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了眼車上的時鐘,霍尹的目光轉向對面一家名叫「日出」的畫室,這間畫室以教小朋友繪畫為主,再過五分鐘,五點到六點半的課程就結束了。
平常七點半還有一堂課,不過他相信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如曦應該早就已經調好了課,等上完這堂課,畫室就會休息。
即使無法看見她教小朋友畫畫時的表情,霍尹仍想像得出她那張秀麗的鵝蛋臉上一定洋溢著滿滿的笑容,耐心的教導那些煩人的小鬼頭。
她很喜歡孩子,他卻對應付小孩很不耐煩;她很喜歡動物,甚至因此加入流浪動物協會成為志工,他則從小便討厭那些貓狗,還有豬。如曦收養了一隻流浪的麝香豬,也許是因為太肥了,被原來的主人棄養,她竟把它撿回了家。
很多如曦喜歡的,他都不喜歡,但因為她喜歡,所以他曾努力試著喜歡,不過天性的好惡是很難改變的,五年下來,他仍然不喜歡小孩、不喜歡那些動物,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把厭惡的情緒表現出來。
打開廣播,他靠上椅背,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那間畫室。
音響裡流洩出一道略顯沙啞低沉的男音,正在詢問來賓一個問題,對方是一位十分知名的兩性作家——
「孟若,如果要用一種植物來比喻愛情,你會選哪一種植物來比喻?」
沉默須臾,一道輕柔女聲從音響裡傳出,「我想我會用布袋蓮來形容愛情。」
「布袋蓮?這是為什麼?」主持人好奇的問。
「布袋蓮這種植物繁殖力很強,只要種下一株,不久就會蔓延成一整片。我覺得愛情也一樣,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像得了瘟疫一樣,心裡全都刻上了那個人的名字,只要事情跟對方有關,就會特別去關注。」
稍稍停頓了下,她再說明,「自己會想知道對方有什麼樣的嗜好、興趣、喜歡吃的食物、習慣、所做的工作、住的地方、看的書、交往的朋友、對方的家人、對方的品味、收入……對方一切的一切,自己全都想知道。」
女作家感性的接著說:「愛上一個人,心裡屬於愛情的那個區域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被那個人佔領,會只想著那個人的事,其它的人全都被自己驅逐出去,無法再在自己心裡佔有任何空間,就像布袋蓮一樣,原本只是一小株,可是不久,它就繁衍成一整片,排擠其它植物的生存。」
她笑了笑,聲音微揚,繼續說:「布袋蓮的繁殖力很強,在清除的時候若沒有完全清除乾淨,就會春風吹又生。愛情也一樣,只要還有一點點餘情未了,很容易就會舊情復燃。」
漫不經心的聽著廣播裡女作家對布袋蓮和愛情的見解,霍尹悠悠憶起他第一次見到沈如曦的情景。
那是在五年前,她十九歲,他記得她當時綁著馬尾,穿著一件紅色條紋的長袖T恤和一件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布鞋。
那時她與一名同伴正在拜託兩名捕狗隊的男人放了網子裡被他們捉到的一隻流浪狗,對方不肯,她神情有些激動的在說服他們。
當時他剛在旁邊一間便利商店買完東西走出來,聽見他們的爭執聲,下意識朝他們瞥去,卻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感覺彷彿有什麼狠狠撞進了他胸口,一股從未有過的濃烈情緒在心裡盪開來。
他的眼神宛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束縛住,他的眸光就那樣凝結在她身上,無法移開,那一刻週遭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他看不見任何人,他的眼裡只有她,心裡升起一種沒來由的渴望。
那時,他還不明白那種奇異的感覺叫什麼。
他當時只能目不轉睛的看著她趁同伴引開那兩個男人的注意力時,跳上貨車,打開車上關著數只流浪狗的籠子,放出那些狗。
對方發現後,氣急敗壞的跑過來朝她破口大罵,她卻利落的跳下車,朝他們做了個鬼臉後,揚起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靨後飛快的離開。
他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為止。
從小到大,他從不曾對任何人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那是第一次,因此他十分困惑。
幾天之後,他意外的再見到她,在他大學同學韓兆新家裡。
她是兆新以前的鄰居。
第二次見到她後,他莫名的想瞭解有關她的一切,就像布袋蓮一樣,那樣的慾望在他心裡瘋狂的蔓延開來。
當他終於弄清楚自己對她那種強烈的感覺是什麼時,他同時也發現,她的心早已經被另一個人佔據,沒有容納他的空間……
六點四十五分,畫室裡所有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後,沈如曦背著一隻米白色的帆布背包走出來,鎖上畫室的門,回頭看見霍尹停在對面的休旅車,她臉上漾開笑容,快步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
「你等很久了嗎?」她接著解釋,「有個小朋友的爸爸晚了十幾分才來接小孩,所以拖了十幾分鐘。」
「沒關係,我也才來不久。」他踩下油門,轉動方向盤,將車駛向馬路。
拉上安全帶繫好,像想到什麼,沈如曦突然笑道:「我今天教小朋友畫的是自己最喜歡的動物,我覺得有一個小朋友畫得很好,就稱讚他,浩浩,你這只恐龍畫得很威風哦。結果,你知道浩浩跟我說什麼嗎?他很疑惑的問我,老師,恐龍在哪裡?我說,這只不是嗎?結果他委屈的嘟著嘴說,老師,我畫的是袋鼠,不是恐龍啦!?」想起當時的情形,她笑得眼睛彎成半月型。
霍尹瞧她一眼,搭腔問:「那你後來怎麼安慰他?」他喜歡看她開朗的笑顏,五官精緻秀美的她笑起來整個人像在發光,讓人感染到她的喜悅。
「我跟他說,對不起,老師看錯了,原來浩浩畫的是一隻跟恐龍一樣威風的袋鼠。」沈如曦側首望向他,剛好瞥見他唇瓣微微流露出的一抹笑意,那抹笑意柔和了他臉上的線條,她托著腮,忍不住開口說:「欸,霍尹,如果你常笑的話,一定會迷死很多女人。」
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的霍尹高大俊帥,也許因為他外婆是荷蘭人,擁有外國血統的緣故,他五官十分立體,輪廓深邃。
可惜他很少笑,給人的感覺有點冷傲,而且有時候說話很刻薄,她就被他尖刻的話語氣過好幾次。
他眉翼微挑,琥珀色的眼瞳瞥向她,「包括你嗎?」
「當然不包括。」她早已心有所屬,他就算再迷人也打動不了她。「對了,你準備了什麼禮物要送給兆新哥?」
「在後面。」霍尹斂起唇邊的笑意。話題又繞到兆新身上了,他明白她心裡滿滿都是那個人,沒有一點可以接納他的空間,因此他只能等,等到有一天,她死心了、把那個人從心裡驅逐出去了,他才有機會進駐她心裡。
沈如曦回頭望了一眼放在後座上的東西,不敢置信的瞪大眼,「那是榴蓮嗎?你要送那個給兆新哥?」
「他喜歡吃榴蓮。」他簡單的說明他送韓兆新榴蓮的理由。
「那種東西你平常可以送呀,你送他榴蓮當生日禮物很怪耶。」
「哪裡奇怪,至少這樣禮物他一定會吃光光。」瞅她一眼,他問:「你送他什麼?」
沈如曦從背包裡拿出了一隻包裝精美的扁長盒子,神秘兮兮的搖頭,「不告訴你。」
但霍尹一眼便看出她拿在手裡的那只扁長形的盒子裡裝了什麼,他眼神一黯,忍不住嘲諷,「就算你送他領帶,也不可能拴住他。」
「我才沒有要拴住兆新哥!」她駁斥,清脆的嗓音不自覺的揚高。
「難道那個盒子裡裝的不是領帶?」霍尹質問。
他早就知道她喜歡兆新,每年他生日時,她總是為兆新精心挑選生日禮物,大前年是一條皮帶、前年是領帶夾、去年是一件襯衫、今年是領帶,她送他的全都是貼身的用品,他想她是希望兆新身上能穿上或是戴上她送的物品吧?
而他的生日,她從來不記得。
沈如曦握緊了盒子,對他的質問感到很生氣。他早就知道她喜歡兆新哥,卻故意這麼諷刺她,讓她覺得很難堪,忍不住動了氣。
「是領帶沒錯。但我只是覺得這條領帶很適合兆新哥,所以才送給他,我才沒有那種意思。」她真的沒有那種意思,因為她早就知道她不可能拴得住兆新哥,早在十八歲那年,她就知道這一輩子兆新哥都不可能愛上她。
那年她向兆新哥告白時,他摸著她的頭親口告訴她——
「如曦,你是我媽的乾女兒,也等於是我的妹妹,從小我就把你當妹妹一樣疼愛,所以我沒辦法接受你的感情,那會讓我覺得像在亂倫。你會覺得喜歡我,我想也許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真正喜歡的人,才會有這種錯覺。」
「不是錯覺,兆新哥,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如曦,我只能把你當成妹妹一樣喜歡,你不妨試著多認識其它的男孩,也許會發現有比我更好的人值得你喜歡。」
兆新哥拒絕了她。
他把她定位在「妹妹」這個身份上,不可能與她有更進一步的關係。
但她並沒有這麼快死心,即使後來,他帶回了一個女孩,宣佈是他的女朋友。
他看女孩時那種溫柔的眼神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她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愛上那女孩。
不過她還是沒有死心,她一直在等他們分手,等了一年又一年,可在經歷了很多波折之後,他們的感情反而越來越穩固,兩人甚至心有靈犀到只要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可以讓人介入的縫隙。
因此,她知道自己與兆新哥是不可能了,可她仍沒辦法收回自己對他的感情,她的心裡早已刻滿了他的名字,怎麼樣都無法磨去。
後來她領悟到一個道理——愛不一定要佔有。只要兆新哥幸福,她也會為他而開心。
她激動的語氣令霍尹放緩了語氣,「我沒有惡意,只是想提醒你,兆新已經有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你送他領帶並不適合。」
她輕咬著唇瓣,「可是我已經買了。」前天她找了半天才挑中這條。沒錯,送他領帶是有她小小的私心在,看見喜歡的人身上穿戴著自己送的東西,那會讓她得到一些滿足。
「他也喜歡吃番石榴,乾脆你買幾個番石榴送他好了。」他有點惡劣的故意鬧她。
沈如曦白他一眼,「哪有人生日送人家番石榴!你送他榴蓮就很過分了,還想拖我下水嗎?」
「那要不要找個地方讓你買禮物?」他認真提議。
沉吟了下,她搖搖頭,「不用了,只是一條領帶,我想明善姊不會介意這種事的。」
塗明善是韓兆新的女友,一開始沈如曦很討厭她,但後來發現她實在是個讓人很難討厭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與兆新哥真的很配。
韓雲露開門迎進沈如曦和霍尹。
「雲露,怎麼沒看見乾爹、乾媽和兆新哥呢?」見客廳裡空蕩蕩的沒人在,沈如曦不解的問。
韓雲露是韓兆新的妹妹,額前蓄著劉海,容貌清秀,及肩的鬈發披在肩上,穿著一襲綠色的休閒洋裝。
她指著左側的廚房回答,「明善姊在廚房煮菜,我哥在幫忙,我爸公司昨天到峇裡島去旅遊,他帶我媽一起去了。」說完,她望向霍尹,「嗨,霍尹。」跟他打了招呼後,她直接的欣賞起他那張俊帥的容貌。
她曾經喜歡過霍尹,不過當她發現霍尹喜歡如曦後,她那份還很淡的感情立刻就被自己掐滅,因她不想浪費精神去爭奪一個心裡已經有其它女人的男人。
現在的她對霍尹純粹只是一種欣賞。
請兩人在客廳稍坐後,她進廚房端了兩杯飲料給他們,她看向霍尹問:「欸,霍尹,如曦是我爸媽的乾女兒,從小就跟我們一起長大,我哥生日她來很正常,但你怎麼會跟她一起來我家?」
雖然霍尹是大哥的好友,但往年大哥的生日會他可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昨天遇到如曦,她說今天要來幫兆新慶生,我剛好沒事,所以就一起過來了。」他輕描淡寫的回答。事實上,他來的真正原因是他知道今天會發生一件事,那件事對如曦的影響會很大,他不放心她,所以才會跟她一起過來。
「你說話的時候,臉上能不能有其它的表情?」看不慣他老是端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韓雲露伸出手想趁機捏捏他那張俊帥的臉。
他臉孔往旁一側,避開她的鹹豬手。
韓雲露有些不滿的瞪他,「我真的很懷疑你是不是顏面神經麻痺?難得長得那麼帥,卻整天板著張死人臉,像戴著面具一樣,很假耶。」
他很冷淡的開口,「不喜歡你可以不要看。」
橫他一眼,韓雲露拉著一旁的沈如曦要她助陣,「如曦你說,他是不是肉毒桿菌打太多,所以整張臉僵掉了?」
沈如曦望向霍尹,笑道:「雲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人就是這樣,別故意逗他了。」
韓雲露拍拍她的肩,「我想這個世界上能讓他笑的人大概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