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滿花朵的白色禮堂。
被陽光透射的玫瑰花窗。
還有從階梯上延伸到前方的紅色地毯。
最難忘的,就是那個新娘--白紗覆面,鑲著水鑽的裙子閃著點點晶光,在結婚進行曲中,一步一步的定向新郎。
音樂悠揚的響著。
新郎在前方微笑。
小小的佳旋被母親抱在手上,大大的雙眼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們,看到新郎挽過新娘的手,看到新郎許諾要一生不離不棄。
當新郎吻新娘的時候,新娘掉下眼淚。
佳旋雖然不太明白她為什麼哭,但卻知道,絕對不是因為傷心的緣故。
兩人親吻的鏡頭美麗得像粉彩畫。
一幅名為幸福的粉彩畫。
也許是因為太嚮往,所以佳旋一直記得那瞬間的感動,新娘那襲白色婚紗似乎有著某種魔法,影響著她長大後一些關於將來的決定,想念服裝科,選跟彩妝有關的社團,對於所謂的婚禮流程安排也會特別注意。
白紗,玫瑰,紅色地毯,眾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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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啊。
二十五歲的莫佳旋,真的覺得那是一場霹靂大惡夢。
雖然已經入行幾年,但她還是搞不太懂,自己為什麼會以為進入婚紗這一行就會與幸福沾上邊。
這算誤入歧途嗎?
佳旋並不太喜歡唸書,勉勉強強只念到高職,畢業證書上印的是服裝科。
依照學校規定,服裝科的學生在畢業典禮穿的是自己縫製的婚紗,當天剛好有位傑出校友回來,對她的設計跟手工都頗為欣賞,在知道她無意升學後便表示,她現在負責一家婚紗公司,問佳旋願不願意來上班?
就這樣,佳旋在畢業隔天就到「幸福婚紗」報到。
很快的,她也認識了所有的人,知道校友叫陳莉琪,大家都喊她琪姊,琪姊有個在念大學的弟弟陳偉全,高壯粗勇,沒課的時間會在公司裡打雜,維修,兼任司機。
佳旋的工作說難算難,但說簡單也算簡單--替瘦新娘將衣服縮合身,替胖新娘將衣服放大。
不進婚紗公司,大概鮮少人會知道,禮服布料的第一要求不是美,而是要禁得起改。
放大,縮小,放大,縮小……在禮服賤價賣出前,要被改上N次,好適應各式各樣高矮胖瘦的新娘。
至於新娘們……唉,不提也罷。
今日工事開始。
莫佳旋取下架子上的禮服,吊牌上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以及公分數--開衩修長,裙子改短,腰要放,胸部要緊。
樓下隱約傳來真真跟小玉招呼客人的聲音,但那不用管,因為眼前這堆的花花綠綠才是她的責任。
一旁,葉子已經開始組合珠花。
佳旋將旗袍攤在工作抬上,拿起布尺,小心翼翼的量著,量著,量著……薄薄的唇角漸漸露出一絲淺笑。
然後,淺笑變成悶笑,悶笑變成了大笑。
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滿臉喜悅。
而這毫不掩飾的喜悅,很明顯刺激到她身邊那個正在製作手工頭飾的人。
「我說,」葉子一邊將手中的珠子發出嘩嘩的聲音,一邊涼涼的開口,「妳也不用這樣吧。」
「我高興嘛。」
「妳不要講得好像第一次出國那樣。」
「出國是一回事,但用公司的錢出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只要改完這件衣服,馬上就可以回家準備,後天這個時候,我已經在海邊游泳,曬太陽,按摩,看表演。」想到即將到來的海灘假期,莫佳旋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臉上的笑容,「叫我不要笑?辦不到。」
「妳可以高興,但不要把自己變得這麼猙獰,一個二十五歲還沒交過男朋友的人對著婚紗悶笑,真的很詭異。」
佳旋原本開心的臉在聽到「二十五歲還沒交過男朋友」這句的時候,瞬間垮下,烏雲飄過。
又不是她願意的。
二十五歲還沒交過男朋友,聽起來很奇怪,但如果瞭解她的成長經歷,那就一點都不奇怪。
國高中念的都是女校,女校沒男生,她家跟學校距離不到一百公尺,也沒啥機會偷跑去聯誼,畢業後到婚紗公司上班,遇到的異性又都是準備被套牢的人,她,去,哪,裡,找,對,像?
她不是保守,不是受創後沒勇氣,當然也不是準備當台灣的泰瑞莎,她只是純粹的沒有機會。
「葉∼∼子∼∼」佳旋瞇起眼睛,「妳就一定要提這件事情嗎?」
「沒辦法不提。」葉子停下手中的珠串,對她露出一抹壞笑,「在這種只有女生的工作環境,只有妳是我的娛樂。」
「我才不要當妳的娛樂!」
「寶貝別這樣。」
莫佳旋大吼,「不要叫我寶貝啦!」
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葉子忍不住想笑--沒人知道,玩莫佳旋帶給她多大的樂趣。
她最討厭人家叫她寶貝。
兩人差不多是同時間進幸福婚紗的,由於莫佳旋外型中性,加上第一天就弄壞了一個展示燈,因此大家都在猜,這看起來粗手粗腳的女孩子,有沒有辦法勝任工作,又能待多久?
跌破眾人眼鏡的是,她不但待下來,還成了琪姊的愛將。
當然一路下來,她還是在無意中破壞了不少幸福婚紗的物品,可奇怪的是,只要她拿起衣服,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細心。
明明是大人的衣服,她卻能用「公分為單位修改,穿穿改改,縮縮放放,總之,調到最適合新娘的體態為止。
這點葉子是很佩服的。
像她,就不可能去做那種事情。
珠花已經是她的極限,以0.5公分為單位改衣服?絕不。
「葉子。」
「嗯。」
「……」
葉子也不急,一邊把珠串弄成花朵形,一邊慢慢等。
五分鐘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跟句子又響起,「葉子。」
葉子瞟了她一眼,「莫佳旋妳有話就直說,不要用棄婦的聲音一直呼喊我的名字,聽起來好可怕。」
「欸,妳怎麼這樣,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啊。」
「那妳覺得……」支支吾吾了一下,她終於說出心中的疑慮,「妳覺得我三十歲之前有沒有可能會結婚?」
面對那哀哀怨怨的問題,葉子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可能吧。」
莫佳旋哀嚎,「吼,妳就不能安慰我一下,讓我帶著愉快的心情出國嗎?」她現在可是很鬱悶的啊。
碧海藍天的假日,玩伴卻是另外一個同事小紗。
慘的是,小紗前面超級凸,後面又非常翹,年輕美麗,跟她站在一起,絕對沒有艷遇的可能。
莫佳旋已經有五天晚上小紗可能都不回房的心理準備了。
大概是看到她真的太過低潮,葉子終於給了她一個安慰,「不要亂想,好好休息,等妳休完假就是五六月的霹靂大旺季,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大堆的新郎、新娘、婆婆、丈母娘在大廳為了芝麻小事吵到臉紅脖子粗,妳多看他們吵幾次,就不會想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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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隔壁夫妻在清晨吵架之賜,莫佳旋早早就起床,在集合時間前一個小時就到了中正機場。
時間,早上八點。
站在偌大的第一航廈,看著四周人來人往,飛機牌不斷的翻,不禁很想問自己,十一點的飛機,真不知道這麼早來幹麼。
莫佳旋拿起電話,按了小紗的號碼。
「喂。」迷迷糊糊的聲音。
「妳剛起來?」
「嗯。」小紗又發出一串聲音,「妳在哪?怎麼這麼吵?」
「機場。」
「機場……機場?!」她放大音量,「妳為什在那?等等,該不會是我睡過頭吧?現在幾點?你們是不是要登機了?」
一串劈哩咱啦透過話筒傳過來,佳旋不由自主把電話拿離耳朵,默數五秒後,才再度貼上。
果然,小紗已經恢復正常,「妳不要嚇我。」
「我不是要嚇妳,我只是想,說不定妳也剛好早起,我們可以一起,呃,吃個早餐之類的。」
「我幹麼這麼早爬起來跟個女人吃早餐啊。」她沒好氣的應--雖然也差不多時間要起床,但是被嚇醒跟被鬧鐘叫醒,完全是兩回事,「不跟妳講了,一個小時後機場見吧。」
喀的一聲,被掛電話了。
時間真的還很早。
莫佳旋沒有選擇的,拖了行李上二樓,在書局挑了一本雜誌之後,又在咖啡廳點了大麵包跟咖啡,由於是半自助,結完帳之後還要等待工作人員將餐點裝盤,就在等待的時間,莫佳旋開始打量起餐廳。
不愧是機場啊,雖然時間這麼怪,東西又這麼貴,但不小的空間裡還是坐了八九成的客人。
「小姐,您的餐點好了。」
端起盤子,莫佳旋選了唯二的兩張空桌之一--
靠近外面走道的那張。
原因無他,因為比較明亮,靠裡面那張雖然免除人潮來往的打擾,但就是有種陰沉感,她不喜歡。
雜誌,麵包,咖啡,雜誌,麵包,咖啡……
眼角餘光瞥到一條花裙子。
花裙子旁邊站了一個穿著拖鞋的男人。
那拖鞋好面熟,莫佳旋想了一下連忙將雜誌前翻到剛剛一個介紹時尚男裝的單元,跟模特兒腳上穿的一樣,又看了眼下面一排說明文字,赫!Lv,同款還有桃紅色,透氣耐穿,符合人體工學,在舒適中自然流露的流行感……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雙鞋子要台幣七、千、多。
佳旋想起自己的拖鞋,一雙才十五塊。
花裙子將包包放在桌子上,似乎在徵求拖鞋男同意,「離上飛機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在這裡坐一下好嗎?」
拖鞋男發出一個單音,大概算是同意。
「那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拿鐵。不要加糖。」
「我知道。」花裙子笑說:「你不喜歡甜的嘛。」
莫佳旋想,這對男女是主僕嗎?對話怎麼這麼詭異。
花裙子的聲音,嬌媚又討好,字裡行間掩飾不住喜孜孜的感覺,而拖鞋男的聲音就是典型的缺乏熱情。
這情況,佳旋十分熟悉--她們做婚紗的,三不五時就會有奉子成婚的准爸准媽來,大體來說,准媽媽總是興致高昂的說這說那,准爸爸則是隨便隨便妳高興就奸。
眼角瞥到拖鞋男在旁邊坐下,禁不起好奇,莫佳旋將眼睛從雜誌移開--嘩,拖鞋男原來還是個美型男。
頭髮略長,但整理得十分好看,修飾過的眉毛配在五官上顯得十分清爽,桃花眼,薄嘴唇--如果不是她對各大演藝版都有研究,可能會以為他是哪裡冒出來的偶像劇演員吧。
長得真好看。
看樣子也不過二十六七,跟陳偉全一樣大,但跟拖鞋男一比,陳偉全感覺就是個粗工。
明明也念了大學,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念出什麼氣質來。
拖鞋男感覺完全不同,冷淡是冷淡了點,不過有種吸引人注意的特質,感覺就是個應該坐在羅馬噴泉旁讓陽光打下來的那種人。
而且穿得起七千多塊拖鞋的人,經濟能力絕對不會差。
莫佳旋完全清楚為什麼花裙子會把自己搞得跟奴隸一樣了,拖鞋男不但年輕,俊秀,而且有錢,有機會的話誰都會撲上去啊……
正在胡思亂想間,花裙子回來了。
由於座位原本屬於四人坐,拆成兩人坐也只意思意思在桌子與桌子中間放了一個小相框,因此花裙子與拖鞋男講什麼,她都加減有聽到,什麼誰家的生意啊,進貨啊,飯店洽談之類的。
佳旋剛剛開始還聽得頗有興致,五分鐘過去,已經想打呵欠。
好無聊的對話。
電話響了,吵鬧的空間響起少女偶像的歌聲,「愛得好,愛得壞,愛得厲害,套住你,套住我,心連連看,給我愛的套餐」,同事群的來電鈴聲。
應該是小紗。
佳旋連忙放下吃到一半的麵包。
然後,悲劇就發生了--聽得到聲音,找不到手機,手忙腳亂之下,打翻了餐盤,還沒吃完的煙熏牛肉就這樣在空中畫了個弧線,掉在隔壁桌上,而且好巧不巧,落入拖鞋男的咖啡杯。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了不起再賠一杯,可對方的咖啡杯並不是空的,不是兩三分滿,是七八分滿。
天外飛來的煙熏牛肉讓液體濺出,灑髒了拖鞋男那件看起來很貴的襯衫,伴隨而來的是花裙子的叫聲,然後,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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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澤原本心情就不好,現在心情更差。
這得分兩點來說。
心情不好是因為,他所投資的「結婚工坊」跟曼谷訂了一批布料,中間有文件忘了蓋章,貨物沒辦法進來,但月底又一定要用到這批布,所以公司得派人去處理。
助理王巧欣是一定會去的--明知道可以順便度幾天假,可由於巧欣必到,大家都推來推去,對順便遊玩的好康敬謝不敏。
賀明人說得好,「跟巧欣出國不是度假,是修行。」
毒歸毒,但很中肯。
於是,結婚工坊的三個合資老闆用了很原始的方武決定:猜拳。
一輪下來,許君澤大輸特輸,只好乖乖收拾行李,準備飛曼谷--這是他在美麗星期天板著臉孔的原因。
跟巧欣一起已經不爽,然後居然又被一個冒失的女孩子弄髒了衣服--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應該沒人會相信有這種事情,煙熏牛肉就這麼好會飛過來,然後剛好掉在他的咖啡杯……
抽出幾張擦手紙,許君澤小心印幹上面的咖啡漬。
所幸他穿的是格子襯衫,污漬不會太明顯。
看了看鏡子,許君澤發現自己的表情有點無奈。
走出洗手間,巧欣很快的迎了上來,「怎麼樣?可以擦掉嗎?唉,還是有污漬耶,剛剛應該叫那個女孩子去買一件衣服還你才對,真搞不懂怎麼會有人這麼粗魯,可以把牛肉弄到別人的杯子裡……」
許君澤一陣耳鳴。
巧欣總以為這是細心跟關心,但在男人的耳朵中,這叫歐巴桑上身,是很沒救的行為。
女人一旦嘮叨,再美麗都沒有用。
不至於讓人怕,但也絕對不會讓人愛。
「巧欣。」許君澤打斷她,「妳介下介意我們先進去?」
裡面有很多免稅商店,花花綠綠應該可以讓她閉嘴。
「喔,當然。」她露出一抹笑,「我不介意,走吧。」
兩人過了海關,那些化妝品跟名品專櫃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下就被專櫃小姐拉走了。
許君澤一笑,驀的,一個人影走進了他的視線:挑染短髮,白色棉T,牛仔褲,斜背包……那個冒失的女孩子?
她顯然已經跟同伴會合。
跟略帶男孩子氣的她相反,她的同伴極為女性化。
鬈發披肩,穿著火辣無比。
兩人靠在一起講話十分親暱。
兩人親親愛愛的從他旁邊走過,冒失女甚至沒有注意到他,不知道講起什麼開心的事情,兩人一陣笑。
當下,許君澤心中浮現了三個字:蕾絲邊?
又看了她們的背影一眼,應該是吧,蕾絲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