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辛聞垂頭喪氣地往回家的方向走,不過害怕那個大膽姑娘會在那條東六大街上堵他,他索性繞了點路,先到至交好友之一的紅袍將軍世從軍府中散散心。
「……如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啊。」他在世府管家必恭必敬的引領下,來到一處幽靜飄香的花苑中。
才剛踏進花苑,他就後悔了。
印入眼簾的正是挺拔偉岸的世從軍和他號稱雲南第一美女的愛妻焦冰娘在卿卿我我,兩人還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一碗冰糖蓮子湯。
一見此景,分外刺激他這個瀕臨和番下場的可憐男兒。
他忍住一聲險些逸出的歎息,溫和地對管家道:「有勞你了,我自己進去即可。」
「是,宰相爺。」管家恭敬地退下。
杉辛聞正想在甜蜜的小兩口尚未發現他時,偷偷溜出花苑,回家對花傷心、對月歎息好了,沒想到世從軍已經發現他了。
「聞少。」世從軍語氣裡有掩不住的訝然和喜悅,牽著妻子急急迎向前來。「你來了,怎麼沒有人通報我……」
「杉大哥。」焦冰娘盈盈一笑,朝他福了一福。
「世兄和冰娘妹子何必多禮?我是路過這裡,想著好些日子沒見你們了,所以就過來拜訪。」他眼底有深深的落寞和愁意。
「怎麼了?你的心情不好?」
焦冰娘很敬愛這位斯文爾雅又好脾氣的宰相,尤其他又是夫婿的生死至交,她關家地問:「杉大哥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餓了?我去下一碗拿手的好面給你嘗嘗,保證美味可口又滋補元氣。」
「好,妳快去吧。」世從軍深情地望著妻子。
焦冰娘回以一個甜甜的笑容,翩翩然地離去。
雖然杉辛聞並不餓,臉色蒼白也不是因為腹饑,但是焦冰娘的手藝卻是一流的,所以他也不介意讓可口的食物來安撫備感受傷的心情。
「謝謝你們。」他誠摯懇切地道。
世從軍被他逗笑了,「不過是一碗麵,小意思。請坐。」
兩人都坐下來後,世從軍幫他斟了一杯泛著淡淡香氣的茉莉花茶。
「我不知道你也喝有花香氣的茶。」杉辛聞端起杯子,有一絲迷惑。
「受冰娘的影響使然。」世從軍的表情像是苦惱,實則眼神裡滿是甜蜜。
杉辛聞無聲地呻吟了一下,又來了。
他為好友的幸福感到快樂,但是和他們今人嫉妒的美滿姻緣相較下,顯現他有多麼失敗、寂寥與空洞。
寂寥?不不不,他並不感到寂寥,他有讀不完的書和永遠也不會厭倦的學問可以研究,他會感到煩躁只是出自於聖上的旨意。
冬日一至,倘若他尚未娶妻,就必須面對和番的命運,雖然他是不介意到文化較低的番邦宣揚天朝的文化,但是成親……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番邦,對他而言都太過刺激棘手了。
除卻輔助皇上治理政事,以及沉浸在古人智能結晶之中,他並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去處理跟女子或麻煩有關的事。
簡而言之,他不需要向來平靜自在愉悅的生活起任何一絲絲的變化。
一個妻子所能帶來的變化夠大了吧?
「聞少,你閃神了。」世從軍溫和地提醒他。
他回過神來,歉然一笑,眸子裡蕩漾著深切的情誼,「對不住,我最近有些失控。」
「可以想見,是為了成親的事吧?」世從軍止不住的同情。
「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或許你真該好好找個女人共度白首,就像我和千歲。」世從軍一臉心滿意足的建議道。
「我與你們不同,我打從心底就不願意成親,無論是真抑或是假。」杉辛聞歎息,真的姻緣惱人,假的姻緣騙人,這兩者都是他的道德觀和原則所難以接受的。「我有萬卷書伴終生足矣。」
「聞少……」世從軍實在很不忍心告訴他,人在該面對現實的時候總是得面對的。「無論你願意或不願意,你還是必須成親,而且我們也希望你得到幸福。」
杉辛聞望了他一眼,低聲道:「我明白你們的好意,只是……我恐怕注定逃不過遭遣送和親的命運了。」
「皇上不會捨得把他最心愛的宰相送到番邦,只是君無戲言,不能小看皇上堅定的意志。」
「我從來不敢小覷。」他苦笑回道。
「但話說回來,聞少,成親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可怕的。」從軍臉上浮現一抹幸福的神情。
杉辛聞一陣寒毛豎起。
不行、不行,他不能再久留了,否則難保不會跟著神智不清,糊里糊塗地認為這真是個好主意。
他匆匆起身,不忘爾雅地道別,「世兄請慢坐,愚弟先行告辭了。」
世從軍微愕地站起身,「你要回去了?可你面都還沒吃……」
看著杉辛聞急急忙忙衝出花苑,像只被獵犬追捕的兔子,甚至在與端著熱騰騰湯麵的焦冰娘擦肩而過時,只來得及回以一個充滿歉意與感激的笑容,然後就消失在拱門深處,世從軍忍不住笑了出來。
聞少越來越不像從前那個安之若素又學識淵博的文宰相了。
焦冰娘捧著托盤傻傻地望著杉辛聞離去的方向,世從軍來到她身邊,溫柔地接過她手上的托盤,「他今天恐怕沒有這個福氣吃到妳親手煮的好面了。」
她晶瑩燦爛的眸子掠過迷惑,「他趕著去哪兒呀?」
「去滅迫在眉睫的大火。」他深深吸了一口面香,露出愉悅的笑容,「我妻子這碗愛心面就由我來消受吧。」
她露出一抹甜蜜蜜的笑容,「討厭。」
他暈陶陶地享受著嬌妻不是抱怨的抱怨,由衷希望好友也能嘗到這種幸福的滋味。
***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秋意漸深,杉辛聞瀕臨焦慮發作的邊緣。
他放下手中那卷太平廣記,輕輕地喟歎一聲。
成親的壓力沉重的猶如大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就連他最愛的閱讀習慣都給影響了。
他非常、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或許……明日上朝時,他可以向皇上請求收回聖命,不過機會渺茫到他自己都無法樂觀以待。
難道他真的必須在眾多王公大臣的千金中挑選一位成親?可是有誰會願意與他做一對人前恩愛、人後分開的假夫妻?
而且……他不忍地蹙起眉心,這對人家姑娘未免太不公平了,貞潔與名聲可是女子的第二生命,甚至勝過她的生命本身。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就是要知禮守德,不能連這一點最基本的都泯滅了。
就在他苦惱得眉頭快打結之際,僕人來報,禮部侍郎黃秋笙求見。
他讓人請黃侍郎先到「綠琴軒」奉茶,自己端正了衣冠,略一整容顏,揮去臉上殘存的焦慮悵然,這才溫靜自若地前去。
滿臉橫肉,看起來像煞了壞人的黃侍郎其實是個正直的好官,只不過那副尊容經常遭人誤解,若是換作皇帝昏庸的朝代,恐怕在殿試時,就會被人以「驚嚇皇心,污蔑龍眼」的罪名推下去砍了。
幸好黃侍郎是生在清平賢明的朝代為官,這才能發揮所長,干到禮部的第一把交椅。
「下官黃秋笙拜見宰相大人。」一見到銀袍玉冠,徇徇若瑤樹清風的杉辛聞,黃侍郎恭敬地行禮。
「黃侍郎請起,快別這麼客氣了,請坐。」杉辛聞在太師椅上坐下,溫和地問:「不知黃大人今日來訪有何要事?」
黃侍郎滿面堆歡,語氣誠懇地請求道:「宰相爺,事情是這樣的,眼見清秋初至,墨菊盛放,下官不才,也想附庸風雅一番,因此在小女的建議下,在寒舍辦起一場詠菊宴,與會的儘是京師知名的文人雅士。宰相爺,你乃是當朝落筆如百花的文宰相,此等文宴若沒有你的參與就無意義了,不知宰相爺是否有此雅興,給下官一個面子?」
詠菊宴嗎?
連日來沉浸在緊繃與困擾中的杉辛聞不禁有些心動。
可以詠物寫情以抒心志,或者能稍稍消減些心中的煩悶之氣吧。
他看著黃侍郎滿臉的希冀與盼望,不禁微微一笑,「文宴於何時舉行?我定當到府,拋磚引玉共襄盛舉。」
黃侍郎聞言簡直樂傻了。
太太太……太好了。
他待會一定要好好跟伍公千歲致謝一番,多謝他提供這個好法子,為他知書達禮又琴棋書畫樣樣精的愛女穿針引線。
如果他的寶貝閨女蘭秀能夠成功的與宰相爺配成良緣的話,那麼他一定要把恩人伍公的名字寫在長生牌位上,鄭重地供奉在案頭上,並且早晚三炷香祝禱他「老人家」長命百歲。
***
人背著繡著嬌艷欲滴的蟠桃錦繡八寶袋,紮著兩條烏黑長長垂至腳彎處的辮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東方大娘後頭看熱鬧。
袋子旁繫著的小布猴子在她的裙褲處晃來晃去,活像是貪吃想採蟠桃的模樣。
她睜大杏眼,既好奇又新鮮地瞧著禮部侍郎黃大人府中的景致。
嘖嘖,當官的果然不同,就連屋子和花園都蓋得這般精巧別緻。
她邊走邊興奮地打量著花園中的亭台水榭和小橋流水……哇,微黃卻還帶著淡淡綠意的草地上擺設著不少桌椅,上頭還有十色果子糕點和一盞香茶與碧瓷酒瓶。
禮部的官擺出來的陣仗就是不一樣,就連請客的東西都弄得這麼清爽高雅。
「東方姨,我還是不明白,黃大人今天不是要請客嗎?那咱們來做什麼?」她納悶地問道。
人是不小心被東方大娘逮到她在大街上閒晃——其實她是在堵那位杉公子正巧東方大娘要送新染好的嫣紅絲綢樣式到黃府,所以也把她帶進來見見世面。
「聽說今天黃大人除了請客外,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目的。」東方大娘手腕高明、消息靈通,揚著柳葉眉道:「就是要藉機會讓他的千金蘭秀小姐在詠菊宴上露一手,以贏得宰相爺的青睞,看是否能夠締結一樁金玉良緣。」
「他的女兒很漂亮嗎?要露一手?怎麼露一手?把她的手露出來嗎?」人滿臉掩不住的困惑。
就連她這種武大之女都知道姑娘家是不能隨隨便便把手露出來給人看的,除非是未來的夫婿或是已經成親了,否則會被人批判的。
咦,看來當官的果然跟平民老百姓不一樣,就連這種事都有特權呢。
東方大娘被她的問題和表情惹笑了,但也有些頭疼地道:「我所謂的露一手不是這個意思,妳腦袋瓜子是想到哪兒去了?」
「那她的露一手是做什麼?煮一桌好菜嗎?」
「兒,人家是養在深閨中的千金貴體,怎麼可能當場燒菜給眾人吃呢?」東方大娘仔細地解釋,「是這樣的,這位蘭秀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會寫詩填詞的,可了不起了,所以今日她八成會在詠菊宴上大展身手,文冠群雄。」
「這麼厲害呀。」人生平沒讀多少書,所以最羨慕也最崇拜有學問的人了。
只不過一樣生為女子,人家是才女一個,她是莽女一名,除了算帳時寫寫幾個字外,其它的銀人一比還真是天差地別,恐怕她的一隻大腿還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毛呢。
「就因為相中的是位高權重鼎鼎大名的文宰相,所以黃大人自然得更加用心為女兒添置行頭了,上回我就送來好幾匹最新染出的紫霞閃電緞,蘭秀小姐看得十分喜歡,今天才又特地讓我送來新樣式挑選。」
「可是都要開始舉行什麼宴了,她不準備著露一手,還有時間挑布選緞的嗎?」人必須承認,千金小姐的想法果然不是她所能理解的。
當官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連養的閨女都這麼不同。
「傻丫頭,咱們自然是得在偏廳裡等他們散宴了以後,再讓蘭秀小姐挑布。」
「當官就是當官的,連派頭都恁般大。」人嫌惡地搖搖頭。
「噓,別這麼大聲。其實認真說起來,黃大人和蘭秀小姐算是客氣又好禮的了,妳不知道我在外頭與人談生意,有時候見到油滑官腔氣息多得讓人作嘔呢。」東方大娘摸摸人的頭,眼裡有一絲感慨,「尤其是那種既想要貨又想要人的,那才惹人厭到極點。不過還好,朝廷的官員裡面,一百個裡頭才出兩三個敗類,算是很難得的了。」
「東方姨,妳一個女人家要扛著這麼大片生計真是不容易啊。」人十分心疼。
如果她那個老爹再爭氣一點,腦袋再靈光一點就好了,早早發大財,早早把東方姨給娶進門,家中有個男人作主,情況是會好一些的。
最起碼那票色中餓鬼就不敢頻頻對東方姨「拋媚眼」了。
「總算是熬出一片天來,我很知足了。」東方大娘對她笑道。
對黃府頗為熟稔的東方大娘別進偏廳裡,一位看起來頗有威嚴的老媽子禮貌地對她道:「請東方掌櫃的這邊奉茶,待小姐忙完了再過來。」
「好的,多謝。」
東方大娘牽著人在椅上坐下,一會兒有位小丫鬟斟來了兩杯香片和一碟綠豆黃點口、。
人一看到那盤甜點,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好不容易等到丫鬟退下,她滿臉希冀地望著東方大娘,「我可以嘗嘗嗎?這應該不是放在這邊做做樣子好看的吧?」
「當然不是,妳儘管吃。」東方大娘噗哧一笑,疼愛地道。人迫不及待地抓起香甜易化的綠豆黃丟入嘴裡,略一咀嚼,立刻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好好吃喔,東方姨,妳不吃嗎?」她左抓右拿,但也不忘招呼東方大娘,吃了兩塊後略覺甜膩就端起香片喝一口,潤潤喉,然後再繼續埋頭苦幹。
東方大娘光看她吃就一臉津津有味,「妳吃,我只想喝口茶。」
「噢。」那她還客氣什麼?
七、八塊的綠豆黃很快被掃進肚子裡,連一點點碎糕渣都不留。
人仰頭咕嚕咕嚕灌完那杯香片,心滿意足地撫著肚子直打嗝,「哇,真是太好吃了……我飽了。」
「妳這丫頭,總把甜食當正餐吃,這怎麼行呢?」東方大娘還待說,卻發現她的表情有些不對勁,急忙問道:「怎麼了?」
「哎喲!不好,人有三急。」人抱著肚子跳起來就往外衝。
「兒……」
「我去借茅房,妳先坐……啊快憋不住了——」
真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
***
京城有名的文人雅士衝著當今宰相的權勢與盛名,就算再眼高於頂、自命清高的也屁顛屁顛地趕來了,誰也不敢擺出高姿態,小覷這場禮部黃侍郎所辦的詠菊宴。
除了能夠見到杉辛聞這位當朝宰相外,更重要的是想在他面前大顯自己的才華,看能否得到宰相爺的賞識,藉以得到在文壇或是政壇上的地位和名聲。
身著銀袍、面若冠玉的杉辛聞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緩緩走進花園,依舊是一派謙沖爾雅,他坐上首位因為黃侍郎的安排,也因為現場的確沒人比他地位崇高開始和眾人友善親切地交談。
花園中金黃與墨綠秋菊果然盛放,在一片略顯蕭瑟的秋色中,更形燦爛傲然挺立。
文人雅士們紛紛在杉辛聞面前吟出一首又一首的詠菊詩,或者填詞大作文章,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燦若金雲鋪地來,笑看一城秋。」知名文豪抑揚頓挫地吟誦完新填的詞,登時贏得滿堂彩。
只不過所有的人都邊鼓掌邊偷瞄著宰相爺的神情。
杉辛聞笑得溫和愉悅,由衷讚歎著,「果然是一闋氣概高潔的好詞,白詩仙不愧為白詩仙。」
於是乎,眾人歡喜讚美得更大聲了。
宰相爺不愧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一點都沒有文人相輕的氣窄毛病。
白文豪又驚又喜,拱手道:「是宰相爺過譽了。」
眾人說說笑笑間,黃侍郎看見熟悉的窈窕身影穿花拂柳而來,不禁大大振奮。
「宰相爺,各位大人與才子們,小女平時就極為尊羨各位的高才,難得今日諸位給敝人面子,蒞臨到寒舍來賞菊詠宴,因此小女特地準備了瑤琴,為諸位獻曲幾首,聊供雅興。」黃侍郎長身而立,難掩興奮地宣佈。
黃侍郎的千金啊……聽說長得跟她爹一點都不像,非但是個傾城佳人,還是個精通琴棋書畫的才女,眾人早就耳聞已久了,今日居然能夠見到傳說中的德容雙全才女,眾人不禁伸長了脖子,萬般期待地睜大雙眼。
杉辛聞好奇地環顧眾人難掩垂涎的神情,咦,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嗎?怎麼眾人都一副若有所待的模樣?
很快他就明白了。
黃蘭秀名副其實,像是一株雅潔高貴的空谷幽蘭,身著嫩黃色的絲緞宮裝,外罩著一件淺黃的雪紗罩衫,衣繡著精緻的蘭花,一朵朵挺秀動人。
烏黑的受發綰成略微蓬鬆的雲髻,上頭別著點點金縷小花,有掩不住的嬌媚。
她的臉蛋如雪似玉,巴掌大的小臉晶盈剔透得教人情不自禁屏息,眉目如畫、唇若櫻桃,婉轉一笑時,彷彿整個園子變得春風處處了。
眾人都看呆了。
杉辛聞也看呆了,她十足是書上所述、畫上所描的「顏如玉」啊。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他心念驀地一動,莫非這就是上天賜予他的「顏如玉」嗎?
蓮步款款,想當年西施翩翩走過響屜廊之時,風釆足音也不過如此吧?
杉辛聞並沒有一見鍾情的感覺,但難免一見驚瞌了。
黃蘭秀太像自書中走出、自天上落入凡間的瑤池仙子,縱然平靜自持如他,依舊難禁一絲震撼。
「小姐,那就是宰相爺哪。」小婢興奮的聲音在黃蘭秀耳畔嘰喳著。「真俊啊!沒想到咱們的宰相爺竟然這麼年輕英俊……」
「東兒,噤聲。」蘭秀偷覷著他,在接觸到他不含慾念,微帶讚賞又充滿智能的眼神時,胸口的悸動更深了。
在眾凡鳥之中,他就像那翱翔九天顧盼自雄的鳳凰呀。
如果……如果她真能與他為配……蘭秀的臉兒瞬間飛紅了,那抹醉霞更教眾人看得如癡如醉。
她強抑下悸動的心思,環顧一周淺淺一笑,斂容作禮,「小女子蘭秀見過宰相爺,還有諸位。」
在場眾人一副色授魂與的模樣,傻笑的傻笑,喘氣的喘氣,發呆的發呆,簡直人人都醉了,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黃小姐快別多禮,請坐,」杉辛聞微微一笑,溫和道:「能夠恭聆小姐的雅奏琴音是我等的榮幸。」
她的臉又紅了紅,急忙作了個禮,「宰相爺客氣了。」
黃侍郎看得滿意極了,連忙哈哈笑道:「蘭秀,宰相爺和大家都在等著聆曲呢。」
「是。」她柔柔地道。
剛剛從茅房裡舒爽解放出來,人蹦蹦跳跳地穿過長廊,在枝葉疏朗的茶花叢間瞥見了這一幕。
咦,那個長得好像壞人的官怎麼像足了怡紅院裡的大茶壺龜公,那副猴急的模樣和說的話簡直就是在跟客人介紹紅牌姑娘嘛。
不過話說回來,她有偷偷混進怡紅院見老鴇大宴恩客,卻從沒見過官家老爺宴客的景象,機會難得。
「且待我好好瞭解瞭解。」她充滿了興趣,索性鑽進有一個人高的茶花樹叢中,透過枝葉偷看。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只能見到幾名一臉垂涎的男人和那個長得美若天仙的姑娘,正讓婢女放下瑤琴,並且還焚起了檀香,刺鼻味隨著風往她這頭飄來,害她差點忍不住打聲噴嚏。
她連忙捏住鼻子,只敢用嘴巴呼氣。
琴音裊裊而起,人努力要跟著用心欣賞,可是眼皮卻莫名其妙地越來越沉重,她連忙用力揉了揉眼睛,努力睜大眼睛豎直耳朵傾聽。
透過樹葉望去,有大半的人聽得陶醉不已的樣子,有的甚至誇張地邊拍著大腿邊和擊,非常投入。
人強忍住一個呵欠,忍不住低聲咕濃,「見鬼了,怎麼大家都好像聽得很入迷的樣子?」
難道她已經被老爹和叔叔們教導到絲毫領略不到音韻之美了嗎?
話說回來,和這陣陣催人入睡的琴聲相比,她還是比較喜歡聽人家成親時熱熱鬧鬧的絲竹吹打嗩吶鍾鑼聲哩。
真夠俗氣的,她自知沒救了……唉。
聽那頻頻催人入眠的琴音還不止歇,人當下決定,回偏廳枯坐等人遠勝站在這兒被魔音穿腦得好。
就在她伸手撥開樹枝往外走時,沒想到她弄錯方向,等到她掙扎著一腳跨跌出去的同時,耳邊好像聽見有人驚呼的聲音,琴音也倏地中斷了。
燦爛的陽光灑落在她身上,人覺得有些刺眼地閉了閉眼睛,等到她睜開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自己竟然跌進花園正中央。
要命!
無數雙驚愕的目光瞪著她,人本能地縮了縮脖子,渾身僵住了。
「你們……繼續啊……沒事,沒事,我只是來……視察視察,看有沒有需要我斟茶水、換帕子的。」她硬著頭皮對每一雙炯炯瞪視著她的目光擠出笑。
黃侍郎首先回過神來,皺起眉頭,「妳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不知道我在宴請貴客嗎?」
哦,原來他就是今天的東道主黃侍郎啊。
「我……老爺,你忘了,我是秋香啊。」她笑咪咪地朝黃侍郎福了福身子,「是春香叫我來看看有什麼需要服侍的地方,敢問酒夠不夠?茶夠不夠?還是點心呢?哎呀,小姐怎麼沒有茶喝,這就是老爺的不對了,小姐這麼辛苦在這兒賣藝……呃,是獻藝,你怎麼連杯茶水都不給喝呢?」
「啊?我?」黃侍郎愣了愣。
人笑容可掬,「沒關係,婢子這就去幫小姐斟茶,先告退了。」
「呃……好。」他還沒回過神來,只能本能地點頭。
人心下大叫好險,吁口氣急忙轉過身就要落跑,只是沒想到她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具堅硬寬闊的胸膛,熟悉的書香味竄進鼻腔裡,咦?
眾人驚呼,黃侍郎倒吸口涼氣,蘭秀卻是看傻眼了。
被撞的人穩穩的站著,皺眉地低頭瞅著她,「妳……」
「耶?」她瞪大雙眼,又驚又喜。
文雅墨息對她劈頭蓋臉而來,人覺得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
「又是妳。」他看著她頭髮有一絲亂,發上還有幹掉的樹葉和一瓣枯萎茶花瓣,臉兒紅紅鼻端沾塵,活像個闖禍的小叫化子一般,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兒……他不贊同地蹙起眉頭。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他,這份巨大的驚喜掩蓋了一切,人又叫又笑的跳著,抓著他的手拚命搖,沒有見到他眼底那抹錯愕和嫌惡。
他堅定地拉開她的手,「男女授受不親,我說過很多次了。」他真是打從出生到現在沒見過這樣不知禮、不矜持又不淑女的姑娘。
她就是沒有一次記得住的,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可惡。
他當著眾人的面甩開她的手,好像跟她稍微碰觸到都受不了似的,這個認知重重敲進人狂喜的腦袋瓜裡,她一呆,心下微微一酸。
「好好……我不碰你。」她乖順地舉起雙手,讓他看見自己的合作,眼底還是閃爍著激動的歡喜和期待。「這樣有沒有好些?你怎麼會在這兒?也是來給黃大人請客的嗎?聽說今天宰相爺也會來呢,你可要好好表現表現,這樣才不會給人瞧不起。」
有人在驚喘,而且聲音還挺大聲的,人忍不住回頭奇怪地瞟了他們幾眼,「幹嘛?見到熟人敘敘舊也不行啊?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這麼不通情理吧?」
咦?他們幹嘛臉色發白,長得很醜的黃侍郎表情更是猙獰,好像在考慮是要破口大罵,還是乾脆直接把她掐死好些。
杉辛聞揉著眉心,著實被這個魯莽又沒有一絲自覺的姑娘給打敗了。
「袁姑娘,我們在忙。」他希望這個暗示能讓她知難而退。
不知者無罪,他不會治她個冒犯失禮的罪名,他也不是個氣度狹窄的人,以權勢威逼人更不是他的作風,但是他有必要讓這個似乎將他當作某種好吃的東西或是「獵物」的姑娘明白,他絕絕對對不會跟她有任何瓜葛的。
人眼睛一亮,「你還記得我姓袁?」
「那是因為……」他的名字很特殊,不過她眼底太過明亮的光彩卻讓他心中警鈴大作。
「你果然還是念著我的。」她快樂地道。
「袁姑娘……」杉辛聞有些暈眩,「我想妳如果沒別的事的話,可不可以先行離開?我們……在忙。」
黃侍郎看著他們倆交談,一時間不敢冒昧上前喝斥人。
「啊,對喔,今天是黃家小姐要迷倒宰相爺的重要日子,咱們可不能破壞人家精心設計的戲碼。」人拉起他的袖子就往外走,笑嘻嘻地道:「走走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妳……」
由於氣怔了,也因為杉辛聞想破頭也不知道竟然有人的臉皮厚到槍頭戳不破,腦筋遲鈍到這等地步,所以他一時不察,就這樣給她一路扯出黃府去了。
對此情形震驚過度的眾人,包括黃侍郎、蘭秀,還有杉辛聞的隨從與轎夫,統統站在原地,誰也沒來得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