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語坐在公園中的人工湖旁,頭埋在雙手間,這樣的姿勢已經維持好一陣子了。
「你一個人亂走亂走的,我至少要跟到你回家。」葉雨蝶很認真。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很明顯的,任語的心情很差。
「你比三歲小孩更讓人擔心!」葉雨蝶堅持一分一秒地看護著任語直到他安全為止。
「我不需要你跟前跟後的,你想當超級保母,去育幼院當義工吧!」任語就快抓狂了。
「你不用這麼凶,就算你用卡車來拉我,我也不會離開的。」葉雨蝶明白任語此刻的行為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動物,有著最自然的保護自己的攻擊行為。
誰教她喜歡他呢,只好乖乖地認命陪在旁邊。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我拜託你走好不好?」用吼的趕不走,任語開始採取苦肉計。
「那你證明你有一個人行動的能力給我看哪!你剛剛沖那麼快,撞上校園裡的腳踏車可也傷得不輕耶,你知不知道你的手臂現在在流血啊?」
葉雨蝶已經不管會不會傷到任語的自尊心了,有時候男人就是這麼死要面子,明明現在就很脆弱,需要另一個人幫忙的時候,幹嗎要防備心這麼強?
「雨蝶,我很沒用吧?」任語突然地降低語氣。
葉雨蝶心一揪,態度、語氣也軟化了。「我知道你很愛韓蔓婷。」
「她卻不愛我了,因為我是一個瞎子。」任語苦笑。
葉雨蝶看著眼前這個正由大男孩被迫提早蛻變成男人,而且是她所喜歡的男子,聽著他對另一個女人最赤裸的感情剖白,心中百感交集。
「我倒覺得放掉你是她的損失。」
「呵,雨蝶,你不用這樣說來安慰我。」任語還是苦笑。
「我沒有安慰你,我是真的覺得她失去你是她的損失!」她不知不覺地提高了音量。
任語輕輕地笑了,沒有再回應她的話。安靜了幾秒,他站了起來:「這位充滿正義感的小姐,送我回家吧!」
葉雨蝶聞言一呆,不過也隨即笑道:「遵命。」
回到公寓後,看著任語手臂上充滿沙土的傷口,葉雨蝶不禁皺眉:「傷口應該清洗一下,衣服也應該換掉,說不定還有其它的傷口。」
任語笑著搖搖頭:「不用那麼大驚小怪,我去洗個澡,然後哪裡痛,再跟你說。」
「那你不准用太燙的水,知道嗎?」
「是是是,媽咪。」
「你怎麼叫我媽?」葉雨蝶不解。
「誰教你那麼關心呵護我。」任語頑皮地笑了。
葉雨蝶嘟起了嘴巴:「我不嗦了,你快去洗吧。」
任語進了浴室,葉雨蝶環視著偌大的公寓,不自主地,她開始「參觀」起任語的住處。客廳只剩下一張很長的白色沙發,還有一個木製咖啡桌,從牆上陽光照過的痕跡,可以看出原本應有一個不小的電視櫃及電視機。經過小小的、過分乾淨的廚房,她踱進了與客廳並無房門相隔,卻因精緻設計而感覺依然隱私的臥房。臥房內,第一個進入視覺的物品,是鋪著黑色床單,大得不像話的一張床。床邊木頭櫃子上,躺著一台復古型音響,剩下的就是那多得嚇死人的CD,面對這至少有三百張以上的CD,葉雨蝶不禁咋舌。不過更牽動她目光的,是擺在音響音箱上,一張任語與韓蔓婷的合照。
照片被細心地用黑邊木製相框裝了起來,鏡面上一塵不染,想是任語從前經常拿起來觀看;照片中兩人面對面,雙唇很接近,看得出來是在玩,背景應該是在陽明山,紛飛的櫻花下,任語眼中有無限溫柔。
就在這個時候,任語從浴室走了出來,只著一條鬆鬆的長褲,頸上披了條浴巾。夕陽自窗口灑進,反射著任語年輕肌膚上的殘餘水滴,葉雨蝶雙頰忽地染上酡紅,震懾於滿心不明所以的紛雜情緒,心臟跳得好快。她心想,還好任語看不見,否則她真想自己挖個洞,跳進去算了。
「我好了。」聽葉雨蝶沒有反應,任語又發出聲音:「雨蝶,你還在嗎?」
「我在、我在。」葉雨蝶忙不迭地回應:「你除了手臂,還有哪裡痛嗎?」
「我也不知道。」他像孩子一樣地笑著。
「讓我來看看吧!」
任語循聲走近了葉雨蝶,讓她檢視他身上的傷。第一次那麼近地靠近一個「赤裸」的男性肌膚,葉雨蝶居然覺得有一點呼吸困難;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來檢查,發現除了手臂外,腰部近臀的地方,也有傷口。
「你撞得不輕,腿上應該也有傷吧!你坐下,將褲管撩起來好了。」總不能要他脫褲子吧!
葉雨蝶扶著任語讓他知道床的位置,任語知道位置後,便一古腦兒坐下,葉雨蝶還扶著他,但沒想到任語坐下的力道太猛,所以葉雨蝶一個不穩,也跌坐在床上。然而萬萬更想不到的是,這張大床竟然是水床!軟軟地,不著力道的床,讓葉雨蝶整個人倒在任語「赤裸」的懷裡,任語也來不及反應,怕葉雨蝶傷著,用力抱住了她!
這是什麼畫面哪?!
葉雨蝶驚嚇加上莫名的害臊,整顆心怦怦地跳著,她的臉完全埋在任語的胸膛,身體裡有一股暖暖的熱流竄過,她一動也不敢動。
「你還好吧?」
聲音從任語的胸膛傳來,好幸福的感覺,不過現實是,他們兩個並沒有瓜葛,而且任語才剛跟女友分手,不能乘人之危!葉雨蝶急忙想掙脫任語的懷抱,然而掙扎中,流動於床下的水,像是故意要捉弄葉雨蝶一般,劇烈地晃動起來,一個不穩,兩人又糾纏在一起,葉雨蝶氣急敗壞,倒是任語哈哈大笑了起來:「在水床上,通常是你任它擺佈的時間多。」
「你還笑,快跟我說怎麼起來啊。」葉雨蝶臉紅心跳加上手忙腳亂,很是狼狽。
「不起來不也挺好?」
這一說,讓葉雨蝶停下了動作,細緻的臉龐顯得更加紅潤,不過,這一停,水床也乖乖地不再亂擺亂晃,任語坐起身。
「瞧,這不起來了嗎?」說完又笑。
葉雨蝶趕緊跳下床。「呼,總算是離開你的床了。」不過離開了任語的懷抱,心中其實也是有那麼一些不捨的。
「這麼想離開我的床啊?」任語還不罷休,開著葉雨蝶的玩笑。
咦,奇怪了,究竟是誰剛失戀啊?怎麼反倒是自己一直被欺負?葉雨蝶理了理一頭長髮,義正辭嚴:「好了,現在你乖乖不動,我去拿急救箱。」
任語於是立正站好。「急救箱在CD右邊的櫃子裡。」
拿了藥,葉雨蝶開始照料任語的傷,擦到剩下腰部的傷口時,雖然不嚴重,但不脫下一點褲子實在是無法照料,葉雨蝶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倒是任語說了:「趴下會不會好一點?」
說完,任語就在他的大水床上趴下,並且將褲子往下拉了些,天色已經幾乎黑了,灰暗中,葉雨蝶看不清傷口,她不知是否該開燈,怕開了燈將任語看得太清楚,猶豫間,任語突然開口:「我看算了吧,也不是很痛。不早了,你也該回家了。」說完起身。
「啊……對,天黑了,你餓了吧?」葉雨蝶突然轉移話題。
「不會,該不會是你自己餓了吧?」任語有一些反應不過來。
「跟你跑來跑去的,我是餓啦!不如這樣吧,我去買東西,你也一起吃吧。」沒等任語拒絕,葉雨蝶匆匆抓了皮包就往外跑,她需要一點新鮮空氣,讓心情安分一些。
聽著門關上,任語倒回了床上,心中五味雜陳,他惟一一個愛過的女人才剛離他而去,為什麼另一個女子的出現竟會在短短時間內讓他有一點甜蜜的感動?他甚至看不到葉雨蝶的樣子啊!畢竟已經過了七年,她就這樣突然出現在面前,為他的遭遇擔心,為他的分手抱不平,多奇怪的一個女子,他苦笑了一下,自己現在只是一個瞎子,不是嗎!
搖搖頭走到廚房,他從冰箱摸出了冰涼的啤酒,開始咕嚕咕嚕地灌了起來。
等葉雨蝶拎著兩袋牛肉麵回到任語公寓時,客廳已經有六瓶空啤酒罐東倒西歪躺在木板地上,外加一個倒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要不是任語的胸膛還很規律地平緩起伏著,葉雨蝶還以為有人因為失戀而想不開咧!
她輕輕走近任語,怕吵醒了他,看著他熟睡的面孔,一股不捨油然而生,自己深愛的人跟了別人,任語心中一定很痛吧?她的手忍不住觸上他的臉,多美的一對眼睛,老天為什麼會這麼忍心奪走?這一觸碰,任語悠悠醒了,他抓住葉雨蝶的手,睡夢中,滿足地笑道:「婷,你終於還是來看我了。」
葉雨蝶不知所措,只由著任語一把抱她入懷,同時心跳加速。她知道任語醉了,為了韓蔓婷傷心地醉了,她不忍心喚醒他,只輕聲說:「去房裡睡吧!」
扶著任語,跌跌撞撞回到臥室,任語拉著葉雨蝶,兩人一同摔到了床上,翻了個身,任語溫柔地撥著懷中葉雨蝶的頭髮,突然驚覺懷中的人不是韓蔓婷,因為葉雨蝶有的是一頭再直不過的柔髮,不是如韓蔓婷一樣的大卷波浪。
「對不起。」任語乍然酒醒。
葉雨蝶尷尬地起身,一不小心觸碰到任語腰間的傷口,他眉宇微皺。
「還很疼吧?我幫你擦藥吧!」
沒有其它的言語,任語趴了下來,拉下了一部分褲子。凝結的氣氛中,葉雨蝶決定快刀斬亂麻,以免節外生枝。她輕輕用著消毒棉花握在任語腰間的肌膚,為了怕自己又在那張水床上「無法自拔」,她只好寧願彎腰站著,也不坐下,好不容易貼上了紗布,她小聲說著:「好了。」
任語沒有反應,原來他又睡著了。葉雨蝶微笑,小心翼翼幫他拉回褲子,為了使力,她不得不一腳跪在床上,誰知一個不小心,褲子沒拉好,整個人又趴到了任語身上。任語還未熟睡,突然感到背上貼上了軟軟的東西,葉雨蝶的溫熱氣息自耳畔傳來,他的身體一下子燥熱了起來,也許是酒精還殘餘在身體內作怪,加上葉雨蝶又開始掙扎著想起身,水床晃啊晃地,任語一把拉過葉雨蝶反過來將她壓在他身體下,雙唇渴求地吻上葉雨蝶溫潤的唇瓣。
剎那間,熱流自葉雨蝶唇間竄進,彷彿流進了甜美的酒液,雨蝶整個身體都酥麻了,感覺好像在融化,融化在夏天的大海裡,她不能自抑地呻吟、回應,不希望任語停止這美好的動作。
而任語正為著這不可思議的悸動而震撼著,他也曾這麼激情地吻過韓蔓婷,但不管韓蔓婷的反應是如何激烈,她都不曾像葉雨蝶如今這般全身顫抖,他的雙唇強烈地感受到雨蝶用著不熟練卻再真誠不過的方式吻他,他被這從未體驗過的感受震撼著,他知道葉雨蝶的身體在訴說著要他的語言,他亦然,整個身體都想要她!
「雨蝶,你再不拒絕……我會停不了……我怕你會後悔……」任語在她唇邊喘息著說。
「我不後悔,喔,語,我真的好喜歡你。」
任語吻上她的粉頸,充滿佔有慾地,但聽到喜歡這兩個字,他硬生生將動作停了下來。
「我不能這樣對你,對不起,我不應該衝動的……」
葉雨蝶猶然在恍惚中,一下子因任語的舉動不知所措,只聽任語苦笑著說:「是我太自私了,讓你來陪我這失戀的夜。」
葉雨蝶離開水床站了起來,安靜了片刻,她紮起一頭長髮。
「我不以為我是在代替韓蔓婷的角色安慰你,你不用感到愧疚。」
「我沒有把你當作是她,但是我沒資格對你這樣。我才剛分手,心情還很亂,加上我看不見,我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有的前途,就算我要追你,也不夠資格。」
「你別說了,不要想太多了,你應該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你就會對自己的感覺清楚些了。」葉雨蝶輕輕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喜歡你不會因為……」
「不要喜歡我!」
葉雨蝶的話被任語深沉的聲音打斷。一說完,他翻過身就當作葉雨蝶不存在一樣地埋進被窩裡睡了。
葉雨蝶心中錯愕,卻不生氣。她喜歡任語,再沒有什麼事是能改變她的了,就算是失明後的任語會變得多麼不風光、不瀟灑,她都會一直愛著他的。這點,經過剛剛那一個令她全身觸電的吻之後,更加確定了。
董事長夫人會在神企業的大樓出現也算是罕事,一些早已耳聞她與董事長任約盛年輕時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的員工們,無不爭相想一睹任夫人李倩芷的風采,其人擠人的陣勢不輸給時下當紅的偶像明星親自駕臨。
任夫人一進公司就被這情形給嚇到,她微皺眉,趕緊加快腳步,避開人潮,穿過重重關卡,直奔董事長室,關上門,噓了一口氣。
「我說未來的董事長,請您也約束約束一下員工們,他們未免也太閒啦,直追著我跑!」
任約盛沒有想到自己心愛的妻子會出現在他工作的地方,他趕走了原本在與他商量事情的一些課長、組長,一把擁著他的妻子入懷。「倩倩,你怎麼來了?」
李倩芷輕輕推開任約盛。「你喔,不要老不正經。」
任約盛將她抱得更緊了。「哪裡不正經了?我合法擁抱我親愛的老婆,向她表白我在這裡意外見到她的驚喜,深情地歡迎她,絕對正經!」
「真不知你臉皮這麼厚,說話這麼肉麻。」李倩芷口中雖抱怨著,心中卻很高興。
「不肉麻、不肉麻,我知道你愛聽。」任約盛在他妻子額上輕輕一啄。
李倩芷拉著她丈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約盛,我今天來,是有正事找你商量的。」
見妻子神色凝重,任約盛也不再鬧她,讓她將來意好好說明。
「我要你去見楊顧樺,讓她幫小語治療眼睛。」
聽到楊顧樺的名字,任約盛著實吃了一驚。
楊顧樺,眼科醫學界的傳奇,二十七歲便於加州全美最有名的醫學院碩士畢業,三十歲拿到眼科博士,在她三十五歲那年,研究發明了一種能有效預防白內障的藥劑,還因此獲贈由美國政府所頒發的「傑出在美華人」獎。
認識楊顧樺是任約盛二十出頭時的事了,當時兩人都在舊金山唸書,雖然念的是不同學校,但國外台灣人的圈子總是那幾人,很容易互相認識。當年的任約盛與楊顧樺有著難以形容絕佳的默契,楊顧樺之於任約盛,更是難得契合的紅粉知己;然而這位陌生聰明的女子,卻讓遠在台灣任約盛的未婚妻李倩芷,提出了解除婚約的要求。
這個消息讓任約盛放棄了畢業考,從舊金山連夜返台為了要追回未婚妻,他作了好多解釋,說了好多承諾,好不容易讓他心愛的女子重新點頭,願意嫁他;然而,當年李倩芷提出了惟一的一項堅持,她要任約盛這一輩子都不准再與楊顧樺聯絡,更別說提起這個名字了。任約盛答應了,他明白,在愛情的世界中,很難容得下另一個關係親密的人,他與楊顧樺之間雖然沒有男女之情,但愛情的世界是那麼地渺小與自私,換作是他,一定也不願李倩芷有著一個要好的男性朋友,於是,他娶得嬌妻歸,卻也同時喪失了一位女性好友。
多年來,任約盛沒有後悔過,李倩芷也沒有減少一絲一毫對任家的付出,而萬萬沒想到,楊顧樺的名字,有一天會再出現在任約盛與他妻子之間。
「倩倩,楊顧樺不是在美國嗎?」
「嗯,原本是,但是她今天抵台,為的是替研究院主持一個新的醫學方案。」任夫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著。
「你怎麼知道?」任約盛小心翼翼,怕觸動往事。
「電視都有報嘛!」李倩芷還是有一點介意楊顧樺的。不過為了小兒子,她不能再任性了。她輕輕一歎:「我其實已經注意她的動向很久了。約盛,你去找她,她一定會幫忙的。」任夫人倒向丈夫懷中,撒著嬌。
任約盛雙手摟住了妻子,寵溺地點點頭,其實他也沒有把握,當年他不告而別,連畢業報告最後都用郵寄完成,沒再回舊金山,也沒有說一聲再見。楊顧樺應該輾轉能從其他朋友口中聽到他結婚的消息,不過卻是很合作地沒有再在任約盛面前出現,就連一個問候的字也沒有,任約盛曾經想過楊顧樺是否生氣了,但答案卻一直是無解的。
知道妻子為了兒子的事吃不好也睡不好,甚至不顧自己的感覺要找楊顧樺,任約盛雙手擁得妻子更緊了。不管如何,看來他一定得去拜訪他的老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