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會兒會在吟月樓等地嗎?白衣蝶靜靜趕路,心坎備覺空虛和淒冷。
原先那因寧時鷹而難得顯現的光采,現在已黯淡下來,回復她慣有冷冰冰的表情。原來他已有婚配,那麼為何他還三番兩次對她好?因為同情她嗎?還是拿她當消遣?
白衣蝶忍不住要在心底埋怨那張曾經含笑望著她的俊容。
她頭一次對一個男子動了感情,沒料到下一刻竟受到他心愛女子的羞辱。
白衣蝶把她那好不容易敞開了一點的心又縫上了。
白芯心見姊姊憂鬱消沉的表情,心底也跟著難過起來。她氣憤難平地罵道:「那姓蕭的姑娘太欺負人了。下回給我遇到,我定撕了她的嘴!」
「芯心,你別惹事了。」
「姊,我們真的要回去?」白芯心實在不甘就這麼離開。
白衣蝶歎氣道:「這樣也好,總不能扔下爹一個人。」
白芯心一聽,低下頭來一言不發。
想到今日一別,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了,白衣蝶竟難以克制地感到強烈的空虛。
想起那嗜酒如命的爹爹,白衣蝶好似能夠明白他的感受、他的痛苦。
她輕輕歎道:「芯心,娘走時你還小,你不懂,爹爹從前不是這樣的。」
白母很久以前就因受不了白父的窮困和生活的清苦,丟下她們父女和一名長工跑了。白父受不了鎮內人人嘲諷取笑的眼光和言語,於是遷到山上居住。自此後便無心工作,終日沉溺酒和賭中,一天裡難得能清醒一次,泰半都是醉得瘋言瘋語。
白衣蝶心有所感道:爹爹他……其實很寂寞……」
天將黑時,她們終於到了家門外,白衣蝶輕輕推開木門。
黑暗中忽的劈來一掌,打得她跌跌撞撞,眼冒金星、唇角滲血。
「賤丫頭,捨得回來了?」一聲喝罵伴隨濃濃的酒氣噴來。
白芯心奔過去扶著姊姊。「姊——」她哭了,抱住白衣蝶。「爹,你幹麼打她?!姊姊又沒做錯事!」
「呸——」白父搖搖晃晃指著她們罵。「我要你去嫁趙大深,你倒聰明,勾搭上寧府的公子幫你贖身,害得我得罪了趙坊主,現在連賭坊的大門都進不去了。你很有本事嘛,連寧府的公子也識得,人家財大勢大,現在你可得意了!你去啊!跟你娘一樣去投奔人家啊!還滾回來幹麼?」
「爹!」白芯心替姊姊叫屈。「姊根本沒要寧公子贖她,你誤會姊姊了。」
「你住口!」白父醉得紅了眼。「她……她根本是被人家玩夠了才捨得回來的!」
「爹呀!」白芯心泣聲喊。「爹,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喝醉了。」
白父喘著氣打了幾個酒嗝。「你、你——賤人、賤人!」他含糊罵著,又哭又笑瘋瘋癲癲地跑了出去。
白芯心見爹跑了出去,立刻衝上去將門關上。「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白衣蝶緩緩站起,芯心忙去扶她,擔心的伸手要替她拭去唇角的血絲,但被白衣蝶揮手制止,她臉上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姊——」
「你餓了吧?」白衣蝶勉強擠出一絲虛弱的微笑。「我看看家裡還有沒有米,煮粥給你吃——」
「姊——」她難過地看姊姊裝作沒事一般地生火。
白衣蝶反過來安慰妹妹。「我沒事,你幫我去後面看看上次種的小白菜可以摘了沒?」
看著姊姊堅強的背影,白芯心順從的提了竹籃出門。「好吧,我去摘一些白菜回來——」
白衣蝶靜靜煮沸了水,窗外天色已黑。
吟月樓,他還在等著嗎?
是的,他還在等。他請店小二溫了酒,也備妥了菜等著上桌,碗盤都擺好了,卻遲遲不見丁邦帶著白衣蝶姊妹前來。
是什麼事拖延了?
寧時鷹從來不知等一個人,是這樣難熬的感覺。望著吟月樓的門口,他好希望看見那清瘦美麗的身影踏入門,好希望快快欣賞她那雙看似冷漠卻染著薄薄一層水氣,藏有千言萬語的丹鳳眼。
人潮蜂擁而至,卻沒一個是白衣蝶。
越是等不到看不見,越是緊張地想看見她。
忽然他眼睛一亮。他看到丁邦!然而……
「少爺——」
「白姑娘她們呢?」
「呃——」丁邦為難地搓著手。「少爺,蕭姑娘早先闖進白姑娘寢房,把她們罵走了。」
怡紅?這丫頭竟放肆成這樣。寧特鷹面色難看地問:「知道白姑娘住哪嗎?」
丁邦搖頭。「她們走得很急,我送走蕭姑娘後回頭找,她們已經離開了。」
她再一次不告而別、消失無蹤。
寧時鷹悵然,若有所失地望著桌上那瓶為她溫熱的酒。她失約了。
白衣蝶呀白衣蝶,我寧時鷹莫非在你心中一點份量也沒有?你竟狠心得連一句再見也不給,三番兩次輕易離去。
頭一回,他對女人有一股莫名想保護、想佔有的衝動。而諷刺的是,這女人似乎並不需要他,說走即走,一再刺傷他的自尊。
寧時鷹歎道:「丁邦,你坐下來。」
「嗄?」
「反正我已叫了好幾道菜,你坐下陪我吃。」
「可是……」
寧時鷹不悅見他拖泥帶水,輕喝道:「快坐下!」
「是。」
於是,丁邦陪著悶悶不樂的少爺,飲了一夜的酒。
丁邦發覺少爺臉上又出現先前的落寞表情,這次他總算明白少爺愁眉深鎖的原因了。
這天一早,寧時鷹緊鎖著的門扉外,有人用力拍著門大呼大嚷,丁邦則為難地在一旁勸著。「蕭姑娘,少爺真的不想見人,你——」
「鷹哥哥!」她不死心,急得拍們懇求。「鷹哥哥,你不要生怡紅的氣了,原諒怡紅吧!要不是我爹爹不高興,我怎麼會急著趕走白姑娘?」
她苦苦相求,裡頭的人卻無任何回應。
怡紅害怕得咬了咬下唇,她知道這回她真是惹他生氣了。否則從小到大,鷹哥哥幾時會如此狠心,連看她一眼都不肯。
如果他打算再也不理她,那她活著還有什麼快樂可言?
丁邦還在一旁勸她。「蕭姑娘,你先回去吧。過幾天少爺氣消了,我馬上去請你過來,好不好?」
「不好!」她可憐兮兮地對裡頭大聲嚷道。「鷹哥哥,你真不原諒怡紅?好,怡紅給你下跪,跪到你肯見我為止!」
說著,她雙膝往前一屈,丁邦嚇得連忙制止。
「別這樣啊,蕭姑娘——」開玩笑,堂堂蕭府的千金,這一跪還得了?!
「你別攔我,丁邦!」她執意要跪。
門霍的打開。
怡紅立即綻開笑容。「鷹哥哥?!」她馬上站起,對他破涕為笑。「你原諒怡紅啦?」
寧時鷹莫可奈何地搖搖頭。「你就會無理取鬧!」
「你不氣啦?」她小心的試探。
寧時鷹歎氣。「現在生氣也於事無補了。」
「太好了!我剛才真難過死了。」她邊說邊步進房間。
「以後不可以再這麼任性了。」
「是是是!怡紅什麼都聽你的。對了!過兩天我們去挑做嫁衣的布料好不好?爹爹身體不好,要我們快快成親哪!」
寧時鷹自願地呆望著窗外,對蕭怡紅的話語置若罔聞。
枯葉落盡、萬物蕭條,寒氣迫人的冬天已經降臨。
白衣蝶知道冬日難耕種時蔬,只好勤作女紅,差了妹妹托人上街擺攤子賣。而白父自從那夜掌摑白衣蝶跑了之後,便不曾回來。
這是常有的事。他一喝醉或一忙於賭博,便會消失個好幾天,家裡也跟著清靜幾天。直到他缺盤纏了,或混不下去了,便又想起回家裡拿銀子,每次都會鬧上大半天。
想到這裡,白衣蝶忽然擱下吃了一半的飯,奔去屋外吐了起來。她嘔得面色蒼白、身子發顫。
白芯心擔心得拿了布巾追出去給姊姊。「姊我們告訴時鷹哥哥吧!」
白衣蝶虛弱地怒斥。「住口。」
「姊,你身子本來就差,現在又有了身孕,家裡那麼清苦,你忙得沒法子好好待產,這樣下去早晚會丟掉性命的。」
白衣蝶望著入夜後黑漆漆的寂寥山林,不理會妹妹的話,蒼白的臉透著頑固。
白芯心攙住姊姊日益消瘦的身子,憤憤不平道:「再怎麼說,孩子是他的,去找他負責很天經地義的啊!」
「你閒嘴!」白衣蝶生氣了。「我幾時說過孩子是他的?」
「難道不是?!」
「不是!」她斷然一句。
白芯心知道姊姊騙她,那次在花園,她什麼都聽見了。她知道姊姊否認,只因為怕她去找寧時鷹麻煩。
想到白衣蝶為了多掙些銀子,整日忙著縫衣繡帕,手都腫破了,更別提她瘦得渾身只剩把骨頭。白芯心難過地說:「姊,我好擔心你。」
「總之:我不准你同別人提起我懷了身孕的事。」這「別人」當然指的便是寧時鷹。
白芯心不甘願地應了一聲。「哦——」
白衣蝶知道她在敷衍,轉身厲聲地命令。「我要你發誓,向我保證。」
「姊姊——」
「快點!」
白芯心只好伸手發誓:「我白芯心發誓,絕不將姊姊懷孕之事同任何人說。」
「好。」白衣蝶點頭,咳了幾聲。
「姊,外頭很冷,我們進去吧。」
白衣蝶轉過身子,揮手道:「你先進去吧,我再待一會兒就好。」
「哦,那我陪姊姊一起。」
「不,你先回屋裡,我想一個人——」
白芯心歎氣,只得掉頭返回屋內。
姊姊苦成這樣,但這些日子她進鎮裡,聽到的全是蕭寧二府忙辦婚事的喜訊。真該死!她一點忙也幫不上姊姊,白芯心煩躁地踢了踢椅子。
姊姊真夠頑固的了。別說她堅持未嫁生子,成為笑柄,爹爹要是回來發現了,她不被打死才怪。
而以姊姊的性子,她是寧死也不會供出孩子父親的姓名的。
白芯心真氣她這種脾氣。幹麼老跟自己過不去?真是的。
滿天星斗圍繞著一輪弦月,又是一個美麗的夜。
白衣蝶靜靜佇立風中。曾經溫存的一夜,餘溫深藏於心坎。現在,她只能張臂自己擁抱自己,還有他的孩子。
知道懷了身孕時,白衣蝶說不出是喜悅或是悲傷,很矛盾很複雜的心情。然而如今胎兒在腹內一日日長大,她忽然覺得不那麼寂寞了。
她也不再害怕生下他後,將招致的後果。反正,她本來就很少下山,她情願一生隱匿在一這片山林中。
至於寧時鷹將娶誰、愛誰,都已不干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