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著青襖的少女,似乎已在雪地中待了很久的一段時間。
「少主──」一名老者歎了口氣,又道,「少主,天冷啊!求您別再站下去了。」
少女面無表情地開口:「藥奴不是個不識規矩的人。」
老者為難地道:「易盼月曾有恩老奴,老奴……」
「這與我有關嗎?」少女冷然地說。
老者聞言,雙眼垂了下去。
沒錯,藥奴是有恩於她,但易盼月卻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就算她有能力醫好易盼月的病,並不代表她就願意醫治。哪怕他是看著她長大的人……
冷傲霜緩緩地轉過身來,張大一雙冷然的眼。「把他帶走吧,我不想髒了這塊地方。」她輕旋身,像魂一般的離去。
「少主!少主!」藥奴追喊著少女離去的身影,終究徒勞無功。
易盼月怕是救不活了,即使他離能救他的人這樣的近。
他無奈地搖首歎息。難道說真如人所言,易盼月是閻羅執意要拘提的人?短短十二年的生命,就是他一生的終結?
老者轉身踱回自己的石室,只見易盼月躺在石床上,連呼吸都那樣的淺,胸口微弱而短促地起伏著;遠望過去,躺在石床上的瘦小身子倒像一具屍首。
老者走近床邊,執起易盼月瘦黃的小手臂──
脈象太亂!他行醫這麼多年,還不曾見過像易盼月這樣的例子。
他跟之前診治過易盼月的眾多大夫一樣,也找不出易盼月究竟得了什麼病症。
他曾懷疑過易盼月或許不是病了,而是遭人下毒;但是,在他身上卻又找不出一點點中毒的跡象。
床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打斷了老者的思緒,他從櫃中取出一隻麝香盒,裡頭裝了十來枝極細長的銀針。
無名郎中多年在大江南北行醫,依仗的是其本身精湛的藥學知識及豐富的治病經驗,而受過他恩澤的人不少,可是卻很少有人知道無名郎中最拿手的是針灸。
他扶起易盼月,解開他身上汗濕的中衣,銀針瞬間插入易盼月週身的各大穴位。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相生相剋;他用的正是江湖民間早已失傳的「五行針療法」。
易盼月得以存活至今,全賴這針療法暫時護住他的心脈。對於一個病入膏肓的半死人,無名郎中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忽地,易盼月雙眼暴睜,一口烏血自他嘴角溢出。無名郎中見狀,忙封住易盼月的要穴;待定睛一看,所有插在易盼月身上的銀針竟變成烏黑的顏色,一絲絲的烏血正順著銀針一點一滴地流出,腥臭的血染了滿床。
無名郎中驚異地看著這突來的變化,原本打算收回銀針的手懸在半空中,久久才頹喪放下。
易盼月恐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
如果世上還有人救得了易盼月,那個人絕對非冷傲霜莫屬。
究竟是什麼樣的病連藥奴也無法診斷?冷傲霜也相當好奇。
截至目前為止,世上只有一種病是她治不好的,這病叫作「喪心病狂」;也只有一種人是她救不活的,「死人」是這種人的通稱。
連「百醫神宮」的藥奴都摸不著頭緒的病,冷傲霜心裡亦想一窺究竟。
她冷漠地站在易盼月躺著的石床前,看著床上所沾的烏血。
腥臭近黑的血,著實詭異。
診過易盼月的脈象後—冷傲霜一張原本缺乏喜怒哀樂的臉孔隱隱蹙起了雙眉;那是一雙極秀氣的柳眉,生在她的臉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五毒蠱!一種比世間所有的毒都還要毒的毒蠱,一種早不該出現在中原的西域毒物竟然會在易盼月的體內,這意謂著什麼?
是五毒蠱,難怪連藥奴都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五毒蠱不似一般的苗疆毒物,需要借人為的操縱來致人於死地;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得它的可怕。下蠱的人只要完成下蠱的工作,就可以以逸代勞,等著收屍就行了。這種毒蠱沒有解藥,被下蠱的人如果想活久一點,唯一的方法就是繼續喂毒。一般人不知道五毒蠱,且被下蠱的人在症狀上完全難以診斷;如果以藥物進行治療,反而會加速病人的死亡。
血液已經由紅轉黑的易盼月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易盼月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一名美麗的少女低垂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而她的一雙明燦大眼正盯著他看。
這是一張比千年寒冰還要冷的容顏。
易盼月猶記得那生在天山寒處的雪蓮。那是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回他生了一場大病,他爹托人從域外帶回了一朵雪蓮花,白色的花瓣散放著專屬於雪冰的寒氣;冰可以融化,雪蓮卻不枯萎,猶似冰封千年的化石。
冷傲霜知道易盼月醒了,卻仍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瘦小枯黃的臉頰。她看著他,是因為那張瘦黃的稚臉上鑲了一雙如星般清亮的眼睛。
乾淨!她從很久以前就沒再見過如此乾淨的眼睛了。是稚齡的緣故吧,孩子總是天真可親──因為無知。
冷傲霜陷入自己一廂情願的思緒中,她似乎忘了她也不過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上個月藥奴才為她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成年禮,也讓她正式成為「百醫神宮」第八代的傳人。
一個只剩下主僕二人的「百醫神宮」,說來實在可笑。
「你快死了,你知道嗎?」冷傲霜看著易盼月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音量雖不大,連唇角似乎都不曾扯動過一下;但,還是足夠讓易盼月聽個明白。
易盼月聞言並沒有太驚愕,因為他從很久以前就想過他或許沒有辦法活得太長久。從有記憶以來,包圍著他的就是「病」。
他沒辦法像其他兄弟一樣拜師學藝,只能在身體較好時由人背著他到花園曬曬陽光,感受一下生育他的大地唯一帶給他的溫暖,也只有曬太陽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
每晚入睡前,他都必須作好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的準備。
對於隨時準備「受死」,他是不陌生的。
易盼月點點頭,卻不明白眼前的姑娘為何要這麼問?
冷傲霜有點驚異他冷靜的回應。隨即,她掩去那一抹不該出現的情緒。
「你有一雙乾淨的眼睛,早點死去倒也好。若等你長大,這麼乾淨的眼睛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她轉過身去,似是喃喃自語。
易盼月睜著一雙眼,四處搜尋著什麼,忽而他開口道:「這位姊姊,你知道無名爺爺到哪去了嗎?」
「藥奴?」冷傲霜轉過身再次看向易盼月那張瘦黃的臉,心想藥奴曾受恩於這孩子?未免也太可笑了。一個連自身都難保的半死人有什麼能力幫助「百醫神宮」的人?
藥奴好大的膽子,為了要她救他,竟敢對她扯謊!這已是一種背叛。
「藥奴?」易盼月的一張小瞼滿是不解。誰又是藥奴?這跟無名爺爺有什麼關係?
冷傲霜並未理會易盼月不解的詢問,她的心思還停留在被背叛的認知裡,只因藥奴從不欺騙她的。
「這裡是哪裡?無名爺爺呢?你能不能告訴我?」執意詢問的背後,其實他想知道的是眼前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跟著無名爺爺離開揚州到這地方來也近十日了,他卻從沒見過眼前這個女子。她到底是什麼人?
無名爺爺曾經告訴過他,他會帶他來不是因為他有能力醫好他的病,而是因為他知道有個人或許救得了他;但這個人是誰?每當他一提起,無名爺爺總會沉默地搖搖頭。他知道那所代表的意義他會死,因為能救他的人並不願救他。
是命吧。上天如果要他死去,他不會有怨懟。
他早就有死在這不知名的荒山中的準備了。不回揚州,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死會帶給很多人痛苦;與其如此皆是要死,那還不如沉默地離去。
可是在死前,他想知道眼前這個如冰似霜……不,比霜雪還要凍人的女子究竟是誰?
對於這種莫名的執著,易盼月不知當作何解釋?
執著,就是一種執著吧。
說不定她就是無名爺爺口中那個能救他──卻不願救他的人;但,可能嗎?她看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一個將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冷傲霜口中吐出毫無暖氣的言語。
如果聽者有意的話,這種話是很傷人的。
易盼月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這笑容假若能再過個幾年,將會成為女子所眷戀的;只可惜他已是個半死人,再活也活不了多久。
何妨一試?易盼月有個直覺──
「你為什麼不肯救我?」
冷傲霜全無表情地反問:「我為什麼得救你不可?」
真被他給猜對了。但是這種冷酷卻教他不覺心寒。
「我倒覺得是你沒有能力救我吧?我的命可是閻王執意要拘提的。」易盼月苦笑了出來。揚州到處都在流傳這種說法,似乎他當真蒙天厚愛。
「五毒蠱對我而言並不是難事。」冷傲霜悠悠地說:「如果百醫神宮還在……救你一個,於我又有何難?」但是百醫神宮在五年前就已經成為過去的歷史了,看她,多諷刺!她確是百醫神宮第八代的繼承人啊,但卻與一個失去國家的君王同樣可笑。
她恨!她怎能無恨?
就因為百醫神宮的存在對江湖上的毒門毒派有著太大的威脅,所以在一夕間,百醫神宮上下三百口全數遭到殺害;而平時那些廣受百醫神宮恩惠的名門正派,又做了什麼?
百醫神宮向來表示不過問江湖世事,他們只救人。宮裡的大夫個個都身懷一身的好醫術,白道人來求助,百醫神宮必盡棉薄之力;邪道人來求助,百醫神宮也不會拒絕。
好人的命是命,壞人的命也是命,救人是不應該心存等差的。從前她所受的便是這樣的教誨。
但是事實卻告訴她,救人還不如救一條狗。狗若忘恩負義,頂多咬你一口;人若忘恩負義,卻要教你死都不曉得是怎麼死的。
從那年起,她繼續鑽研更高深的醫術,但拒絕再替任何人治病。
而藥奴是個傻子,直到現在他還抱持著醫者當慈悲為懷的心,化名無名郎中,跑遍大江南北地為人看病,真傻!
冷傲霜萬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救你是因為我看你不順眼。」冷傲霜故意又說。不知怎地,易盼月看人的眼神有一種似欲窺破一切的了然;而她,極度不喜歡這種瞭然。
易盼月想再說點什麼,怎知胸中一股氣血突然上湧上陣暈眩,他從石床上摔了下來,口角又開始溢出腥血。
冷傲霜直覺地伸手去扶他,易盼月勉強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冷傲霜一眼。
他知道她不是絕對的無情—畢竟笑意是隱藏不住的,此時易盼月的神情正綜合了痛苦和笑容。
冷傲霜從他的神情中察覺了他的想法,她眉心微蹙,放開了扶住他的手,冷漠地任憑他忍受蠱毒的侵害。
她不會為了他而破除自己不再替人醫治的決心。
易盼月痛苦地在床上翻滾,重新換上的中衣早又染滿了腥血。
冷傲霜不自覺地歎了口氣,這世間有太多無法用常理來推論的事實。
以前,受過百醫神宮恩惠的人對百醫神宮袖手旁觀;而現在,她冷傲霜對一個垂死的病人亦如此。百醫神宮何罪?易盼月何罪?難道這就是天意嗎?如果是,那麼上天又何嘗有一絲眷顧人情之意?
冷傲霜踱出石室,不再看裡頭易盼月痛苦的掙扎。
藥奴從雪地那頭趕了過來,見到剛從石室出來的冷傲需時難掩心中的驚訝。難不成她願意救易盼月了?
「霜兒──」
冷傲霜當場潑了他一盆冰水。「他在裡面,大概快斷氣了。」
藥奴實在不願意相信,眼前這個他一手照顧到大的女孩怎會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少主,看在老奴的薄面上,請您救救那孩子。」藥奴當場跪了下來。
冷傲霜無情道:「你這又是何必?你明知就算你以死相求,我也不會救他或是任何人,這在很久以前你就應當知道了才是。」
「難道真要老奴一命換一命,您才肯救救那孩子嗎?霜兒,規矩是人定的,您又何必固守?過去畢竟都過去了。」他語重心長地說。
「不,過去還在這兒。」她纖指指著腦袋。「我從不曾遺忘。」
藥奴聞言不禁苦笑。「那麼,就請您救救那孩子吧。」
說罷他便當著冷傲霜的面將身上的匕首毫不遲疑地刺進自己的胸口,動作快得連冷傲霜都來不及阻止。
易盼月一走出石室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鮮血自藥奴的胸前噴出,染紅了冷傲霜一身的青衣,也染紅了白皚皚的雪地。
「無名爺爺你這是做什麼?」易盼月是聽到室外的交談才勉強走出石室的,卻沒想到竟會見到這樣一幕血腥的場面。
他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想要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藥奴,無奈體內蠱毒又發作,痛得他滾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冷傲霜已經呆滯了,她舉起手拭去那沾在臉上的黏膩,才發現那是鮮紅色近乎凝固的血,是從藥奴的胸口流出來的。她眼神一轉,看到躺倒在雪地上的兩個人,多久不曾出現過的心慌正無情地向她襲來。
她奔上前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藥奴,迅速地封住他身上的要穴替他止血。
「你這是做什麼呀?」她已經心慌無緒了。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轉,不知哪來的固執,使她拒絕讓眼眶中的冰冷掉下來。
藥奴勉強地逸出一抹苦澀的笑。「老奴記得……您一命換一命的誓言……就讓……咳咳……就讓老奴這條不值錢的命……來換易盼月往後數……數十年的人生吧。」
「你真傻!」冷傲霜再也無法冷如冰霜了。她心焦地一邊替藥奴止血,一邊口無遮攔地怒罵著—再也顧不得那自臉龐滑落而下的是汗還是淚。
該死!傷口太深、太大,止不住血。
「藥叔,你這是何苦?」
藥奴勉強伸出手輕撫冷傲霜的臉頰。「咱們百醫神宮的人向來不願欠人恩情的,記得嗎?」
冷傲霜在霎時怔愣住……難道易盼月真有恩於藥奴?
冷傲霜不情願地咬緊了牙點頭。
「記得……要救他……」藥奴的氣息轉為粗重短促。「藥奴……以……後不……不能再服……侍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你如果死了,我誰都不救,聽到了沒有?你不準死、不準死!」冷傲霜無法止住藥奴大量的出血,她突然站起身奔進石室中,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
片刻,她從石室中衝了出來,手中拿著一隻瓷瓶。
「藥奴,你不會死,霜兒會救你的。」
她手上拿的正是止血及癒合傷口的良藥。
在冷傲霜拼了命的搶救下,藥奴沒有隨即死去;但是匕首入肉太深,傷及內臟,休養一段日子是免不了的。
藥奴以自己的性命為注,冷傲霜再如何無情,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從小便照顧她至今的藥奴在她面前死去。
就這樣,易盼月好運地撿回了一條命。
一條閻羅王執意要拘提的靈魂,在冷傲霜的手中被留住了。★★★
「孩子,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救你嗎?」藥奴的傷勢較穩定以後,曾這麼問易盼月。
「我不知道。」易盼月搖頭道。
他是曾聽說過自己曾幫助過無名爺爺,但是他卻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他也不認為無名爺爺救他僅止為了「報恩」;隱約中,他總覺得還有什麼。
藥奴笑問道:「你看我還能活多久?」
藥奴已經將近七十歲了,練武的身體雖使他比一般人看起來強健一點,但總是個「老人」了,而凡是人都會死的。
易盼月不明白藥奴為何會突然這樣問他。他沉思著,考慮該如何回答。
藥奴見狀,笑道:「盼月,藥奴已經老了。」
易盼月這才明白,藥奴不是真的要問他他還能活多久,而是另外有事情想告訴他,或者托付他。
「聰明的孩子。」藥奴為自己沒有看錯人感到安慰。在易盼月的身上,有著超乎他年齡的睿智與一種透視的洞悉。
當年,他初次遇見易盼月時,那一雙大而無懼的眼早已證明了一切。
「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好嗎?」藥奴娓娓地將當年發生在「百醫神宮」的一切全說了出來。
易盼月蹙著眉,為這樣一樁慘無人道的屠殺感到心酸並且忿怒。
「……她是我最重視的一個人,藥奴已經老了,沒有辦法照顧她一輩子。我救你其實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能夠有人替我照顧她。」
「霜姊看不出來是個需要人家照顧的柔弱女子。」易盼月開玩笑地道。
藥奴誤以為易盼月不願意答應他的要求,忙道:「不管如何,你都得陪伴在她身邊,我會把我一身的醫學武術都傳授給你,等你身體調養好以後──」
易盼月打斷藥奴師出無端的擔心:「無名爺爺,霜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是她給的……」
這天夜裡,石室中的一老一少,立下了他們一生一世的誓言。
易盼月承諾,他將用一輩子來報答冷傲霜的救命之恩。
待藥奴的傷勢復元,已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在這三個月當中,易盼月原來瘦弱無比的身軀在刻意的調養下,也逐漸恢復少年應有的健康紅潤。
冷傲霜因不喜歡突來的打擾,所以沒過多久藥奴便帶著易盼月下山,化名在邊關一帶為人行醫,久久才回冷傲霜所隱居的碧山頭一次。
揚州的易家也只曾收到易盼月的信,道明他仍平安無恙,但久不曾見他回過場州。
易家人在遍尋不著的情況下,只好相信易盼月必是遇到了高人異土。
但無論如何,易盼月沒有死去對沈銀仙以及所有易家人來說,已是最大的安慰。
★★★
采全了所需的藥草,冷傲霜摘下了頭上的斗笠,就著衣袖擦拭沾上泥土草屑的臉頰。烈日炎炎,她卻不急著躲到樹蔭下避暑,只是背著藥簍徐緩地踱著腳步,往斷崖的方向走去。
險峻的峭壁上有一棵古松,幾日前風大把樹上的鳥巢吹落下來,那時她正好走過斷崖下,鳥巢就卡在她頭頂的橫枝上方。裡頭有三顆圓滾滾的鳥蛋,鳥巢傾斜得厲害,若再風吹草動一下鳥蛋就會掉下來;她才一個遲疑,反射性地伸出手,一顆鳥蛋就滑到了她手上,另外兩顆運氣不好掉下地,摔得一片黃澄澄、血肉模糊。
凝視著手中倖存的一顆鳥蛋,她抬頭望著斷崖上方唯一的一棵古松。她拿起了頭頂上方的鳥巢,將鳥蛋置入其中,輕身一躍,藉著凸出的巖壁使力,再一個飛身,躍上那棵古松,將鳥巢重新安置在原處;又扯下了幾條攀附在松上的籐蔓,結結實實地將鳥巢固定住,臨走前又放了一株香草在巢穴當中。因為她的味道已經染在巢穴中,成鳥若發現巢內有人的氣味,以鳥的習性而言,它們往往會放棄這個巢穴連同巢內的東西。
她不確定香草的功用有多大,所以她今天才又會到斷崖邊一探究竟。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但是既然都已經救了,那麼就好人做到底吧。
躍至巢旁的樹枝上,她探頭看著巢中的情況;出人意外的,哪裡還有鳥蛋的蹤跡?在鳥巢裡的,是一隻羽翼尚濕的幼雛,還沒開眼呢。她在無意中微揚起唇角,不敢伸手去驚擾它,卻被小鳥兒突來的鳴叫聲吸引住。只見它伸長了頸子,張著黃黃的大口向她討食物吃。
「真醜!」冷傲霜拿了一隻樹上的小青蟲,丟入雛鳥張得半天大的嘴,有效地封住它的口。
在離開的時候,她仍放了一株香草在巢穴中—才背著藥簍子離開。
採藥做什麼?當然是配藥用的。但是冷傲霜不為人看病,她只研究。每研究一種新的醫療方法,或是發現一種新的藥草,她就會把它記錄在她的「醫方紀要」當中,這本書是她習醫十多年來的心得。
是的,她從很久以前就發誓絕不再為任何人醫病。雖然這個誓言曾為藥奴和他捨命相救的那個人破例過,但是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
冷傲霜有一身絕頂的好輕功,當初之所以能逃過滅門的浩劫,除了藥奴捨命護主以外,這身輕功也是重要的助益;不過,她還是喜歡走路。
「百醫神宮」除了過人的醫術外,輕功也是一絕,但是當年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夜那麼深,大部分的人早已鼾聲頻傳;而夜襲者又太多,目的真是要對百醫神宮趕盡殺絕。在混亂之中,她是被眾人求著離開的……
她不喜歡使用輕功,也是因為那會讓她想起太多哀傷的事情。
記憶會逐漸變淡沒有錯,因為人都是健忘的,有時候人的記性甚至還不如一條狗。但是每每憶起,哀痛愁緒卻加倍的沉重;而她,也還無法肯定當年血洗百醫神宮的究竟是什麼人?
算算年頭,也八年了。
「不准報仇,只要好好地活下去。」長老的話還歷歷在耳。
不要報仇?可是,那是三百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把愁恨遺忘了吧,不要怨恨。」她的娘親也這樣告訴她。
忘卻愁恨?太難,她做不到,她並不是一個善於遺忘的人。
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麼效才好?
冷傲霜停下腳步,握緊拳頭,忿恨難耐地奔向一棵路樹捶打著樹身。
「誰?!」意識到不熟悉的氣息,她猛地轉過身來,正好撞進一副溫暖的胸膛中。
易盼月露出一張好看的笑臉,手裡笨拙地抓著一捧白海棠。「生辰……」
「生辰──」兩字才出口,他便看見她傷痕纍纍的雙手。
「你──」
「是你。」冷傲霜不著痕跡地退開。
冷傲霜並不驚訝,因為她已經很習慣藥奴偶爾會回到這山裡頭來。好像是從三年前救了易盼月開始,藥奴回來時身旁就多了這麼一個人。
想必是藥奴回來了。
「你的手──」易盼月丟下那捧海棠,走上前去想探視她的傷況。
「不礙事。」冷傲霜轉身走向自己的住處,不再理會易盼月。
她跟他不想有太多的牽扯,即使她曾救過他的命,她也不需要任何感激。
唉,人情的牽扯只會是一種負擔。
易盼月不再說什麼,彎身撈起地上的白海棠,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一走進屋裡,冷傲霜就聞到一股極香的葷食味道。藥奴從廚房的玄關走了出來,手上還抱了一曇桂花釀;順著藥奴移動的身影看去,桌上擺了形形色色的小菜,還有一隻熏雞,菜色算是十分豐富。
藥奴一看到冷傲霜,笑著忙上前招呼。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難道不清楚嗎?」她沒笑,臉色凍成了寒霜。
藥奴並不太吃驚冷傲霜的反應。
他把酒放到桌上後才道:「今天是少主十八歲的生辰。」
冷傲霜怔愣了一下才大聲說:「不對!今天是百醫神宮三百人的忌日!」
「霜兒……」藥奴無奈地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本該是歡歡喜喜地為冷傲霜祝生,即使早預料到冷傲霜的反應會是如此,但仍教人有一股心冷的感覺;像是在熱鐵板上澆下一盆水──這水還是冰冷冷的。
此時此刻,連空氣也凝滯不動了。
冷傲霜無情地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老僕人,雖不發一語,眼神卻滿是苛責。
凝滯總要有人打破,不然大家都會窒息而死。
「可也是你的生辰嘛。」易盼月走到桌前,逕出口倒了一杯醇酒,強拉著冷傲霜到門前。
「一杯酒告慰諸位前輩在天之靈。」他長袖一揮,杯酒灑地祭鬼魂。
連斟三杯酹地,冷傲霜在一旁見了,臉色冷得凍人。
易盼月從容自若地再斟一杯酒,優雅而恭敬地舉至冷傲霜面前。
「同樣一杯酒,願你──世世平安。」
冷傲霜伸手打掉那杯酒,沉著臉不說話。
藥奴見狀,又向易盼月使眼色。
易盼月笑臉不改地抓起那捧白海棠,獻寶似的送到她眼前──
「初夏的海棠我摘下十八朵,送給你。」
這等恭維──何等可笑!冷傲霜這回可貨真價實地蹙起了眉,伸手接過被送到眼前的那捧海棠,一瞬間她注意到另外兩人眼中的驚喜;只可惜,她雖然不善於遺忘,卻善於使人失望。
接過白海棠,她連看都不看,便將那捧海棠丟下地,並且踐踏。
易盼月不在意那十八朵花的命運,倒是她的手傷……他居然忘了,真是該死。
易盼月才要上前,藥奴便也注意到冷傲霜的傷口。
冷傲霜又避開藥奴的關注,沉著臉道:「以後別再搞這種無聊的把戲,冷傲霜已經死了,她只有忌日,沒有生辰。」
「霜兒──」藥奴不知該如何化解她心中的疙瘩。
「凡是人都有生辰的,就算是你冷傲霜也一樣,很多事情不是你說一就是一的,你必須瞭解『二』的存在。」易盼月取來金創藥,蹲下身仔細為她處理傷口,動作熟練且快速。
「你算什麼東西,輪得到你來教訓我?」冷傲霜為了他的話而氣惱,氣憤地舉起手,這才發現手上已塗滿了傷藥。
「我不是在教訓你,把手給我。」易盼月不興與人伴嘴,他邊說邊拉過冷傲霜的手,輕柔地替她的手纏上乾淨的紗布。「這是從塞外帶回來的膏藥,對外傷的癒合很有效用,持續塗抹一段日子,可以不讓肌膚留下疤痕。」
聽易盼月這樣一說,冷傲霜感覺到手背上的那股清涼,好奇地嗅了嗅手上的藥味。
「給我瞧瞧。」她說。
易盼月似乎早料定了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未待她開口,便已將那只瓷瓶奉上。
她將藥瓶打開,又嗅了嗅。「薄荷?」她低首繼續研究。
易盼月笑笑地點點頭。
「山豆根、土茯苓?」冷傲霜一一點出手中藥物的成分,並不時抬頭詢問易盼月。
「還有──」易盼月故意拉長語氣。
「還有?」冷傲霜偏著頭斜看他一眼,一次又一次地把弄著手中的瓷瓶,神情萬分專注。
易盼月也很專心,專心地看著冷傲霜偏頭沉思的模樣。
「這藥是關外的東西,那裡的環境與中原不同,很多藥物都是中原沒有辦法見到的。」
「但是大部分的藥性應該可以互相取代。」冷傲霜仍不死心地繼續研究手中的藥。
「嗯,的確是這樣。西域有一種『割孤露澤』,和中原的黃連藥性就很相似。」易盼月在她身邊坐下來。兩個人極自然地討論起醫藥的見聞,並切磋起醫療方面的問題。
易盼月可以說是成功地贏得了冷傲霜的全部心思──不管他是有意或者無意。
藥奴在一旁看著,表面上他仍是不動聲色,心中卻漸次泛起陣陣的微笑……★
★★
冷傲霜從沒見過比易盼月還要惹人厭的人;她也從不知道人的臉皮可以厚到這樣的地步,活像連箭都射不穿似的。
「你幹嘛一直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你太閒了是不?」冷傲需盡量壓住心中的不耐煩,卻改變不了隱帶怒意的神色。
自前幾天藥奴回到山裡來,她就失去了一個人獨居的自由自在,因為有個傢伙動不動就出現在她視力可及之處,擾亂她平靜的生活。
易盼月停下手邊的事,露出一口白牙轉向冷傲霜。「我哪有在你身邊打轉?」他拾起一把藥草道:「藥爺爺要我幫他曬草藥呢。」
哼,他總有他的道理,冷傲霜暗罵在心底。笑話,天下何其大,曬個草藥也會曬到她的屋前來。這易盼月究竟是何居心,她一直想不透。
「你知不知道你很令人討厭?」冷傲霜坐在門檻上,只手撐著下頷,語氣平穩地說道。
易盼月聞言只是笑道:「真的嗎?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原來我這麼惹人厭啊。」
易盼月丟下手上的草藥,起身走近冷傲霜,大剌剌地在她身畔坐下—一張俊美的臉孔忽地湊近她的。
冷傲霜不防,直覺地往後仰,卻忘了她坐在半高不低的門檻上,整個人差點跌下去。
未及驚呼一聲,一雙臂膀環住了她的懺腰,使她的後腦勺不必與冷硬的地板親吻。
「你幹什麼?」冷傲霜身勢未穩,開口就罵。
易盼月不疾不徐地放開環住她的手,依然是一臉笑意盈盈。冷傲霜的冷凍不了他;但是與其看她冷若冰霜的臉孔,倒不如看她因怒氣而略帶潮紅的面容。他承認,有很多時候他的確是居心不良。
「你生起氣來很好看。」易盼月認真地打量著她,就不知她笑起來會是怎生的傾城傾國?
冷傲霜一時倒啞口無言。這易盼月……有病不成?
「這不是恭維,而是我的肺腑之言。」看出她的不信,易盼月認真地說:「我從不說假話──尤其是對你。」他伸出一根指頭,堅定地指向她。
「真話未必就值得相信。你才十五,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所說的話不能代表什麼。」冷傲霜故意這麼說以掩飾自己心中莫名的激盪。
但易盼月真的才十五歲嗎?三年前,他甚至還病得奄奄一息,如今竟也與她同高了。唉,三年怎能帶來這麼多的改變?
「年齡並不能代表什麼,更何況我會成長的,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易盼月有些激動地說。
「給你時間?」冷傲霜不是很明白易盼月的話意。
「對,請你給我時間。」因為只有你能給,這一句易盼月只在心中說。
冷傲霜忽略掉他眼中難掩的熱切,偏過頭去。
「我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可以給任何人。」
是了,這即是典型的冷傲霜用語,她總是片面地否定全部。
唉!易盼月無聲地歎了口氣,抬起臉望向湛藍的天空,狀似無心地說道:「天氣真好呀,是不是?」
瞧他看得那樣入神,冷傲霜不禁也抬起頭仰望那萬里晴天。
「天氣好就適合出遊,走吧,咱們去外頭走走,別老是悶在這裡,多踏蹋上蒼的一番美意。」易盼月不由分說地就拉起冷傲霜的手。
「你做什麼?」冷傲霜甩開他的碰觸,將他推離三尺之外。
哪知易盼月禁不住冷傲霜推人的力道,連退了好幾步,一陣踉蹌,終至跌倒在黃泥地上,樣子好不滑稽。
冷傲霜質疑地灘開推人的雙手,不相信自己方纔的力道足以推倒一個少年。
易盼月坐在地上,一副受創甚重的模樣,咬著牙似在隱忍強烈的痛苦,又不時向冷傲霜露出一個「不打緊」的笑容;偏偏額角不識相地流下了一顆顆的冷汗。
想起他曾經是個性命垂危的人,冷傲霜遲疑了一會兒才走近他身邊將他扶起。
「對不起,我這身體實在糟糕得很……」易盼月微傾身勢,將頭靠在冷傲霜的香肩上,邊說邊喘氣,似乎真的十分虛弱,不堪一推。
冷傲需皺眉,吃重地扶著易盼月沉重的身體。
「藥奴沒要你好好調養身子嗎?」
「我這身體能有現在這樣子就算不錯了……」說著說著,索性將半邊身子倚在冷傲霜纖瘦嬌小的身子上。
冷傲霜差點沒給他靠倒。這傢伙看起來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骨頭倒還挺重的。
「你的體質本來就比一般人虛弱—你若想活得久一點,自己平時就得好好地調養身體。」冷傲霜不自覺地勸告。
「嗯,我知道。」易盼月將臉埋進芬芳的女子頸窩當中,過分俊美的一張瞼孔,在冷傲霜無法看到的情況下逐漸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並且逐漸擴散。
冷傲霜試著將他扶往屋內;其實她大可丟下他不管—但是,她沒這樣做,箇中原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不大願意去想,只因她感覺得到那必是十分的複雜。
「傲霜……」他第一次喚她的名,輕輕的,不想嚇走她。
冷傲霜並未察覺易盼月的用心,只是敷衍地應了一聲。
「如果不是你—我今天或許早成了一堆白骨。我一直想向你道謝,謝謝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救的,從此只屬於你。」
冷傲霜怔愣。「我要你的命做什麼?」這易盼月腦袋八成也不太正常。未等易盼月露出意外的表情,她接著又道:「還有,我警告你,不許再提我救過你之類的混帳話,冷傲霜很久以前就不再為人醫治了,你不會是例外的一個。」
「救人是這麼不值得一提的事嗎?」易盼月不解。
「我發過誓。」
「什麼誓?」易盼月加緊迫問。
冷傲霜靜睨著坐在長椅上的易盼月,冷冷道:「冷傲霜倘若再為人醫治,願從此生不如死、求醫無門、不得善終、永不──」
「不,你不會的。」易盼月伸手摀住冷傲霜的嘴,不讓她繼續詛咒自己、他聽得心驚膽戰。「我的命是藥爺爺救回來的,剛才我是胡說的,你不會當真的,是不?」
冷傲霜移開他的手,嫌惡的表情毫不掩飾。「我一向很容易當真,所以不要輕易和我開玩笑。」
易盼月再次領受到挫敗的感覺。他收回被移開的手臂,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門。這個女子總有教他手足無措的辦法,也許她不是存心的;但就因不是存心的,才更讓他憂心忡忡。
他伸長兩隻臂膀,仔細地端詳自己。三年來的磨練,他早與三年前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僅是這樣的力量還不夠。如果當他有一天必須守護著某樣事物,那麼他就必須成長。
如果他要守護某件事物的話……
出關這幾年,他學到了不少,也看到了很多。
有一些貧困的家庭,為人父的為了得到生存,可能必須出賣自己的骨肉;為人夫的,出借自己心愛妻子予他人的,更是屢見不鮮。
他曾經有一匹馬──不是奔馳用的良駒,只是耕種運貨的役畜。這匹馬原屬於一個農夫,卻因為年年欠收,稅賦又重,這個農夫窮到連他自己都養不活,不得已只好賤賣為自己生產耕種的老馬,好讓生活不至於陷入絕境,然而事實上,這已是一種絕境了。
人生中有太多的事不是人所能預料、掌握,易盼月深知這點,所以他必須讓自己更強壯、更有力量。因為他也明白,當他的力量愈大,他所能留住的也就愈多。
人生數十載,畢竟不算長啊。他並不想在自己的生命中造成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