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那天晚上爸沒再『關』著我,我吃過飯以後就跑來找你了,忘記啦?」
在熟悉的小套房,我倚在熟悉的人懷裡,有種安心的味道。
「不是問你這個。」均壞笑,「我是說那個小女孩,叫向什麼喬的那個,她有沒有把你『不行』的事公佈出去?」
「你……」我掄起拳頭,往均胸口狠狠地捶了好幾拳。均只是笑,沒有反抗,等到我打夠了,才起身到浴室沖涼。
「對了!那張結婚登記的申請表,你趕快簽名吧!」進浴室前,均特別回頭叮囑,「別再拖了,不然我不能拿去護貝。」
「誰理你啊,幼稚!」我朝均扮了個鬼臉。
均看起來有些著急,可是又奈何不了我,只能幸幸然地進浴室去。自從他搞到那張申請表以後,便三不五時地纏著我,我遲遲不肯答應,有一次他還使出悲情攻勢,「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一個大塊頭竟然嘟嘴做出受盡委屈的模樣,我差點沒笑死。
也是在那個時候決定的:就讓均著急一輩子吧!
水聲開始淅瀝,均的歌聲接著傳出。我感覺自己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氣氛包圍著,一邊靜靜地聆聽,一邊從背包裡拿出新買的書,然後攤開,從夾著書籤那一頁繼續上次未完的文字旅程。
這一章是還沒有向家裡坦白的同志朋友的心情分享。號稱最悲慘的一個說到他住在眷村,這個小社會極度保守的價值觀逼他維持「正常」的樣子,他覺得苦痛,卻又無計可施。
均提著吹風機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看到我在翻書,有些好奇。
「《出櫃》?這在寫什麼?」
「一些已經出櫃的和還沒有出櫃的同志們的心情分享。」
「好看嗎?」
「普普通通。」我想了一下,補充,「有些案例在我看來非常像是無病呻吟,不過這種個人體驗很難標準化吧,或許我覺得沒有什麼,當事人卻痛苦地尋死尋活,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嗯。」均接過書,開始隨意亂翻。我引導他回到最前面,看看一開始最讓我震驚的第一頁。
當同志發願出櫃走向自由自在,其實也正是把至親的家人推向暗櫃的時候。
均若有所思,想是有自己的體會,我便沒有多補充什麼。
「寫的真狠。」均乾啞了嗓子,「不過仔細一想,好像真有那麼一點道理。」
「嗯。」
「你爸媽現在真的沒再追問你的交友狀況?」均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呃……我是說,男朋友。」
「爸還是會供應男女色情光盤給我,不過依我看,他的想法已經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說真的,凱,我好羨慕你。」均歎氣,「你的家人怎麼那麼都那麼開明啊?」
我知道均想到自己難堪的處境了。沉思了一會兒,我問:「你跟家裡還沒有和好?」
均如我所料地搖搖頭,一臉無奈。
「你一直沒有跟家裡聯絡,對不對?」
「他們早就不要我了,是爸親手拿掃把把我轟出來的。我又何必自己回去碰釘子呢?我又何必……」均喃喃說著,或許想到了從前的情景,臉上的憂鬱愈來愈深。
「搞不好你爸媽早就原諒你了,只是你沒有給他們機會而已。」我說,「我爸媽其實沒有你說的那麼開明,他們不是一開始就接受的,我也離家出走過啊!」
「可是……可是……」
「你要愛男人還是女人,爸媽是沒辦法主導的吧?他們生氣,氣極了,把你掃地出門,但最後也只能接受事實,不是嗎?」我接著引用哥給我的話,「你希望他們接受的是真正的你吧?那你就不應該逃避,否則還有誰可以幫你?還有誰可以救你?」
是哥把我推進黑暗深淵的,但走過一遭以後,我反而獲得救贖。
在均的身上,我看到了前一陣子的自己,跟家人的關係陷入泥淖,無助而彷徨。我想要拉他一把。
「打電話回家吧!」我說,「信不信,你爸媽會歡迎你的。」
他皺眉喘了幾口大氣,然後說:「那個……不是說好要出去吃好料的?走吧。」
逃避?
「我幫你打電話。」我果斷地說,「給我家裡的電話號碼。」
均瞪大眼,「不」字說的有些無力。
我知道均正在動搖,力勸:「我幫你探探口風,如果結果很糟的話,我就假裝是打錯電話的,然後掛掉,這樣可以吧?」
均還在猶豫。
「用免持聽筒的功能,你在旁邊聽就好,不用你開口講話,這樣也不行?」
終於,均軟化了,說出一串阿拉伯數字的組合。
我撥完號碼,「嘟——」聲一如預期地響了起來。
均很緊張,嘴角向下抿地死緊。我也是。
剛才把話講的那麼滿,只是想藉此增加均的信心而已。其實均的爸媽會有怎樣的反應,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然而,我知道,不放手去試,就一輩子都沒有結果。反正結果不會比現在更差了,不是嗎?
「嘟——」響過三聲以後,均猛地拿起聽筒遞到我耳邊。免持聽筒的功能因此中斷,我訝異。
「我……不想聽,反正你再把結果告訴我就好了。」均解釋。接著他說書桌有點亂,他去整理一下,然後逃難似的離開現場。
我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生氣。這是誰的事啊?均自己不來聽,怎麼會知道爸媽現在對他的觀點是什麼?
我想起身去把均拉回來,不過來不及了,電話已經接通。
「喂,你好。請問找哪位?」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很溫柔。
是均的媽媽吧?我一時想不出開場白,沉默。
那女人又「喂」了兩聲,然後歎氣。
我以為她接下來要掛電話的,正想隨便說點什麼,沒料到她已先一步開口:「媽知道了,是倚均吧?」
我呆住。
「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鬧個彆扭鬧這麼久,已經七個半月沒回來吃飯了,你知道嗎?」均的媽媽接著說,「你姊已經考上護士啦,每天都忙到很晚,有點心疼呢。你爸的身體愈來愈不好了,看的出來他很想你,只是不肯鬆口……」
「謝媽媽好。」我心上的石頭落了地,輕鬆地開口,「我是,均的男朋友。」
「啊!」聽筒裡傳來驚呼聲的同時,均打翻了我放在桌上的飲料。深紅色的茶水沿著桌沿一滴滴落在均赤裸的腳上,他卻沒有擦拭,甚至沒把腳拿來。他原來一直都在聽我說話,而我剛才的句子嚇到他了。
「剛才講了那麼多不知所云的話,讓你見笑了。」謝媽媽的聲音有些窘,但隨即恢復溫柔,「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啊?」
「益凱。助益的益,凱旋的凱。喔,還有,我姓鄭」
「鄭益凱。」謝媽媽喃喃地重複了幾次,「跟我們家倚均在一起多久了?」
「有一段時間了。」
「一定很甜蜜吧?怪不得倚均樂不思蜀呢,好久都不回家吃飯了。什麼時候有空啊,把倚均帶回來,一起嘗嘗謝媽媽的手藝?」謝媽媽呵呵呵地笑著。我能想像一個溫文慈祥的婦人,倚在電話旁,漾著微笑聽著兒子消息的幸福畫面。
「凱,怎麼樣了?」均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邊,輕輕扯我的衣袖,一臉擔憂。我問他:「想不想跟你媽講講話?」
他吞了口口水,問:「可以嗎?」
我微笑著比了個OK的手勢。均的眼裡迸出光芒,簡直要燃燒起來。
「益凱,你在跟……跟倚均說話,是不是?」
「嗯,謝媽媽想不想跟均說說話?」我問。
「那個……唉呦,你搶什麼!」電話另一端突然間起了爭執,「我來說就好了,你根本就不會講話!當初就是你……」
我啞然失笑。是謝爸爸吧?
「怎麼樣了?」均又扯我的衣袖。
「你自己說吧!」我直接把話筒交給均,他伸手接過,臉上儘是惶恐。
他發出的第一聲「喂」是顫抖的。我沒有笑他,只繞到他身後伸手把他圈進懷裡。
幾分鐘後,我看均鎮定多了,語調也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料定他還會有很多話要講,於是附在他耳邊說:「我先回去了。」
他的注意力竟是一半也不肯分給我,只輕輕地點頭。玩心一起,我找碴:「可是你本來答應說今天要帶我要吃好料的,怎麼辦?」
均回頭,看著我,一臉為難。
「騙你的啦!」我不忍心再作弄他了,回頭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那個前幾年被我稱為「牢籠」的地方。
今晚筱薇要來家裡做飯,聽哥說她有丙級廚師執照,用簡單的材料變出十幾二十樣不同的菜色不是問題,我很期待,爸媽也是。
下樓前,我又瞥了一眼均的身影,他蹲坐在電話前,雙唇一開一闔的同時還傻呼呼地笑著,像個忘記要長大的孩子。我忍不住笑了。
已經下午四點,天卻還是很藍,沒有雲,室外的溫度熾熱的不像冬天。我不由得聯想起和均初見面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在這樣的好天氣裡,注定會有好事發生的吧?或許好天氣本身就是個好預兆?
哼著小曲邁開腳步,我往陽光裡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