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閃閃就站在天堂和地獄的交接口,只是她不知道三十分鐘後,自己將墜入地獄,而且翅膀被折成三五段,再也飛不回天堂。
事情是這樣的,在蕭書臨很努力、很盡心,用許多方法仍然沒辦法讓林靜柔打退堂鼓之後,她居然突發奇想,邀請他的父母親到他家用餐,她是蕭家雙親內定的媳婦,針對這點,她有絕對的贏面。
她煮了滿滿一桌子菜,冰箱裡還冰著慕斯蛋糕和甜點飲料,都是她一手做的。
更猛的是,她一大清早就來了,在海齊上課、閃閃上班之後,就打開蕭書臨家大門,他勸說無效,只好抱起設計稿到公司,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大掃除。
蕭書臨本想直接跟公司和學校請假,帶閃閃和海齊到南部旅遊去,避開這次聚餐,伹想到這樣的話,父母親肯定更加無法接納他的小雨傘,於是硬著頭皮,他帶閃閃一起回家,至於海齊,他還是讓他安心補習,不希望海齊再次從母親那裡得到更多的傷害。
「不行不行不行……我要去躲起來……不對,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而且花瓶換上那麼漂亮的洋裝,看起來一整個像這個家的女主人,我不能被她此下去……」
閃閃來來回回在二樓的起居室逛來逛去,緊張昭然若揭,蕭書臨看得好笑,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如果我吻你一下,你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她直覺要說好,但想了想又搖頭。「不行,我的口紅畫下好久,你不能把它弄亂。」
連吻都不要了?可見她的緊張已經到了危險級,他摸摸她的頭髮說:「如果真的那麼擔心,不然,別和我父母見面,我帶你出去吃飯。」
「不行,這樣我就變成外面的壞狐狸精,而花瓶變成無辜的小可憐,這種輸法很孬,我不想搬去院子住透天厝。」
「搬去院子?什麼意思?」
「物以類聚有沒有聽過?大孬孬、小孬孬哥倆好,還能不住在一起?」
蕭書臨又笑了。「放心,孬孬不會把房子借你住的。」
「為什麼不?我們的交情很好。」她新藏了三千塊在它的狗屋裡。
「是嗎?上次誰把我的手機泡水,丟到狗屋裡,賴給孬孬。它很記仇的!」
「厚,又不是故意的,我已經道過歉啦。」
誰知道,孬孬對手機也感興趣,對著手機又咬又啃的,還把它抱出來曬太陽!拜託,那是手機又不是小熊維尼。
「說謊是種惡劣行為,不會那麼快被原諒。」
「我又沒說謊,了不起是你問我知不知道手機到哪裡去了……」
「你說不知道,這句話不是謊言是什麼?」
「唉!以後有人告訴我『男人不會記仇』時,提醒我一下。」
「提醒什麼?」
「我要右勾拳、左勾拳,把那個說謊的傢伙打趴。」
「就准你說謊,不准別人說謊?」他用力捏了她的鼻子。
「是啊。」
「為什麼?」
「因為你愛我,又不愛他們。」
所以她就可以在他面前肆無忌憚了?還是吃人夠夠。
「書臨,蕭爸爸、蕭媽媽到了。」
林靜柔上樓時,見到閃閃正窩在蕭書臨懷裡,她的臉色變調,「柔」不見了,只剩下「靜」在撐場面,她很努力平靜,不讓自己破口大罵,不讓自己尖酸刻薄,也不讓自己衝上前把閃閃抓起來過肩摔,今夜,她要裝賢慧裝到底。
挺直背脊,她轉身走回樓下去。
「走吧,不必擔心,我在。」他握握閃閃的手。
「你準備好高射炮了嗎?」她悶聲問。
「什麼意思?」
「萬一肉食恐龍襲擊我,你要馬上發射高射炮,我的肉不多,如果你動作不夠快,我會連半條胳臂都不剩。」
蕭書臨聽完哈哈大笑,捏捏她的臉頰說:「放心,我媽吃素。」
下樓後,他沒直接帶她到客廳,而是領她進廚房,倒了五杯紅酒,他的父母親習慣在飯前喝點酒。
醜媳婦未見公婆,他先教導她,如何靠巴結過關。
深吸氣,閃閃刻意優雅地邁開腳步,走向客廳。
「爸、媽,我來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閃閃。」
抬起眉眼那刻,她看見蕭書臨父母親眼底的震驚。
是震驚,他們沒想過多年之後,會見到一個這麼相像的女子,沒想到刻意在記憶刪除的那段,因著這張臉再度被勾起。
寒冽冷芒躍上蕭太太眼中,翻山倒海的怨恨襲來,將她理智全數殲滅。
至於閃閃,那扇封鎖得牢緊的心門被炸得支離破碎,不堪的、害怕的記憶湧了出來。她一直很想再見到蕭立揚,她有很多的話想問、想說,可是她沒想到竟會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腳下踉蹌、手顫抖,托盤裡的玻璃杯相互碰撞,酒翻了,而她的愛情也一併翻倒。
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來,原來分離的聲音下是轟,而是鏗鏘,是玻璃杯互相碰撞的聲音。
比較起來,「鏗鏘」似乎沒有「轟」那麼嚴重,但她不懂,為什麼只是清脆的幾個聲響,她的世界一樣像廣島、長崎,碎成千千萬萬片?
蕭書臨快手接下她的托盤,在意外擴大之前。他搖著她的肩膀問:「小雨傘,你還好嗎?哪裡不舒服?」
不舒服?不是,是停電了吧,週遭變得黑暗淒冷,好冷哦,她本來在台灣的,卻被任意門送到北極冰原,凍得她的骨頭哀號不已。
閃閃愣愣地待在原地,目光失去焦距,她不懂,大叔人那麼好,怎麼會和她的爛夢牽扯在一塊兒?
新換上的雪白短裙染上紅酒,那是紅酒?不確定,它們看起來比較像心臟被搗爛、搗成汁液的顏色。
心跳聲震動著耳膜,雷鳴似的,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你的母親是杜秋棠?」看著這樣相似一張臉,蕭太太極力克制著滿腔怒濤。
「是。」
她像被操作中的木偶,傻傻回話,還來不及傷心,來不及想像接下來的場景,紛亂的思緒一條條抓住她的神經,捶著、扯著、拉著,讓她連尖叫都來不及。
「你長得真像她,身材、五官連說話的口氣都一模一樣,不知道脾氣性格是下是也一樣,專門勾引有婦之夫!」銳利浮上,蕭太太顧不得其他,只想傷害閃閃,就像當年杜秋棠傷害她一樣。
聽到杜秋棠三個字,蕭書臨立即串起所有的事情。
好得很,他以為愛情很簡單,你情我願,諸事OK,沒想到他的父親竟是害她失去家庭、在育幼院長大的原凶,而她的母親當了他父親兩年的地下情人,差點拆散他的家庭。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把單純的愛戀擺弄得不單純。
閃閃回神。她被罵了!所有經驗都教她,被罵要罵回去,這是育幼院小孩的本質,他們沒有父母親站在前面擋去旁人的惡意,他們只能自己挺直肩膀,對抗惡言惡語。
「蕭媽媽,我不是她也不像她,我和您一樣是受害者,您大可不必諷刺我。」銳刺張揚,閃閃筆直走到書臨母親面前。
她的世界又恢復了原色,再不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黑,她偏過頭、直視書臨的父親,大大的眼睛裡沒有半分愧疚。
「是的,她沒錯,當時她只是個小女孩,不該為大人的下貞負責。」
蕭書臨站到閃閃身邊,握住她的手,誰都不准欺負他的小雨傘,就是親生母親也一樣。
蕭太太冷酷的眼光射向閃閃,輕笑說:「我不追究對錯,我只在乎基因,那種女人生下來的孩子能長成什麼樣子,我清楚得很。書臨,我不准你和她交往。」
「媽,你不能以偏概全,這樣不公平。」他抗議。
「要談公平?去找杜秋棠啊,看她是怎麼對我公平法!」
蕭太太怒目看向丈夫,他皺眉,不耐和厭煩在他眼中滋生。那個錯誤讓他在妻子面前拾下起頭,他忍了十幾年,卻忍不到盡頭。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這個!」他壓抑怒潮。
「不說事情就可以船過水無痕?哪有這麼容易,人不管做了什麼事情都會被刻在記憶簿裡,蕭立揚,你欠我的,你要用一輩子來還!」
「我還得還不夠嗎?我不敢讓海齊叫我爸爸,不敢把兒子留在身邊,我失去自由、失去尊嚴,所有朋友都知道我為這個錯誤付出所有,只有你,你永遠覺得我還不夠!」
他受不了地一拍桌。這個話題他已經聽厭聽膩,是他的錯,可是這麼多年來,他付出、償還的還不夠?他所有的財產通通登記在妻子名下,不管走到哪裡,他都得帶妻子出門,妻子的緊迫盯人已經讓他無法呼吸,可他沒有半句抱怨,因為,他錯、他認。
但似乎還是錯了,他以為忍得夠久,妻子就能遺忘過去,可是那麼多年了,那個結越結越深,妻子的恨日夜增添……他再小心翼翼,都平不了她的怨恨,算了,對這一切,他累了。
蕭書臨悲哀地望著爭執中的父母親。那次的外遇事件造就兩個家庭的悲劇,他以為帶走海齊,就能讓傷痕慢慢遠離,可是目睹雙親的仇怨,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海齊也是蕭立揚的兒子?閃閃苦笑,她也串明白了,那年媽媽肚子裡懷的小弟弟,竟然是海齊。
無巧不成書,巧合把他們三個兄弟姊妹拉進同一個屋簷下,妹妹愛哥哥、弟弟愛姊姊,他們搞在一起演亂倫。她該笑還是該哭?弄不懂了。
其實,閃閃想像過很多次,當她再碰見姦夫和媽媽時,要說什麼話,她模擬又模擬,誰曉得,事到臨頭卻半句都說不出口。
她曾想要指著害她丟掉爸爸的壞男人大聲問:「全世界的女人那麼多,你就不能找一個沒有婚約、沒有小孩的嗎?你的精蟲那麼發達,為什麼不去捐作醫療實驗用?為什麼要拿來製造一條又一條讓人看不起的生命!」
她想丟一把斧頭給他,向他撂狠話,「你把我的命運砍得七零八落的,現在,有本事,你連我的命都砍掉,不然,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是小人,我會追著你詛咒,直到你活不活、死不死!死無全屍很慘嗎?不,活無全屍才慘。」
她還想給他保十億高額保險,然後每天在飯菜裡下藥,鶴頂紅也可以、斷魂草也行,她要他死得莫名其妙,身後還把保險金全部拿來讓她爽。
可是她張張闔闔、開口閉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而蕭太太卻有滿肚子怒氣想找到宣洩口,在丈夫反彈之後,她把矛頭對向閃閃。
她指著閃閃對兒子說:「我相信遺傳,這個女孩將來一定會背叛你,說不定她已經背叛過無數個男人之後,才又找上你,不然,哪個正常的女孩會死皮賴臉賴在別人家?」
「不是她賴,是我硬要留她下來。」蕭書臨搶在前頭回話。
「有貞操的女孩,就算男人硬要留她下來,也不會同意。就像靜柔,雖然她早就是我們認定的媳婦,可是這麼多年來,她有腧矩過?有在這裡待過二攸?這才是知道廉恥的女孩作為。」
「媽,很抱歉,你喜歡靜柔可以收她當女兒,我沒意見,但妻子是我要娶的,不需要你的認定……」
他還想對母親多說些什麼,卻見閃閃端起酒杯,走到父母面前。
閃閃咬唇,不許自己發抖。
「你要做什麼?」蕭太太問。
蕭立揚始終保持沉默,他看著閃閃,想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愛情無罪,錯在他們相識太晚,妻子的張揚讓他更思念秋棠,即使他耿耿於懷她的背叛。
多年過去,他不再怨恨,只想問問她……還好嗎?
閃閃告訴自己,別怕、別發抖,從頭到尾你都沒錯,你不能選擇父母親,但可以選擇未來的命運。
她吸氣,對蕭太太說:「我不會嫁給大叔,請你放心。你說得對,是基因,我有我媽媽的壞遺傳,以後說不定還要勾引不少有婦之夫,但書臨也有爛遺傳啊,搞不好他也處處留情、會對有夫之婦有特別癖好,在這種情況下,小孩子豈不是太可憐。
「蕭媽媽,我鼓勵你,盡量虐待你的丈夫,可以的話把他整得半死,刻一面大號吊牌掛在他胸口,上面用粗體寫著『姦夫』,最後把他綁到一O一大樓外牆,在跨年放煙火的時候,讓全世界都知道這男人做過什麼壞事。」她吸氣,吞吞口水又續言,「如果這麼做,會讓你感到幸福愉快的話,請盡量。」
蕭書臨望著她,一抹欣賞自眼底閃過。沒錯,如果折磨父親會讓母親感到幸福的話。多年來,他不斷勸母親放下過去、改變心態,試著和父親好好過日子,卻從沒說過像小雨傘這樣貼切的話。
「至於你……」閃閃轉向蕭立揚,靜靜看著這個在她夢出現過無數次的男人。喊他爸爸?她做不到,他是親手毀去她幸福的男人。
垂眉,看一眼酒紅液體,那是她的心被搗成了爛泥。冷笑,她高舉起手上的紅酒,緩緩往他頭上倒。
「小雨傘,你做什麼?」蕭書臨一把搶過來酒杯,但杯子已經空了。
她沒理會他,只是寒著臉,冷冷對蕭立揚說話。
「這是你欠我的,我已經討回來了,以後我再也不要作和你有關的爛夢,不要把自己的不幸死咬在嘴裡,不要記得你曾經做過什麼,我要努力活出和杜秋棠不一樣的人生。」
轉身,閃閃毅然決然走出蕭家大門,就算留戀很多,她也不許自己回頭。
「閃閃,你去哪裡?」
蕭書臨想抓住她,但林靜柔的動作更快,她擋在他面前,大聲說:「書臨,你在做什麼?蕭爸爸被潑濕了,還不快去找一件乾淨的衣服。」
他發誓,靜柔只擋住他十五秒鐘,當然,他還多花了一點時間對母親說話,他堅定的眼光射向母親,冷靜說:「媽,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總之,我是一定要娶閃閃的。」
然後他毫不遲疑追了出去,但閃閃這個飛毛腿,連幾秒鐘也不等,讓他坐計程車繞過整個大台北,都找不到她的人。
九點半,海齊背著沉重的書包從捷運站走回家,他一面計劃模擬考過後找閃閃去看電影,一面操心萬一閃閃只想看十八禁片子怎麼辦?
以前他不相信一見鍾情,覺得這種事情太文藝美少女,又不是活在古代,一輩子見不到幾個異性。但遇見閃閃之後,他開始相信,世界上亂七八糟的事很多,而一見鍾情是其中一個。
他喜歡和閃閃在一起,喜歡跟她打打鬧鬧,喜歡上課前、下課後都能看到她,更喜歡跟她天天一起生活,哎呀,總之就是希望不要和她分開就對了啦。
他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意思,但就是喜歡唄,套句閃閃的話,這是緣分的啦。
他書包裡面有包糖炒栗子,在補習班外面買的,閃閃很愛,上次兩個人搶食,不到一會兒,栗子肉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空殼,靜柔阿姨看見差點氣得半死,幸好老爸在,她不得不在老爸面前保持形象。
海齊繞進巷子,一個突如其來的用力拉扯,讓他連連踉蹌幾步,他下意識抬手攻擊後方的暗夜惡客,可掌緣在貼近歹徒的那秒鐘,硬生生停住。
「閃閃,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放下手,抓住她問。
藉著燈光,他發現閃閃不知道為什麼哭成一顆大豬頭?她的眼皮浮腫,嘴唇變成大香腸,美美的臉鑲上一道道黑紋。
「你沒事幹麼化妝啊?要化妝又幹麼把自己哭成了鬼?又不是七月半,想嚇人啊!」他鬆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