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吃些點心?」古嘉兒輕聲問。
「不用了,我不餓。」她謊稱,悄悄地吸氣縮小腹,好讓自己在人家面前看起來沒那麼「蓬」些。「你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吧。」
「我可以請教……」古嘉兒思索著該如何開口,「你對我和阿醇的事情,瞭解多少嗎?」
「杜醫師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些。」她老實回道。
她的話讓古嘉兒遭受到不小的打擊,過了好幾秒後,她才低聲道:「他真的那麼恨我?彷彿我在他的生命裡從未存在過。」
王有樂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還是落井下石,她都做不到。
她只好低頭用手指描繪著那雪白的餐巾,下意識地描了一次又一次,後來才驚覺到,她來來回回寫的都是「阿醇」兩個字。
阿醇。這是只專屬於他和古嘉兒之間用的親暱叫法。
王有樂想起自己總是「杜醫師、杜醫師」的叫,怎麼也改不了口。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在心理學上又像征了什麼意義,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那麼自自然然、親親密密地喚他「阿醇」。
「兩位小姐的綠茶,請慢用。」一名衣著筆挺的服務生將兩組韋致活古典茶具放下,還有一碟用手繪綠色風鈐草的瓷盤裝盛的各色小點心。「古小姐,這是本店招待的歐式小點拼盤,希望您和您的朋友會喜歡。」
「謝謝。」古嘉兒溫柔一笑。
王有樂看著這一切彷彿置身在英國宮廷內享用皇家下午荼的氣派和氛圍,人家纖纖指頭能夠輕巧地勾起杯耳,放在唇畔輕嚼啜一口荼,而她嫩嫩「有福氣」的手指頭一塞進杯耳就有點卡住,怎麼看怎麼滑稽……
「我可以叫你有樂嗎?」
她差點被嘴裡的茶嗆到,抬頭望入古嘉兒美麗的眼眸裡,有些遲疑的說:「好、好像不太適合……像我也不可能直接叫你嘉兒,因為我們倆現在的身份還真的有點尷尬。」
「你很特別,」古嘉兒輕歎一聲。「我現在有些能理解,阿醇為什麼會選擇你當他的女朋友了。」
「這是什麼意思?」她全神戒備地問。
「心理咨商是一項非常耗費心神的工作,我們往往要比病人想得更加深、更加透徹,才能發堀出對方心底、連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覺的幽微細處。」古嘉兒柔聲解釋,「平時精神時時處於專注狀態,放鬆下來的時候,也常常希望能夠不花腦子、去看些搞笑的電影,或聽聽歌,做些讓自己開心的事。你的存在,對阿醇來說想必是很珍貴的。」
果然,雖然明明是在讚美她,可她聽起來卻一點也不覺得好受。
「那個……我不能代表杜醫師發言,這個你可能要去問他。」王有樂清清喉嚨,說出連自己都覺得虛偽可笑的政客型廢話。
古嘉兒眸光閃過一絲詫異,這個看似沒心眼又好脾氣的胖胖女孩,原來也有她聰慧細膩精明的一面,看來是自己太過主觀了,光憑第一印象就錯判了形勢。
「王小姐,我今天來不是要跟你談判,也沒有與你為敵的意思。」她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我只是很單純想讓你瞭解,我和阿醇之間的一切,無論是愛恨都糾纏得很深、也好多年了。」
王有樂一邊聽著,一邊喝著淡而無味的綠茶,試圖讓堵得發緊的喉嚨好過些。
「我覺得我們有責任讓你知道五年前的事實,這樣對你才公平。我真的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尤其是阿醇。」古嘉兒感傷地道。
「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明知這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打開只會後患無窮,王有樂還是沒有辦法不去掀開這一切。
其實再不願面對的真相,也早就逼近到他們眼前,不是她想蒙上眼睛、摀住耳朵,就會消失不見。
她的心微微刺痛,在杜醫師心中,好像不管是不是痛苦,那些痕跡一直都在,否則他也不會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了。
「五年前,我放棄了和阿醇結婚,選擇到美國參與一項重要的醫學研究計劃,這對他傷害很大,他覺得我遺棄了他、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古嘉兒淚光閃閃,低聲道,「他很生氣,因為我們當時為婚禮做出了無數完美的想像和規劃,他的父母,我的父母,我們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知道我們即將在美麗的六月天結婚……」
入口的綠茶越發酸澀泛苦,王有樂微微抖著手,強自鎮定地將杯子放回杯盤上。
古嘉兒只是在陳述一個五年前的陳舊回憶,不是現在進行式,所以她沒什麼好擔心,也沒什麼好難受的……對吧?
她驀然想起,像杜醫師那麼驕傲完美而真心的男人,怎麼受得了這個?
當時,世界彷彿都在眼前坍塌了,他的心一定很痛、很痛……
王有樂鼻端不禁發熱了起來。
「到今天,我依然不後悔五年前的決定,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阿醇因為恨我,而離開我……雖然這五年來我錯失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可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的事業很圓滿、很成功,我也會盡我的一切力量來挽回他、補償他。」古嘉兒輕柔的嗓音裡透著盤石般的堅定決絕。「王小姐,你能明白我的心嗎?」
王有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清麗飄逸的女子。
沒錯,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很了不起的上流社會菁英分子,她擁有了全世界所有女人夢想了一輩子也求不到的一切,但是——
「我能說實話嗎?」王有樂衝動地開口。
古嘉兒一怔。「呃,當然。」
「你真的很自私。」她忍不住辟哩啪啦地衝口而出。「從剛剛到現在,我只聽到你說『我我我』的,你眼裡、心裡,看的、做的都只有你自己,你想要得到愛情,想得到救贖,又想得到事業上的成就,你什麼都要,那杜醫師呢?」
古嘉兒有一絲錯愕,連忙開口欲解釋,「不,聽我說,王小姐,我想你並不瞭解——」
「你不需要用一些心理學的詞彙語法,看似平等體恤對方、拉近和對方的距離,藉此讓對方能夠在毫無芥蒂和成見的狀態下,接受你的一切說法。」王有樂火大地道,「省省吧!」
古嘉兒臉色一沉。「王小姐,我不知道你究竟從哪裡得來的訊息,會做出這麼業餘又錯誤百出的判斷——」
「古小姐!」王有樂非常、非常認真嚴肅地看著她。「雖然我只是診所的助理,但這三年多來我一直跟隨著杜醫師,他對待病人會使用技巧,但從不耍心機,他從頭到尾都讓對方知道,不管對方有沒有錢、有沒有身份地位,遇到的是嚴重、或者只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他都是真心陪伴著他們,也是真心想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
古嘉兒僵住了,一時語結。
「我在他身邊學到了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如何辨別一個人是不是帶著『真心』來到自己面前。人能騙得了別人,但往往騙不了自己。我從剛才到現在,都沒聽到你說你有多愛杜醫師,你願意為他做些什麼,我只聽到你『想要他』、你要『要回他』,所以你現在想要我做什麼?自己識相點,摸摸鼻子,自行退出,然後把他還給你?」
「王小姐。」古嘉兒眸底掠過一絲狼狽和不甘,「很抱歉,我必須明白的告訴你,你的理解完全錯誤,你的自我感覺已經良好到完全失衡,你固執得對於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只願意看見你想讓自己看到的,坦白說,這並不好,這對你的人生會是一大致命傷。」
王有樂心下一緊,卻高高地昂起下巴,「那又怎樣?不然你咬我啊!」
古嘉兒一窒,有些傻眼。
王有樂索性雙手抱臂,整個人放鬆地往椅背靠去,再也不想持續吸氣縮小腹,拚命在她面前假裝自己「也」很瘦了。
這位美女以為她是全世界的中心嗎?只要她勾勾手,全世界都得跟著她起舞嗎?
想她王有樂可是出了名,皮粗肉厚神經遲鈍的小胖妹,只要她鐵了心認準了某件事,連杜醫師那麼精明機車的人都拿她沒皮條。
是醫師又怎樣?不然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是氣質美女代言人的古嘉兒,還能豁出去跟她這個書讀得沒她多、學歷跟她差了一大截的助理當場抓頭髮、扭打滾作一團不成?
「王小姐……」古嘉兒向來就是理論學者一派的,又是一向被學術界捧在手掌心上的美女醫生,幾時見過有人像她這麼不買賬的?
「好了,談完了,我要回去吃飯了,坦白說,我真的是餓死了。」王有樂站起來,把大背袋甩上肩頭。「謝謝你請我喝茶,下次有機會,我再回贈你正港愛台灣的特大杯珍奶,這樣就算扯平,誰都不欠誰了。」
古嘉兒完全說不出話來。
杜醇怎麼會喜歡像——像她這樣的女孩?
也許對一些男人來說,身上透著大刺刺、粗俗趣味特質的王有樂,的確有她吸引人的地方,但是杜醇不一樣,他是這世上最完美也最挑剔的男人,只有最卓越最頂尖的人事物才能引起他的興趣。
這個王有樂,跟他明明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呀!
古嘉兒愣住了,完全百思不得其解。
王有樂哪管她個三七二十一,自顧自大步走向門口,大力推開玻璃門,一臉完全不在乎的樣子。
直到過了一條街,再下一條街,她來到公車站牌下,突然全身力氣用盡般,一屁股坐在鐵椅上。
其實她和古嘉兒,誰都沒有贏。
因為不管誰宣稱自己才是最適合杜醫師的人,最後的選擇權都不在她們手上。
公交車來了又去,一班一班搭載著下班的人們,趕著回到溫暖的家。
她瞪著陌生的站牌名,有一絲茫然,不知道自己在沒有通往回家方向的站牌做什麼?
王有樂背著袋子,轉身離開公交車亭,在夜晚的街上走了很久很久。
明明外套穿得很暖,明明初春的晚風已經不那麼刺骨了,可是她還是覺得有點冷。
也許是因為肚子空空如也的關係,可奇怪的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餓。
王有樂縮著脖頸,用力拉高衣領,不知走了多久,最後,終於走回住的大廈門口。
她一抬頭,驀地呆住了。
心急如焚地等了一整晚的杜醇,原本半坐靠在休旅車引擎蓋上,一見到她,立刻氣急敗壞地衝到她面前。
「你整晚都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手機也不開?你知不知道我擔心得要命?」
望著他,王有樂心頭一熱,再也忍不住衝動地奔進他懷裡,用力地抱住他。
「杜醫師!」
「有樂?發生了什麼事?」他心下一驚,雙臂擁緊了她,掩不住焦急地追問:「放心,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怕,別怕。」
她把臉埋在他溫暖強壯的胸瞠上,熱淚不知怎的奪眶而出,迅速濡濕了他的衣衫。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他環得更緊,好像只要永遠不放手,他就不會不見。
「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她忍不住哽咽。
他一怔,眼神溫柔了,大掌輕撫著她的頭,低聲道:「傻瓜,我不來找你,要去找誰?」
「……謝謝你。」她鼻息濃重的聲音幾若未聞,卻令他的心不自覺整個揪了起來。
他什麼都沒有再多說,只是將她摟在寬大的懷抱裡,結實的手臂牢牢地圈守著她,保護著她。
……看來,古嘉兒今天果然找過她了。
杜醇的心情相當複雜,但是他明確地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