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司機渾厚的嗓音將我喚回現實中,合上日記,我提起背包下了車。
沿著塞納河的堤岸行進,視線雖然游曳在那一座座連接左右兩岸的石橋和充滿歐洲氣息的建築上,但思緒和心情卻凌亂一如塞納河水面無規則瀰漫著的波瀾。
很快地,一抹坐在堤岸上的白色身影便影入眼簾。走到她的身邊,我冷然落座於她的左側。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河對岸三角形支架上棲息著的鳥群一隻接一隻地飛走,又一隻接一隻地飛來填補所空缺的那一塊。
「魚魚,還記得兩年前我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嗎?」
漫長的沉默之後,小語眺望著遠方開啟了我們之間的言語之門。
「Thefifthseason。」
「對。」小語的唇邊綻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跟隨導師去日本寫生,也是第一次在日本的便利店裡買飲料。知道嗎,當我在結帳時發現收銀的店員是你的時候,我有多麼驚訝!」
我不語。
「早在去日本的前一年,我就知道你在東京留學的地址。可是在我的意識裡我一直認為,人生如果失去了意外,也就失去了許多色彩。如果我的導師不是決定帶我們去日本,這一生,我都不會想要去踏上那片彈丸之地,儘管我知道那裡有你。」
小語仰望著蔚藍的天空和偶爾飄過的雲彩。
「其實,在閱讀媽媽的日記之前,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對爸爸有過超越父女感情的迷戀。後來,雖然因為長大了,瞭解了爸爸對我的感情始終十八年來如一,但他在我的心裡,永遠會是一個完美的理想,一個遙遠的夢境。
你是爸爸前半生的夢中人,所以對你我曾有過嫉妒,有過憤恨。然而當命運的齒輪讓我轉向那個我千不願萬不願踏上的日本,並在距你留學的東京千里之外的北海道遇見了你,我知道,如果這不是人生的意外,就是媽媽刻意的牽引。」
「我是個崇尚自由追求的人。」小語的指尖在石堤上輕輕地畫著圈,「如果你不能讓我滿意,即使要違背媽媽的遺願我也再所不惜。可是,在和與你的交往中,我漸漸明白了爸爸之所以會愛上你的原因。你的人格、才華和個人魅力使我再一次地讓步,因此我決定把你帶到爸爸身邊。但是如果你無法愛上爸爸,我也不會強求……魚魚,緣分是件奇妙的東西。我們的婚姻就像當年爸爸媽媽攜手時那樣,是建立於高於友情而低於愛情的感情上。而我,則一如當年媽媽的翻版,在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裡漸漸地把我對你的那份第三類感情上升到了接近於愛情的邊緣。所以,即使我清楚地知道你和爸爸相愛,卻又不願意輕易地放開你……」
小語轉頭凝視著我。
「你知道嗎,魚魚,雖然強扭的瓜不甜,但仍然可以吃,只是這樣的吃是一種忍耐而非一種享受。
對於心裡沒有所愛之人的兩個人來說,這種忍耐就像是想喝飲料的時候只有白開水,雖然平淡無味卻也算不上是痛苦;而當其中一人心有所屬的時候,這種忍耐就變成了一種無藥可醫的傳染病,身邊的人都會因此而陷入一種莫名的痛苦中去,如果沒有人給它畫上休止符,這樣的痛苦就會延續一生一世。
我不想重蹈媽媽的覆轍,因為一生的痛苦和自責對我來說實在太沉重了,所以我選擇放棄。」
話到這裡,小語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因為爸爸媽媽的寵愛,從小我就是個任性的孩子。雖然想好了要放棄你,可我又不甘心就這樣為我們之間畫一個太過簡單的句點,所以我導演和主演了這場『車禍肥皂劇』——它再一次驗證了你近乎自虐的高尚人格,也再一次地讓我瞭解了這樣一個事實:爸爸雖然是你愛的人,但在你的心裡我仍然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因為我是你的妻子。」
立於河堤上,小語拂了拂迎風飄揚的長髮,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我站起來。
「魚魚,你和爸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我希望你們攜手走完這一生,不論前方有什麼樣的風風雨雨和艱難坎坷。」
說著,她輕輕地拉下我的肩,吻了吻我的額頭。
「除此之外,作為報答,你還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是什麼?」
「當我有一天找了自己真正愛的人的時候,你才可以放開我。而在這之前,你親親愛妻的寶座還是我的。至於爸爸,他只能當你的地下夫人。」
「這樣……會不會太委屈他了?」
我故作深沉,但眼中卻漾滿了的笑意。
「會咩?先來後到哦!」
拉起小語的手,我們迎著風向前走去。
「有海豚?是我的!鯨魚?靠邊站!」
調皮地眨眨眼,小語清脆的笑聲蕩漾在塞納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灑落一片耀眼的璀璨。
***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愛琴海的夕陽美得令人屏息,絢爛的晚霞將天空渲染成一片如夢如幻的天堂,多變的光線將愛琴海與黑海混合成一個金紅色的海洋,璀璨奪目。遠遠望去,那坐在岩石上的黑色剪影一如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彷彿下一秒鐘就會消失在金光燦爛的天邊,讓人禁不住感歎好夢一場。
凝視著這樣的景色,站在不遠處的年輕男人嘴角禁不住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下一分鐘,只見他輕輕地,慢慢地靠近那個修長的黑色剪影。
「漁夫先生,請問一條鯨魚多少錢?」年輕男子停在剪影的身後,問了一個叫人匪夷所思的問題。
然而叫人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剪影竟然回頭了,並且露出一個連夕陽都為之遜色的笑容.
「很貴哦,差不多是一條海豚的價值。」
年輕男人也笑了,「如果換到的話,是不是可以保留一輩子那麼久?」
剪影收起魚桿並站起身,兩人的距離近得只容得一線光穿過。
「對,可以保存一輩子,那麼久……」
音落,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在合為一體的剪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