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是想不起來,因那變得微不足道了。
更因為,他已慷慨地把命許給了她。
未加思索、毅然決然地許給了……
……她。
……妳要我的命嗎?
妳若要……那就拿去吧……
緩緩地,她長睫輕顫。
神智將醒未醒,是流蕩在鼻腔、胸肺間的辛辣氣味兒讓她的眉心輕蹙,下一瞬,已拉扯著她從三年前的那個深秋月夜裡走出,回到當下。
原來,是夢啊……
她眨了眨眸,下意識逸出低歎,記起自己許久不曾作夢。
但,就算是虛幻境地,這夢中的人事與場景,卻是真切地存在且發生過的。
她怎地回到了那一年的秋?
是當時受了極大的震撼,那驚心動魄的感覺久久未滅,一直以來潛藏在她神魂深處,所以才作了這個夢嗎?
菱唇微抿,近乎苦笑,殷落霞抬起手背揉了揉眼,雖束髮作髻、一身書生衫袍,這動作仍自然地流露出幾絲女兒家的嬌稚。
今日,剛與行會裡的眾人一塊兒用完午膳,她便拎著一壺最愛的春雨香片,獨自一個來到建於後院廚房旁的一處石造小屋。
石屋是幾年前加建的,佔地不廣,裡邊卻挑高出一層閣樓,樓上擺滿她多年收集的書冊,大多與醫家病理相關,更有部分記載著各處千奇百怪的疑難雜症。除此以外,種類繁多的使毒、解毒之法與製毒之術等秘笈亦有網羅。
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原就以奇詭、速效見長,以毒攻毒是常使的法子,在煉製丹藥方面有不少更勝中原漢方,而這閣樓底下的牆面設有無數的小木櫃,裡邊存放各種藥材,六個大小不一的爐灶連作一排,木板架起的桌面上擺放著足以教人眼花撩亂的各式器具,如陶缽、碾藥石、斬刀、磨盤、土陶壺等等,這小小所在便是殷落霞尋常時候用來煉丹製藥之處。
是那股子辛辣氣味再一次提醒她,教她記起之前上閣樓找書時,底下的石鏤中正熬煮著藥汁,那藥汁裡加了朝天椒、桂枝、炮乾薑等辛味藥材,煮滾後,得以小火慢熬,煉至膏狀,裹在淨布上。此藥用以外敷,對筋骨酸麻、屈伸不利等痺症極具療效。
沒料到會倚著石牆睡熟了。她眉眼一抬,開在頂端的小方窗外已見霞天,心中不禁一驚,以為那一大鑊藥汁八成全給熬干見底了,又趕忙探頭往閣樓底下瞧去。
這一看,不由得怔然。
爐灶裡的火已熄,悶著未散的熱氣,使得石鑊中的黑色藥膏仍不斷地滾出蟹眼小泡。
男子就立在爐灶前,身影俊挺且熟悉,彷彿從適才那個夢中走出。
他正背對住她,掌中握著長木杓,熟練地攪動著鏤裡漸漸濃稠的黑膏。
似乎聽見了動靜,他臉容半側,與她下探的秀臉對個正著。
「醒了?」裴興武淡問。
「你……你回來了?」她喃語。
「嗯。」他頷首。
「事情全辦妥了?」
「是。」他再次頷首。「宗騰兄和行會裡幾位弟兄尚留在江陵,打算明日啟程返回,我見左右無事,便先行一步。」
半個月前,年家武漢行會的貨船在江陵一帶出了點意外,似是自家船工與當地的碼頭工人發生糾紛,還險些鬧出人命,消息傳來,年宗騰便領著幾名手下立即趕往江陵瞭解詳情。
按理,有年宗騰這老江湖親自出馬,再棘手之事亦能圓滿解決,但他那個與他這頭大熊成親不到半年的小妻子辛守余顯然不這麼認為,擔心得不得了,根本是寢食難安,私底下才向殷落霞和裴興武作了請求。
或者,這真是她的致命傷啊!殷落霞不由得這麼想。
她可以對任何人板起臉孔,可以用最冰冷的語調說出惡毒的無情話語,可以我行我素不去理會誰,但只要姑娘家用了好溫柔、好無助的神情對住她,她便難以招架,即便仍矜持著冷淡模樣,心卻已軟化。
要不,她三年前不會在面對那位杜家小師妹時,兵敗如山倒,更不會在瞧見義嫂辛守余無助、焦急的模樣後,當下便要裴興武動身前往江陵。
他熟知江湖事物,應對進退向來拿捏得極為得當,如三年前與「三幫四會」因她而起的衝突,她雖未向他詢問,卻從騰哥那兒得知,在應允她的條件後不久,他曾私下前往洞庭一帶,拜見了「三幫四會」的盟主。
他與那位據說脾性古怪至極的敖老前輩相談了什麼,騰哥並未說清,只帶笑地告訴她事已擺平,要她無須再擔心遭人所劫。
所以,騰哥有他相幫、照看著,雙方衝突定能降到最低,而這世間啊,也只她有資格任意地支使他了。
殷落霞好半晌不出聲,這幾日他不在行會裡,不在她週遭,她竟有種古怪的虛浮感,說不上來那種情緒,就是整個人飄飄的,胸口有些兒空洞,腦子動得極慢,好不踏實。
這樣不好……是太習慣一個人的存在了嗎?這真的……很不好。
抿抿唇,她嗓音偏清。「你該與騰哥他們一塊兒走的,何需提前趕回?」
沉默在屋中流轉了會兒,裴興武方唇一掀。「妳提過,明日要出城入山。」
每月上旬,她固定出城義診,哪兒偏遠就往哪兒去,常是三、五日才會返回,偶爾也會拖過十日以上,而那一大鑊的藥膏便是為了明日出城義診所準備的。
只是啊,她從不承認如此替人免費看病,甚至還自掏腰包送上藥材、藥膏的行徑稱作「義診」。
她說服自個兒,她僅是窮極無聊,與其成天窩在行會裡,不如到外頭晃晃,說不準能碰上什麼奇詭病症,讓她大顯一番身手,屆時,又可在自家「西塞一派」的醫書中記上一筆。
在她的認知裡,「義診」是好人才幹的玩意兒,她心腸不好,兼之胸襟狹隘,早就當慣了壞人。
「你就是為了這原因,才、才趕回武漢?」她問得有些兒結巴。
仔細打量,見底下那頤長身影略染風塵,尚未好好梳整的臉容已淡冒青髭,帶著落拓味道,她心口悄繃,身子不情願地泛開熱流。
裴興武微微牽唇。
這一向,他總是如此,四平八穩、不動如山,像是再急躁的事到了他這邊,也得莫可奈何地放緩步伐,就連三年前她突發地要他以命作償,為他的小師妹換來「七色薊」入藥,他亦是一副尋常姿態,渾不覺苦。
許多時候,殷落霞會去猜想,到底得出了什麼樣的事,才能教這男人失去慣有的自持和如海般深沉的冷靜?若有,也必定與他的小師妹相關吧?
喉間莫名澀然,她嚥了嚥唾液。
美之物,人人皆愛,他喜愛自己的小師妹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那位名喚「杜擊玉」的小姑娘不止美,更是清靈、雅致得不可方物,非人間品質,就連她這冷冰冰的孤僻個性,亦難以克制地心軟。
然而,她可以對他的小師妹心軟,面對他時,挑釁意味卻是濃厚。
懷著一股自個兒也理會不清的心緒,非得百般刁難他,試探他的底線,不輕易教他稱心如意,她才能甘心一般。
自三年前他應承了她的條件,把命抵給她後,她花了十天時間,將那朵「七色薊」煉製出七顆「西塞一派」獨有的「續命還魂丹」,爾後,每年遣人送一顆至衡陽的「南嶽天龍堂」。
那位杜家小師妹筋骨血脈盡虛,身子已不中用,欲要根治頑疾,非得將煉出的七顆「續命還魂丹」盡數食下不可,為這事,義兄年宗騰還曾與她深談過,希望她「瀟灑」些兒、「大方」點兒,把丹藥全數送去,別這麼一年一回地折騰人家。
一年一回,等足七年不也一樣能大功告成?
她……是在折騰人嗎?
每每思及這問題,她的思緒便如脫韁野馬,直往他身上兜轉過去。
他後悔過嗎?
這一待,便已三個春秋,而往後還要熬過一個又一個年頭,他命不屬己,身亦如此,當初率性地允諾給她,可曾想過心愛的人兒還得等夠七年,才能從她手裡拿得全部的「續命還魂丹」?
他不曾惱恨過她嗎?
明就答應給藥,卻故意從中耍弄小手段,偏不給個痛快,然而雙方條件已然交換,以他出自名門正派的行事作風,一旦作下應承,斷不可能自毀誓約,落下話柄。
所以,還是當壞人好、當壞人自在,好人總是多所顧慮,要裡子更要面子,沒法兒大大方方地為難別人,落得最後只能折騰自己,這又何必?
當壞人好哪……
她愣瞅著他,思緒百轉千折。
裴興武似不想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反正不說便是默認了。他轉開了話題,淡道:「若覺得困,再睡一會兒無妨,這些藥膏多攪片刻便成,我應付得來。」如這般的活兒,他三年來跟在她身旁,已學得不少。略頓了頓,他目光稍斂。「閣樓地板不比床榻舒適,要睡回房去睡。」
何時輪到他來管人了?他管她做什麼?又有什麼資格插手她的事?她……她、她又不是他的小師妹,還需要他費心呵護嗎?殷落霞一怔,也不懂喉中酸澀究竟為何。
她陡地撐著木欄杆爬起,方才讀至一半的書冊隨即從膝上滑落,直往閣樓底下掉。
瞥見東西墜落,她下意識伸長手臂要去抓取,可惜啥兒也沒撈到,大半邊身子卻掛在欄杆外。她雙腿因久坐仍有些麻感,一時間撐不住平衡,驚呼了聲,人竟也跟著往下飛墜——
肯定要摔得鼻青臉腫,會好丟臉、好痛好痛……咦?呃……怎麼……不痛?
她雙睫掀啟,男人深若玄玉的目瞳近在咫尺,正定定與她對視,她的臉膚甚至感覺得到他鼻翼噴出的氣息,引起一陣古怪的麻癢。
他輕身功夫好俊,瞬間移形換位,將她接個正著。
「我、我……你的鐵簫壓到我的腰了。」殷落霞低語,袖裡十指不自覺地握成小拳,費著氣力壓抑過促的心音。「……你、你放我下來了。」
裴興武面容沉靜,兩臂陡弛,如其所願地讓她雙足著地,但一隻手掌仍穩穩地托住她的肘,跟著,他長腿往旁一勾,拉來一張椅凳,不由分說地壓下她的肩頭。
「坐。」
「我不用,我!」她欲要起身。
「妳腳麻了。」他掌力適中,將她輕易推回。
「我沒有。我、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我好得很,用不著你費神。」也不懂為何要反駁,反正,她的性情彆扭得可以,著魔似的,偏要與他唱反調,就是這麼不討喜。
裴興武抿唇不語,深幽幽地瞅著她。那冷淡秀臉兒有她獨特的神態,這三年寒暑,有意無意地在他心頭上刻劃了什麼,要他記之不忘,反覆體會。
胸口劇震了兩下,殷落霞隨即感到一陣緊繃。難解的,她就怕他顯露出那樣的眼光,猶如兩潭深不見底的淵井,無言地容忍著她的固執和臭脾氣。
咬咬唇,她終是安分地坐住,身軀微僵,鳳眸平視,暗自調整氣息。
「你放手。」嗓音潛回向來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緊,隨即撤將下來。裴興武深吸了口氣,按捺住浮動的心思,彎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醫書,拍了拍書皮,遞向她。
殷落霞被動地接過,兩眸停在他胸前,唇掀動了一下,卻未出聲。
他欣長身軀一轉,回到爐灶前,再次往石鑊裡攪動起那根長木杓,一下接著一下旋拌,力道均勻專注。
週遭好靜,濃稠藥膏散發出的辛味充斥鼻間,雖已深秋,屋內仍留有爐火的餘溫,或者正因如此,她才會覺得窒悶,悶得額與雙頰都浮出暈紅。
緊抓著醫書,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寬闊的肩背和利索的動作,腳上的麻感已退,她仍舊端坐著,直覺得該說些話來打破這詭異的僵局。思緒浮動,喉中澀然加重,一時間竟不能成語。
直到他停下攪拌,取來一迭四方淨布,挖起鑊裡黑呼呼的藥膏平抹在布上,然後一塊塊攤在木架上晾著,殷落霞終於擠出話來。
「你明日不用替我駕車,我自個兒騎馬入山。」
聞言,裴興武動作稍頓,俊容半側,沉靜眉宇模糊地鎖住什麼。
「為什麼?」
「因為你——」她陡然一頓,冷頰泛溫,鳳眸眨也不眨。
他的「為什麼」彷彿是無意的一片落葉,往她心湖墜下,盪開漣漪,教她驚疑不已。這算什麼?
難道,她是在憐惜他嗎?在他風塵僕僕地趕回後,不願他再隨她四處奔波?
她、她……憐惜他?!她也懂得憐惜人嗎?這算什麼哪?
不是的!不會的……
下意識地甩了甩頭,她幾近跋扈地道:「不為什麼。我就是想騎馬。」
「山路不好走,妳坐馬車。」他神情平靜,渾沒將她的執念看在眼裡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騎馬技術好得很,不怕山路顛險。」他、他……他什麼也不是,憑什麼管她?
裴興武乾脆放下手邊事情,轉過身來,五官在迤邐進屋的霞光下顯得內斂而深沉。
這姑娘啊……他似乎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干預她的事,這詭異且耐人尋味的「壞習性」,他越來越不能擺脫,或者,是根本不想擺脫。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動,殷落霞仍驕傲地揚起下巴。
許多時候,她真厭惡自個兒這近似「小女兒家」的心態,扭扭捏捏、束手束腳的,特別是在他面前,總教她有種長不大的錯覺。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姑娘,有腦子、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了,他做啥兒拿那樣的目光瞧人?
「等會兒把藥材全數備齊後,我會先搬到馬車裡放置。」裴興武嗓音依舊持平,像天塌下來了,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頰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來的相處,她發現他變得較之前寡言,也變得更莫測難解了。大部分時候,他是供她差遣、聽她的話辦事,但要是讓他硬起脾氣去堅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對耗下去,偏不任她稱心順意。
到底誰是主、誰是僕?誰又該聽誰號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嗎?為什麼偶爾還得教他欺到頭頂上來?
到底算什麼哪?
這一方,裴興武的唇角似有若無地淺揚,盡含深意,忽地道:「其實,妳無須顧慮到我,我並未覺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隨即有種被窺透心思的慌亂。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辯:「我、我沒有!」
聞言,他笑弧未隱,也不言語,只淡然頷首。
殷落霞又是一陣心慌,對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麼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兩步來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將那本可憐的醫書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麼?」裴興武單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聞到她身上獨有的氣味,那長年染在她衣衫、肌膚上的藥香,讓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幹我底事?我、我誰也不在意,更不會去顧慮到……顧慮到你!」她臉一熱,硬是嚷出。這堪稱氣急敗壞的神態若教其他行會裡的人撞見,怕是要嚇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聲再揚,隱有躁意。
裴興武垂眸注視著那張生氣勃勃的秀臉,胸中溫熱,卻仍沉靜地道出一貫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鬢讓五官帶著點不修邊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當、相當地吸引人。然後,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動——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驀地氣息緊窒,心窩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重撞了一下。
溫潮急速漫開,在四肢百骸裡輕竄,她難以克制地臉紅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儘管他回話的語氣和用字遣詞如以往一般平靜溫和,但她卻覺得……他其實是說著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