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身後飄揚著的,是好心的鄰人為她寫的布條-賣身葬父。
行經的路人瞥到飛揚的布巾,只是投以一記憐憫的目光,卻沒有人停下腳步。
小女孩低垂著螓首,對於外界的眼光和喧囂充耳下聞,神智飄浮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雙繡花鞋立定在她的面前,好半晌,她才發現那雙鞋主人的存在。
她緩緩的抬頭,面對陽光的照射瞇起了眼,看著背著光,週身泛暈著一道金光的身影,她一時恍神,還以為自己遇見了神仙。
繡花鞋的主人是個年輕,極其美艷的女子,她垂下眸看著發呆似盯著自己的小女孩。
即使大字不識幾個,但那幡上的字不用看,她也知道會是什麼字。這年頭,無力過活的人家還是不少,沒有什麼國富民安的必然道理。
她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多了絲憐惜。「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了?」
小女孩沉默一會兒,才以被烈陽曬了半日的乾啞嗓音回道:「我叫范喜月,十二歲了。」
十二歲?向映曼臉上神情更加哀憫,沉吟半晌,才蹲下身平視小女孩,滿臉的真誠。
「雖然我沒有什麼錢,但找口薄棺的能力還有,而且我家後面有塊地,如果你不嫌棄,就將你爹葬到我那裡吧。」
喜月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她在這裡跪了三天,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停下步伐,真心誠意的對她說了這些話,鼻中忽起一陣酸澀,眼中泛起水光。
「多謝姑娘,喜月……喜月一定會努力服侍姑娘……」她朝著向映曼磕首,激動的喊著。
向映曼連忙制止她磕首的舉動,忙亂的說:「不要磕了,我話還沒說完……」
喜月倏地一愣,眨著濕潤的眼看著她。「姑娘……你……後悔了嗎?」
「不、不,我說話從不後悔,只是……我必須老實告訴你,我住的地方是『勾欄院』……」向映曼吶吶的說。
喜月呆呆的看著她,重複她的話。「勾欄院?是指有鉤子、欄子的地方嗎?」
向映曼聞言,噗哧一笑,搖頭道:「不是,勾欄院嘛……說白一些,就是指青樓、妓院。你願意讓你爹葬到妓院裡嗎?」
喜月聞言傻眼,她垂下頭想了一會,又抬頭看女子,堅定的點頭。「喜月只求能讓爹爹入上為安,至於是葬在哪裡,就不是喜月能夠選擇了。」
「你真的想清楚了?」
「是。從今以後,喜月就是姑娘的丫頭,不論姑娘要我做什麼,喜月一定會照做。」喜月的小臉上,有著不合年紀的成熟。
向映曼溫柔的輕撫她的發,心中暗忖著,必定要讓這個小女孩,擁有自己所無法得到的幸福——
*****
五年後
喜月站在朱紅色的大門前,望著門楣懸掛著的牌區上的「南府」兩字,有些出神。自從爹爹去世,她被小曼姐帶回「迎客居」,匆匆便過了五年。
當年因為年幼,所以初入迎客居,她只是負責掌廚,及打理一些雜事。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在那個充滿人情味卻貧窮的迎客居中度過,然而當她在日前滿十七歲時,小曼姐因緣際會,在路上拾著南府大少爺的玉珮,又經由他得知南府廚娘生病,便要她來幫忙一陣子。
一來為了想多攢些銀子,補貼迎客居的生計,二來也為遵從當年的誓言,所以她現下才會在南府。
她抱緊裝著簡單衣物的包袱,看了牌匾上的字最後一眼,便邁開步子,轉過一旁的巷子,來到後門,深吸口氣後,舉手敲門。
耐心的等了好一會,她才聽到門內傳來腳步聲,接著門扉被拉開,露出一張和煦的蒼老面孔。
老人皺眉上下打量喜月半晌,才開口問:「小姑娘,你找誰?」
「我叫范喜月,是新來的廚娘。」喜月露出笑容回道。
老人哦了一聲,將門完全拉開。「你就是大少爺說的廚娘?你看起來很年輕,行嗎?」
「老伯請放心,喜月行的。」別的事她不敢說,但掌廚四年,她相信自己的廚藝不會太糟。
「我姓福,你就叫我福伯吧。」
「是,福伯。」
福伯見喜月小巧的臉上,鑲嵌著兩顆晶瑩圓亮的眼,瞧她個子嬌小,弱不禁風的模樣,眼神卻意外的透著堅定,她雖然年輕,但沉穩、安靜的舉止態度,令他當下對她有了好感。
「你先進來吧,我先帶你到你的住處,再帶你去認識一下環境。」福伯朝她招招手,喜月連忙跟了進去。
一路上,喜月跟在福伯身後,幾乎看得目瞪口呆。
她從沒看過佔地如此寬廣、植滿奇花綠樹的庭園,飛瀑流水、湖池林石,看得她眼花撩亂。每棟屋宇間皆用曲橋相隔,橋下流水潺潺、各色錦鯉悠遊其間,而每一屋宇各有特色,卻同樣的金碧輝煌,令人目下暇給。
喜月每走過一處,眼睛就睜得老大,幾度下自覺的停下腳步,直到前方福伯叫喚,她才重新回神跟上。
「前頭的屋子,是老爺和少爺們的居所,而你通常是待在後院,不太有機會到這裡來。但身為南府的奴僕,還是要知道府裡的格局,才不會迷了路。」
福伯太清楚,初入南府的人都會有驚詫、艷羨、不可思議和好奇的感覺,所以對喜月的表現,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裡是老爺的住所,再過去一點的那一棟樓宇,則是大少爺的住所,右邊依序是二少爺、三少爺、大小姐、二小姐的住所。」福伯站在曲橋上,分別指著矗立的各棟樓宇說。
喜月順著他的手指一棟棟看過去,卻沒有費心記下他說的話,反正她不會有機會和那些少爺、小姐們接觸,記不記得應該也沒有什麼關係吧?
她只要乖乖的做好分內的事,直到那位生病的廚娘康復為止,然後,她就可以回到屬於她的地方。
「不過,眼下除了大少爺、二少爺還在府內,其餘的少爺、小姐,昨天已隨著老爺啟程到北方別莊避暑。」老人繼續說道:「如果可能,你盡量不要和少爺們碰面,省得麻煩。」
「福伯,你說的麻煩是指什麼?」喜月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忍不住問道。
福伯瞥了她一眼,簡單的說道:「兩位少爺間有些不合,所以下人們都要特別注意,特別是你,你是大少爺介紹進來的,千萬別捲進兩位少爺問的爭端裡。」
喜月訝然,她怎麼可能會捲進什麼兄弟之爭中呢?畢竟她只是一個小廚娘啊。
想是這麼想,但她仍是溫順的回道:「是,我會注意的。」
福伯帶著她大致繞了一圈,雖知道初來之人必定記不完全,但有個粗梗的印象也就行了。
他抬頭看著天色,轉頭朝喜月說:「我看時辰不早了,該是準備晚膳的時候,我帶你到廚房去。」
喜月點頭,跟著福伯繞過串廊、石林、花園,繞得她原本清楚的腦子都昏了。
這麼大的宅子,若真要記得怎麼走,可得花些時日呢,幸好她是個廚娘,只要將後院摸熟就行了。
福伯領著喜月朝後院行去時,迎面遇上一名身著靛青色衣衫的年輕男子。
福伯一見男子,連忙朝男子躬身道:「二少爺。」
喜月走在福伯身後,沒來得及看清男子的面容,只聽到福伯對男子的稱呼,更是頭也不敢抬的盯著地板看。
南曄只是冷漠的輕哼一聲,腳步不停的走過他們身邊。
直到他離開,喜月才敢偷瞥一眼他的背影。即使只是背影,卻也能感受到由男子身上,散發出拒人千里的冷冽氣質。
「喜月,你發什麼呆,走啦!」福伯喚了一聲。
「是。」喜月回過神,連忙跟上福伯,不一會兒,就將那修長的靛青背影拋到腦後。
*****
在南府平安無事的過了幾日,喜月逐漸適應大戶人家的用餐習性,由其他婢僕的口中,她知道現在府中兩位少爺口味上的不同。
其實她本來只是負責煮下人們的食物,但因為先前的廚娘生病,而另一名廚子煮出的來的膳食不為主子喜歡,無可奈何之下,她只有被趕鴨子上架,試著煮起主子們的膳食。
這些日子來,其他傭僕對她的手藝,逐漸由懷疑不信任到安心,至少主子們沒有任何不滿,所以他們才相信,年紀輕輕的她確有一手。
加上她安靜的謹守本分,就像是一個影子,不特別突出,也不引人注意,所以日子過得倒也愜意,只是她心裡總想念樓裡的姐妹們。
她剛煮好晚膳,才想收拾刀具,卻一個不小心被刀子劃破了手,瞬間血珠由傷口流了出來。
「哎啊!喜月,你的手受傷,快去擦藥吧,省得明天下不了廚。」一名負責切菜、洗菜的廚娘,瞧見她流血的手,嚇得忙叫。
喜月揮揮手,不以為意的笑道:「沒關係,我早習慣了。一
打從下廚做菜起,被刀切到手、被熱油燙傷,或是被沉重的鍋子砸到腳,她都早習以為常,所以只是用布巾壓著傷口,繼續她收拾善後的工作。
「不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手上留疤總是不好看,這裡我們會收拾,你快回房去敷藥吧。」另一名洗碗的廚子,拿開她手上的東西,催促著將她往外推。
喜月溫順笑了笑,不再推拒眾人的好意,按著布巾朝後院走去,才轉過迴廊,隨即撞上一堵人牆,瘦小的喜月受著撞擊,整個人向後跌了一跤,臀部直接著地,吃痛低呼一聲。
對方沒想到會撞到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被他撞到的女孩,跌坐在地上。
「你沒事吧?我沒想到會撞著人。」男子伸出手想拉她起來,卻發現她手上的布巾沾滿血,一時間又愣了會。
喜月迅速瞄了男子一眼,瞧他一身綾羅綢緞、貴氣逼人,應是主子之一,她很自然的避開他的手,自己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
「奴婢沒事。」喜月低垂著頭道。
「可是你的手……」
「手上的傷是奴婢不小心割到的。」喜月將手放到身後。
「刀傷要快點敷藥,我這裡有一瓶專治刀傷的外敷藥,很好用。」南靖看著血不斷自她的手上流下,忍不住邊說邊從懷內掏出藥瓶遞給她。
喜月盯著那個藥瓶搖頭道:「多謝少爺,不過奴婢自己有藥。」
南靖只是笑笑,不理會她的話,捉起她沒受傷的手,將藥瓶塞進她手中。「沒關係,藥不怕多,你留著慢慢用吧。」
慢慢用?難不成還要她多傷個幾次不成?喜月啼笑皆非的想著,卻仍只能福身道:「奴婢謝過少爺。」
「你……很面生,是新來的婢女?」
「是,奴婢喜月,在廚房幫忙。」
「哦!那位向姑娘說手藝很好的廚娘,就是你啊!」南靖笑道。
前些日子,為了感謝向映曼拾到他訂親的玉珮,所以趁著前一個廚娘生病,將她推薦的廚娘引進南府,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年輕。
「喜月見過大少爺,謝謝大少爺安排奴婢這個工作。」
他的話證實了他的身份,喜月連忙福身問好。
「不用謝,我也只是答謝向姑娘的恩情罷了。」對南靖而言,安排一個人進府工作不過是舉手之勞,沒有什麼值得別人感激涕零的。「好了,你快去上藥吧,我走了。」
「是,奴婢知道。」喜月低頭福身,隨即聽到南靖離去的腳步聲。
她抬起頭,眼角卻無意間瞥見另一邊的廊上,她曾見過一次的背影,消失在不遠處。
依舊是那般冰冷的背影,看得她不由自主的皺起柳眉。
真是奇怪,不過是個背影,可她就是知道那背影是二少爺。
一個笑容滿面的大少爺,和散發著冰冷寒意的二少爺,光是氣質上就是南轅北轍,也難怪會不和。
不過,南府少爺們和不和也不干她的事,她只要安分待到前任廚娘回來就好,其他的事,她知道自己管不著,也管不了。
*****
一匹白馬狂奔揚起滾滾塵土,在飛揚的煙塵中,馬上的人看不真切,但人馬彷若一體的高超騎術,早讓人驚歎不已。南府的家丁一見白馬接近,連忙打開後院的右偏門,幾名傭僕早候在原地。
白馬飛奔入門,在即將撞向眾人之際,忽地轉了個彎避過,揚蹄嘶鳴一聲,隨即安靜立定。馬上的人翻身下馬,輕輕撫了白馬的鬃毛後,才將馬轡交給等在一旁的馬伕,讓他將馬牽回馬廄安置。
「二少爺,屬下已經備好熱水,等二少爺沐浴後,就可以用晚膳了。」南曄的侍從何安,知道主子騎馬之後必定沐浴淨身,所以早燒好熱水等著了。
南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傲走向寢房,任由何安追隨其後。
「二少爺今天要到飯廳用餐,還是讓屬下端到房裡?」何安跟在後頭,嘴上不停的問。
南曄忽地停下腳步,後頭的何安差點一頭撞了上去,好不容易剎住步伐,他一臉不解的看著主子。
南曄冶冶的目光,投向另一個迴廊,淺淡棕眸揚起一抹流光,清冷透明似冰,他向來緊抿的薄唇,此刻向上微扯,浮起一絲惡意的笑容,瞬時讓他立體、高削的五官,染上陰沉的譎魅感。
在南家眾少爺、小姐中,唯有南曄是側室所生,由於他母親是外族美人,所以在他的五宮間,帶著些異族的神采。
當他不苟言笑時像尊雕像,俊美無儔的容貌總是吸引著眾人的目光,當他若有所思的微笑時,反倒有股透骨的陰冶,教人不敢直視、難以親近。
何安順著南曄的目光望去,看見大少爺南靖,正握著一名應是府中婢女的手。
南曄勾起冶笑,狀若無意的問:「她是誰?」
「二少爺,你是指……那個侍女?」
「嗯哼。」南曄一雙利眸,盯著對那名女孩笑得溫柔的異母兄長。
真是奇了,他那個視女人如蛇蠍,一心向著未婚妻的木頭兄長,竟會在後院握著別的女人的手?這一點,徹底引起他的好奇。
「這……屬下也覺得她眼生,怕是才人府不久吧。」
「哦,她不是南靖的丫頭?」
「屬下不曾聽過,大少爺身邊有新進丫頭,不過……」何安小心翼翼的回道。
「不過?」南曄語音微揚,挑眉看向侍從。
「不過屬下聽說,大少爺安排了一個女人進府,接前陣子生病廚娘的工作。」
「他會安排人進府工作?」南曄有些詫異,更加好奇那個女人的身份。
會讓南靖如此安排,想必在他的心中,她與他人必定不同。
「查出她的名字。」南曄微瞇了眼,輕笑道。
「是。」
南曄將目光自兩人身上移開,頭也不回朝自己的院落而去,彷彿已將此事置之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