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之後,孫梵請海蘭代轉了一張邀請卡給海芃,他邀請她去參加他們朋友間的一個小聚會。
而為了那天姊姊在花店裡哭泣的突兀事件,這一個禮拜以來,海芃和海蘭在家偶爾碰面時,總是感覺有些許的尷尬與不自然。有時,海芃也有想試探孫梵和姊姊之間實情的衝動,可是最後她都不了了之,她害怕這些憋在心裡的問號一旦出口,會傷害了姊姊,甚至會讓姊姊對她產生誤解。有時,海芃也相當感慨做姊妹做了那麼久,她們的生活卻一丁點兒交集的地方都沒有,她們也不曾深入瞭解彼此,或分享彼此的生活!
孫梵的邀請大概是她們姊妹間的第一次交集吧,海芃並不否認孫梵的邀請令她感覺意外與驚訝;只是她打心裡想婉拒這次邀約;一來,她不想再和孫梵做任何層面的接觸,因為經過幾天來的心情沉澱,她發現要求自己遺忘一個曾經思慕那麼多年的人並不容易;二來,她不認為她能適應姊姊和孫梵他們的圈子——自卑和自尊又是第一因素——如她所想,比擬自己是只不起眼又跛腳的青鳥,她害怕自己一旦誤闖天堂,那結果大概只會是格格不入的尷尬。
但是海蘭姊姊的磨功可是真有兩把刷子的,海芃不想去參與聚會的意念就完全被姊姊的兩把刷子給抹掉了!
海蘭姊姊軟言軟語的哄她:「去嘛!好妹妹!孫梵說那天在花店裡他的態度比較惡劣了點,他希望你去參與聚會,給他一個表示歉意的機會,也順便多交一些朋友!」
海蘭姊姊又危言聳聽道:「去啦!就當成是出去看看另一種風景也好啊!你不要除了家門和店門就不入別的門嘛!你這麼封閉自己,我保證有一天當你驀然回首時,你的青春是怎麼蹉跎的大概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哦!」
海芃苦笑著想。什麼人能適合一個跛子?除非是另一個跛子?
不過,那晚,是一個教人有好心情、秋高氣爽的夜晚,海芃實在拗不過姊姊的堅持,一向不化妝的她任由興致勃勃的姊姊幫她上妝,上好妝後姊姊又不由分說的由她的衣櫥裡抽出她最好的一套衣服——一套削肩、低腰、大圓裙、有禮服效果、充滿明亮與夢的感覺的非洲菊色洋裝。為了怕冷,她在外面罩了一件長袖高腰的同色外套。
鏡中的自己的確不賴,只是,海芃不認為這種衣服及打扮適合一個小聚會,如果加上一個面具,簡直像要去參加一個豪華的化妝舞會嘛!當她向姊姊提出她的困惑時,姊姊只是抿著唇顧左右而言他:「我就知道嘛!我的小妹妹絕非等閒之姿,打扮起來,就像個高貴的公主!」
像「高貴的跛子公主」,她自嘲。她感覺真正像個「高貴公主」的應該是姊姊——姊妹倆雖都是長髮,但姊姊是一頭卷燙過、造型十分浪漫的長卷髮,而她自己卻是一頭未經修飾,直筒筒的長直髮,姊姊的五官較端正秀氣,她的則較大而化之,所謂「大而化之」,是指她的五官甚至身高,都比姊姊「稍微」大上一號,雖然也有人說她比姊姊明媚、醒目,但她卻不這麼認為,她還是欣賞姊姊的斯文端秀,有時她也會打心裡怨歎——為什麼同是姊妹,長相卻相差那麼多!
總而言之,這晚的海蘭姊姊才真是個出色、高雅的公主,而海芃也老早有心理準備,準備去當姊姊的陪襯!
姊說她告訴父母她們姊妹倆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Party,當然,開明的父母一口答應彷彿十分高興她的跛腳女兒終於有勇氣踏出自家門檻去結交新朋友了!不過,令海芃困擾的是外表單純的姊姊似乎有欺騙父母的習慣,且愈來愈老練,可是一到聚會會場,海芃才發覺被騙的人是她自己!
她們到達的地方據姊姊說是孫梵教舞的地方——一個別墅區裡的一棟洋房,她們一進門時,海芃就發覺那根本不是小小聚會,而是一個標準的大型舞會!
偌大的客廳,被許多的盆景、椅子及擺滿自助餐的桌子圍成一個圓型舞池,半吊在空中的燈光一閃一熾、一明一滅,把整個場地烘托得相當有氣氛。舞池裡,則有幾對男女已隨著輕快的音樂聲在翩翩起舞。
起先,海芃僵在門口不想入內,她不懂,孫梵和姊姊邀請她來這裡幹什麼?出糗嗎?
姊姊竟緊揪她,一臉無辜的問她:「為什麼往回走?」
海芃生氣了,她怒聲道:「你騙我,你說這只是個小聚會,結果卻是個大型舞會,你和孫梵讓我這個跛子來這裡幹什麼?跳舞嗎?還是出洋相?」
「孫梵和我沒有那種意思,這真的是孫梵的一翻好意,他說你該多出來接觸人群。唉呀!既來之則安之嘛!你去那邊椅子上坐一下,我去拿杯雞尾酒來給你喔!」海蘭軟言軟語的哄她,然後那甜美的粉彩身影便一溜煙消失在人群之中。
唉!是嘛!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不能下舞池跳舞,當當壁花被人看順便看看人也不錯!
海芃開始無聊的到處打量著——室內處處衣香鬢影,而且人影愈聚愈多。這些人看來形形色色,打扮也不盡相同,有的很正式、有的頗隨意、有的很時髦,還有的很嬉皮!
這樣的場合,海芃從來不曾參與過,她既覺新鮮,又覺緊張害怕,新鮮的是這種場合看來根有趣,害怕的是她害怕別人唐突的來邀她跳舞!
她很納悶,到目前為止,為什麼還沒有看見主辦這場舞會的主人孫梵。
不過她很快的收拾起納悶,因為她心目中一直的白馬王子,孫梵,正以一種很瀟灑的姿態出現,可歎的是,他身旁已挽著一位美麗可人的公主了,不消說,那公主當然是她的姊姊海蘭。他的穿著其實根簡單,一件潔白的翻領的襯衫很適當的搭配著一條細長的花式領帶,一條繫著吊帶的黑色打褶西褲,襯托出腿部的修長。
手中端著兩杯雞尾酒,他邊和姊姊談話,邊和舞池旁的熟人打招呼,並向她走來。他們站定在她面前時,海芃發覺他又用一種灼熱、類似驚艷的眼神在燃燒她,可是一瞬間,他的表情又變為十分的疏遠與淡漠。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海芃落寞的打內心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當他身邊已有了一個如海蘭姊姊那般出色的女孩子時,他怎麼可能對別的女孩子產生驚艷的心理呢?
他遞給她一杯雞尾酒,敷衍的誇獎她一句:「你今晚很漂亮!」客套的說:「要盡情的玩!」然後對她點一下頭,轉身便朝舞池方向走去!
奇怪的是,他忘記把姊姊順便帶走了!更怪的是,姊姊一臉神秘的興奮。
海芃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問:「怎麼回事?」
姊姊神秘兮兮的說:「等一下你就知道怎麼回事!」
數分鐘後,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整個舞場全部變暗,而後,一陣令人驚訝的打鼓聲及電吉他聲突然響起,聚光燈整個投射舞他右側的一個小型舞台,那舞台是海芃進入會場之後所沒有注意到的,舞台上有一支包括了鍵盤手、吉他手、鼓手等的四人樂團。
前奏響起,另一盞聚光燈打在舞池中,透過燈光可以明顯的看出舞池被清場過,空曠的舞池中央站立著一對擺好舞蹈Pose的高挑男女。女的海芃並不認識,但海芃注意到她有一身教人羨慕的勻稱身材。男的海芃認識,他是孫梵。
姊姊看出她的驚訝,在全場鴉雀無聲的當口,她附在她身畔,輕聲解釋:「這是事先安排的一項表演,一項高水準的國際標準舞演出,很難得一見的喔!我們好好欣賞吧!」
什麼是國際標準舞?一向不曾用心也沒有必要用心在瞭解舞蹈上的海芃,滿頭霧水。
不過在接下來的近一個鐘頭內,海芃是完全大開了眼界,她第一次領略到舞蹈這種運動的魅力四射,在一由又一曲的樂聲中,姊姊為她解說什麼是
「華爾茲」、什麼是「探戈」、什麼又是「恰恰」、「吉露巴」和「勃魯斯」。說真的,她並沒有辦法弄懂什麼舞有什麼特色,她最注意的還是舞池中那對正用專注神情、且時而優雅時而強烈的舞姿在顛倒眾生的舞者。
舞到後來,海芃彷彿都可以感覺到孫梵額際上那些汗水已隨著他的舞蹈甩出。孫梵他們的表演最後結束於一種節奏明快,稱之為「捷舞」的舞蹈當中。
觀眾莫不為他們的精采演出齊聲鼓掌高聲喝彩。
率先退出舞池的是哪個女舞者,孫梵卻由舞池躍上小舞台,抓起預先準備好的麥克風對所有的來賓說:「剛剛獻醜了,請各位多多指教!為了我的生日,讓各位勞師動眾,在此一併致謝!來這裡,請各位不用客氣,要盡情的跳,快樂的玩。最後,獻醜一首歌曲,希望各位忍耐的聽完它!」
天哪!今天是孫梵生日,我卻兩手空空的來?這是第一個閃過海芃腦袋的念頭,而孫梵的多才多藝,確實令她目瞪口呆!
他靜靜的佇立在舞池中,像個已在舞台上表演過千百回的歌者般氣定神閒。當樂團演奏出一種慵懶輕柔的慢枝搖滾時,他用低沉富磁性的嗓音唱出。
她說她是只揚不起的青鳥
她匿名在暗處她說她不能告訴我她的名字
但她為我敘說許多動人的故事嗚…………
渺渺情愫渺渺情愫
她一直像迷霧
我最大的憂愁是——
不知她將展翅或棲息何處?
她說她是只三足的青鳥
她躲避我的追逐
她說她不能給我她的地址
但她給我最真心深摯的祝福
嗚…………
時光飛逝時光飛逝
她從來不知道
我最大的遺憾是——
不能將她在懷中緊緊擁住
嗚…………時光飛逝
嗚……渺渺情愫
我最大的憂鬱是——
不知她已展翅或棲息何處?嗚……
歌聲在嗚嗚的和聲中結束,海芃和所有人一樣,呆了、愣了,但她比別人多了一樣需要掩飾的事,她偷偷的拭了一下眼角悄悄流出的淚水。
喊安哥的聲音隨即此起彼落的爆起,孫梵卻帶著微笑——一抹憂鬱的微笑輕聲婉拒,他說:「十分抱歉,目前我還沒有靈感寫出我的安哥曲!」
他的話令海芃眼睛又不覺晶瑩起來,她擦了一下鼻子,發現姊姊海蘭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她,她慌亂的解釋著:「孫梵,確實很多才多藝!」
「確實!」海蘭微笑,但那微笑卻很飄忽、很無奈:「較早幾年,他也曾狂熱的組過樂團,除了舞蹈外,他還有多項拿手的樂器及不錯的歌喉,這首「青鳥之愛」便是他為了紀念一個曾短暫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孩而做的,那個女孩自稱是「揚不起的青鳥」!」
「女孩……那豈不是……」海芃有點心虛的觀察著姊姊的表情。
「這只青鳥的故事,是發生在我和孫梵認識之前的事了,我並不真正明白他們之間是怎樣的一份感情,而我,也沒有權利干預他認識我之前的記憶,就如他……也一直不曾干預我認識他之前的生活一般!」海蘭怔忡的訴說著。
姊姊的思維似乎飄得好遠哦!姊姊的表情讓海芃感覺陌生,她輕輕搖晃她的手臂!海蘭這才眨眨眼、搖搖頭的回過神來。
這時,一首華爾滋舞曲響起,漸漸有人起身進入舞池中跳起舞來!一個頗斯文的男生,很禮貌的走過來向海蘭邀舞。
海蘭看了看舞池,提起精神很振奮的說:「既然來了,就快快樂樂的玩吧!海芃,你也好好的玩啊!我去跳舞囉!」
話才說完,海蘭姊姊已輕盈的被那個男生挽走了!
海芃呆坐在位置上,她很驚訝,姊姊為什麼沒有把她的第一支舞留給孫梵?事實上,孫梵在表演那首「青鳥之愛」後,就沒有看見他的人影了!他們,真是一對奇怪的情侶!
今夜,奇怪、驚訝的事似乎很多,她萬萬沒想到,孫梵會一直惦記著一個僅寄過幾張卡片給她的女子,並為她做了如此深情的一首歌。
回想她曾捕捉到的幾句歌詞:「時光飛逝、時光飛逝,她從來不知道,我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將她在懷中緊緊擁住!」哦!這真的是孫梵最大的遺憾嗎?假如……假如他知道那只曾經在他心中駐足的青鳥其實只是個其貌不揚的跛足女子,他還能對她抱持如此的情意嗎?
少傻了!海芃!光拿現在來說就好,除了海蘭姊姊,他是不曾拿正眼看她的,而就算他能用正眼看她,那又如何?不論怎麼樣,都是絕望!
絕望的感覺,突然令她淚眼朦朧、胸口窒悶起來,她覺得她苦再不快點逃離這裡,不快點逃離這個有舞影、有濁重空氣壓迫的場合,她不只會淚眼迷濛的出糗,還可能當場昏倒在地,她知道自己迫切的需要新鮮空氣!
該往哪裡走呢?她想到剛剛進大門時,經過一個不算小的花園,她可以到那邊去等姊姊,順便舒解一下自己的情緒。
閃過一個筆直向她走來,似乎想向她邀舞的高瘦男孩,她一拐一拐,但動作迅速的推開通往花園的門,一溜煙進入花園裡!
花園裡的空氣,確實比舞場內的空氣可人多了!少了人群擁擠,多了她永遠能坦然相處的花草樹木,她感覺輕鬆寫意!花園內除了她,好像空無一人!聲色的場合的確比較引人入勝吧?!可她還是寧願選擇與花草樹木為伍,因為她雖自嘲是只跛足的青鳥,但她終究是只喜歡與隱秘和自然為伍的青鳥。
這是一個好花園!海芃自在的晃動著皮包邊走邊想著,園內花木扶疏,所有的植物的生長都相當井然有序,美麗茂盛。
在花園中漫遊了一圈以後;海芃感覺足部有些微微發疼,這是車禍的後遺症!她選擇了一株離門邊較遠、枝葉長得頗茂密的黑枝樹倚靠著,脫下穿了太久的鞋子之後,她交抱雙臂,挑了個較舒適的姿勢,斜倚在樹幹上透過樹隙仰望夜空。
孤獨對她而言的確是較好的選擇,雖然有點寥落,可是至少不容易受傷,只是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就會為那個人——那個她單戀了許久的人悸動啊!
忘了吧!她告訴自己忘了孫梵,忘了那個用許多憂鬱及款款深情在唱著「青鳥之愛」的孫梵!忘了吧!忘了吧!她淒迷的想著並不自覺的喃喃念著。
「你想忘了什麼?獨自在花園裡夜遊的小女神!」
突兀出現在她身側的窸窣聲讓海芃不由自主的寒毛直豎,可是一聽出那並不陌生的男聲,她稍稍放鬆緊繃的神經,瞇著眼,看向聲音出處。沒錯,站在她身惻的就是孫梵——她正一心努力遺忘的人!她不知道他怎會一聲不響的出現在這裡?
驚魂甫定後,她靜靜的陳述:「你——似乎很喜歡嚇唬人!」
他走近她幾步,也很沉靜的陳述:「而你似乎很容易被嚇唬!」
「不對!我一向不膽小!」海芃搖搖頭強調。
「你只是在面對我時才膽小?!」孫梵反問。
透過樹隙間微明的天色,海芃可以看見與她僅有一臂之隔的孫梵的面無表情,她搞不清楚他剛剛那句話是肯定還是疑問的?但他的確不是個膚淺的男人,他輕易就看穿了她的膽怯,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大概」還看不出來她在膽怯什麼!
我必須小心的應付了!她想。沉默的斟酌了幾秒,她才亦真亦假的承認:「面對你時,我的確是較膽小的,像今天,我就滿心虛的!」
「為什麼?」
「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卻沒有帶生日禮物來!」
她的回答,似乎讓他愣了一下,他咧開嘴微笑著說:「我也沒有請你吃蛋糕啊?你又何必介意有沒有帶生日禮物?」
「那是起碼的禮貌!」一提到禮貌,她就聯想到自己僅穿著絲襪的腳丫,她慌亂的用腳摸索著鞋子的方向,一邊掩飾尷尬的說:「姊大概是忘了告訴我該準備生日禮物!她有時候很迷糊,可是她心腸很好!」
「應該是吧!」他心不在焉的答,卻突兀的蹲下來,在草地上摸索了一陣,然後提起手,抬起頭問她:「你在找這個嗎?」
真是丟人?他手中正提著那雙她用腳摸索了半天的銀白色低跟皮鞋!她有點著急的趨前一步,伸出手想奪回鞋子!他敏捷的往後蹲跳了一步,把鞋子在手中揚了一揚,說:「讓我為你效勞吧!」
他在做什麼啊?難不成他是在建議要幫她穿回鞋子?他該不會是瘋了吧?他和她什麼都不是,他怎能——
可是,他和她對視的眼神是很執拗的,一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執拗。海芃不懂他是何居心?只是這場對峙注定要失敗的人是她!她先垂下睫毛,等待他的下一步行動!
他單膝跪地,先抬起她正常的那腳套上一隻鞋,放下後再抬起她有點萎縮的另一隻腳,他輕輕揉著她的腳板,聲音粗嘎的問:「腳是怎麼弄的?」
她縮了一下,想抽回腳,順便抽回這種奇怪的親匿感覺,但他又穩穩的抓著她的足踝不放,等待著她的答案。
許久之後,她才腦筋紊亂的回答:「車禍!」
「多久以前的事?」
「幾年以前!」她含糊的答。他持續在她足部揉撫著,她逐漸的放鬆且漸漸陶醉在其中。
「你聽過灰姑娘的玻璃舞鞋這個故事嗎?」他倏的仰頭,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問:「如果這一隻鞋合腳,你希望成為什麼?」
我想成為一隻你終身難忘的青鳥——
這句話差點衝口而出!不過她沒有笨得讓這句話出口,反倒是眼淚有點奪眶而出,她再次垂下睫毛掩飾眼底的神情,她有點自暴自棄的苦笑著道:「我還能要求成為什麼?頂多,成為一個跛足公主罷了!」
對她的妄自菲薄,他不置一詞,他只沉默的幫她套上那只鞋子!然後立起身,很堅決的問她:「你想不想跳隻舞?我教你!」
海芃驀的瞪大眼注視他,心想:你瘋了!他大概真瘋了!要不就是哪根筋短路了!不然,他今晚所做的事,為什麼都那麼匪夷所思呢?
「別用那麼怪異的眼光盯著我瞧!」他微笑,像在對待一個小妹妹般的輕撥她的髮梢,「我曾經有一個學生,她跛得比你更嚴重,可是她還是很勇敢的來找我學舞,她學舞的原因很簡單,只因為她想和她所愛的人共舞一曲「華爾滋」!」
「很感人的故事!」她眼睛亮晶晶的問:「她後來成功了嗎?」
「算成功了!她雖然不能學習較艱難的舞步,但至少她真學會簡單的華爾滋了!」
「她真有勇氣!」她滿臉欣羨。
「就我觀察,你應當是個比她更有勇氣的女孩子才對,聽!屋裡正播放著『藍色多瑙河」,這是一首很美的華爾滋舞曲!」他側身傾聽了一下,然後不由她拒絕的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攬住她的腰,他在她耳邊低語:「來!很簡單,我會帶你,你只要跟著你身體的節奏和心跳的感覺走!」
孫梵說得好容易:撇開她是個跛子不談,光他靠她這麼近,近得能聞到彼此的鼻息、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就足以使她忘了該如何呼吸了。
他真是高!在女生群裡,她已經算是很高挑了,可是,他比她還高了近半個頭;她一直頗怕男生運動後身上的汗臭味,可是在歷經了剛才揮汗如雨的舞蹈之後,他身上卻只有混合著皂味的輕微汗珠。
華爾滋的確是一種曼妙輕鬆的舞步,她起先很膽怯,很緊張,踩著他的腳好幾次,他卻都恍若未覺的不當一回事,只用一種能顛倒眾生的微笑鼓舞著她,漸漸的,她抓到竅門,似乎她的長短腳並沒有她想像中的嚴重,她利用他的支撐,在用到較短的那隻腳時輕輕點過,她追隨他旋著轉著笑著,在旋轉最快的時刻裡,她感覺自己簡直就像在飛翔。
他們的華爾滋在徐緩悠揚的室內樂聲停頓時嘎然而止,他自然的挽著她的手回到黑枝樹下,她氣喘噓噓的倚回樹幹,笑意盎然的說:「我很驚訝我所經歷的事,它是……那般神奇、那般不可思議!」
交抱雙臂,叉開雙腿,他瀟灑的站在她面前,歪著頭用一種半迷惑的眼神看她,「你未免太容易滿足了吧?」
「我不是容易滿足,而是不得不滿足!」她頗無奈的說:「當一人以為終此一生不可能實現的事終於實現時,他不可能不受感動。」
他點頭,兩人陷入緘默!
他為什麼還不進入會場去呢?為什麼還不進去陪海蘭姊姊呢?為什要在這裡和我耗著呢?海芃無語的自問著,可是她又捨不得打破這段像陷入魔咒的時光,他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溫柔,那麼令人沉醉!而她,是完完全全的陷入進去且愈來愈深!
緘默太久,她知道他在看她,被一個男人盯著看那麼久她還是頭一遭,她有點無措的找個話題:「你實在很多才多藝、能跳又能唱,你將來打算朝演藝圈發展嗎?」
「大概不可能,現在這些都只算是玩票性質!」他有點不確定。
「那首歌……那首「青鳥之愛」你把它詮釋得很動人,那只青鳥——在你的生命中真的扮演著很重要的地位嗎?」這段瀕臨危險的話一出口,海芃馬上就後悔了,可是她有無止盡的好奇心,她想試探,她告訴自己,只要試探一下就好!
未經她允許的他點起一根香煙,思考半晌他才答:「有部分是的!」
有點教人失望,只有「部分」!不過海芃安慰自己:記憶是容易褪色的,而他還能為一隻虛無的青鳥保持部分記憶,已經十分不容易?!至於她自己呢?早該讓初戀的記憶永遠沉澱成記憶嗎?
她想,就算孫梵不能和她成為愛侶,能成為她的姊夫也是好的,至少,她能遠遠的看著他,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這樣,她心滿意足了!
既然下了這種決心,她開始維護姊姊海蘭,用一種十足的規勸語氣,她說:「不論那只青鳥曾在你心中扮演什麼地位,請你……請你把她放在心上就行,千萬不要為了她而傷害或辜負了姊姊,因為姊姊看起來是那般脆弱,那般需要人呵護!」
「你相當多事!」他很不客氣的批評,並正對著她的臉,頗吊兒郎當的噴出幾個煙圈,反問道:「那你呢?你不需要男人的呵護嗎?」
「我並不脆弱!」她反駁。
「是嗎?那麼我們何不來做個試驗,看看你脆弱不脆弱?」拈掉只吸了幾口的香煙,他站直身軀。
「試驗,怎……怎麼試?」海芃邊問邊後退,孫梵正步步逼近她,近到她能看見他灼灼眼中的火焰及感覺他的呼吸。
退無可退了,她絕望的想,只退了一步,她的背便抵上了樹幹!他順勢把她困在樹幹上,頭俯向她,語氣邪惡的說,「我們先從這裡試試看!」
幾乎沒有反抗的時間,他的唇以一種令人驚愕的迅速貼上她的,他冰冷的唇擦過她的唇時,她發出一聲奇怪的呻吟,接著他的唇用力又索求的壓向她,想強行撥開她的唇。
不知是太過驚恐,抑或是有些陶醉,她忘記了抗拒。她放鬆緊咬的牙齦,他的舌乘機進入她的口中,一次又一次的吸吮、噬咬。
姊姊海蘭在花坊裡歇斯底里的臉孔突然閃過她的腦海!海芃記起要掙扎了,她的手瘋狂的推著他的胸膛,不過他根本不在意。他將她更推壓向樹幹,持續的吻著她,直到他自己也需要喘口氣。
孫梵抬起頭時,她死瞪著他看,她眼中有羞愧及恐懼,頰上有淚痕。他用手指十分溫柔的抹去她的淚水,卻以近乎生氣的表情放開她。一陣濕涼的空氣突然介入他們兩人之間,她一陣哆嗦。
海芃被這個吻嚇壞了,她沒有料到他會碰她,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吻,不,應該說她根本不曾被吻過。當孫梵再次舉起手伸向她的臉頰時,她畏縮了。她說:「不要,我不是姊姊的代替品。」
孫梵縮回他的手,好像她打了他一掌似的。他綻開微笑,但他的笑容像冰,「我不可能拿你來當海蘭的代替品;不過由這個實驗可以看出你的反應相當有趣,你不只脆弱,也很慌亂,你甚至連拒絕我的力量都沒有!」
在黑暗中,她動作飛快又精準的摑了他一巴掌,「你盡可以得意!」她聲音中有哭泣的成分,「可是你讓我看穿了你虛假的深情,你根本……你根本只是個沒有絲毫道德觀念的下流胚子!」
「很好!」孫梵用力攫住她的手腕,十分用力、用力到看見她疼得成串往下掉的眼淚時,他才鐵青著臉甩開她的手,接著他像會變臉似的換了一副不痛不癢的臉孔,漠不在乎的強調:「你不要把一個吻看得太嚴重,我就認識許多你口中那種沒有絲毫道德觀念的下流胚子,他們甚至看對眼就可以拉上床,和他們一比,我這是小巫見大巫……」
海芃沒有再聽下去了!她根本聽不下去!這傢伙是一個令她著魔多年的迷夢破碎,孫梵用他冷酷、殘忍、齷齪的言詞與行為,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粉碎了她的迷夢!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可是這一刻她根本沒有辦法分析!她只能淚眼迷濛、一瘸一瘸的衝過他身邊,直奔大門,她拉開大門,繼續衝向一個能讓她止息幾乎失控的感情的地方,縱然——她還沒有想到,那會是什麼地方?
眼看著拔足狂奔而去的凌海芃,孫梵心中充滿了強烈的苦澀和沮喪。
和海芃一樣,他心底也有著許多不確定與不懂。他不確定的是自己為什麼會對她產生一股異樣的感情?不懂的是自己為什麼要由舞會中衝動的跑出來招惹她?
或者,正因為那是一種「衝動」,凌海芃像極了一股奇怪的電磁波,無形中在干擾著他的思維,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她也似一個燈謎的謎面,教人忍不住著迷的想去抓出謎底。她大概和他一樣,藏有一點屬於個人的小秘密。
他相當困惑,自己一定在哪裡見過她?而她給人的那種感覺,就如同今晚她的穿著,是一種介於粉紅與淺灰的非洲菊色層。她一直在隱晦掩藏自己,可是她沒料想到這反而凸顯了她清晰明亮的光華。
比起海蘭的柔弱嬌小,她顯得倔強、刁鑽,但她身上無意間流露的某些特質,一種高調卻自然的莊重皎潔與經過低調處理的失意落寞,讓人產生莫名想保護她珍愛她的慾望。
她是美麗的;但不是絕世之姿,而是一種單純、不世故飽含著夢想的美麗,那不是任何化妝品或裝飾品能粉飾造就的美麗,而他能看出,就算她有一隻腳比別人短了一截,她依舊會毫不猶豫、勇氣十足的用她的長短腳堅持的走她自己的人生道路。
和海蘭相較,她的確是比較勇敢的一個。
多年以來,他一直在追尋這樣一個充滿夢想與勇氣的女孩;幾年以前,他也曾以為自己追尋到了,那只寫信給他的「青鳥」,總是在信末熱情又勇敢的註明:「請期待著,我將為我們編織更多的夢想,直到我們都實現彼此的夢想為止。」可是很遺憾的,因為搬家種種因素,他粗心的弄丟了屬於她的脈絡與她給他的期待。
「青鳥」,是幸福的象徵,而幸福卻是難以掌握的!
就如他現在要求自己扮演的角色,完全沒有絲毫幸福可言。他替某人背負著「罪」,那個人害慘了海蘭,而他,必須強迫自己去扮演騎士的角色,代替那個人補償海蘭。
這件事聽起來,或許很荒謬,可是這個罪,他不能不背。基於某種因素,他不喜歡看見一個女人為了男人尋短或哭泣。
而被凌海芃罵下流胚子!他是罪有應得,因為他違反了自己不讓女人哭泣的原則。他招惹了她,又害她哭泣!當她哭泣著衝過他身邊時,他的感覺是完全使不上力的滯重!他沒有權利拉回她、安撫她。那一切只因為在不久之前她已成為她姊姊——海蘭責無旁貸的保護者,而他也因此注定要失去「追尋」另一個女孩子的自由權利。
偶爾,他會覺得自己扮演這個角色扮演得好累,這讓他有去找「那個人」大吵一頓大打一架的衝動,但因為「那個人」有他絕對的苦衷,他又因為同情他而莫奈他何!
看來,每個人活著,都免不了有苦衷!
孫梵現在根本一點回到舞會裡的心情都沒有。因為他在無意問瞥見他夢寐許久象徵幸福的另一隻青鳥時,他卻失去了捕捉的權利,只能狠下心的把她嚇走,眼睜睜的看著她逃走!而他,只能像個瘋子般,失落的用拳頭捶著那棵無辜的黑枝樹,藉以發洩他有口難言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