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兩人一路閃閃躲躲又不斷繞路的回到文府時,已是亥時。
距離子時不到半個時辰了。
因為無法得知咒的時間分隔,究竟是以跨過生辰那時為界,還是當日為界,所以他採取最保守、最小心的做法,要趕在跨過交界之前完成。
踏進梅苑,留守的伏旭立刻上前接手,扛著意識有些昏沉的朔夜上二樓,安玉緹則沉默地跟上。
一進房,朔夜坐在床邊,儘管渾身痛得直打顫,他還是帶著笑容。
「拾幸,很快就沒事了。」他柔聲說著。
安玉緹一踏進房,瞧見沉睡的卜拾幸,立刻開口問:「那麼,需要我做什麼?」她對卜拾幸沒有半點姐妹情份,畢竟兩人根本不曾相處過,但終究是同一個母胎而出,而她今日會如此,也是她爹造成的,這個忙她責無旁貸要幫。
「過來。」朔夜抬手示意。
安玉緹乖順地走向前。
「你不會感覺到痛,所以不用怕,而且取出魂魄碎片之後,你就可以擁有常人的情緒,而不再像是隔了一層紗看這人世,難以表現感覺。」
安玉緹微愕地看著他。她這狀況從沒告訴過任何,沒想到他居然知道。
「來吧。」
朔夜點點頭,看向自家師弟。
伏旭隨即站到安玉緹身後,等著她待會倒下,將她扶住。
見一切就緒,朔夜耐著折磨人的痛楚,靜心起咒,右手長指不斷地畫著圈,形成一個金色的繩套,往安玉緹身上一拋,瞬間扯出一片灰白的魂魄碎片,快速地導入卜拾幸體內,恢復了魂魄的完整。
接著再施咒,以范姜伶的髮絲為媒介,指尖在半空中繪出閃亮的金色古文,全神貫注地將金色古文緩慢地挪下,直到將卜拾幸全身籠罩。
「解!」
金色光芒悉數隱沒在卜拾幸體內,但卻半點動靜都沒有。
朔夜疑惑地擰起眉。「怎麼會?」他以為咒解開的瞬間,應該可以看見石化咒崩散才是。
「不可能失敗吧。」伏旭將有些恍神的安玉緹扶到一旁的錦榻坐著,隨即走到床邊,卻難以分辨咒是否解開。
「可是……」
「師兄要不要先將三皇子身上的咒解開?否則我怕三皇子等不下去,屆時文府真要背負殺害三皇子的罪名,就連守年都會出事。」伏旭提醒著。
原來,朔夜雖然咒殺了三皇子,但卻只是困住他的魂魄,讓他呈現假死的狀態,因為朔夜清楚,清華會將罪名嫁禍給他,所以才想出這個對策,只是離魂咒極度耗費體力,才教他這些日子不斷沉睡。
至於三皇子那頭,則由樊守年央求識得的大臣,轉而告知這事,請對方配合,好一舉拿下國舅父子。
所以,解開三皇子的咒也是刻不容緩。
朔夜看著他,雙手結印,幾乎將僅剩的咒力瞬間迸發,射向天空,遠送至三皇子的殿所。
至此,朔夜已經無力地靠在床柱上,大掌輕撫著卜拾幸的臉,不解她為何沒有轉醒,這感覺弔詭得教他不安極了。
「師兄,有人來了。」感覺有人接近梅苑,伏旭隨即外出查看,「是安熙凜,八成是想來確認安玉緹是否在此。」
「讓他進來。」
「好。」伏旭走到外頭,暫時打開結界,朝安熙凜招手。
安熙凜意會,立刻踏進院落,直上二樓,一見到女兒就坐在錦榻上,他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又回頭問:「那麼,拾幸的狀態如何?」
「……不知道。」朔夜啞聲道,努力地控制著心底的恐懼。
他不斷地說服自己別緊張,不需要自己嚇自己,畢竟他對石化咒極為陌生,也不清楚解咒之後的狀況,說不安這咒就是要等到天亮之後才能確認。
「咦?」安熙凜一怔。「不是都說一切沒問題嗎?」
如果可以,他也想要聊表心意彌補自己曾犯下的錯。
「應該是沒問題,畢竟有伶兒的發,又是趕在拾幸生辰之前,說不定等到天亮就知道結果了。」伏旭說著,同時也在安撫師兄。
然而安熙凜一聽,臉色微變。「拾幸的生辰?」
「有問題?」
「過了……」
朔夜一頓,回頭看他。「什麼意思?」
「拾幸的生辰是中秋,就是今天啊……」
「今天?」朔夜粗喘口氣。「她和安玉緹不是孿生子嗎?」
「可是她們兩個出生時間差了兩個時辰,拾幸是中秋的戌時出生,而玉緹則是十六的子時出生的。」
朔夜怒目欲眥,不敢相信竟有這種事。
他居然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忘了問清楚正確時辰,而戌時……就在一個時辰之前!
難怪他解開了咒,咒卻沒有回應。
震愕的他看著沉睡的卜拾幸,啟口卻說不出話,他憤怒,卻虛弱得沒有氣力。
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甚至把魂魄碎片都補了進去,把她完整的封印在石化的軀體裡……是他,是他親手毀了最後一絲生機……
她再也無法輪迴轉世,魂魄將永遠被困……直到這副軀體腐爛風化……
他付出一切代價,得到的結果卻是她永遠消失……
「拾幸……」他碎聲輕喃。
為什麼?
如果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可否讓時間倒流,回到他們初相遇的那一刻?他會選擇不循香而去,不覓音而停……不要相識就不會相愛,不要相愛就不會一錯再錯……他錯了,錯得好離譜!
安熙凜見他神色不斷轉換,臉上的鬼紋像擁有生命般的跳動起來,不禁看向伏旭,然而伏旭只是呆立在床邊,束手無策。
今晚對卜拾幸是最後生機,對師兄而言,何嘗不也是最後生機。
失去卜拾幸,他不敢想像師兄會變成什麼樣子……
「師兄,不要衝動,我們再想辦法,回頭找師父的文冊,也許還有辦法。」
「師父的藏書閣早被火給燒盡了……」要是有辦,他豈會沒想到。
他以為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救,想不到親手扼殺她的,卻是自己。
他太自以為是,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結果卻犯了最不該但也最無法挽回的錯誤……
「師兄……」伏旭探手要按上他的肩頭,打算先將他迷昏,他卻突然捂著臉。
「師兄!」
他捧起他的臉,只見鬼紋快速往四面八方蔓延,有生命般的朝肉裡扎根,掐出了可怕的血痕,血水不斷地滴落,空氣中儘是腥膩的血味。
「師兄,你冷靜一點!」伏旭用力搖晃著他的肩頭。
然後,朔夜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感覺黑暗從體內竄出,打算要將他拉進未知的世界,但他不怕。
他不怕了,他唯一的弱點已經不在……他終究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真的無所謂了……
「太好了,看來我趕上壓軸的一刻。」
那嘲譫的笑聲教朔夜驀地抬眼,就見身著黑色斗篷的清華不知何時來到門邊。
「如何?痛吧。」清華儘管氣色極差,卻笑得份外愉悅。
「你把時間定在今日是故意想拖延。」朔夜在黑暗中努力掙扎著。
所有的仇怨他都能夠放下,但唯獨眼前這個男人,他非拖著他一起下地獄不可!
「你自個兒問安玉緹,我可是一早就把她丟在黑零林裡,是你自己不提前來找她的。」
「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朔夜沉聲道。
咒殺,對曾犯忌的咒術師會形成極大的體力負擔,這一點清華絕對知道,再加上他施的是離魂咒,得用咒力護住三皇子的魂魄,所以氣力會耗損得更多,況且今日又是月圓……看來,是他小覷他。
朔夜站起身,清華卻不斷地後退,最終一躍而下。
朔夜見狀,也毫不遲疑地躍下。
「你們待在這裡,別下去!」伏旭喊著,隨即躍下樓。
安熙凜趕緊把門關上,抱著心神尚未恢復的女兒,看著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卜拾幸,他不禁抿嘴慟哭。
如果當年,他不要因為一念之差犯下大錯,是不是什麼事都沒了?
樓下庭園裡,木樨花正怒放著,在中秋的月圓夜裡飄送清靈香氣。
「誰要你害死了鶯兒呢?」清華睇著他,在月光下,他模糊得像是要消失不見。
「不關我的事。」朔夜渾身漫著能壓制月光的黑暗,強烈而暴戾地共存著,一步步走向他。
「不,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清華還是笑著。「因為范姜伶,所以你辜負了師妹,害死了她。」
朔夜壓根不管他說什麼,反正他根本就瘋了,而且也改變不了他想殺他的決心。
「所以,我攔住了她,我……得到了她!」清華笑瞇眼,像是處在弔詭的歡愉之中。
朔夜一頓,伏旭則是倒抽了口氣。
「她不斷地反抗,我折斷了她的手……」
朔夜身形不斷抽搐著,黑眸狀似無神地垂斂。
「她踢,所以我卸了她的腳……」清華低低笑著。
朔夜身上的鬼紋如百鬼夜行般的暴動起來,在他身上舞弄著可怕的圖紋。
「她想咬舌自盡,我扯爛了她的嘴……」
那狺狺的低笑,讓伏旭渾身發顫。
黑暗完全降臨,從裡而外吞噬了朔夜。
他會火化了伶兒的屍體,那是因為伶兒的屍體是不全的……她甚至是衣衫不整的,她的面容痛苦委屈,淚痕橫陳,教他知道當時她受了什麼苦……只是,他不想憶起,他把最痛苦的記憶掩埋,不去想她在死前遭受什麼凌虐。
他是如此的愛她,用生命憐惜著她,但她最終卻是被欺凌而死……甚至死後魂魄還被禁錮……他想盡辦法要救,這人卻是想盡辦法地破壞任何生機……
「然後,我佔有了她,狠狠地佔有了……」
朔夜猛地抬眼,血色瞳眸圓睜,金色咒力自其中迸裂,直入清華眼中,定住他。
「師兄!」伏旭喊著,卻無法接近他們兩人。
「把我定住做什麼?」清華無懼的笑著。
「你以為我會殺你嗎?」朔夜面容猙獰扭曲,深濃的恨意讓他被黑暗吞噬之際,也強拉著理智不散。
「殺呀。」他等著。
「我不會殺你……殺你,太便宜你了……」朔夜眸中的金色咒力持續地牽絆兩人,將體內的黑暗咒力渡到他身上。
「你在做什麼?」感覺咒力在體內不斷地膨脹,清華微愕地問。
「你說呢?」朔夜低啞笑著。「死,是犯忌的咒術師最好的解脫,我才不會成全你,而且從今以後,你將要抱著這佝僂的軀體活到天地毀滅!」
他很清楚,清華已經沒有咒力,再也禁受不住身體的折磨,只想要以死解脫,一如之前的他。
「放開我!」
「跟著我說。」朔夜睇著他,嘴裡開始念起古老咒文,而清華像是被控制的傀儡一,竟跟著他一起念道。
念至最後,清華臉色大變,然後嘴裡不受控制地念起石化咒,直到整個咒完成的瞬間,朔夜無力地往後倒落地面,清華亦脫力地跌坐在地。
「你是瘋子、瘋子……」清華狀似癲狂地怒吼。「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
「師兄!」伏旭衝向前,一把將他抱起。「你居然這麼做!」
剛才的定咒他看得一清二楚,朔夜師兄是把咒力過渡給大師兄,再以己身的易神咒,加上大師兄的石化咒,把卜拾幸的石化咒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以為朔夜師兄已經被激得失去理智,豈料他卻是放任黑暗力量增大,好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轉移咒術。
「師父總說我的資質是最好的。」他笑著。
「你……」
朔夜想開口再說什麼,卻感覺身體某些部份開始硬化,這情況他壓根無懼,反倒是落下喜悅的淚水。
「終於救了她……」來不及救她的前世是他深沉的痛,還好……他救得了今生的她。
「師兄……」
「在我完全硬化之後,把我焚燒。」他囑咐著,硬化從指尖腳底快速蔓延。
「不要……」
「幫我跟她說,我真的好愛她……這天底下,也只有她能教我魂牽夢縈……」
話語突地頓住,只因他已完全石化,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你自己跟她說!師兄,你自己跟她說!」伏旭抱著他痛哭。
他習咒救人,可卻無法救身邊的人……他的咒到底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