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書臨伸個懶腰,把設計稿放進包包裡,扭掉檯燈,再伸一次懶腰。正常人這時候已經躺在床上睡大覺,只有苦命的他,才剛剛結束工作。
肚子有點餓,他想起冰箱還有一塊蛋糕,靜柔帶來的,小雨傘鬧脾氣不肯吃,就把它留在西點盒裡。
他不懂小雨傘為什麼對靜柔有這麼嚴重的偏見?只知道她們不對盤,從沒批評過誰的靜柔,也對她感到不耐煩。
靜柔說:「如果閃閃真的變成你的媳婦,我肯定會受不了。」
這話有語病,他媳婦幹麼要她受得了?何況他並沒打算讓小雨傘變成他媳婦。
那是因為長期以來,靜柔認定他們一定會結婚吧,這種認定很沒有道理,就像海齊認定閃閃會樂意當某大姊一樣。
不過,就因為太長期,長到她的認定感染了他,偶爾、某些時候,他想,也許吧,也許到四十歲,海齊長大獨立了,而他開始覺得需要一個老伴在身邊,不想當獨居老人的時候,他會娶她。
他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耐性有多大,但他無法阻止任何人的等待和想望,就像他無法說服靜柔去為自己找到一個好對象。
說到耐性,那天突然一個念頭攀升,讓他嚇一大眺。
他想,如果計劃不改變,自己真的熬到四十歲才打算結婚,那麼,那時小雨傘二十六歲,也可以選擇伴侶了,到時……
念頭在「到時」打住,他用力敲敲自己的腦袋,大罵自己變態。覬覦一個未成年少女,不是變態,還有更好的形容詞嗎?
他問過海齊,到底喜歡閃閃哪裡?海齊想了半天說:「喜歡一個人,需要原因嗎?」
是不需要,但……他喜歡小雨傘的馬尾巴,走路時,一甩一甩,好像再大的煩惱也會被甩掉;他喜歡小雨傘最痛恨的圓臉,也喜歡小雨傘刻意在綁馬尾時留下兩撮頭髮,把圓臉蓋成鵝蛋臉;他喜歡她的任性、胡鬧,喜歡她亂七八糟的邏輯。
這對一個沉熟穩重的三十歲男人來說不正常,但,從她全身濕透站在騎樓下躲雨,從海齊大喊一聲「老爸停車」而他真的停車,讓她坐上車時,他就不正常了。
客廳的燈亮著?是誰?海齊嗎?
他知道海齊最近很認真唸書,不知道哪根腦神經搭錯線,居然跑來問他,「老爸,如果我從現在開始拚命,有沒有機會考上醫學院?」
任何小孩這樣問,唯一的答案絕對是:沒問題。所以他回答沒問題,但後面補了一句——唸書重要,身體健康更重要。
是他在熬夜嗎?蕭書臨加快腳步,下樓梯。
客廳裡,閃閃打開一瓶紅酒,已經喝掉大半瓶,她微醺的眼睛看著下樓梯的男人,憨憨地笑著。
「為什麼喝酒?一他皺起好看的眉毛,眉心微蹙。
她搖搖酒杯,對他說:「我作了一個爛夢。」
是什麼爛夢會讓她忘記酒很貴,要花很多錢買?他坐到她身旁,抽掉她的酒杯問:「要不要說說看,作了什麼夢?」
「還不是同一個爛夢,從小到大,通通一樣,沒變過。」她不滿、低吼。
從小到大作同一個夢?這就不平常了。
蕭書臨將閃閃從地板上扶到沙發裡,讓她靠著自己。他很想罵她,未成年少女學人家喝什麼酒!可是看她連笑都笑得可憐兮兮,算了,要體罰小孩,也得等她酒醒再說。
「講講看,我聽聽有多爛。」
「我夢見我剛下課,熱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吃冰。但好怪哦,媽媽不知道在做什麼,竟然忘記買我最愛的牛奶冰,我氣翻了,跑到媽媽的房間、用力打開門……哈哈,知道嗎?我媽和一個男人嘿咻耶,不是端午節哦,可是他們划船劃得比誰都認真,那個男人把我媽當成龍舟了。」
說到這裡,她咯咯咯笑開,眼角滑過一串淚水。
「然後呢?」他深吸氣,輕拍她的背脊。
「我很白癡,一面尖叫、一面衝下樓,然後跑啊跑,撞到了我爸爸,我一直尖叫,叫得那個愛過端午節的男人狼狽下樓、匆匆離開,然後,我爸爸嚇死人的吼叫聲壓下我的尖叫。」她又咯咯笑個不停。
「沒事了,不要害怕。」
「誰說沒事?那天晚上,我爸爸就帶著我哥哥到奶奶家去,把我留給媽媽。她恨死我了,說都是我害的,拿著雞毛撣子抽我,我超痛,皮膚火辣辣的,像塗了辣椒,這絕對比撞見媽媽當龍舟更可怕,可是哦……我連一聲都沒哭,厲害吧。」
心疼了,他把她抱到膝上,擁入懷間,輕輕拍、輕輕哄,想要用暖暖的懷抱向她證明,真的沒事了。
「一個月、兩個月……媽媽每天都在生氣,害我在那麼熱的天氣裡,天天都穿長袖長褲上學,我老是想啊,爸爸回來就好了,等爸爸回來,媽媽跟他說:『對不起啊,以後我不會再犯錯!』就OK啦。
「我們老師說過,只要誠心誠意跟人家說對不起,人家就會原諒你……可是,並沒有。爸爸沒來,奶奶來了,奶奶特別討厭媽媽,她把我們趕出去,雨很大耶,我們連一把傘都沒帶,全身濕透,我真是個倒楣鬼,每次碰到衰事就會下大雨,宋予閃、送雨傘,誰會幫我送雨傘啊,根本沒有!半個人都沒有,好嗎?!」
又是個破碎婚姻下的受害者,民主時代給了人們太多自由,人人都不願意為婚姻犧牲、包容,日日攀升的離婚率,造就多少不幸兒童,同情她、他也同情自己。
「媽媽把我帶到育幼院門口,騙我說,裡面有很多仙女姊姊,如果肚子餓了就去敲敲門,好心的仙女姊姊會給我飯吃。我拉著媽媽,要她和我一起敲門,她說,不行啊,她是壞人,仙女姊姊不給壞人吃東西。
「我實在餓壞了,居然相信媽媽的謊話,把她的手放掉,去敲了仙女姊姊的家門。結果門打開,我就變成貨真價實的孤兒了。真白癡!我的腦袋壞得太厲害,連真話假話都分辨不出來。」
「你常作這個夢嗎?」
「對啊。」
「作夢的時候,你怎麼辦?」
「喝酒,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然後把門緊紫鎖起來,不要讓別人進來,等到第二天天亮,咕咕咕咕……爛夢就過去了。」
閃閃還學雞叫,笑得搖頭晃腦,晃得他心痛一陣一陣。原來,一個女人不需要眼淚,就可以讓男人為她心疼。
「是這樣啊,現在你喝得夠不夠醉了?」
她偏頭想想說:「可以了,不能喝太多呦。」
他低聲嘟嚷,「真聰明,還知道不可以喝太多。」
閃閃笑得眉彎彎眼瞇瞇。「你知不知道酒量會越喝越好,萬一要喝很多酒才會醉,那不是太花錢了。」
聽到這裡,他都不知道要哭還是要笑。「好了,我們上去睡覺。」
他忘記冰箱裡面那塊蛋糕,也忘記幾分鐘前,肚子餓得咕嚕咕嚕作響,他打橫抱起閃閃,往二樓她的房間走。結果她的窗戶沒關上,大雨濺濕了靠窗的床鋪。
無奈看她一眼,他抱著她朝自己房間走。
把她放在床上,擰來毛巾將她的滿臉淚痕擦拭乾淨。「沒事了,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就會覺得好多了。」
蕭書臨起身,打算把毛巾拿回浴室裡。
「大叔……」
回頭,發現小雨傘抓住他襯衫一角,她的眼神像無辜的小綿羊,讓他不忍心掉頭離開。
重新坐回床邊,他輕笑問:「是不是頭痛?我去幫你拿醒酒藥。」
「不要,大叔,陪我好不好?」
「放心,你很安全,今天晚上你睡在這裡,我到客廳睡。」
「不要,你睡這邊。」說著,她用力拍著身邊的床位。她是醉了,但沒有醉得不省人事,光看她昏昏沉沉的都還在想辦法勾引他,就知道紅酒對她而言,只是小Case。
蕭書臨歎氣,她在欺負他痛恨當變態,測試他會不會狼性大發?她不知道,就算痛恨,偶爾男人還是會被獸性牽著走。
「拜託、拜託、拜託……我很怕,大叔陪我,一次就好。」
這麼甜的女生,說一次拜託就會讓人心軟,何況連連十幾聲拜託。他搖頭、再歎一次氣,把毛巾擱在床頭櫃,和衣躺在她身旁。
喝過酒,膽子迅速膨脹放大,閃閃整個人趴到他身上,短短的手臂圈鎖著他的腰,臉在他胸口磨蹭。
「大叔,我很愛你耶,你不要喜歡花瓶,以後我嫁給你好不好?」
她說得自然,他卻聽得臉紅心跳。
蕭書臨提醒自己,她醉了,醉得胡言亂語,不要當真、千萬不能當真!明天天亮,她自己說過什麼都會不記得了。
儘管他說了不要當真,儘管他翻出所剩不多的理智來克制心頭浮躁,然而,生理本能悄悄升起,蠢蠢欲動的,是他的小親戚。
「我知道你討厭人家說謊,可是我就靠說謊才能健康長大的啊……」
說謊可以讓小孩健康長大?有沒有說錯?!如果這是真理,以後要不要把說謊納入健保給付?他無奈到極點。
「同學嘲笑我沒爸爸媽媽的時候,我就要告訴他們,其實啊,我是公主,是爸媽身邊有太多壞人在虎視眈眈,為了我的安全,他們不得不把我送到育幼院,等我長大,就要回去繼承王位啦。」
真白癡的謊言!不過,她的謊言讓他再度酸了心田。
「你知不知道工作有多難找?我的文憑哪搶得到工作,我就告訴老闆,我是天才,連連跳級,今年準備出國念研究所,在申請學校這段時間,先找個工作訓練自己、增長閱歷。
「相信嗎?就這樣、就這樣,我找到工作了耶,而且我的表現不是良好,是超級優,是補教界的No.1!老闆常對我說——閃閃啊,等你從美國唸書回來,一定要記得再回到這裡上班哦,我們竭誠歡迎你!
「哈、哈,這是個需要謊話的世界,沒有謊話,什麼東西都不能成立……」
她聒噪個不停,一個個說著她講過的謊話,然後中間摻雜一些實話,比方她說她是二十二歲、不是未成年少女,比方她說她其實不是那麼愛錢,比方她說如果中樂透,她要把錢全部捐出去……
唉,放羊的小孩說過太多謊話之後,就算是真心話,人家也不會認真看待了。
但這個晚上,她的確讓他心疼、讓他心酸,也的確讓他升起不該有的反應,不管怎樣,到最後他們都太累了,於是他在床上躺平,而她在他身上躺平,兩個人的體溫,溫暖了涼涼的夜晚,他睡得很好,而她也睡得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