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什麼都可能來臨,也什麼都會過去,然而在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裡,什麼才是人們真正想在那一剎那緊緊握在手心的?
終於到了週一,杜醇已經想過了幾千次幾萬次,在走進診所時看到王有樂的第一眼,他該說些什麼。
可是當真正看見坐在櫃檯後,那張有些蒼白憔悴的小圓臉時,他的腦袋一片空白,所有準備好的話全忘光了,只有無止無盡的心痛迅速在胸口蔓延了開來。
「你的樣子看起來真淒慘。」他喃喃。就跟我一樣。
聽見他的話,王有樂那抹好不容易才勉強掛在嘴邊的笑,剎那間消失無蹤。
「杜醫師,你早。」她低下頭,故作無事地檢查預約的行事表。「江太太九點半會過來,她女兒也會陪同一起——」
杜醇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禁低咒自己一聲,隨即鼓起勇氣,抬頭凝視著她。「有樂,我們談談好嗎?」
「現在是上班時間,杜醫師。」她平靜地回道,「而且該談的,我們不是都談完了嗎?」
「那不是結論。」他難抑心裡的煩躁,焦慮地道。
「杜醫師,我說過你不用擔心我的。」她臉上有一絲蕭索的寥落和認命。「其實我也知道我們兩個並不適合,不管是在哪一方面,前天我是一時受打擊,心理上有點難以接受,不過昨天我都想清楚了,我真的祝福你們。是真的。」
他咬牙道:「你已經『祝福過』我們了。」
「真的嗎?」她眸光黯淡了下來,強笑道:「喔,那就好,那沒事了吧?我先去擦一下玻璃。」
「有樂,我——」
就在此時,玻璃門被人輕推開來,門上銀鈴叮噹作響。
他倆同時望向門口,杜醇臉色微變,王有樂的表情卻是熟悉的悲慘和認分。
女主角登場,配角退場。
「怎麼了嗎?」古嘉兒看著他們倆,嘴角那抹溫柔的笑意有些僵住。
杜醇目光心疼而不安地看著王有樂,剎那間,真是痛恨極了自己!
「嘉兒,有事嗎?」他勉強提起精神,走向古嘉兒。「現在是上班時間,待會兒病人要來。」
「知道了。」古嘉兒嫣然一笑,揚了揚手上的飯店外帶早餐袋。「我是來幫你們兩個送早餐的,送完了,我就走。這樣就不會耽誤你們工作了吧?」
「古小姐,謝謝你。」王有樂逼迫自己盡身為助理的本分,上前接過提袋。「我先去打掃環境了,你們慢慢聊。」
「有樂!」杜醇心一痛,急忙抓住她的手腕。
古嘉兒眸底掠過一絲驚懼,不著痕跡地挽起他另一邊的手臂,淺笑道:「阿醇,我有點工作上的事情想請教你,可以給我五分鐘的時間嗎?」
她知道自己這麼做很拙劣、很幼稚,但是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沒有他在身邊的這五年,不管再成功也感到失落,身旁沒有一個瞭解她、照顧她的人,尤其在夜深人靜,獨處淒涼的時候,那滋味並不好受。
她就算事業做得再大,也終歸是個女人……
「嘉兒。」他眼神有一抹不忍。
古嘉兒沒有錯過他眼底的是「不忍」,但她依然選擇牢牢抓住他,就算現在他對她是同情也好,憐憫也好,她仍有那個自信,只要時間一長,他還是會再度愛上自己的。
王有樂看著他倆之間微妙的氛圍,心痛如絞,努力想掙開他溫暖有力的手掌,勇敢地對他燦爛一笑。
「杜醫師,我很好。」她深深地望著他,眼微紅卻透著真切。「真的,你可以放心了。」
杜醇緊緊地盯著她,他不是不放心,而是不能放手……
「阿醇。」古嘉兒的聲音裡有一絲顫抖乞求的淚意。
他的手終於在這一瞬間鬆開了——這對王有樂來說,彷彿是某種最後的宣告和結束。
她強忍著眼眶湧現的劇烈灼熱感,低頭匆匆走向後面的置物間,拿了抹布和清潔劑又匆匆往大門外走。
站在玻璃落地窗外,她拚命忍著淚水,使勁地用抹布擦著早已一塵不染的玻璃,偏偏目光又不爭氣地偷偷瞄著裡頭,舉止互動「親暱」的那一對璧人。
王有樂,看,你的瀟灑是對的,看看你成就了多麼幸福的一對有情人?
一個人傷心,總好過三個人痛苦,不是嗎?
*****
接下來的日子,杜醇一直想找他們倆可以單獨相處的時間,和王有樂談一談。
可是她刻意避開他,一直很忙碌的樣子,而古嘉兒又是一到下班時間就來「堵」他,他完全沒有機會可以跟王有樂好好說話。
周休二日的時候,不管他什麼時間去找她,打電話給她,她永遠都說她在外縣市度假,永遠不在家……
杜醇一天比一天還要煩躁,打電話想叫張諒出來喝酒,乾脆把自己灌醉,那個可惡的傢伙卻只會問他「你想好了沒?」、「你解決了沒?」
前後才兩個禮拜,他又不是超人,怎麼可能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就處理清楚這五年來情感上的一團紊亂?
尤其這些日子來,有樂有意的和他保持距離,更是讓他整個人慌亂得手足失措。他厭倦透了她不再對著他笑,不再抽空就抱著零食大嚼,然後縮縮頭等著被他念。
他甚至衝動地考慮過,去搬來一堆鹹酥雞、披薩、烤肉串、奶茶……所有她最愛吃的食物,好博得她一笑。
只要她能再度開心起來,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瘋了,真是瘋了。」他捧著沉重的腦袋,沮喪地自言自語。
門就在此時被輕輕敲了兩下。
「請進。」他歎了口氣。
王有樂推開診間門進來,他的心瞬間迅速狂跳起來,難抑喜悅地急急起身。「有樂!」
「杜醫師,董先生到了。」她走進來,把放在藍色活頁夾裡的病歷表遞給他。
「好。」他眼神一黯。
她轉身就要走出去,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喚住她。
「有樂,等等!」
她回過頭。「杜醫師還有事嗎?」
「今天下班後,我請你吃飯。」他深邃眸光盛滿了懇求。「等我。」
王有樂眼圈微紅,強顏歡笑道:「杜醫師,謝謝你。可是古小姐剛剛打電話來,說七點會來接你一起去吃晚餐。」
他深深吸了口氣,改口道:「那我們『三個』一起,我有話要說。」
「改天吧。杜醫師,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打資料了。」
杜醇眼神抑鬱地望著她離去,一瞬間,胸口痛得像是快爆炸開來了。
是該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他越猶豫越彷徨,越想要兩面周全,只會給她們兩個造成更大的傷害。
今天晚上,他一定要把真正的想法、以及自己「心的去向」,告訴有樂和嘉兒。
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煎熬,他終於確定了,誰才是他這一生唯一想牢牢守護、深深鍾愛一輩子的女人。
有一些事,腦子再混亂,心,始終會明白……
*****
六點下班前,杜醇接了一通從美國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他以前在美國的病人,等結束這通國際電話已經七點了,他走出診間,已經不見王有樂的身影。
「有樂?有樂?」他臉色頓時變了。
難道——這傢伙又逃走了嗎?
「阿醇,你準備好了嗎?」古嘉兒推門進來,笑吟吟地道:「我訂好了『夏儂』,我記得那是你最喜歡的法國餐廳……」
「嘉兒,對不起。」他眸光澄澈而堅定地望著她,聲音清晰地開口,」我以後不適合再跟你一起去吃飯了。」
「你……你怎麼了?」古嘉兒臉色一白,勉強笑道:「你如果不喜歡『夏儂』的話,沒關係的,我們也可以改到別家,我都配合你。阿醇,我知道我以前太任性了,從來沒有體貼過你的心情,可是現在我願意改,真的。」
「你不用改。」杜醇走到她面前,語氣真摯而懇切地道:「嘉兒,你是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你有你的風格和味道,從來就不需要為誰改變。我現在才瞭解,其實我真的不是你那個『對的人』,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只會像是兩隻被綁住了腳的金龜子一樣,拚命掙扎著往不同的方向飛。」
「不是這樣的。」古嘉兒搖搖頭,聲音微顫道:「阿醇,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多麼相愛嗎?那時候我們也很快樂,你都忘了嗎?」
「我沒有忘,可是就算再美好的時光,過去就是過去了。」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像是在對舊日美麗卻褪了色的年華道別。「我們已經錯過了最接近彼此、唯一一次『牽手』的機會,你去了美國,我留在台灣,這當中五年過去了,承認吧,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年的我們了。」
「阿醇,只要我們努力,只要我們有心——」
「對不起,這就是所有一切問題的癥結點,」他凝視著她,「我已經『無心』了。」
古嘉兒屏住呼吸,美眸驀然充淚了。
「我愛王有樂。」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笑了。「我知道,這很奇怪,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喜歡上一個這樣的女孩,邋裡邋遢,迷迷糊糊,又貪吃得理直氣壯,可是很親切、很溫暖,像是一塊很樸素卻很香、很甜,沒有華麗的奶油、香草、巧克力、什麼有的沒的,就是單純用雞蛋和麵粉、牛奶蒸出的,帶著幸福味道的海綿蛋糕。」
「海綿……蛋糕?」
「對,她連身材都像海綿蛋糕,軟軟的,暖暖的,」他黑眸熠熠,嘴角往上揚。「很舒服,抱起來像被太陽曬過的棉被。」
海綿蛋糕……棉被……
古嘉兒有些迷惘,「阿醇,有哪個女孩會喜歡被叫作海綿蛋糕和棉被?你是不是哪裡搞錯了?我聽得懂關於她很親切、很溫暖的部分,我也承認她身上確實有這樣的特質,但是……海綿蛋糕和棉被?」
「瞧,我們真的有代溝。」他不禁笑了起來。「如果是有樂,她會很高興地問我,那這塊蛋糕好不好吃?甜不甜?這個棉被冬天抱著很暖,那到了夏天怎麼辦?會把棉被收起來嗎?還是會繼續吹著冷氣蓋棉被?」
「我……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古嘉兒一臉茫然。
「對啊,我在說什麼呢?」他笑得更開心了。「也許不是有樂改變了我,而是我早就被她同化了。」
「阿醇——」
他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起。
「抱歉,我先接個電話。」他嘴角笑意快樂地蕩漾著,怎麼也收不起來,他愉快地接起了電話。「張諒?好小子,你終於肯接我的電話了,你……什麼?!」
杜醇臉色瞬間慘白,顧不得張諒還在說話,也顧不得古嘉兒還在診所裡,登時衝了出去。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阿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