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看見在那顆水珠裡,世界是上下顛倒相反的。
天亮了,剛過卯時吧,風中帶著些許濕氣,果然是因為就在湖畔吧?
洞庭,是個好地方啊。
懶懶的,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幾乎在同時,那只窩在他腳邊的大白虎,也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男人露出微笑,伸出完好無缺的手,替它抓了抓背。
這傢伙可愛人替它搔養了,特別是它自己抓不太到的地方。
驀地,它耳朵豎了起來,他跟著警覺,幾乎在下一剎,也聽見了那聲響。
遠處,有腳步聲,朝此而來。
他收回了手,飛快倒回床上,閉上了眼,不忘將被子給拉好。
衣裙摩擦移動著,發出憲率的聲響,來人推開了門,又把門給合上,將水盆放到了床榻旁的木架上。
大白虎移動著身子,乖乖讓開床邊的位置。
為了方便處理他的傷口,那姑娘坐上了床。
他感覺到她小心翼翼的替他拆開了腰上的紗布,小心用燒過放冷的清水洗去其上的傷藥。
她動作很溫柔,不曾弄痛他。
另一個腳步聲傳來,輕敲了兩下門。
「進來。」她開口,手下未停。
來人開門,關門,來到屋裡,卻停在三尺遠外,問:「姑娘,水車師傅送了水車的尺寸和設計圖來了。」
「知道了,先擱著,我一會兒看。」
「是。」
「還有什麼事?」
「前廳來了山東的藥商,想同咱們進藥。」
「哪間藥商?」
「陽生行。」
「告訴對方我很忙,兩天後才有空,先招待他到城裡的悅來客棧住兩晚。」
「是,我立刻去安排。」
人走了又有一人來。
「白露姑娘,治傷寒的抵擋丸、烏梅丸,都快用盡了,眉酥、硃砂、人篸等藥材也已有缺,恐撐不了半個月。」
「知道了,還請麻煩岑叔將有缺的藥材記下,我會再處理。」
「白露姑娘,鳳凰樓的銀光小姐派了四海航運的人送來五車儲藥的瓷罐,今早到了,三嬸已點清無誤。」
「請三嬸還一車常備藥,一簍桂花澡豆,讓他們帶回自用,除了之前那些固定的藥品,這回多備些治牙疼的一粒丹,治金創的玉蟾丸。玉蟾丸是少爺新作的藥,能強心止血解痛,但對口鼻眼的黏膜會有麻木的問題,需化開稀釋小心使用。您請余大夫讓大梁多抄寫些使用方法,隨藥附上。」
「白露姑娘,養蜂的吳家,前來詢問可否借貸些許資金擴充蜂室?」
「野蜜量不穩定,吳家要多少都給他,但和他們說,得讓二郎和阿丁去見習當生徒。」
「白露姑娘,大食商人送來了薔薇水——」
「白露姑娘,取藥的方寸匕——」
「白露姑娘,生徒們——」
這三日,都是這樣的,她總是一邊仔細替他處理腰傷,一邊回答人們川流不息的問題,那些問題大至藥行生意、小至晚餐材料吃啥都有,就連藥圃裡的阿貓阿狗打架,也有人來問她。
打從清醒過來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經確定,這名揚洞庭的宋家藥鋪應天堂,完全是靠這位白露姑娘一個人在打理的。
來此之前,他就曾聽聞過宋家的傳奇。
據說,宋家夫人從小是洞庭長大的,醫術是家學淵源,她親爹是以前名聞江湖的鬼醫白磊,但幾乎不曾有人見過他。而宋大夫本人,更是有謠傳年輕時先皇曾試圖延攬其入朝進太醫署當醫博士,但卻被其婉拒了。
當然,傳說真真假假,多的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經他探聽,那些久遠之事是真是假先暫擱一旁,但宋氏夫婦確實醫術了得,曾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症,過去幾年更是一塊兒在城外洞庭湖畔開學堂、做義診,雖然沒直接造橋鋪路,但也差不多了,他們是人盡皆知的大善人。
若沒錢吃飯,沒關係,到城外宋家去:若找不到工作,沒問題,到城外宋家去;若生了病沒錢買藥醫,放心放心,快到城外宋大夫家去——
乍聽之下,他還狐疑過,這宋氏夫婦聽來只是醫病的大夫,卻老在做賠本生意,他倆又不是什麼皇親貴族、富商巨賈,哪來這麼多錢可以這樣揮霍,就算背後有鳳凰樓當靠山,可鳳凰樓是商人,商人開門便是要做生意,哪能容人這般大開方便之門?
可來到這裡,住了幾日,他才知道,他們有錢這樣搞,全是因為有她這麼一個頭腦靈活、手腕非常的幕後黑手——不,是幕後小白手在。
她的聲音很好聽,輕輕軟軟的,那柔柔的腔調從不著急,也不曾高揚,舒服得讓人每每聽了昏昏欲睡,他還真有幾次不小心睡著了。
「白露姑娘,齊叔拿著這男人的畫像,在城裡問到消息了。」
「問到了?」她話語微揚,手中上藥的過程不停,只再輕問:「有人識得他了?可有把人帶來?」
「齊叔說,人沒帶來,識得他的人,是千喜客棧的小二哥,說這人是外地人,月初才剛到城裡,在客棧中要了間房,付了一句的訂金,幾天前就已經到期,他一直沒回來,他們正愁著呢,一聽人在咱們這兒,只把房裡的包袱塞到齊叔懷裡就啥也不管了。」
「問到姓名了?」
「他在簿子上簽的名活像鬼畫符一樣,齊叔說他顛來倒去的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問了客棧的小二哥,小二哥說他大概是姓蘇,其他就一問三不知了。姑娘,你打算拿他怎辦?」
「不怎辦,等他醒來,瞅瞅情況再說吧。」
「這……他真會醒嗎?」
「當然。」
那聲輕輕,卻回答得斬釘截鐵,倒讓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他愣了一愣。
「可姑娘,不是我烏鴉嘴,但都這些時日了,他還沒醒來,怕是溺水太久,說不定再醒不過來了呢。」
「是嗎?」她上好了藥,將新的乾淨紗布敷上了他的腰,冷冷的、淡淡的,不疾不徐的道:「既然這樣,若他真醒不過來,咱們就將他宰了埋菜園子裡作肥吧。」
咦?
「姑……姑娘您……您說笑的吧?呵呵……呵……」
聞言,那女人溫柔的將他的腰傷包紮好,拿起了擱在一旁的鐵剪子喀嚓喀嚓的剪去多餘的紗布,卻吭也不吭一聲,笑也不笑一下,教氣氛莫名詭譎了起來。
笑到一半的小丫頭,不禁有些不安,只得收起乾笑,輕咳兩聲,忙道:「咳嗯,姑娘,我前頭還有事,我先……先去忙了。」
說完,她轉身就溜,留下他和那拿著鐵剪子的姑娘一起,聽到她慢慢、慢慢的使著那把剪子,聽著那一聲又一聲越來越靠近他腰腹的喀嚓聲,他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冷汗都要從額際冒了出來。
不知怎的,總覺得她似乎知道他這昏迷是裝出來的。
終於,她停下了手中的鐵剪子。
身旁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他估量著她應是要離開了,這姑娘忙得很,除了每日早晚來替他換藥,其他時間都在打理宋家內外大小事。
男人心中方暗暗鬆了口氣,下一瞬,卻突然聽見那柔柔軟軟的聲音,忽地沒頭沒尾的輕輕再起。
「宋家待人好,可也不讓人吃白食的。」
他一怔,剎那間還以為不知何時來了旁人,可除了那頭白虎和她與自己,他可沒聽見其他人的呼吸。
驀地,察覺到她的靠近。
「我也只是個被人僱請的下人,怎養得起這麼一個長睡不起的漢子?」
她看著他,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他能感覺到她冷冷的視線在他身上審視遊走。
「沒名沒姓的外鄉人,說是醒來回家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查問吧?你說是嗎?藍藍?」
那頭虎又打了個呵欠,他幾乎能看見她伸手搔著那傢伙下巴的模樣。
「如果可以,剁了拿去作肥,還省一筆肥料錢。前些日子,銀光才寫信同我說,骨頭拿去磨粉入白瓷,可燒出極薄且透的杯,能賣得不錯的價錢呢。」
那盤算的話語極輕,幾乎叫人聽不清,可他聽見了,心頭猛地一跳。
不知何時,她又拿起了鐵剪子,緩緩拉開了刀剪的刃。
「唉,不夠利呢,這位爺,您別怪我心狠,看來是要讓您多受點苦了……」
那吳儂軟語近在耳畔,森森的剪刀逼近,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快貼到了他脖頸上。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閃電般握住了她心懷不軌的小手,睜開了眼,微笑。
「白露姑娘,您別開玩笑了。」
見他是醒著的,她半點也不驚訝,隻鳳眼微挑,淡淡道:「這位爺,在這兒要工作,才有飯吃的。躺了幾日,您也夠本了吧?」
這姑娘可真會演,瞧她一臉風輕雲淡,若非他握著她的手腕,知她脈搏奇快,躍動仿似被追逐的小鹿,否則還真會誤以為她真有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可怕從容。
話說回來,這種人最是麻煩,他知她看似鎮定,實則緊張,一有什麼驚嚇,怕是剪子就會往他脖頸上扎來。
「你怎知我是醒著的?」他好奇問。
「這幾日,咱們這兒遭了偷兒。」她瞧著他說:「偷兒不偷上好藥材,不偷櫃上銀兩,就獨獨偷喝掉了廚房裡,爐子上大半鍋的雞湯。」
沒辦法,那雞湯太好喝,害他一喝不可收拾。
「就這樣?」他挑眉,「單憑這要將我定罪,姑娘會否太過主觀了?」
「當然不。」她黑眸微瞇,盯著他,粉唇再啟:「藍藍老了,它喜歡人替它搔背,可宅子裡沒幾個人敢靠近它,每回咱們幾個有空,它總會來蹭,但這兩天,卻不見它去擾人。」
他一怔,訝然失笑,前兩天,他瞅見她替它搔背,為了討好那頭虎,他才試著替它搔背,誰知竟會因為這事露了餡。
「你怎知是我,說不得有旁人,它可是頭虎啊,如我這般生人怎敢靠近它?」
「一頭被宋家豢養近二十年的老虎,它和只大貓沒兩樣。」她秀眉輕佻,粉唇再啟:「再且,若有旁人,它作啥老待你這生人屋裡?」她好些天前就不再要它守在這兒了。
也是。
他再笑,只能道:「前些天,我可是真昏的。」
「我知道。」她照顧了他好些日子,清楚曉得他曾經多麼接近鬼門關,即便現下他看似已恢復過來,但一張臉卻依然有些蒼白,氣息依舊短促,說起話來仍是有些出氣多、入氣少。
他只是撐著,強撐著,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我只是想好好休息幾天,我這輩子難得有這麼優閒的日子。」他嘻皮賴臉的笑著:「所以忍不住多躺了一下。」
「我瞭解。」她口氣平和的說。
「我來宋家,是要找你家少爺的。」他瞅著她,伸手將之前那人擱在床頭的包袱抓來,掏出一隻銅牌給她。
「瞧,這是他給我的。」
白露看著那攤在她掌心上的銅牌,微微一愣,那銅牌很亮,上頭以陰刻雕著一隻回頭鳳鳥,正中央刻著一個令字,她識得這銅牌,那是宋家祖師爺留給少爺的鳳凰如意令。
少爺做事向來很隨便,但他也知道這令牌能做多少事。
他帶著它出門,是因為只要有這令牌,在長江水道上幾乎能通行無阻,甚至能和鳳凰樓各分號隨時調錢。
他不會輕易把令牌給人,因為這令牌能做太多事了,他很貪那方便的。
「你家少爺在家嗎?」他微笑,明知故問。
「少爺不在。」她給了他答案,反問:「你和少爺什麼關係?」
他知道宋應天不在,畢竟這三天都沒見他出現,他半夜四處去探,也不曾看見那傢伙有在他房裡。
「我是他舊友。」他瞧著她,笑道:「正巧路經洞庭,順道來看看他。」
「是嗎?真不巧。」她說:「他出門去了。」
對她刻意加重的譏諷,他裝沒聽見,只問:「去哪?」
她瞅著他,頓了一頓,才道:「揚州。」
「揚州?」他挑起了詢問的眉。「他去了多久?」
「有月餘了。」她淡淡的解答了他的疑問。
他猜她說的是真的,幸好那也很容易證實,宋家少爺的去向,他只要去多問幾個人就能得到答案,所以他拉開嘴角,開口。
「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她沒回答,只輕輕佻起那彎彎秀眉。
他露出自認最帥的微笑,道:「你可以把剪子收回去了嗎?」
她的視線下滑,來到自個兒握著剪子比著他喉項的手,再往下,瞧著那只緊箝住她的大手,然後順著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來到他的眼,輕聲細語的提醒。
「那還得大爺您先鬆開我的手。」
瞧著她冷漠如冰的黑眸,他眨了眨他烏溜溜的大眼睛,這才收回了手,摸著後腦勺,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無辜的笑容,打著哈哈道:「抱歉、抱歉,我忘了。」
她不相信他忘了,這傢伙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完全不打草稿。
她輕揚嘴角,客氣的勾出一抹笑,但那雙美目裡,依然帶著戒慎。
輕輕的,她往後退開,幾乎在收回手的那一剎,她很快垂手讓衣袖落了下來。
「大爺您貴人多忘事,希望您還記得自己姓名。」
「當然當然,敝姓蘇。」
她等著他自報名諱,可那男人卻只坐起身,嘻皮笑臉的看著她。
她拾首,等著,他卻還是瞧著她笑,她只得開口問。
「蘇?」
「蘇杭的蘇。」他張嘴補充,沒再讓沉默懸在空中,他悠哉悠哉的,竟念起詩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姑娘的名,可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白露?」
「是。」
「白露姑娘的爹娘真會取名。」他衝著她笑。
一瞬間,她幾乎波瀾不興的眼,忽地湧現一抹複雜的情緒,但它一閃而逝,幾乎像是他的幻覺。
她垂下了眼,只木然道:「白露沒有爹娘,這名,是少爺取的。」
宋應天取的?
男人愣了愣,還未及反應,已又有僕傭來喚她。
白露垂首朝他行禮,客客氣氣的將那鳳凰如意令奉還給他,道:「少爺或再幾日就會回來,蘇爺既然是少爺客人,若有閒空,還請在此好好歇息養傷,有什麼需要,拉拉床頭這根繩就有僕傭會來,白露這就先行告退了。」
他本還要再問她些事,但她沒有給他任何機會,話落便已起身。
「藍藍。」她叫喚著那頭虎。
白老虎站起身,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怕她戒心升得更高,他收回原先到口的疑問,目送著她從容優雅的移動著,帶著那頭藍眼白老虎,消失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