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玄色交領袍,袍上沒有半點精繡或綴邊,看得出質地不等,就連長髮也只是隨意紮在腦後,但他光是坐在那裡,便能瞬間攫住人的目光。
尤其是他看似淡漠實則是哀戚的眼,那份睹物思人的神情,撼動著她。
「你在想什麼?」他小跑步向前,勾笑問著。
朔夜抬眼看向她。這丫頭穿著一身粉色交領襦裙,是兩人這幾次碰面穿得最花俏的一次,那襦裙上繡有小花,質料又輕柔,隨著她的動作翩飛,令她像只粉蝶。
和伶兒不像,沒半點相像,可為何他總在她口中聽到似曾相識的話語?
「你真的來了。」他不冷不熱地道。
「不是你要我來的嗎?」她扁著嘴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
「這麼聽話?」他低笑著。
「這叫重承諾。」
他又是一怔,最終垂眼失笑。「重承諾?不過是我隨口說說而已。」
「我沒在當下拒絕你,那就代表我答允了,既然答允了,自然要依約前來。」
她說話時,小腦袋瓜不住地輕擺搖晃,像個老學者似的。「不過我不能待太久,否則姐姐會找來。」
瞧他一臉錯愕,她不由得攢緊眉。「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的時間寶貴吶,在姐姐的嚴格盯梢下,她不能在外頭晃太久。
「你……」朔夜半晌說不出話。
他想要平心靜氣,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別因為些許巧合讓自己心神錯亂,可是……臉蛋不像,聲音不像,但那口吻、那說出的話……偏是那麼像。
人不管輪迴幾次,魂魄的氣息是不會改變的,而他萬分篤定她不是伶兒的轉世,可是她卻能莫名地擾動他的心緒,這是為什麼?
「等等,你不能再突然抱我。」見他似乎打算「重施故技」,她雙手一擋,醜話說在先。
朔夜不禁愣住。
「那個……男女授受不親,名義上,我還得叫你一聲叔叔的,因為你是長輩,所以有些事我不跟你計較,但是突然想抱我是不可以的。」雖然她是不討厭,但萬一被人撞見少不了要大驚小怪。
朔夜有些好笑的睨著她。「現在說不會太晚嗎?」
「再晚也得說啊。要不然哪天你抱成習慣,再被我姐姐撞見,她又要生氣了。」
朔夜濃眉一揚,聽出端倪。「這麼說,你純粹只是要我別害你姐姐生氣?」而不是真的因為男女授受不親?
這丫頭的想法可真是有趣。
「你不要老是惹我姐姐生氣。」她很認真地說。
「那是她自個兒脾氣急躁。」他哼了聲。
「才不是,我姐姐只是護家人心切,一點都不急躁,當初要不是我在後頭推一把,她到現在還不可能和七彩姐夫在一起。」
「喔?原來你還是個小紅娘。」
「嗯,他們明明郎有情妹有意,又是男未娶女未嫁,為什麼不能在一起?最好笑的是,姐姐還一直誤會我喜歡七彩姐夫。」說著,她低低笑開。
想當初,她還是故意對七彩姐夫擺出癡迷的嘴臉,想不到姐姐還真的上當了。
像是意識到什麼,她猛地抬眼問:「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姐姐吧?」
喜歡一個人總是會想盡辦法引起對方的注意,不是嗎?
朔夜搖頭失笑。「你果然腦袋不太好。」
他與卜希臨之間可是只有煙硝味,沒有火花,況且他也不是毛頭小子了,會故意去欺負喜歡的人。
「……也對,你本來就有喜歡的人。」看他的反應,她不覺被戲嘲,反而是弔詭地鬆了口氣。
鬆口氣?她敏銳地感覺自己的古怪。
「你倒是很清楚。」
「我當然清楚。」沒來由的篤定回答教她自己也錯愕。但隨即想起昨日他在大廳裡的反應,她看見他眸底的哀傷,自然清楚他有個深愛至極的人。
「你為什麼清楚?」
光憑她昨日聽到的片面之詞?那能證明什麼?
她不是他,他們甚至認識不到三天,她憑什麼在這裡大放厥詞?
「……因為你厭世。」她垂著眼道。
朔夜收斂戲謔的笑意,不解她為何能夠猜中他的心思。
他回到天水城最主要的目的,是因為他活膩了。然而他犯了咒術師禁忌,別人殺不了他,他也殺不了自己,只能不老不死地用這個軀殼活到永遠。
除非……
憑借旁人的請托。范姜老太君恨他入骨,極可能會開口咒他去死,但因為卜拾幸,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嗯……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的笑容好空洞,像是你的心已經死了,旁人的想法你根本無所謂,因為你不想活了。」
昨日正因為察覺他有厭世的念頭,她才會出面護他。
「如果昨日不是因為你出現,我的願望早就實現了。」
「那是什麼願望?你豈不是讓范姜姥姥更添傷心?」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會嗎?拐走她女兒的我,怎麼說也算是間接害死她女兒的兇手,我死了,她應該會高興才對。」
「才不會!范姜姥姥只是想找回女兒,你是她女兒愛的人,她再氣、再怨,也不可能故意咒你,害女兒傷心的!」她說得篤定,彷彿她有多瞭解范姜老太君的性格。
瞪著她不符年齡的沉穩氣勢,朔夜更疑惑了。
「你到底是誰?」最後,他只能這麼問。
面對她,他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一如當年遇見伶兒。
「卜拾幸。」她小聲道。
她不按牌理的回答讓他莞爾。瞧她逗趣地吐了吐舌頭,那淘氣的模樣就是個小姑娘,他不禁困惑。她身上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為何她會入夜石化,又為何有時看起來不符合年齡?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希望范姜老太君咒我死?」
「因為你一直故意激她,而咒術師要是犯下禁忌就會不老不死,想死得經由別人的請托……」她一開始說得振振有詞,可是說到最後,就連她自己也心跳加快,疑惑自己是打哪知道這些訊息。
怪了……好像她原本就知道這些事似的。
朔夜黑瞳微瞇。「你聽誰說起這些?」
伏旭?不對,師弟伏旭雖然常到文府走動,但這段期間他並沒到文府,她不可能遇見。
然而,他犯了禁忌的事,除了伏旭,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更教人不解的是,她竟連犯禁之後的結果都知道……
「呃……是爺爺告訴我的。」她猜的。
爺爺見多識廣,大概是他跟她說的吧,不然她怎麼會知道?
「是嗎?」卜三思?他的大手托著下巴沉思。
咒術師的禁忌唯有同行才知道,一個鄉野村夫要聽誰說起這些?
沒來由的卜拾幸有點心虛,努力想要轉移話題,便指著涼亭外的木樨樹道:「應該這幾天會開花了吧。」
朔夜沉默不語。想起昨日,木樨花未開,但他卻聞到濃濃的木樨花香,似乎遇見她以後,他的週遭開始發生一些連他也無法理解的現象呢。
卜拾幸垂著臉,暗罵自己幹麼那麼多嘴,突然她瞥見他衣襟下懸著一塊玉珮,脫口低語,「好特別的玉。」
她伸手要觸碰,卻被他撥開。
其實這也沒什麼,可是她卻覺得好難過,不只是因為被拒絕,還有一種……她不能接受的疏離。
朔夜冷冷看著她,再垂眼看著懸在頸間的玉珮。「這不是你能碰的。」
「哼,本來要跟你說裡頭有機關的,不跟你說了。」她小聲咕噥著,眉頭隨即皺起。
她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她從沒見過那塊玉,為什麼會知道玉珮裡有機關?為什麼?
抬眼,瞧見他眸色有異地看著她。
「你剛才說什麼?」剛剛他有點恍神,沒聽仔細。
「沒有,我罵你很小氣。」她回得很快,大有欲蓋彌彰的味道。
「如果是你至愛的人送的東西,你會允許旁人碰觸?」這是伶兒送給他的定情物,他戴上之後就不曾取下,也不准任何人碰觸。
「有什麼關係,算了,我要回去了。」他拗著脾氣。
哼,小氣鬼,看一下都不成,她才不稀罕。
「你以為我會這麼簡單地放過你?」
她瞇眼瞪著他。「我做了什麼事讓你不想放過我?」
「你阻止了我死去的機會。」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另想辦法。」她不遜的抬高下巴。
「你真以為我不敢對你做什麼?」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給人強大的壓迫感。
「就算你對我做了什麼,我也不會咒你去死。」她起身瞪著他,發現自己只到他的胸口,瞪人很沒氣勢,氣呼呼地站到石椅上,勉強與他平高。「不要急著求死,該是你離去的時候,誰都攔不住,時候未到你也強求不得。」
「聽起來很宿命。」
「是宿命了一點,但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老天要你活總有其意,你總要活著,才能遇見更多的人、碰見更多的事,才能讓你的腦袋想清楚。」她扁了扁嘴。
「說我腦袋不好,我才說你腦袋很差呢。」
朔夜低笑著。
她的話帶著道理,但有時偏又天真得很逗人。
「以為一心尋死很勇敢嗎?懦夫。」說完想說的,她索性跳下石椅。「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找姐姐了。」
「哪這麼容易放過你。」見她要走,他輕鬆地將她扛起。
「喂!你要做什麼?」
「是你阻止了我死去的好機會,你當然要付出代價。」
他是厭世,但遇見她之後,厭世的打算越來越薄弱。
只因眼前的她,身上有太多巧合讓他不得不探究。
他要找個地方,好好地研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