孩不愛她並沒有錯,她不應該把自己的不甘投注在他的身上,讓他陪她一起難過。
該是女孩的惡劣行徑惹惱了上帝,它決定給她最嚴厲的懲罰,於是它,讓男孩愛上了別人。
如今男孩的婚禮在即,女孩痛不欲生,她沒有別的退路,只能選擇倉皇地逃開。
原諒她好嗎?
不管她做過再多過分的事,眼下的她已然是傷痕纍纍了。
現在女孩的故事說完了,也該是我啟程的時候了,其實女孩只想告訴男孩一句話——我愛你,好愛好愛。
只是男孩會在乎嗎?他的心早就沒有女孩的位置了,頂多又把它當成另一場玩笑話吧。
我要走了,邵揚。
在你的心底可會有一絲絲的難過?抑或是我的離開對你而言,只是少了一個「朋友」?
謹祝新婚快樂。
永遠的好朋友汽水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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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揚幾近瘋狂地奔進「想不起來」咖啡屋裡,
此時的洪汶汶正握著話筒,不停地叨叨念著,在過度專心地的情況下,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再過十五分鐘你就要登機了呀?那我就不跟你多說了,這一路你自己要小心,有空記得寫……」信。
叮嚀的話語還沒來得及說完,個子嬌小的洪汶汶就被身高一八五的巨人搶走了唯一的發言工具。
話筒高高地懸在半空中,那遙不可及的高度,別說是拿了,她就算整個人跳起來,也不見得摸得到邊。
算了算了,就讓他們兩個話話別好了。
洪汶汶難得大方,讓閒雜人等借用電話——因為這通電話是對方打來的,她不需要付電話費。
「汽水瓶?」邵揚掌控發言權,立即試探性地問道。
那端的人兒遲疑了會兒,話一出口,依舊是止不住的關心,「你醒了,頭痛好一點了嗎?」
他每回喝醉酒,隔天一定會鬧頭疼。
柔美的嗓音證實了他的推測,「你在哪裡?」
「我在中正機場,準備要登機了。」她言簡意賅。
「中正機場?」握緊話筒的大手,青筋隱隱。「你要出國?」
這麼大的事,她竟連知會他一聲都沒有,說走就走!
「我想回家。」她累了、倦了,只想找一個可以躲起來的地方,窩到發霉。
「為什麼走得這麼急,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商量?」那頭傳來了銀鈴般的笑聲,她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話,不住地笑著,「邵揚,其實我們的關係只是……朋友而已。」
她特意營造的疏離,像兩面利刃,傷了他的同時,也傷了自己。
「我沒有必要事前向你交待我的去向,就像……」她頓了頓,「就像你和靜怡姐的婚事,也不需要得到我的認可。」
他無權過問她的事,而她……也是。
短短的三言兩語中,她字宇譏諷,若換作是平常,他早被激惱,但讀完了她留給他的信後,此刻他只覺得心疼。
「什麼時候回來?」他的思緒陷入難以解套的混沌中,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只能先向她確認歸期。
「可能三年、可能五年……」隨性的口吻中充滿了不確定,「也可能永遠不回來了。」如果她做得到的話。
「汽水瓶——」他失控地吼道,顯然對她的答案很不滿意。
「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像你很在意我似的!」她也怒喊道。
他明明就不愛她,為什麼還要這麼關心她的去留?
她真的好討厭他!
「不要因為一時的任性,而做出一些情緒化的決定,那對事情沒有幫助。」他捺下怒火,心平氣和地道。
她得做什麼樣的決定,對事情才算有幫助?
是不是她非得裝作若無其事地模樣,繼續當他的好朋友、好鄰居,十算是對事情有幫助呢?
「我要登機了。」波動的心湖緩緩趨於平靜,她又回復初時的冷然。
「答應我,你會回來!」她平靜的語氣令他感到莫名地心慌。
她聽而不聞,一派輕柔地道:「祝我一路順風好嗎?」
「你先答應我,你會回來。」他堅持先聽到她的保證。
「我沒有時間了。」她只是希望能好聚好散,難道這也是奢求?
卑微的語氣裡所隱藏的哀傷,重重地撞擊著邵揚的心扉,強烈的不捨,讓他險些脫口挽留。
「我……」緊要關頭,他把持住了。「答應我,你會回來。」
局面僵持著,末了彼端先傳來了一聲輕歎,有幾許認命的味道,「再見了,邵揚,祝你新婚愉快。」她鐵了心地不願做出任何承諾。
靜待了三秒後,沒聽到預期中的話語,機場的廣播聲卻在此時揚起,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和他比耐力了。
她輕按著手機上的按鍵,正打算掛斷這通電話時,手機的另一頭傳來了他不情願的祝福,「祝你……祝你一路順風。」
她贏了,贏在他的不忍心。
邵揚緊握的話筒裡傳出了輕笑聲,帶著一些滿足、一些感動,還有一些……哽咽。
「汽水瓶——」她壓抑的哭聲揪疼了他的心。
回應他的,只剩下孤伶伶的單音。
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