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半個多月了,這半個月來,他沒有來見過她、甚至連房門都沒踏進一步。她知道天放怪她,氣她不顧梅歆,所以他不原意再見她。
這是自己的報應啊!自己的一時之錯,害了梅歆一世,她活該遭此報。只是,她好想再見見她啊!
即使只有一眼也好。
怯怯地伸手敲了敲門,久久呆立著,等待著另一端的回應。她知道自己厚顏,在犯下這麼大的錯之後,早就該自己離開。
但是她不願意走,她要留在這裡陪伴梅歆,等梅歆清醒、等梅歆好起來。更重要的是——她捨不得天放啊!
早已落地生根的情感,如何說拔起就拔起;早已經失落的感情,怎能夠要收回就收回?
她要留下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她要繼續待在這兒,喚回天放對她的情意。
門「吱呀」一聲地開了,久久興奮,正準備張口呼喚之際,卻猛地停住。「水……水頤?」
水頤板著一張瞼,上下打量蒼白的久久,潤澤豐美的嘴唇不懷好意地微勾。「啊!是夫人哪!」
久久一見她,不禁怒火攻心。就是她,眼前這個罪魁禍首!若不是她沒看好梅歆,梅歆不會發生意外,更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這已經夠過份的,可她竟然如此無恥,不但將過錯推到自己身上,還擺出—副痛心疾首的虛偽模樣,簡直可恨之至。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陷害我?」久久這輩子從沒厭惡過誰,甚至連賣了她,親手害死弟弟的爹都沒恨過。
但此刻的她,卻厭惡極了眼前的女人。
「你敢問我為什麼?」水頤抬高聲音,臉容變得冷厲。
「我才要質問你,你這不要臉的妓女,究竟是如何勾引大老爺,才讓大老爺娶你作妻子?」
「我……」久久震驚。「我沒有……」
「你給我住口!」水頤喝道,原本嬌艷的臉龐扭曲起來。「妓女就是妓女,既厚顏又無恥,不但是個下濫的貨色,更是個災星,自你入府以來,給大老爺添了多少麻煩,你害他生病、害他落井,甚至差點燒了房子。」
「我不是有心……」
「閉嘴!我還沒有說完。」水頤大怒。「大老爺是多麼尊貴的男人,卻為了你變得平凡、變得普通,變得像平常男子一樣,沒有雄心凌志,只會在府裡消磨人生,逗弄孩子。」
「這有什麼不對?他半生不幸,受盡苦難,這是上天給他的補償。」久久氣憤地握緊雙拳,滿臉通紅。「就算我是妓女又如何?至少我懂得愛他,懂得愛梅歆、小緣,而不像你,自私卑鄙,只為自己的愛而愛。」
「你說什麼?你這卑賤的女人懂什麼,我……」她說到這兒倏地停口,明眸往久久身後望去。「大老爺……」
天放?!久久驚喜地回頭,卻在見到他淡然的表情後,迅速冷下來。
他不發一語,像是沒看見眼前爭執的兩人,靜靜地、逕自走向書房。
自從梅歆發生意外後,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罵她都沒有!這種感覺……好叫人心痛。
「天放……」久久輕輕呼喚,好怕他真的將自己當空氣,毫不留戀。
邢天放一頓,緩緩地轉過頭凝視她。
久久的心湧起狂喜,卻不敢表現出來。她小心地、怯怯地說:「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邢天放轉頭凝視她,淡淡地說:「進去吧!」
一旁的水頤立刻說:「大老爺……」
「我有分寸。」語畢,便轉身進入書房。
書房內仍是一樣的擺設,窗外的綠竹開始抽芽,景物依舊,然而感情卻變了。
「我們之間,還有話好說嗎?」他的聲音極冷、極冷,彷彿要冷到骨子裡去,但久久卻感動的想掉淚。
「我只是想說,對不起……」她忍不住啜泣,淚水滑落臉龐。「如果可以,我會盡我所能,讓梅歆好起來。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事情……」
「你什麼也不能做。」邢天放沉重地說:「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若梅歆能醒來,自然是最好,若她不能醒……」
「不,她一定會醒的。」久久迫切地說:「我去求大夫,求他告訴我方法,若他沒有辦法,我再去找更好的大夫。」
「沒有更好的了。他已經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大夫……算了。」多說無益,梅歆也不會因此醒來。
不帶感情地注視她,邢天放的眼神透明澄澈,既沒有情緒、也沒有溫度。「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些了嗎?」
「我……」久久語塞。強烈的自責摻雜著羞愧,讓她半句話都說不出口。隔了好久、好久,她才吶吶地說:「天放,你……你要趕我走嗎?」
「你想走嗎?」邢天放問。
不!我不想,我要留下來,我要留下來陪梅歆,留下來陪小緣,留下來……陪你……
她在心裡吶喊著,卻不敢說出口。
「她是該走!」水頤突然推開門走進來,嬌聲叱道。「她不但把邢府弄得烏煙瘴氣,還把小小姐害成這樣,她有什麼資格留下來?況且她沒名沒分,連個妾都稱不上,大老爺您根本無須在意!」
邢天放不語,直勾勾地凝視著久久。
久久心裡一冷。天放想要趕她走?他不說,只是怕她孤苦無依,若離了邢府,她會無處可去的。
一定是這樣的,因為他是那麼地善良、那麼地為人著想,即使她犯下如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他依舊不忍。
「大老爺,您快做個決定啊!」見他不答話,水頤開始焦急了。「她是一個災星!留她下來沒好處的。」
邢天放依舊不語,只是用一雙淡然的琥珀色眸子凝視著她。
時間彷彿靜止了,只有初春的風微微地吹了過來。久久掌心發汗,忍受著等待的煎熬。
終於,他開口了。「梅歆之前很喜歡她,就算她犯了錯,也不能否認她之前對梅歆的好,我不會主動要她走的。」
狂喜自心底如漣漪般,一波波地蔓延開來。天放果然是憐惜她的,否則他不會這麼說,不會找個理由讓她選擇。
「大老爺……」水頤相當不服氣,但她瞭解邢天放,知道他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人,既然話都說出口了,就絕不會改變。
可從他對久久的冷淡態度來看,也知道他對她失望透頂,因此她大著膽子,將炮口對準久久。
「夫人,您的意思呢?大老爺會這麼說,不過是怕您出去了會無依無靠,壞了咱邢府的名聲,既然如此,我就替大老爺做主,給您一筆銀子,您就出府過自己的生活吧!」
「我不要!」不理會水頤震驚的臉,久久突然大聲說道:「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
她語氣堅定地說:「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所以我不會走,我要留下來彌補我犯下的錯誤!梅歆一天不醒,我就一天不會離開,梅歆一輩子不醒,我就一輩子留在這兒服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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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整個府裡的奴婢對她冷言以待,即使水頤下令她不准接近梅歆房間,她也滿不在乎地咬牙忍下。
因為一切,都是為了梅歆。
她遵照大夫的吩咐,親自上山去摘取最新鮮的藥草,然後曬乾、烘培,再小心地煎熬燉煮。
初春的天氣不穩,時常無預警地下大雨,她也不顧,穿件蓑衣就出門尋藥。
有時候實在累極,也只敢靠在廚房裡稍微歇歇。因此她的身子愈來愈瘦弱、臉色愈來愈蒼白,似乎風一吹就要跟著跑了。
她這副模樣,讓原本也很氣她的老太婆心軟了,幾次勸久久休息,她也聽不進去。
現在的她,只求梅歆能趕快好起來。
這天晌午,邢府內靜悄悄地。廚房裡,久久正專心熬藥,大夫說,這藥要先用五碗水大火煮滾,再以小火慢煎至半碗,稍冷時得加入冰糖調和才成。
正當她忙得滿身大汗之際,忽然走進一個小丫頭,臉色不善地說道:「夫人,大老爺找,要你過去一趟。」
口裡雖稱夫人,然態度卻沒半點敬意。久久早已習慣她們的態度,因此也不以為忤,更何況聽到是天放要見她?!久久內心的興奮早已蓋過其他情緒。
「天放找我?」她猛地回頭,差點打翻了正在煎煮的湯藥。
「是的,大老爺在後門等,說有要緊事找,請夫人立刻過去。」說完,竟直接回身,逕自離去,行徑非常無禮。
久久無暇跟她計較,心裡只想著:天放要見我、天放要見我……
猶豫地看了看正在燒煮的湯藥,久久內心掙扎了會兒。反正湯藥才剛放下去,沒那麼快好,還是先去找天放要緊。
想畢,便擦了擦手,稍微整理一下儀容,接著快步往後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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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眼前燒干的藥壺,邢天放有些發愣。
聽老太婆嬤嬤說,久久這幾日來幾乎未閉眼,不是上山採藥,便是待在廚房裡煎藥,小心謹慎到異常的地步,連身子都快壞了。
雖然嘴裡不說,言行舉止沒有半絲異樣,但邢天放不得不承認,他聽到之後,內心確實有絲揪痛。
他無法不去在意她,即使她的一時大意害慘了梅歆,他仍然無法狠下心來趕她走。
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在乎她?邢天放苦澀地笑了。除了親娘、除了梅歆,她是第三個讓自己動情的女子。
是她的淚喚醒了他冰封的心,是她的愛教他感受到真情的溫暖,事到如今,他已經放不下她了。
可是,她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不見人影?
喚住自門外走過的小廝,邢天放沉聲問:「夫人呢?」
「啟稟大老爺,夫人剛才到後門去了。」小廝恭謹地回答。
後門?她去那做什麼?
強烈的不安與疑惑頓時湧上心頭,邢天放皺眉苦思。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邢梅緣慌張急促的叫聲。
「爹——爹——」
「什麼事?」邢天放心中一驚,連忙奔出廚房外。
「梅歆她……她……」邢梅緣大口喘氣,語不成句。「您快過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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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意識逐漸清醒,久久勉力張開眼睛,然而強烈的頭疼卻教她差點暈厥。眼前朦朦朧朧地,額上似乎有黏黏濕濕的腥臭液體。
久久想要伸手拭去,才赫然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緊緊縛住,動彈不得。
她詫異地睜大眼,這才想起昏迷前的一切。
那個時候,有個丫頭說天放找她,她心下大喜,也忘了細思是真是假,便急著往後門行來。
沒料到才一出後門,連頭都還來不及抬,突然被人狠狠給敲了一下。好痛!看來對方下手還真不留情。
「醒了?!」
熟悉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久久驚愕地往發聲處望去。「是你?水頤!」
只見水頤柔白的手上,握著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她愉快地笑著,嬌艷的臉上滿佈殺機。「是我,好意外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綁著我?」久久稍稍挪動手腳,不行!綁得好緊。
像是聽到什麼白癡話似地,水頤嬌聲脆笑起來。「哈哈哈,當然是為了不讓你跑掉啊!笨女人。」
她輕歎口氣,語氣隨即變得兇惡。「我真不懂,太不懂了,為什麼像他那樣一個英偉不凡、雄霸商場的男子,會對你這種笨蛋動心?」
「你說什麼?!」久久生氣。「你憑什麼這麼說?雖然我確實不聰明,但也沒糟到被你這種批評的地步!」
「啪!」地,水頤伸手就給她一記耳光,打得久久的頭偏了過去。
「死到臨頭還敢跟我頂嘴!難道他就是看上你這副傻膽嗎?」
「是又怎麼樣?至少我還有這個好處可以被他喜歡。」久久倔強地說。
想起水頤的刻意陷害、梅歆的慘樣,她咬牙切齒地罵道:「你、你簡直太可惡了。」
「哈哈哈哈……」水頤再度嬌笑起來。「沒錯,能被你所恨,我真是感到太爽快了,就是這種恨意!」
她突然接近久久,俏臉上滿是陰之色。「就像那幾個『邢夫人』一樣,她們在臨死之前,也是一樣地恨我呢!」
什麼?!久久震驚。「你說什麼?!」
「我說,那三個邢夫人,都是我我親手送她們下地獄的!」像是在回憶什麼豐功偉業似地,水頤得意地露齒而笑。
「第一個邢夫人,也就是那雙小廢物的親娘,她生產時我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小丫頭。」她怨毒的語氣讓久久悚然而驚。
「那女人也不是什麼好貨!她早看出我鍾情於大老爺,於是故意羞辱我、踐踏我,叫我別癡心妄想,叫我當一輩子的丫頭。她的輕侮謾罵讓我抬不起頭來,讓我在邢府過得痛苦不堪。」
痛苦的回憶讓水頤燒紅了臉,也染亮她邪惡的雙眼。「也活該她該有此報,她生產時,恰巧府裡的人全出去了,只剩我一人在她身邊……」
久久聽得寒毛直豎,心頭掠過一道冷鋒。「是你殺了她?!」
水頤轉了轉眼珠子,緩緩地笑了。
「不,是她殺了她自己。她一見到幫她生產的人是我,拿著斷臍帶的剪子要來要來刺我,不過一個剛生完的女人,哪有什麼氣力?所以我捉住她的手,就——」
「住口!住口!」久久尖叫,不願去聽那可怕的事實。
「我以為那女人死了,大老爺就會看到我;我盡力裝出乖巧聽話、百倚百順的模樣,只希望大老爺能夠回頭看我一眼……」她的聲音變得和緩、雙眼朦朧。「但是他卻沒有,反而娶了一個貪財的下賤女子。」
迷茫的聲音頓時變得恨。「那個賤女人自以為飛上枝頭變鳳凰,對我頤指氣使、擺足了架子,又窮極奢侈、財迷心竅。」
冷汗滴下久久的臉龐,恍惚間,她想起第二個邢夫人的死因,是為了撿簪花跌入湖裡淹死的。
「那女人真是太好騙了,我跟她說大老爺要送她的西域寶石,不小心落在湖岸邊,她就迫不及待跑去撿了,既然她那麼想死,我乾脆就送她一程。」
看出久久既恨又恐懼的臉,水頤深吸一口氣,獰笑地說:「就是這個表情,就是這個表情,第三位邢夫人死前,也是用這麼迷人的表情看著我呢!」
「她……」老太婆嬤嬤說,她吃了一條魚便死了。
「她吃了魚便死了,我想你應該知道。不過,那可不是什麼簡單的魚啊!」水頤媚笑著說:
「那條魚是一個新羅人送來給大老爺嘗鮮的。但他特意交代,處理這種魚,一定要有特別功夫的師父才成,因為他的內臟、魚皮,全都有致命毒素。」
「你沒把魚給大老爺吃,反而給了三夫人!」久久明白了。好可怕的女人,好一招借刀殺人!
「你還不笨嘛!沒錯,我囑咐廚房將魚用普通方法處理處理,便送上去給她享用了!」
怪不得,怪不得老太婆嬤嬤會不明白,中土原本就沒聽過有這種魚存在。
水頤玩弄著匕首,金屬特有的光芒映照在她嬌艷的臉龐上,看來十分地妖異可怖。
「死了三個夫人,這在長安城來說可定件大事,人們愚昧無知,便傳出大老爺殺妻的惡名。
我無意要大老爺背負這莫須有的罪,但若他因此斷了娶妻的念頭。一輩子就這樣與我相處下去,那也未嘗不是件美事,即使沒名沒分地跟在他身邊,我也心甘情願。可是……」
話鋒一轉,她恨恨地凝視著久久。「你卻闖了進來,打亂我們平靜的生活,而且更該死的是,你竟然讓他對你動情!」
「我很高興,也很開心!」久久勇敢迎視她怨恨的目光,沉穩地說:「從小,我就是個不被需要的孩子,沒有人真正愛我、需要我,除了我的小弟弟。因此家裡一鬧窮,我便是第一個被犧牲的人。」
無視於水頤的不耐,她繼續說道:
「到了『迎客居』之後,鴇母很照顧我,待我極好,在那段日子裡,我終於有被肯定的感覺。但是……」
她語氣變得清郎,蒼白的小瞼泛起淡淡的紅暈。「自從我入邢府之後,我才真正感受到,被人需要、被人信任的美好感覺。」
「那癡兒?」水頤冷哼。「只要誰給她吃飯,她便喜歡誰。」
「不,你錯了,梅歆她是有感覺的,即使她腦子糊塗,她心裡卻清楚誰真正對她好、真心關懷她,她也有喜怒哀樂,有真實的情感。梅歆並非是你們所認為的那個,完全沒有知覺的癡兒。」
「好動人的言論,好偉大的情操啊!」水頤諷刺地拍拍手。「只可惜,你馬上就要跟你那癡兒寶貝一樣,讓我一同送去黃泉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久久震怒了。「是你,原來是你,是你把梅歆推下水的。」
「不錯,正是我!你實在太討厭了,殺你還不足以滅我心頭之恨,所以我要你墮入地獄,我要讓大老爺親口趕你走、斷了愛你的念頭,沒想到你卻死皮賴臉地不肯離去,還裝模作樣的照顧梅歆,這實在讓我按捺不住了。」
冰涼的刀鋒擱上了久久的頸項,水頤芬芳如罌粟的氣息逼了過來。她緩緩地、溫柔地說:
「跟世間告別吧!第四位邢夫人,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大老爺、小少爺,和那個活死人小小姐的。」
久久閉上眼睛,感覺刀鋒正劃過自己的頸項,帶來一片熱流。
此刻的她,完全沒有恐懼害怕,有的,只是無限的悲哀與無奈。
天放……天放……她在心底無聲地低喚。
不是我害了梅歆,不是我,所以你能原諒我、再次對我微笑嗎?
多麼想看看你一眼,被你再度擁抱,然而,這恐怕只是奢望了。
黑暗來襲前,久久默默地在心中許下了奢侈的心願。