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折騰了大半夜的人,回到寄宿的旅舍時已是凌晨兩點多,每個人,幾乎都是落魄、狼狽的。唐世傑和姊姊海蘭,一身濕漉,猶在滴水,孫梵身上夾帶了大量泥沙,海芃則最像個傷兵,足踝腫得宛如大面龜。
幸好他們投宿的旅館有個古道熱腸的老闆,這老闆仍半掩著門在等候他們,見到他們一行四人時,他更是笑意盎然的上前迎接,並以一種見多識廣,沒有多問他們發生過什麼事的練達姿態,幫他們安排了洗澡水還張羅了一頓豐盛的消夜。
在度過這個充滿緊張與疲憊的夜晚之後,孫梵和海芃心照不宣,善體人意的把阿傑和海蘭留在同一個房間中獨處。兩人則追加了一個房間,各辟一室安歇!
在經歷了這痛徹心扉的夜之後,海芃根本無法入睡,她打了一通電話,找了個牽強的借口向擔心她們的父母報平安之後,在旅舍的床上輾轉許久,只因為心中的困惑仍然太多,而足踝仍隱隱作痛,而這些足以使她睡不安寢了!
於是她乾脆披衣坐起,不太熟練的拄起旅店老闆熱心借給她的一根臨時枴杖,一跳一拐的打開房間在旅館的走道上張望。
由門縫她看出阿傑和海蘭姊姊共有的那個房間電燈已熄滅了,而孫梵房裡的燈光卻由門縫中隙出。海芃沒有仔細考慮自己的行為合不合宜,就躡手躡腳的,衝動的跨過走道,來輕敲孫梵的房門。未幾,門打開了,孫梵僅著一件汗杉以及一條短褲的斜倚在門邊,他的頭髮略微潮濕的散在頸際,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既慵懶又具魅力!
他用漆黑的眼珠審視她半晌,從頭到腳,甚至沒放過那根她權充第三隻腳的枴杖,然後揶揄的說:「夜遊的女神,就算多拄了根枴杖,你仍是不肯停歇你悠遊的腳步!」
「會變色的龍,這麼輕易就打開你的洞門?你大概在期待旅館老闆幫你安排另一項驚喜吧!例如——一個沒有第三隻腳的美艷女郎?!」海芃不甘示弱的反諷暗喻。
「經歷裡這麼精采的一夜,我想旅舍老闆也知道我累了,不過如果那個等著進洞的美艷女郎是你,我倒很願意為你打開洞門,喝飽吸足了再筋疲力竭而亡。」孫梵邪裡邪氣的打量著她,這次他的眼光在她的胸口多盤桓了一下,彷彿那裡有他太多的遐想。
臉頰嫣紅的後退一小步,海芃偷瞄了自己衣服領口一眼,夠端莊了!她放心的又往前踱了一小步,正色的低語:「我承認,耍嘴皮子我耍不贏你,不過,你不覺得是你該幫我解開所有謎底的時機到了嗎?」
孫梵皺眉深思的凝視她,明白她所謂謎底是指他們幾個人之間的混亂情事,而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們四者之間的感情,確實是應該導回正軌了!
一思及此,他放鬆緊攢的濃眉,淡淡的,卻仍不忘打趣的強調:「假使,你沒忘記也不介意我是只變色龍,那麼請進洞裡來吧!」
海芃苦笑,對他的冷面幽默深感無奈並甘拜下風。
三分鐘後,海芃已放下枴杖,端坐在孫梵套房內一張小沙發上。
孫梵為兩人各倒了一杯澄黃的茶水,說:「這是現在!凌晨三點我能為我們找到的最佳飲料。」
「茶很好!我喜歡!」手捧著水杯的海芃神情顯得拘謹,可是她的話卻相當逗趣。「你引發了我另一個好奇,回家之後,我得翻翻百科全書,研究研究變色龍喝不喝茶!」
輕鬆的坐入另一張小沙發裡,孫梵失笑的調侃她:「你看來很膽小,可是好奇心一起來,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的好奇是有選擇性的,我尤其關心自己週遭人物所發生的事。」
「你的關心包括我嗎?」孫梵問得好直接。
「或許!」海芃的回答卻極模稜兩可。
「「或許」這兩個字還算差強人意,來吧!我要開始滿足你的好奇心了,事情該由幾時說起呢……」微瞇著眼思索了一下,他的聲音變得不詳的低沉。「也許,該由二十八年前談起!二十八年前,有一個姓唐的世家子弟,叫唐秉文,他的父親在他弱冠之年就幫他訂了一門親事,對方那女子是個嬌柔任性的富家千金,他完全不欣賞的典型。就在唐秉文被迫完婚之前,他卻因自由戀愛而愛上另一名善解人意的小家碧玉,兩人很快陷入熱戀。當然,他們的戀愛根本不可能被門禁森嚴、自詡為富貴人家的唐門一族所贊同接受。後來,唐秉文屈服於家庭的沉重壓力,無奈的娶了富家千金,可是又捨不得小家碧玉的情人,所以在外為她構築了一座金屋!好巧不巧的是——在同一年裡,兩個女人前後為他各生了一個兒子;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那一個比較大,叫「唐世傑」,背著私生子包袱出生的那一個比較小,叫「孫梵」。」
拋給她一個深不可測的目光,孫梵靜靜的陳述,彷彿他敘說的是別人的故事,而他想探勘出她的反應。
海芃根本不曉得自己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因為她從來都不是個善於掩飾情緒的人,她相信孫梵這段開場白,早已讓她變得像個白癡般的目瞪口呆。
原來如此,他和唐世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可是姑且不論他在世人眼中的地位是「私生子」抑或是「唐家二少爺」,他語氣中的苦澀與譏誚仍無端的刺痛著她,讓她為他感覺深刻的心疼。
她咬著下唇,微合眼臉,拒絕開口做任何評論,更拒絕讓他看見她唇的顫抖及眼中可能出現的閃光。
孫梵盯著她不予置評的閉鎖表情數秒,才扭曲著嘴角自我嘲解的微笑著又說:「更巧合的事是——從小至大,唐世傑與孫梵的外表十分相像。但他們的個性卻是截然不同。由現在的唐世傑,你大概不難看出他完全是個在好教養中成長的孩子,服裝儀容永遠工整筆挺,做人亦十分守正不阿,問題是他仍延襲了不少唐家公子哥兒的習性——闊綽、多情、受父權控制。至於我——孫梵則和唐世傑剛好相反,為了「私生子」這個好名詞,我自小「無惡不作」,和人打架搏鬥,這也讓我差點變成一個靠拳頭來抵抗全世界的暴力分子。幸好,我有個在該有見解時頗有見解的母親以及對我們母子倆並不算吝嗇的父親,我的日子後來被修正得很好,我沒有走上完全無可救藥的路徑。更奇跡的是,在成長之後,我和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捐棄了彼此環境形成的隔閡,培善出了真正的兄弟情感。只不過,我還是無法苟同唐家男人那種習慣讓女人哭泣的玩世氣質。
「確實,我已見過沒名沒分守著一座寂寂華屋,任年華荏苒老去的母親掉過太多次眼淚了,為此我立誓,絕不讓自己成為一個專惹女人傷心哭泣的男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女人!」
「能成為你的女人,應當很幸福吧!」孫梵的話使她差點哽咽,她將眼光調回他身上,滿心酸澀的低語,「姊姊海蘭,是幾時開始變成……變成你的女人的?」
「我正要把故事導入重點,」他的目光迎上她的,和她對峙。他收斂臉上的嘲諷線條,聲音轉柔。「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解釋?但我以人格保證,你的姊姊,從來就不是我的女人!」她相信她臉上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定更明顯了。他繼續說:「兩年前,我開始自組舞蹈工作室時,我那不算名正言順的父親資助了我一筆金錢,但他嘲弄我是「不務正業」,更諷刺的是——他不知曉他那一向引以為傲,對他唯命是從的優秀兒子唐世傑,正以我的舞蹈工作室為幽會據點,和一個溫柔美麗,卻配不上唐家顯赫家世的女大學生陷入熱戀,愛得難分難解。那個女大學生,就是海蘭。」
「也許,出生在寰宇企業的唐姓男人,都有他們的無奈與責任吧!他們雖然銜著金湯匙出生,在金窩銀窩裡養尊處優的成長,但相對的他們得付出許多自由,這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婚姻的自由。唐世傑也不例外,我們的父親早就盤算好他的終身大事,沒有脫離老式窠臼,他老人家為他覓得了一個商業王國人家的公主,打算來個標準的商業聯姻。而這也開啟了海蘭的苦難!」
「半年多前,父親逼迫阿傑與他擇定的徐氏企業的獨生女訂婚,那時,阿傑在父命難違又沒有勇氣爭取愛情的情況下,懦弱的選擇了和海蘭分手一途,只是他沒料想到海蘭已身懷六甲,而他也輕忽了隱藏在海蘭柔弱個性之下的倔強,海蘭在和阿傑協議分手之後的隔幾天,在這個海濱的另一家旅館中服安眠藥自殺獲救。」
說到這裡,孫梵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水。海芃卻聽傻了、愣了,她從不知道姊姊有過這麼一段痛苦的戀愛!她不禁要問:「可是我的家人,包括我的父母——對姊姊曾經自殺的事都毫不知情啊,這怎麼可能?」
「是很不可思議,」孫梵點頭同意。「海蘭自殺時並沒有攜帶隨身證件,身邊只有一疊阿傑寫給她的情書及一封她要留給阿傑的遺書!後來,她的一條命是撿回來了,孩子卻給流掉了,醫院通知阿傑時,阿傑自覺沒有臉見她,於是托我拿了一筆錢去醫院給海蘭並「開導她」不要再做傻事!」
「差勁透頂,男人!」她的眼睛變得和她的聲音一樣,冰冷如霜。
孫梵苦笑,對她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置一詞。「男人女人都一樣,都有各自的掙扎與矛盾。」許久後,他含蓄的下註腳。
「那之後呢?你又怎會變成姊姊的男朋友?」不可諱言,這是海芃私心底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事。
「事情說來有點荒唐,這或許跟我的立誓有關。那天,我代替阿傑到醫院去幫海蘭辦出院手續,事實上我和海蘭雖不算熟識,卻也不是初識,那時,她整個人脆弱的哭癱在我的懷中,她讓我產生悲憫,那種情境,更讓我回憶起了小時候,母親每次為父親傷心就抱著我黯然飲泣或痛哭失聲的情形。當時,我心中波動連連的安慰她——「世上仍有許多好男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在我自己感覺,這種安慰是多麼陳腔濫調,可是意外的海蘭卻聽進去了,她仰著帶淚的臉,楚楚可憐卻充滿希冀的問我——「你願意嗎?你願意成為我的另一個開始嗎?」。」孫梵的眼睛,因回想而幽暗。「乍聽海蘭突兀的言詞,我十分驚愕且無言以對,但當時,她就像個快慘遭滅頂的女人,她緊攀著我,當我是她唯一的救生圈。我只衡量了一下,就答應了她荒唐的請求。因為我相信當時我若對她的請求不聞不問,她必死無疑,她的樣子,淒慘的令人不忍卒睹!那時,我想到自己!「不惹女人傷心哭泣」的立誓,又想到,搞出這一團糟的正是我的兄弟——唐世傑;我想,不論後果是什麼?由我來扮演收拾殘局者,應該算是很公平的,於是——」。
「於是,你很輕易的就取代阿傑成為海蘭姊姊的「另一個開始」?!」瞪視著他熟悉的皺眉,海芃幾近尖銳的截斷他的話咕噥著。她明白自己該為他的騎士精神分外喝彩,可是事實上,她心中灌滿了深沉的痛楚與妒意。
旋動水杯,孫梵的唇嘲諷的撅起。「是的,這半年,有點像一場不醒的惡夢,不論是海蘭或我,都被困在夢裡,不知道該如何脫身走出夢境?她利用我來抗議阿傑的薄情寡義,我則利用她來嘲弄阿傑優秀的唐氏血統及他所背負的唐氏「優良」傳統。只不過,這種勉強湊和的感情,相當累人,海蘭的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更教人深感疲憊。」揉揉額頭,他真的露出疲態的說:「希望經過今夜之後,阿傑和海蘭能共同找到他們通往幸福的道路!而我這個勉強為之的騎士,也可以鬆一口氣的功成身退。」
「我還是有點疑問……」海芃猶豫的問。「你真的不曾愛過姊姊?」
「半年以前我自己或許也有些迷惑,畢竟海蘭是個相當出色醒目的女孩子,不過歷經這半年,我肯定了自己的答案。這不只是因為我看穿了一個女子隱藏在姣好面容之下的任性與自私,而是因為我發現了另一個奇跡!」他亮晶晶的眼睛若有所思的凝定在她臉上良久,深深的看進她眼底。
海芃的心跳莫名的加速,但她仍勇敢的輕問:「什麼是你所謂的「奇跡」?」
「或許,是指某人,或許,是指某事!」孫梵沒有肯定的回答,他只是撲朔迷離的暗示:「今天,我撿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東西,它代表的或許正是一個奇跡!」
「什麼東西?」海芃沒有終止她的好奇心。
詭異一笑,孫梵走向他暫時放置了一些私人物品的小櫃子,找到他想找的東西時,他故作神秘的把它藏在身後,他也沒有坐回原先坐著的小沙發椅上,而是像座巨塔般的站定在她的座位之前,接著他突兀的抓起她的右手,把某樣東西塞入她的手心,嘎聲要求著,「請告訴我,你是不是這份夢想的本身?!」
海芃起先是有些糊塗的,但當她緩緩攤開手掌,看清掌心那封有點受潮、捲曲,卻印著一隻蛋青色三足青鳥的熟悉信封時,她臉色變白,震驚的仰頭看他,好半晌才張口結舌的問:「它……它不是在花店的垃圾桶裡嗎?」
「沒錯,不過它被我拯救了!」孫梵再次抓住她的眼光,執拗的又問了一次:「你老實告訴我,這張卡片,是出自你的手筆嗎?」
「不——」海芃急於否認,但他和她緊緊糾結的眼睛,讓她編造不出謊言,最後,她還是垂下睫毛,屈服的坦承:「是,它是出自我的手筆!」
「你就是寫了好幾封匿名信給我並自稱是「揚不起的青鳥」的女孩?」微揚眉毛,孫梵咄咄逼人的繼續追問。
「是!」海芃像個認供的犯人般只能疊聲稱是。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認識我而我不記得我認識你?為什麼你必須匿名並稱自己為「揚不起的青鳥」?以你想為這張卡片「毀屍滅跡」的行為來看,你應當是在海蘭介紹我們認識之初,就認出我是誰了,可是,你為什麼又要假裝不認識我?」他俯身向她,聲音放軟的誘哄她對他坦白一切。
「你真的想追根究柢?」她的視線回到他身上。孫梵的太過靠近,總是能帶引出她的緊張不安。
他點頭,彷彿意識到自己帶給她太多壓迫,他坐回他原先坐著的椅子當中,慵懶的交抱雙臂,等待回答。
在小茶几上放下茶杯,海芃神經質的坐正身子並緊握住微微顫抖的手放在膝上。「我想……我想那些信只是較年輕時的一記春雷。」她結巴道,並用了一個很奇特的形容。「而春雷一響的作用是「驚蟄」。」
找到解釋的開端後,海芃較自然,且盡其所能的保持鎮靜說明著:「人愈年輕,做傻事的機率也愈高,例如幼稚無望的暗戀或單戀某人,例如寫那種明知不可能收到回信的匿名信……我不否認,這兩樁天真的傻事我全做過,為的是同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是你。」
漾起一個怯弱的笑,她心虛的,臉紅的盯著自己緊握在膝上那泛白的手指關節,不敢看他反應的又說:「大概因為我並不是那種醒目出色,能令人一見難忘的女子,再加上那一天我穿著高中制服,留個清湯掛面頭外加一根不怎麼賞心悅目的枴杖,你能記得我,那才真叫奇跡!」
她的形容,讓孫梵腦中靈光一閃。一個小女子的倩影清晰浮現。是了,幾年前,大的是三、四年前吧,在一家頗具規模的書店裡,他曾為一個選了一疊參考書卻因為忘了帶錢包而尷尬得面紅耳赤的小女生解圍,他並不真確記得他代她付了多少參考書費?當時,他會那麼衝動的扮演救難者,純粹是因為不忍見她拄了根枴杖還瞪了雙靈秀的大眼在那邊受困受窘。
難怪,難怪他會覺得海芃眼熟。原因是他仍深刻的記憶著她那雙明媚亮黠,不太懂得粉飾心情的眼睛;而幾年過去,這雙眼睛並沒有改變多少,它們依舊能輕易的揪住他的視線與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原來,你是那個忘了帶錢去買參考書的高中女生!」孫梵一臉誇張的恍然大悟。
「對!」海芃臉更通紅的俯首認罪。「當時,我曾跟你要了地址,原本是想把錢寄還給你,可是不知怎麼的,你的形影老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想,我是犯了「情竇初開」這種病症了!於是,我異想天開的保留那封本應寄給你的信——那就像保留了我們之間僅有的一點牽繫——然後我寄出了一封封也許言之無物,也許會讓你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匿名信。那對當時剛被撞跛了腳的我而言,是一種傾吐,夢想與寄托。當然,我寫匿名信的理由,是因為我仍得靠一根枴杖來支撐我的跛足,那讓我自卑,也讓我自覺像只有心為你祝福,卻礙於那第三隻累贅的假腳而無法翩翩飛起,為你捎去祝福的跛足青鳥,因此我稱自己是只「揚不起的青鳥」。」
「而那天在花店,我確實是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雖然你和四年前比較起來已有諸多改變——例如頭上那束馬尾及耳上那隻金耳環。可是我不敢坦言認識你,其一,我不知道我們這樣的認識,算不算是一種真正的「認識」?其二,那時,你和姊姊是以情侶姿態出現,如果當時我說出我認識你的那段經過,甚至說出我寫匿名信的那種心態,難保不會引起你和姊姊的恐慌或嘲笑,因此我保留了這個小秘密。」海芃苦笑著,帶著極度的不安絞扭著雙手,並為自己的行為下結論。「唉!反正那只能說是年少時的幼稚把戲,假如我這樣的行為曾經困擾過你,那我深感抱歉,十二萬分的抱歉!」
聽完海芃這些告白,孫梵站起身,神情莫測的來回踱步,之後他再次在她跟前站定,很古怪的問:「這麼說來,你還欠我一些東西沒還嘍?」
「對!三百六十塊錢!」海芃有些懊惱,在她表白了那麼多之後,他在乎的竟是她欠他多少錢?她忿懣的開始掏口袋,好一晌之後才記起自己身上根本沒有帶錢,她吶吶的說:「我忘了帶錢包!」
「你老是忘了帶錢包!但這次我可是不會再姑息你的健忘了!」他湊近她,露出一嘴健康的白牙。「我對你幾年前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印象深刻,你說你並不習慣欠人。可是你欠我三百六十塊錢超過了四年,這筆帳,我必須連本帶利算回來!」
她吞嚥了一口口水,不敢去揣想什麼是他所謂的連本帶利?但他邪氣的笑容,又開始急促的鼓動她心臟的頻率。「你想怎麼樣?」她很天真的問了一個一點都不天真的問題。
他俯身向她,雙手緩緩罩住她柔潤光澤的臉龐,他慎重的答非所問:「你介意再為我做許多「天真的傻事」嗎?你介意再成為為我帶來祝福並編織很多夢想的青鳥嗎?最重要的是——你介意成為一個私生子的女朋友嗎?」
海芃不知道她是不是聽錯了?但如果她沒有聽錯他的意思,那麼孫梵此時此刻的這段話,應當就是一段男人對女人的「愛的期許」。她真的從來不敢想事情會如此急遽且戲劇化的演變,就算孫梵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底多年,她仍無從想像這一刻如此輕易就來到眼前。
咬緊下唇,她本想對他報以一個勇敢的微笑,接著輕快的回答他「除了你的愛,我什麼都不介意」,然後不害躁的飛撲進他懷裡。可是她矜持的本性及時控制住她心中洋溢的熱情。
在愛情上,她一直是個小心謹慎,不敢輕言試探的人,但自從那日孫梵突兀的再重現她的眼前之後,她對他的情感,便像花坊門外那幾株花朵濃密遮天的黃槐,只能讓花瓣輕快又任性的隨風飛舞,沒有絲毫自制能力。
此刻,她肯定自己對孫梵的確是有某種程度的吸引力,只是她依舊害怕他眼底及嘴中所吐露的深情又是他所謂「遊戲」的一種。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會被幾句話貿然沖昏了頭的女孩子,而在這緊要的一刻,她手心汗濕,心如小鹿亂撞,卻仍執拗的對孫梵問出心中的疑惑:「這算不算是你「遊戲」的另一種?」
苦笑著,孫梵像被燙著般急速的鬆開在她頰上的手,說道:「「遊戲」這兩個字,在今夜之前對我或者對別人,都只是一種搪塞!但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本質上,我並不是個喜歡玩遊戲的人!」他回答得很快,也很沈鬱。「有時候,人們總是相信他們所看到的,他們喜歡由眼前的假相來揣測他們所看不到的真相!也唯因如此,握有真相的人,往往窮於解釋,也倦於解釋!」
被孫梵這一搶白,海芃的臉又紅了!確實,她看到的真相一直多過假相,但她並不是個能未卜先知的人,對孫梵、阿傑和海蘭姊姊之間錯綜的情感若沒有人願意為她點破真相,她至今豈不仍是懵懵懂懂?
對孫梵,她真是又愛又怕!
然而這一刻,這個在海濱夜裡和孫梵獨處於旅舍一隅的一刻,的確是個奇跡;冥冥之中,一切事情彷彿都運行到她曾渴望、企盼多年的軌道——孫梵,她戀慕的人兒就在她的身畔,向她娓娓訴說,表白情意!
她不懂自己還在矜持什麼?但她懂得如果自己再不好好把握眼前這個和他情意相通的機會,那麼她對孫梵的愛情,將會如四年前那一次般的稍縱即逝且彼此蹉跎!
鼓起勇氣望向他半蹲在她身前的身影以及他焦慮的眼神,換她用手輕觸他稜角分明的英俊臉龐,喃道:「對你,我是不會再有任何介意的!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介意我再為你「情竇初開」一次嗎?」
「不,我不介意。」他迅速的答,並再次鎖住了她的目光,手則重疊於她如蝴蝶羽翼般在他頰上羞澀鼓動的小手上,突兀的把她拉離小沙發。
「孫梵!」她低語。但他的吻倏忽止住了她的話語。
這次,他的吻柔情而甜蜜,不似前幾次那般驚猛,充滿掠奪性。他的嘴,以令人融化的溫柔輕觸她顫抖的唇,接著他探出舌頭,以輕微而熾熱的動作描摩她的唇。
海芃呻吟著攀住孫梵,讓他的溫暖和溫柔填滿她的感官。她的唇微張,作出無助的邀請。他的舌頭悄悄探入她柔軟的嘴邊內搜索、品嚐,體內的慾望又一次復甦並灼熱的在他週身蔓延,威脅著要腐蝕他的控制力。
但他不能不試著控制自己,就算他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佔有慾,他仍是不願在兩人的愛情尚未確定成型之前,就佔她的便宜,就使她步上她姊姊海蘭的後塵,讓她一次又一次的為不該煩惱的事情煩惱或為情所傷,為愛哭泣。
想到這裡,他使力的讓嘴抽離開她的,極度的克制使他微微顫抖。「以後,我們要極力避免太過親近!」
「為什麼!」她搜索他的眼睛。
他的笑聲短促。她的問話好天真,只是他感覺得到她靠著他的嬌柔身軀的每一寸,那可是一點都不天真的女性化。而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反應在他男性的慾望上。他緩慢的移動了一下臀部,用明顯的男性激情刺激她。
「就為了這個!」他的聲音沙啞。
海芃倒抽一日氣,她臉頰嫣紅,也有點心慌意亂,但在沉默半晌之後,她卻十分勇敢的說:「我不認為這是終止我們彼此親近的好理由,一段柏拉圖式,沒有……沒有親匿感覺的戀愛,聽起來相當不羅曼蒂克。」
她的勇氣燃亮了孫梵的眼睛,也激起了他的另一陣笑意,他慢條斯理的揶揄她:「哦,如此說來,你是不贊成我這種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論調囉!那麼,你贊不贊成一塊錢抵一個吻?你總共欠我三百六十塊錢,我們就用三百六十個吻來抵好了!我一天回收一個,應該也不算太吃虧!」「一天只有一個吻嗎?那麼在不預支的情況下,三百六十個吻都維持不到一年嘛……」她率真的皺起眉頭精打細算,然後亦真亦假,不害羞的說:「早知道,當年我就該多挑幾本參考書。」
「幹嘛?」
「可以多跟你借幾塊錢呀!」
「多借幾塊錢又怎樣?」孫梵明知故問。
「可以……可以多換得幾個吻嘍!」海芃的臉龐已通紅的宛如過熟的紅番茄,但她仍是硬著頭皮和他做一種相互的親密調侃。
「我沒料想過,你是這樣一個貪得無厭,一點都不懂得害臊的小傢伙!」歎息一聲,他攏近她,唇又飛快在她嫣紅的唇瓣上印了一下,然後附在她耳畔補充式的低喃:「可是,我喜歡這樣的你!看起來如此荏弱卻又俱備了充沛冒險性的小母青鳥!」
「那麼……剛剛這個蜻蜓點水似的吻,算是預支?還是算免費奉送?」瞪大眼睛,海芃神情認真的斤斤計較。
孫梵對她的問題起先是不知所云,想通後他旋即咯咯而笑。「當然不算預支!」他縱容的輕拍她棲息在他胸前的小小後腦勺,壓抑的笑聲使他的胸口大幅的震動。「是免費奉送!」他憋住笑強調。悄悄漾出一個甜孜孜的微笑,海芃終於真正放鬆緊繃了一整晚,不!應該說是緊繃了一大段時日的心情。
能倚在孫梵寬闊厚實的胸膛,領略他的體溫和心跳,能和他不再隔閡,放膽相戀,海芃感覺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滿足!她慶幸化解了今晚的危機並參與了所有的神奇,也不曾後悔自己對孫梵那近乎不知羞怯的感情表白。經過如此多年默默的愛,今日終於獲得機會一吐為快,並獲得孫梵相對的愛戀,這讓海芃感覺這麼多年的「傻」,傻得十分值得!而她,更肯定了今生一直在追尋的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男子——孫梵!
擁緊懷中纖柔的女子——凌海芃。孫梵的心靈和海芃是近乎相通的。兩情相悅的感覺的確是比扮演騎士時真實也快樂多了!更幸運的事是,海芃一直是多年來重疊在他心坎裡的人影,此時此刻,他心中有了第二個立誓——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他絕不會任眼前這個女孩輕易溜走,他要緊緊把握與擁有。
這一夜剩餘的時光,他們平靜、理性、愉悅的在濱海旅館裡,聆聽遠處驚濤拍岸的海潮聲,直至數盡燈殘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