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興匆匆地拉開房門時,便看到一個背對著她的身影,頭上斜戴一頂棒球帽,穿著一件灰色T恤和七分牛仔褲,腳底下踩著一雙沾了塵沙的球鞋,右肩上還扛了一雙輪刀鞋,而最重要的重點——那人不是她要找的袁禔焉。
展顏本想轉身關上門,但基於雞婆與愛湊熱鬧的天性,使她忍不住想打聲招呼,而且會在這座宅子裡出入的人大多與猿人類脫不了關係,為了以後的幸福著想,敦親睦鄰是絕對需要的!
「嘿,小弟弟。」她出聲招呼。
口哨聲戛然停止,對方原地轉身,眼神充滿哀怨。展顏立刻推測出原因:對方看來年紀與她相當,塊頭也比她大,叫人家小弟弟好像太委屈他了。
「好吧!大哥。」見風轉舵是她的長處之一。
但對方在意的不是這個!「我是女生啦!」聲音是那種介於男孩與女孩之間的中音。
「嘎?」凡間的女孩都長得這麼「男孩」嗎?展顏支著頭開始思考。
「你不相信?」太沒天理了!她也只不過頭髮短一點、身材壯一點、胸部小一點、聲音粗一點,都只差「一點」而已呀!
展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淫魔之爪探向對方的胸部,亂抓一通之後,得到一個事實:她們是同類,同是讓男人可以一手掌握的那一類!
展顏靠著這層「同類」關係,攀親帶故地搭上對方的肩,「我叫展顏,今年十七歲,有一段時間會暫居府上,如有叨擾之處,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
對方把展顏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看了看自己,不免悲從中來,「平平十七歲,怎會差這麼多?」
展顏立刻發揮友愛的功能,義氣凜然地安慰她,「沒關係!人必先自卑而後卑之,你要節哀順變!」真是學藝不精,老是用錯成語!
「你就是那猿人類……呃,袁禔焉的妹妹吧!?」見對方點頭,展顏立刻左右張望。「那你的雙生兄弟咧?袁禔焉說你們是形影不離的,這下怎麼沒瞧見?」
她的臉漲成豬肝色,一天比一天更覺得當袁禔焉的妹妹是件可恥的事。「我哥是不是告訴你他有一對雙生弟妹,弟弟是娘娘腔、妹妹是男人婆?」
「對呀!」展顏點頭的模樣可愛極了。
「本人名叫袁招弟,是袁禔焉唯一的妹妹。」袁招弟取下棒球帽,露出一頭鐵鍋刷似的翹發。「我一人分飾兩個角色,扮演娘娘腔弟弟及男人婆妹妹,全拜袁禔焉所賜。」
***
四女一男——儘管看起來像是「三女二男」——的餐桌上,新面孔的展顏是坐得最舒適自在的一個,反倒是一向得寵的袁家獨子禔焉如坐針氈、食不知味,還被可憐地冷落在旁,沒人發現他的異樣。
餐桌上的話題全在今晚出盡風頭的展顏身上打轉,只因年方十七的牙刷女展顏在半個小時內燒出了一桌好菜,便立刻贏得了袁家兩位女主人的讚賞,誇讚得好似展顏造了七級浮屠。
袁家的女人也太容易滿足了,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就將她們賄賂得服服貼貼;袁家的前途一片暗淡啊!袁禔焉頗有憂患意識地悲天憫人著。
「展顏真是了不起,能燒出這一桌好菜,真是不簡單吶!」同樣的話朱宛忻今晚已經說過好幾次。
「對呀!招弟連煎荷包蛋要先把蛋殼打破這種不需智商的常識都不知道呢!」沈薏藍有些怨歎地瞅了自己所生的女兒一眼。
正在喝湯的袁招弟嗆了一口,尷尬地笑了一笑。
展顏將頭向前傾三十度,笑容可掬地說:「媽、小媽過獎了。」
大小老婆更樂了。展顏的嫣然巧笑是普通人無法拒絕的,再加上那一聲「媽」,大小老婆簡直要飛上天了。
牙刷顏竟如此可怕!短短幾個小時,就已經收服了袁家所有女性。男兒當自強!袁禔焉勉勵著自己。
「展顏吶,你真是不簡單,半個小時之內就做了一桌子的菜!」如果四菜一湯能稱為「一桌子」,那也只能說袁家的餐桌實在太小了!
「彫蟲小技,毋需掛齒!」展顏發誓她沒說謊!這桌菜是經由她的手弄出來的,但非關廚藝,而是她略施法術「變」出來的。彫蟲小技,真是一點都沒錯。
「小小年紀就如此能幹,是誰教你的?」沈薏藍和善地問。
「千年老……不是!是我媽!」姑且讓花萐佔點便宜好了,既入凡間,就應遣用凡間的用詞。展顏這次也沒說謊,她的法力是花萐傳給她的;只怪她自己不長進,不然今天她可能就不只是一名精靈了。
沈薏藍乾笑兩聲,望向自己那吃相一點也不淑女的不成材女兒。「招弟,多跟展顏學著點!」
袁招弟含糊地點了點頭,呼嚕呼嚕地灌下一大碗湯。
「展顏這麼賢慧,如果能嫁給禔焉的話就太好了!」朱宛忻一臉的期待,彷彿自己是兩位主角之一。
「對呀!」展顏答得又快又順,因為她真的是非常的「閒會」。
這次不只是嗆到了,招弟把湯都喝進鼻子裡。袁禔焉則誤食了一片辣椒,嗆得滿臉通紅;展顏馬上體貼地遞上一杯開水。
「小媽,你們……有沒……有……搞錯?……展顏才……才十七……歲!」招弟捏著進水的鼻子,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話講完。
袁禔焉抓住展顏的皓腕便往外走,「各位慢用,我跟牙刷顏需要溝通。」拋下餐桌旁雞飛狗跳的人,袁禔焉把展顏拖到外面的前庭。
天空漸漸暗下來了,月亮已升上了天,這時候的天色最是美麗。但,這種美景與袁禔焉的情緒呈強烈反比。
他先閉上眼,深呼吸了好幾口氣,以壓抑下掐死展顏的衝動。才一睜開眼準備對她曉以大義,就看到一條系有一個嬰兒奶嘴的粉紅色絲繩在他面前晃呀晃的。他的心猛地動了一下。
「你還記得它嗎?」展顏柔柔地問。花萐只說不可以洩露她十三年前救了他一命的事,又沒有說不可以提醒他。
言袁禔焉那兩道有型俊挺的眉皺了起來,他仔仔細細地端視那一隻既熟悉又陌生的奶嘴,許久之後,終於由上面的齒痕認出那是自己十三年前的所有物。
情他的表情很複雜,思緒一下子飛回了十三年前。他最後一次看到這只奶嘴,是在瑞士的機場;他將奶嘴收入衣服的口袋,跟著父親袁天磊一同搭上飛機。
小回憶到這裡結束,因為以下空白,袁禔焉全然記不起飛機起飛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袁禔焉在距離搭上飛往台灣班機的三天後醒來,並安然無恙地躺在自己家裡的床上,沈薏藍在袁家門口發現昏迷的他,但他一點記憶也沒有。
說他在新聞報導中得知飛機爆炸墜毀的消息,機上一百多人全部罹難,包括他剛屆而立之年的年輕父親。在袁家人以為袁家就此絕後之時,袁禔焉毫髮無傷的回來了,但喪失了之前三天的記憶。
獨對袁禔焉的歸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提出合理的解釋。飛機最後墜落在太平洋,除非十一歲的袁禔焉游過大半個太平洋,爬上台灣的土地。
家袁禔焉之後曾經做過治療,但不見成效,醫生認為他受了太大驚嚇,大腦下意識拒絕去回想當天發生的事,因而成了失憶。
儘管現在的袁禔焉已經二十四歲,但他仍害怕別人向他提起飛機失事墜毀這件事,虛無縹緲的記憶讓他心生恐懼,久久揮之不去。
「我瞭解了。」展顏吐出一口氣。在袁禔焉陷入回憶深網時,她已藉由手平貼在他胸膛的動作,取得了他心中的訊息;而她知道,袁禔焉的失憶必然與花萐有關。
「哎喲!」展顏精緻的五官瞬間扭曲在一起,她低頭一看,潔白的柔荑已被泯滅人性的袁褆焉反扭。
這個該抓去浸豬籠的無理傢伙!展顏氣極。袁禔焉的情緒未免變化太快,上一秒還是那種惹人同情的失憶小男孩,下一秒又變成辣手摧花的暴力男。
「你怎麼會有這東西?」袁禔焉惡聲惡氣地問。
展顏撇了撇嘴,「算了!看在你喪失記憶的份上,別跟你計較好了。」
袁禔焉的表情更可怕了。「你怎麼會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展顏啦!白癡!」展顏也生氣了。他扭著她的手不放,害她痛得要命,還老是問這種白癡問題,看來她得掛一塊寫著自己名字的牌子在身上。
其實展顏最氣的還是自己。她氣自己不能直接告訴他實話,要她這種直言直語又口無遮攔的個性藏一個秘密在心裡,簡直要她的命!
她甩開袁禔焉的手,搶回自己的寶貝奶嘴,頭也不回地昂首跨步前去,留下一臉錯愕的袁禔焉。
趴在窗口觀戰的三姑兼六婆馬上圍過來「聊表關心」。
「展顏,發生什麼事?怎麼兩個人吵得那麼凶?」沈薏藍年紀最大卻最沉不住氣。
「對呀,我哥還扭你的手。真奇怪,他從不對女生動粗的呀……」招弟思索著哥哥的反常行為。
「唉唉,沒關係。打是情,罵是愛,吐槽是崇拜!」朱宛忻發表她獨特的見解。
展顏瞄了三人一眼,氣呼呼地說:「他大姨媽來訪,生理期啦!」
***
天生的烏鴉嘴,就該極力克制自己說話的衝動,以防千古憾事發生。
袁禔焉一大早——對他來說是一大早,但實際時間是九點半——就被一大票麻雀的叫聲吵醒。吵雜的麻雀聲益發不可收拾,噪音在整個空間裡肆虐,忍耐了、再忍耐,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毋需再忍!」他踢開被子,赤裸著上身,穿著一條馬褲就衝出房門。
他站在房門口,樓中樓設計的格局讓他能將樓下客廳所有的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怎麼可能?
他差點昏倒。原來吵鬧的麻雀噪音是樓下那一群將近二十個的女人所製造出來的。每一張臉孔都是他所熟悉卻又敬謝不敏的,他一眼望過去,二姨媽、三姨婆、四表姐、五姨媽、六表妹、七姑婆、八姑媽、九姨婆……
袁家什麼人沒有,就是女人最多!
袁禔焉自小便生活在女人堆裡,在女人的懷抱裡打滾,脂粉香水味中長大。在旁人看來是很幸福,但辛酸只有自己知!
通常,這些女人聚在一起,都不會有好事——至少他是這樣認為。只要興致一來,他的那些阿姨姑媽根本不顧身處何方、旁有何人,開口就嚷嚷:「禔焉,阿姨好想你噢!」一記響吻馬上印到他臉上。「禔焉來,姑姑抱抱。」下一秒已經被攬進一個女人的懷抱中。「禔焉,你好乖。」再摸摸頭,拍拍背,捏捏臉,袁禔焉簡直「幸福極了」!
而此刻被圍在那些阿姨姑媽中間的,便是展顏。展顏穿著一件剪裁合身、樣式簡單清爽的天藍色無袖洋裝,紫紅色的大鬈髮梳成馬尾束在腦後,模樣嬌俏動人。
「展顏呀,你烤的餅乾真好吃呢!」大姨媽笑咪咪的說。
大姨媽!?展顏昨晚不是剛說過「他大姨媽來訪」的字眼嗎?這個牙刷顏!
「謝謝大姨媽誇獎!」展顏再度展露那種凡人無法抵擋的笑顏。
又用這招來收買人心!卑鄙!
「我們禔焉要是能娶到像你這麼美麗又會做家事的女孩就太好了!」二姑媽說出眾人的心聲。
「耶,那不是禔焉嗎?」三姨媽話一出口,眾人的視線馬上往上移。
大姨媽有了新發現。「哎呀,你怎麼沒穿衣服呢?要不要姨媽幫……」
大姨媽的話尚未講完,袁禔焉已經關上房門自己換衣服了。
那個慘痛的經驗他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就在去年,阿姨姑姑們未經通知到袁家來,名義上為了「看袁禔焉」,結果看到袁禔焉只穿了一條短褲,五六個女人不顧當事者反應,就七手八腳地動手幫他穿起衣服來,弄得他好不尷尬。二十三歲耶!真是蹩腳!
展顏果真不是浪得虛名!瞧她對每個阿姨、姑姑、表姐妹都是那嬌柔的巧笑,人氣直速上升,直逼袁禔焉。她一邊「陪笑」,一邊觀察著身邊的每個女人,竟發現了一個特徵:袁家的女人上圍都很壯觀——袁招弟除外!
正當她的視線瀏覽於各對胸脯之際,袁禔焉已經著裝完畢衝了下來;他先是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才轉向兩位佔據在一旁喝茶打屁的母親。
「姑媽、姨媽、表姐、表妹、姑婆、姨婆,怎麼全都來了?」
「我們打電話通知的!」沈薏藍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來看你的新媳婦!」朱宛忻順口接了下去。
「我……。」算了!他把到口的話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跟這群女人在這裡瞎混並非明智之舉。
他旋過身,正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沈薏藍又投下了一顆炸彈。
「哎呀,我忘了告訴你,我們已經聯絡上在法國旅行的奶奶,她今天下午就會到台灣。」
袁禔焉的方向稍稍轉彎,他紳士地行了個禮,「感謝各位淑女名媛蒞臨寒舍,敝人此刻正欲攜牙刷顏一同前往學校上課。如有招待不周之處,請多包涵,在下銘感五內。」一手便抓起展顏拖著往外去。不顧眾人的抗議。
「猴死囝仔!」
「MonkeyDieChild!」
感人肺腑的演說發表完畢,他照例收到一大串咒罵聲。他將展顏塞入他的藍色小跑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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